——

    “顾家大郎君进京了。”

    “老天爷,弑父之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那个盒子里莫不是东荣王的头颅吧。”

    “阿弥陀佛,早年便听闻他打骂下人,性格乖戾,如今可见,不是什么好东西。”

    “呸,卖父求存的人,不如渣滓。”

    顾清河漠然的骑在马上,听着底下从欢呼声变成咒骂,仍向前方将士的香囊花枝,也变成了菜叶石头。

    他只是漠然的抱着怀中的盒子。

    身上仍是早年的旧衣,宽大的袖袍里是羸弱似撑不住衣衫的躯体。外头披着的披风也是多年前流行的款式。头上缠着白巾,马头前却绑着一朵扎眼的红花。

    进到宫中大殿,他走上前,行了大礼,任由身边的小太监接过手中的匣子。

    匣子递上去,王金会打开,里面赫然是东荣王的头颅放在碎冰之中。皇帝看了一眼,起身扶起顾清河,道:

    “好孩子,苦了你了。你从小长在京中,朕知道,你是个忠心耿直对孩子。你心里定然不好受,但是为了大义,有此举,乃是江山社稷之福。

    快坐到位子上去,痛饮两杯,以销万古愁。

    来人,给东世子斟酒!”

    闻言,有大臣出列道:

    “陛下,东荣王已伏诛,世子大义。可此后再称世子,多有不妥,还望陛下三思。”

    皇帝点头沉思,道:

    “顾氏长子顾清河,颇有大义,留在御前,官任中书舍人,仍住东府京中旧宅,赐姓为余,名字照旧。

    赏玉如意一对,白银一百两。”

    余清河出席叩头谢恩。环顾席间,众人神色各异,独他神色淡淡,看不出悲喜。

    席间受赏者颇多,除去武将,赵星汉提拔最甚,一举跃为荣州知府,又赐良田百亩。为到此时,余清河方动了动眼皮,却没敢看向台前?受赏之人。

    林承安受了伤,不在席间。秦然得了消息,忍不住行荒唐事,直向西街前往林承安私邸而去。

    林承安似乎料到她会来,早早打发了何昌在门口候着,何昌将人引进内院,正厅先是一架山河锦绣的屏风,绕过去上首的位置上摆了一对冰纹胎白瓷瓶,后面是四君子的开合影壁。绕过影壁墙便是花厅。穿过花厅便是一处小湖,临水而建的阁楼。穿过回廊便是上阁楼的台阶,何昌站在阶前,恭敬请秦然自己上去。

    秦然提起裙边,一路小跑向上,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浓郁温润的沉香熟水气息。入眼是架梅雪岚山的画屏,屏后正对着是张金丝楠木的长桌,桌后是大红酸枝的书架。左手是张圆桌并四个绣凳,右手是张紫檀木的架子床。

    许是喜开阔,屋内并无隔断,正中央摆着个鎏金紫铜铸仙鹤的香炉,书桌右侧是笔架,左后一个花架,放得一个美人瓶,里头供着一枝鲜折的腊梅。

    圆桌后是两扇大窗正对着湖面,窗前摆了盆短松盆景,左侧是个小博古架,奇珍异玩错落有致,右侧悬了张焦尾琴,并一把银光寒寒的长剑。

    书桌正对着的墙壁向后凹陷成一个小空间,放了张贵妃榻,一张小几,上头是盛着橘子的白玛瑙碟子。

    林承安并不在屋里,秦然正茫然,却听身后门被推开,转身而见,正是林承安。不由思索,秦然冲过去拥住来人,倒叫林承安不知所措起来,慌得稳住手中拿着的茶盏,用另一只空出来的手,轻轻顺着怀中人的发丝纤背。

    失笑道:

    “许久未见,乍然有美人投怀送抱,倒叫小的好生受宠若惊。”

    秦然红了脸,退出来狠狠的抬手锤了他的肩。林承安猛地吸了一口气,“嘶”声道:

    “秦大姑娘是要我以死谢罪?”

    秦然慌了神,忙抬手轻抚上去,急道:

    “受了伤?我碰到你伤口了?可要紧?我去叫大夫来。”

    林承安牵住她的手腕,细细摩挲了下,笑道:

    “不妨事,我给你泡了茶,怕下人泡不好,我特特看着煮的。你尝尝,可还好?”

