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您弄疼妾身了。”

    叶璇清猛然回神,放开了牵制余映央的手。

    余映央望着手腕上的浅红指痕,毫不在意地笑笑,将袖口往下拉了拉:“娘娘莫不是被宁姐姐吓到了?不如快些回去歇息吧。”

    “宁妃已然疯癫,难为你还肯唤她一声姐姐。”不知勾起了哪段伤心往事,叶璇清话中带刺,“真是姐妹情深。”

    对上她眼中的戾气,余映央欲言又止,盯着裙角露出的一点白,默不作声。

    “既然你将她视为姐姐,那宁妃的生活起居便由你负责罢。”

    余映央乍然抬头,写满了不可置信:“娘娘?”

    显然叶璇清早已打定了主意,余映央压根没有反驳的机会,无奈应下。

    “皇后怎的心神不宁?”酒过三巡,皇帝终是放下筷子,握住叶璇清的手,“莫非是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爱妃?”

    叶璇清僵硬地扯了下嘴角,手指动了动,却没从厚重的手掌中抽出来。

    算了,宁妃的事也不急,暂且先放一放吧。

    “无事,”叶璇清轻咳,往皇帝面前的碗里夹了些青菜,“陛下为国家社稷操劳,您也该注重歇息。”

    “都是前朝的旧人旧事,不提也罢。不过……”皇帝道,“这些天上书请求废太子的奏章过于多了些,又逢太子上书主动驻留边疆清除余党,朕觉得有些反常。”

    李贤昀请求驻守边疆?

    他不要命了?

    转而对上皇帝探究的目光,叶璇清倏而冷静了几分。

    皇帝的目的恐怕没这么简单。

    且不论“刻意”与她提及前朝的事,就凭皇帝有意无意将她往太子身上引,任凭旁人都能听出个三四分暧昧。

    叶璇清隐隐预感到,这老皇帝不止给她下了一个套。

    是选择太子之位还是太子,亦或是更高处的权力……

    不知怎的,她忽得忆起了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叶璇清垂眸,内心已有了选择。

    “是废太子还是立太子,陛下心中自有抉择,何必借旁人之口言出?”叶璇清淡然自若,“况且太子之位本是陛下所授,用不用易主自然是陛下说了算,怎会因外人的三言两语所变?”

    一番肺腑之言出口,叶璇清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与轻松。

    皇帝被她说得发蒙,过了好久才回过神,后知后觉地掩面发笑:“皇后啊,你这几句话险些让朕以为先太子妃回了魂。”

    叶璇清却笑不出来:“先……太子妃?”

    皇帝没意识到异样,仍自顾自地说:“全太子府上下连糊口都是问题,先太子妃还能拍着胸脯保证午膳是朕没见过的山珍海味。”

    叶璇清道:“太子妃的确爱面子。”

    “她那是爱面子吗?”皇帝一拍桌子,咬牙切齿道,“她那是把她亲爹的脸面撕碎了当饭塞进朕嘴里!这丫头打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朕,借朕的威严敲打卫岸!借朕这把刀杀卫岸,她好大的胆子!”

    其实卫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人过得太顺总是要栽跟头,所以叶璇清还是很乐意看卫芸给他下绊子的。

    叶璇清打圆场:“陛下莫气,太子妃不过是性子顽劣些,素日她还是识得大体的。”

    偏偏皇帝听不进去:“亏得朕将这门好亲事赐予卫家,他们竟教出如此不孝之人。”

    对比卫岸对卫芸母女的所作所为,卫芸这点小伎俩连鸡毛蒜皮都称不上。

    不过即使说出来,皇帝也听不去半分。

    卫岸作为开国三功臣之一,在李家造反时鞍前马后,出人出力,在皇帝心里的分量并不比先前的文家少半分。

    即使后来卫家沉迷享乐,生活奢靡,皇帝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

    由此可见,他人一时片刻还奈何不得卫家。

    不过算算日子,卫岸也蹦跶不了几天了。

    卫岸大限将近,卫家那些人怕是早已蠢蠢欲动了吧?

    只是卫家那些小辈,怕是比卫岸还要丧心病狂。

    叶璇清的头一阵阵地疼,好看的眉微蹙,强忍着不适,出言打断:“陛下,容妾身多嘴,您就不觉得太子妃与先前画像上的女子样貌截然不同吗?”

    皇帝却道:“卫家嫡长女成婚前自尽,便将次女许配给贤昀,这些事,卫相在太子成婚第二日便上书告知于我了。”

    瞧他心平气和,叶璇清反而莫名慌乱:“这不是欺君?”

    “哈哈,皇后多虑了。”皇帝大手一挥,派人将餐食撤下去,“一个太子妃的虚名,谁当不是当?况且太子尚不知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由着他去吧。”

    不知是气的还是后怕,叶璇清浑身发冷,指尖的灼热迅速退散:“陛下,若太子归来问起太子妃去向,该如何是好?”

    “世间端庄听话的女子何其多,何必独求她一个庶女?”

