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寒十分不喜欢鬼市中隐隐淼淼的诡异气氛。

    幼年时,他从火海中逃出来,被一只恶鬼掳至雪山,拴在一破庙的柱子上被折磨了三年之久。那恶鬼并不吃他,反而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逼他吃死老鼠,死兔子,甚至是它带回来的死尸残骸,若是他摇头拒绝,那恶鬼便掰开他的嘴巴将这些腌臜们死命灌进他的胃里。

    这破庙原是一飞升武神的场子,武神陨落后,西北仙乡内斗不断,人间各国旱涝交替,灾年连绵,各种塚狱遍地都是,这里顺理成章成了鬼窟。如今,那被斩首的武神只剩下一副骷髅,阎寒趁恶鬼不注意,将那武神遗落的佩剑偷偷用岩石压在山洞的石缝中。

    终于有一天,那恶鬼在外面打架打输后受伤回来晕倒在地昏迷不醒,等了三年的机会当然不能轻易错过,他拿起武神剑斩断铁链子这才逃出生天。

    下山的途中遇到流亡的族人,那些人看到他衣服上的狼族家徽并没有忠诚多久,表面毕恭毕敬,背地里却讨论着将他卖给黑狼游骑兵。交易时间地点确定,小白狼被关进铁笼子里。冬夜漫长,月出较早,北斗在北,交易的前一夜,为防止他逃跑,铁笼子被悬吊在山崖下,他被困其中,若是等着,也是一死,与其死在仇人手里,不若从此摔下去一了百了。

    这夜狂风四起,崖底各种怨鬼呜呜嚎嚎,笼子来回摇摆撞在岩壁上掉落进一处山谷中。参辰陷落,南星升起,昏暗不明,一阵带雪寒风将他从地渊边缘拉回来,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地底废墟中,四周森森郁郁,时不时有鬼火飘过,零星分布的鬼爪花在黑暗中一明一灭。遥远的天空被一道闪电划开,瞬间大放光明,他看见四周的岩壁上布满了龙鳞纹,这是古国王族用来修建陵墓的一种特殊石头----龙鳞石,延绵数丈远......脸庞一阵异样,一根冰凉的手指绕过他的脸,粗糙的手纹划得他有些疼,耳边是厚重的呼吸声。他心中一惊,回头看见一张苍白的兽面正与他四目相对:那兽面上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双镂空的黑色瞳孔。

    这墓陵中有人居住。阎寒倒不奇怪,此经动荡岁月,困乏无依,颠沛流离者众多。看其身高是一孩子,身形瘦弱,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随意披着,那小孩不说话,无论走到哪里,身边都围绕着一团鬼火。

    阎寒心中一紧,赶紧压下内心的恐惧,故作镇定问她:“这是哪里?”

    女孩不说话,远远坐着看着他,过三四个时辰便送一些山泉水给他喝。

    “喝不下!”他心中急躁,一手推开她。实在是喝不下了,肚子里全是水,饿得说不出话来。

    鬼火在他面前轰然变得身形巨大以示警告。

    不知何处,不知年月,他心中烦躁,撑起身子靠在一处残垣上问:“你是哪里的仙民,怎么一人在此?”

    带着兽面的小孩用手指挠挠鬼火后便背对着他躺下来沉默不语。

    阎寒:“.......”

    他不敢睡,打了个盹儿骤然惊醒不知是何时,只见天光微弱,淡蓝色的光线勉强照在岩壁上,看起来特别清冷。手边有一些碎石,他拿起一块故意扔在那小孩身上。刚开始小孩没有文丝动静,他连续扔了五六块,那小孩才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几下又静止下来,像鬼魂一样看着他。

    “这里有出口吗?”

    小孩仰起脖子望望天,看着他,雷声由远及近震动,小雨丝丝落下。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趁着一道闪电,这才看见那小孩的脚腕上拴着一条铁链。

    天上的月摇摇望去如一团银,被缠绵雨丝分隔成一片一片。雷电走远,四周暗了下去,白色兽面中两只黑色的瞳孔渐渐闪动着深红色的光芒。阎寒心中一阵惶恐和不知所措,他杀过几只恶灵,见过徐兰山武神们怎么对付这些难缠的家伙,管它是不是恶灵,他受不了眼前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带着兽面的小孩一直盯着他看。

    内心涌出来的怒火让他扑过去,一把扯掉了小孩的面具,鬼火跟着扑上来咬住他的手,鬼牙咬进肌肤里,犹如冰锥穿心般剧痛让他胡乱冲撞起来,将小孩撞倒在岩石上。

    鬼爪花一明一灭,光明与黑暗交替不断,白色兽面掉在地上,裂开一道口子,小孩捂着脸躲在岩石下不再出来。

    他拾起兽面,这是一副白骨做的类似.....狐狸的面具,做工极其粗糙,表面坑洼不平,还有雕刻时候留下的污渍和血迹。小孩抱着头躲在双臂中,鬼火围着她打转,不停碰触着她,耐心安慰,她一动也不动,就这么一直蜷缩在黑暗中一直到寒冷的天光云影重新徘徊在头顶。

    “你究竟是谁?谁把你锁在这里?”