    秦然接过茶盏,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林承安笑道:

    “又喝了一口,想来是还不错。过来坐着,站在那里做什么?”

    秦然任由他牵着坐下,小口小口啜着茶水。林承安瞧着她喝水,眉眼带笑,又起身去塌前拿了个橘子,坐回来剥起橘子。剥好后自己尝了一瓣,递给秦然道:

    “甜的,尝一个?”

    秦然接过来,吃了一瓣,果然甜的。林承安看她葱白的手细细的剥去橘络,吃了一瓣又一瓣,不由笑着伸手去捏了捏她的脸,笑道:

    “瘦了。过年这阵子好好养养,叫人看着心疼。”

    说着又捏了捏她的指尖道:

    “这来回赶路匆忙,只怕也没练武也不弹琴了。手养的倒是好了些,是你喜欢的样子?”

    秦然嘴里含着橘子,知道林承安这句是在玩笑她,不由得瞪了他一眼,林承安见状,笑意更甚,抬手去揉她的发心,哄道:

    “有什么所谓呢。想练便练,不想便不练,高兴就是了。我们幺幺儿手漂亮着呢,管别人的什么样呢?”

    秦然将一瓣橘子塞进他嘴里,恼道:

    “少说些话罢。”

    林承安弯着眼睛笑,默默地吃着嘴里的橘子。两人似乎心照不宣的避开摆在眼前的重重现实,只是享受着片刻的亲昵。

    林承安用指腹摩挲着秦然的手腕手背,秦然覆手上去也贴着他的手背,感受到手下不同于平时的温度,秦然抬手去摸他的额头。林承安有些倦怠,将秦然的手捉住,放在脸颊,亲昵的靠着,用鼻尖轻触着她的手腕。

    秦然温声道:

    “你在发热,可吃药了吗?”

    林承安近乎乖顺的点点头,眉眼温敛。秦然哄道:

    “难受就去睡一会儿罢。我改日再来瞧你。”

    林承安笑道:

    “不至于,改日不知是何时。我同你说说话,心里好受些。许久未见,我想你得紧。”

    秦然无奈,道:

    “那你躺着去,我陪你坐会儿,可好?”

    林承安拗不过她,便撒娇笑道:

    “姑娘疼疼我,帮我卸冠可好?”

    秦然起身轻轻帮他拆了发冠,林承安方安分躺在床上,秦然想给他盖上被子,却被拦住了手,林承安笑道:

    “屋里碳盆子烧得热,不用盖。你坐着陪我说说话就好。”

    秦然也不强求,只是挨着他,在床头坐下,林承安却自动自然的将头枕在她腿上。秦然红了脸,不敢用力,只是推他,羞恼道:

    “你沉死了,起开。”

    林承安装作听不见,抓住秦然的手放在自己额上,胡乱道:

    “好幺幺,我烧的头疼,你给我按按。我难受得紧,你哄哄我,哄哄我呢。”

    秦然软了心,帮他揉着太阳穴,恼道:

    “你真真是蛮不讲理,等你好了的,看我理不理你就是了。”

    林承安闻言,笑的得意,不发一语,只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到底是受了伤,又发了热,没一会儿,竟沉沉睡去。秦然见他睡着了,便将他移回枕上,拿了被子来,给他细细盖好。

    又放下帘子时,林承安嘟囔了句什么,秦然停下动作,看向他,林承安似睡非醒地喃喃道:

    “幺幺儿别走。”

    秦然应了一声,林承安又昏沉睡去。秦然嘱咐何昌打了凉水来,用帕子给他敷上额头,便在榻上凑合着和衣而卧。

    ——

    次日。林承安一睁眼,只见天光大亮,心道不好,忙得起身,额上的帕子落入怀中,触手冰凉。下床就见秦然蜷缩在榻上,身上盖着他的披风。

    林承安放轻手脚,搬了个绣凳坐在她旁边看着她睡。秦然睡得不甚安稳,这时何昌开了门,端了水盆进来,林承安见状忙挥手赶人。

    却不曾想,这一番动作,秦然被吵醒。半眯着眼,不悦道:

    “你是睡足了,便起来搅和我,良心呢?”

    林承安见她醒了,笑着去捏她的肩头,恭维道:

    “秦大姑娘心善,不和小的计较。”

    秦然起身,又伏回榻上,恼道:

    “我没睡够,困得很。”

    林承安哄道:

    “既然醒了,便起来吃点东西,不然胃口难受。”

    秦然直起身,半眯着眼,看向林承安,胡乱摸上他的额头,问道:

    “烧退了?”