    皇帝筹划着为太子续弦的事,喋喋不休,叶璇清冷眼旁观,闭口不谈。

    不愧是亲父子,都是抛妻的负心汉。

    为了她叶璇清,不惜将原配逼入绝境,眼睁睁看着她们在绝望中求生不得,死不瞑目。

    她们婆媳的命运是何其相似——心甘情愿爱着所爱,至死不渝的爱却换不来死后的正名。

    叶璇清忽然意识到,李贤昀的生母和妻子先后故去,这其中也不过半年的时间,这群男人竟连清明都待不得了吗?

    还好她们已不在人世,看不见这一张张令人作呕的嘴脸。

    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呢?

    叶璇清几不可查地泄了气,正欲服侍皇帝睡下,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不多时,皇帝身边的小太监急匆匆进了门,连汗也来不及抹去,扑通跪倒在帝后面前:“圣上,刚传来的消息,卫丞相薨了。”

    —

    最近一段时间,李贤昀总觉心神不宁。

    上次心悸如此强烈之时,还是在牢狱中。

    啪嗒。

    笔毫坠落纸面,墨团迸裂,几点墨飞溅,染脏衣袖。

    “莫非邶封出事了?”

    盘算着日子,今日便是卫岸的大限,想来兵变的烈风已经飘到邶封去了吧?

    李贤昀将废纸叠好置于一旁,重新提笔书写。

    笔走游龙,数千言的文章一气呵成。

    “殿下。”

    写到落款时,杜若衡掀开军帐走进来,把金色的圣旨奉于李贤昀面前:“圣上允诺我们驻军凉城平定战事了。”

    对于皇帝的爽快应答,李贤昀早有所预料。一目十行地扫过圣旨上的字迹,他落了笔:“邶封有太子妃的消息吗?”

    “据探子带回的消息,太子妃早在数月前……”杜若衡小心观察着李贤昀的神情,艰难吐出最后半句话,“坠崖自杀。”

    啪!

    竹制笔杆被他硬生生掰成两节。

    李贤昀脸色煞白,望向他的瞳孔里是杜若衡不曾见过的慌乱与痛苦。

    “你说什么?”李贤昀握紧那半截笔杆,任由灼热的血溢出掌心,无声滴落,“她怎会命丧于此?”

    她怎会活不过二十?

    “殿下您冷静些。”杜若衡急忙派人传唤军中大夫,“兴许是外人谣传……”

    李贤昀全然没了听下去的心思,推开上前的人们,跌跌撞撞地往帐外奔去,嘴里喃喃道:“备马,备马!”

    杜若衡被他推了个趔趄,顾不得其他,朝门外守卫喊道:“快拦住太子!”

    守卫哪敢阻拦?一群人面面相觑,犹犹豫豫地跟在太子身后,愣是无一人敢上前。

    让杜若衡省心的是,李贤昀出了军帐没两步,忽然止住了脚步,躬身跪倒在满是沙砾的地上。

    “咳咳咳——”

    众人惊呼:“殿下!”

    李贤昀望着掌心的斑斑血迹,嗓中的腥咸仍焦灼地冲击着纷乱的思绪。

    他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出什么,眼前阵阵发黑,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黑暗。

    “见远,你后悔娶我吗?”

    李贤昀恍惚片刻,望向牢笼外面色憔悴的女子。

    “阿芸……”

    这是梦吗?

    李贤昀颤声,欲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却发现沉重的镣铐束缚了他的行动,他连最基本的站立都做不到。

    “见远,你没有谋逆对不对?”

    她的太子妃本就体弱多病,经历如此劫难更是身形消瘦,手中的食盒都比她的分量重。

    李贤昀手脚并用,忍着鞭伤带来的痛楚,艰难从潮湿的地上爬起来,沉重的镣铐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他颤抖着伸出手。

    这双手经历过骇人的刑罚,早已残破,血与泥交融,人们很难相信,就是这双手,曾执笔写下邶封最负盛名的诗词歌赋。

    “阿芸,过来。”李贤昀哀求道,“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见远?”虽疑惑,卫芸却没有多加思考,本能地贴近了他。

    即使牢笼阻隔,李贤昀仍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心跳。

    这是他的阿芸。

    “明明是我害了你。”李贤昀将她搂得更紧,哽咽道,“为什么,为什么偏偏独留我苟活于世?”

    卫芸的死亡如同深埋于心中,且永远拔不去的刺,折磨了他两世。

    “见远又在说胡话了,”卫芸轻拍他的脊背,甚至细心地避开了伤口,“妾身不就在这里?”

    是啊,他的阿芸就在这里。

    只有李贤昀知道,他明知此梦虚幻,却甘心溺于此中。

    迟迟不愿醒来,不过是为了逃避那个他不愿面对的梦魇罢了。

    “阿芸,”李贤昀端详她的音容,轻拭去她眼角泪水。

    他不舍,却也不得不迫使自己醒来。

    “下辈子,莫要再遇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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