    鬼火听见他说话,游过来在他脸前飘来飘去,阻挡他靠近孩子。

    耳边有风声灌入的回响,阎寒试图看清楚周围,这是一座沉入地底的宫殿废墟,是王族的陵墓。掉下来之前他和族人一起向北爬了三天的坡,这个距离应该已经到了雪山末端的苍岭一带,苍岭中王族陵墓成群,整座山早就被泉水侵蚀得千疮百孔,他落下的地方应该是某一处的沉墓。

    对面的一处残垣上刻着“无春殿”三个大字,原来这里是沈幽古国王殿旧址──沈山沉墓,原本建在山巅的墓陵因为山体滑坡落入幽谷深处,百年来这边的盗墓者不断,沉墓被破坏得很厉害。近年来传说这里住着一只恶灵,踏入者逐渐凋零。他在徐兰山也曾听说过这边的不少传闻,没有想到令人闻风丧胆的恶灵竟然是个孩子。

    角落里隐隐传来哭泣声,看她那样子,正因为刚刚坏了面具伤心,阎寒有些在意,自己好歹也受过人家几碗水的恩惠,他四处勘察了一番,这沉墓中什么都有,包括文房四宝,他拾来一些断木堆积在一起,从怀里掏出两小红色的碧石,手拿着相互搓了一下,微弱火光一点点燃起,阴暗的沉墓顿时多了一丝光亮。

    趁着火光,他仔细检查了一下兽面,那裂缝无法修补,只好多添几笔纹路,左右对称,这样便看不出原来的瑕疵。火堆对面的小孩一直在哭泣,阎寒几次有些不耐烦,她便立刻收声,好不了多长时间便又立刻嘤嘤起来。

    到底是个孩子,阎寒语气缓和了许多:“你是哪家的小孩?怎么被拴在这里?”

    对方丝毫不理会,倒是听出了阎寒语气中的一丝迁就,哭声渐渐变大,有死去活来之势头。

    鬼火假装漫不经心飘到他身边,监视阎寒的一举一动。

    “你看我作甚,你该去哄哄你家小主人。”

    鬼火不情愿飘远点,又游了过来。

    他拿起匕首刮平凸凹不平的纹路,笔蘸着红墨汁勾勒出瞳孔附近的花纹,在眉心三川汇聚处描出一团火云直冲天灵。

    鬼火凑近看了看,摇摇头,失望得拉拢着脑袋。

    阎寒终于忍不住:“你家小主人神似九尾狐,于此正好符合。”

    星光烬落,天光泛白,小孩躺在火堆旁,摸着肚皮呼呼睡去。阎寒揉揉眉心,困倦至极,将修补好的兽面摆在她耳边。她的脸隐在黑暗一侧,并不清晰,长长的睫毛时而跳动几下。阎寒用手指将她脸上的一粒水珠抹去,铁链子栓的脚踝处已经乌黑发青,这是狐乡才有的紫金铁链,如此稀少法器用来困死一个孩子,除非这孩子罪大恶极。

    阎寒依靠在一堆乱石上,坐在黑暗中看着岩壁上的蹭蹭火光,不由自主跌深海一样的梦寐中。

    ……

    冰凉的雨水冲刷着他的全身,冰冷彻骨。

    “父亲!母亲!”

    那站在尸堆如山的黑色野兽仰天怒吼,将手中的头颅扔在阎寒脚下,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拨开尸首上粘着雨水血水的头发,父母依然慈爱得看着他。  他垂头痛哭,黑影们围着他在坑边瞳瞳而立,举起兽皮弓。

    “呲呲──”箭头劈开雨滴的声音响彻天空。

    一箭穿心。

    红色的雪雨落在他渐渐失去光芒的瞳孔中,身下的尸鬼涌动,从层层叠叠尸身中伸出来的无数只鬼手将他带进暗夜地狱,──公子灯在风雨中飘摇,谁在吹着凄凉笛音,被鲜血浇灌的暗红色魔花随着笛音共鸣波动,如波浪一般摇摆起伏……他双眼枯竭,双手在空中失魂落魄挥动着,如一头永堕寂灭的野鬼……

    腹部被什么东西击中,他差点吐出来,又来一下,比上次还疼!雨声鬼蜮倏地远去,他睁开双眼,看着一张狐狸脸正对自己。

    ──他浑身一颤,将她使劲推开。

    该死的梦魇!