    林承安低下头,将额头凑到她手底下,回道:

    “退了。劳烦你一遍遍换帕子,再不退便是它不识好歹了。”

    秦然叫他逗笑了,林承安道:

    “过来梳洗?”

    秦然坐在榻上不愿起身,林承安拧了面巾来,给她细细的擦着脸,秦然仰头,任由他服侍。林承安笑道:

    “我小时候,跟我的嬷嬷就是这般给我擦脸。我小时候总叫唤着,说‘嬷嬷!轻点!脸皮要搓掉了!’嬷嬷总笑话我,说我一天也不知是去念书了,还是去挖泥了,糊的满脸总有地方脏得很。

    又说还是姐儿好带,干干净净的不胡闹。哥儿一天天的不是膝盖破了,就是额头磕了。纵是没病没灾的,也要天天花着脸。”

    秦然失笑,睁眼瞧他,问道:

    “你小名儿叫什么?”

    小时候跟着林承安的嬷嬷早些年去了,便再没几个人叫他小名,一时间提起来,秦然分外好奇。林承安收了帕子,笑道:

    “这能告诉你吗?告诉了你,你惯会笑话人的。”

    秦然揪着他的衣角,笑道:

    “二哥哥~我不笑你的。”

    林承安顺手将绣凳拿起,送回圆桌旁,秦然便跟着他来回走。林承安笑道:

    “我小时候圆圆脸圆眼睛的,所以叫团哥儿。”

    秦然“噗”得笑出声,打趣道:

    “团哥儿?团哥儿今儿早膳吃什么呢?团哥儿你渴不渴,喝不喝水?团哥儿……”

    林承安倒了杯水递给她笑道:

    “就说你知道了会笑话人,快喝水罢。”

    秦然接过水,抿了一口,笑道:

    “我哪儿笑话你了?谁还没个小名儿了?我母妃是不是还叫我长兄小名儿呢。”

    林承安笑着不语。

    ——

    用过早膳,秦然起身道:

    “我不多留了。”

    说着,便转身离开。林承安也起身,道:

    “秦然。”

    她停住脚步,没有回头,林承安道:

    “我去求陛下,用军功换婚约。”

    秦然低下头笑了笑,问道:

    “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军功能换什么,是陛下想要你换什么。不是你想换什么。”

    “承安,别去了。我本不该想嫁给你的,我父王曾有意将我许配给他身边的参将之子。我应当听话的。”

    林承安颤着手,想去拉她回来,想说我们一起逃走。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也许她说的对,他们本就不该肖想能有结果。

    ——

    秦然才出大门,就见门口候着流风,流风见状跪下恭敬道:

    “陛下召姑娘进宫。”

    秦然点点头,上了马车。

    御书房内已有几位大臣。秦然到时,本在商议的几人突然息了声,看见她的神色各异,但都有着些许同情。秦然不动声色,安分的跪下行大礼。皇帝拜拜手,道:

    “然儿上前来。”

    秦然走上前,皇帝递给她一份折子,秦然犹豫着不敢接,皇帝道:

    “给你你就看。”

    秦然打开,是一份战报。郁城失守,全军覆没。主将生死不明。

    郁城大营,是秦烈所在的大营。秦然猛然抬头。皇帝道:

    “东部叛乱开始,北疆狄人也开始不安分。怕扰乱民心,又因为朕信任你父兄的能耐,便没有过多关注。

    直到东部叛乱结束,所有的援军都在荣州附近。北狄人加大了兵马数量,围困了郁城。朕得到战报时,荣州之困尚未解。

    只是你长兄终究是没敌住。先下狄人南下只看你父王能否守住了。若是宁州失守,身后便是京城了。”

    秦然一时间,似乎听不明白皇帝的话语,愣怔的看向皇帝,又低下头,看着战报上的字“主将下落不明”“全军覆没”。

    皇帝叹了口气道:

    “朕甚至你同你长兄兄妹情深,你应当知道。”

    直到泪水落到战报上,晕开了字迹,秦然才知自己已是泪流满面。秦然听见自己颤抖着声音问道:

    “长兄没了?”

    身后的禁军统领郑铣臣道:

    “秦少将军,下落不清。郡主不如希望少将军是去了,还能少些罪受。”

    大理寺卿祝光宗道:

    “郁城易守难攻,少将军素有不败战神之称,而今如此轻易的就被击败,也倒叫人存疑。陛下宅心仁厚,信任之人,也许有虎狼之心也未可知。”

    秦然哭着哭着笑了出来,反问道:

    “祝大人的意思是,我长兄通敌叛国?”

    祝光宗没言语,温首辅出声道:

    “且不论如此,当务之急是守住宁州战线。营州之兵不可调,郁城破,狄人必兵分两路,直攻宁、营二州。营州攻防坚固,易守难攻,若是调遣营州之兵,只怕损失两方。

    荣州兵马刚大战告捷,正在整顿休养,若乍然调兵出战,只怕收效甚微。”

    郑铣臣道:

    “温大人这话说的,难不成是不调援军?如今战况迫在眉睫,如何能看北军孤军奋战?”

    温首辅道:

    “陛下,北疆攻防军事建造已久,北宁王更是战功赫赫,没有人比北宁王更熟知北疆。北宁王是个未雨绸缪的稳重人,想来自有应对之策。

    攘外必先安内,若是贸然调遣援军,只怕东部仍有余乱未清,届时必将腹背受敌。北宁王守北疆已久,多次击退敌军,远比此刻更危机的战况都安稳身退。

    陛下应当相信北宁王,先清荣州余孽。”

    皇帝不语,温首辅起身,行大礼道:

    “破釜沉舟,置死地而后生。陛下必老臣更清楚其中利害,还望陛下三思。”

    温首辅是三朝元老,平日议事都是单独赐座的,如今文臣之首行了大礼,在场的大半人都跟着跪下,高呼“附议”。

    皇帝看向刚回京的参将汤遇,问道:

    “汤爱卿如何看此事?”

    汤遇道:

    “臣以为,荣州余孽虽有,却也不必全军留守。应当分一部分,北上援军。禁军职责乃护陛下之安危所在,此时也当出力。

    宁州破,相邻的便是冀州,臣虽武将,却也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冀州不比当年,必然无法抵御,敌军便是直攻京城,到那时,禁军照样需战。不如奋力一搏,北上援军,守住宁州。

    京城安危已是迫在眉睫,北上也是护陛下安危,留守京中也是护陛下安危。臣以为,不如北上殊死一搏。”

    温首辅拄着拐杖痛心道:

    “陛下万万不可,禁军乃守军,不善攻战,此举无异是自投罗网。守军外出,大不吉。”

    皇帝仍旧不语,只是看向秦然,秦然闭上眼,缓缓跪下道:

    “臣女附温首辅议。”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又对汤遇道:

    “汤爱卿即可返回荣州,清除荣州余孽。尽早功成,而后北上解宁州之困。”

    ——

    当天,秦然没带任何人,去了国安寺。

    宸妃站在山寺门口迎她,洗去铅华的宸妃似乎比在宫中时还年轻了些。宸妃身边跟着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五皇子林承泽。

    秦然以为宸妃会拥着她嚎啕大哭,但宸妃只是淡淡道:

    “去佛前叩个头罢。”

    说着转身去往佛堂,秦然跟在她身后,缓缓跪下,极尽诚心的叩下头。宸妃跪在她身侧捻着念珠,口中念诵着经文。

    秦然有时不知自己该许什么愿,是希望长兄仍健在,还是已经死了?是该许愿父王战无不胜?还是不如死在沙场上?他们血战沙场,朝中却权衡利弊,有诸多不愿的理由派出援军,甚至怀疑他们多年的忠诚。

    秦然有时候发疯了一般的想,不如就此算了吧,让狄人的铁骑踏平中原,让一切不复存在罢。可当她想起,那日在冀州,那满目疮痍的城市,遍地的尸骸与乞讨的人,难以下咽的饭蔬,艰难却仍怀有希望的徐知府。

    她又觉得,百姓是无辜的。戍边守国是北王府的使命,那似乎也应当为之拼死奋斗。她一遍遍祈求着佛祖,不管怎样,让他们一家最终能安安稳稳的。她似乎字字泣血,却无人聆听。

    求神拜佛是最无用的行为,她深深感觉着自己的无力和无用。她想,如果可以,她愿意替父兄去死,他们是大英雄,不该落得如此下场。她享尽了父兄带来的福气,也当归还,如果可以,让她替他们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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