    他竭力平喘呼吸,用手撩起满脸被汗水捂湿的黑发,这才看清楚那小孩正坐在对面盯着他,他躺的这个位置正好是她能活动的范围极限,那一根铁链拴着她的脚怀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

    天没有亮,是雷闪。

    这边的雷闪真他妈的多。

    “小鬼?”

    带着狐狸兽面的脑袋一动不动,像仙都年画馆中门前的石头娃娃。

    “妖?”

    狐狸脑袋稍微动了一下。

    也对,荒山野岭,精怪最多。

    鬼火听见动静,从黑暗中探出头,飘到阿狸身边。

    他指指天空,敲敲身边的岩石。

    小孩很聪明,马上心神领会,站起来飞身──晃荡一声被铁链拽了回去,重重摔在地上。兴许是习惯了,她像没事人一样爬起来,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狐狸。”

    阎寒伸手去扶起小孩,看她受伤没有,鬼火突然挡在他面前。

    天空雷闪不断,忽明忽灭,小孩蹲在地上,捂着耳朵说:“尾巴。”

    《白灯志》中记载九尾狐生于渭河狐乡,尾分九支,被合族视为不详妖神,或困之,或驱逐,或杀之,这小孩面相如狐狸,加上那一头白发,阎寒差不多能猜到十之八九,这孩子定是族人遗弃在这里等死,用紫金铁链拴着,防止她逃跑。

    他一手将鬼火挥在岩石上,蹲下来将她脸上的狐狸兽面戴好。面具后面的一双眼睛中闪动着灼热的红色精血,九尾狐若是为女,为红魔,善驭鬼和招魂术。若为男子,为蓝魔,善符咒和格斗。

    她浑身上下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大小血痕,阎寒将她背后的衣服掀开,身上全是,触目惊心。

    “苍岭南谷有一片铁树林子,叶如刀剑锋利,遮天蔽日,凡是进去的生灵无不惨死,所以,从上面出不去,对吗?”

    小孩点点头,指指身后的黑暗深洞。

    从岩石上醒来的鬼火晃晃脑子,看见阎寒正拉着小孩的手,一个加速飞过来伸嘴要咬。阎寒捏着它的脑袋,将它压在石头下面。

    二人站在黑暗洞口,阎寒将一根点燃的树枝扔过去,前方似乎有铜墙铁壁,那树枝碰触到立刻暗了下来,消失在寂无中。

    小孩摇摇头,用手指在胸前结了一道法印打过去,法印化身一只银色的小狐狸,灵巧地躲过黑暗中幢幢站立的鬼影。

    小孩:“灵。”

    她大概只会说这些简单的字。

    他伸出手,一只发着白光的小狼卧在掌心。它努力站起来,还没有走几步又摔倒,干脆趴在手掌上,怎么都不抬头。

    阎寒:“……”

    远处被压在岩石下的鬼火颤抖了几下,明显是在嗤笑。

    小孩走过来,拿起小白狼放进自己的手里,上下掌心包裹,嘴角动了几下,念了一个阎寒几乎听不见的小咒语,伸开手,原本趴着的小白狼现在四脚朝天,口吐白沫。

    阎寒头皮发麻:“要不──”

    小孩有些不耐烦,用手指伸进鬼火里挑出一丝火精丢在小白狼的尾巴上,“砰……”炸起一朵纯白色的小烟花,小白狼大惊失色,双脚一蹬,跃入空中,嗖嗖直冲过去。

    阎寒的灵识跟着两个发光的小神兽一路向前,黑暗中至少有上万头鬼魂在四处游荡,穿过层层岩壁和洞穴,是一座残破的地底宫殿,它们绕过巨大的石柱子和半残墙壁,这地方应该是花苑,枯萎的植物四处都是,空气中充满漂浮着尸体的残渣,从水井里伸出一只巨大的骷髅的手指在空中划过,差点将他们撞飞。

    阎寒皱眉:“水猿?”

    小银狐落在井台上。

    小孩细细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出口”

    骷髅手扒着井台,一头带着皇冠的骷髅头露出来,巨大的身躯跟着爬从井中出来,这恶鬼此处盘桓年久日深,张开血盆大口要咬狐狸。

    小孩:“走。”

    阎寒伸手去拉她,身子却急速向身后洞口飘去,眼前阴风骤起,小孩白发飞舞,兽面上突显红色纹理,法力流转!刚才在灵识中看见的大骷髅与他擦身而过,伸出长臂将孩子握在掌中!

    ……

    鬼市,下野。

    窗外的蝉鸣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与夏日一起葬入西方的山海中。站在荒山上眺望下野鬼市,各色店楼鳞次栉比,层层房舍依山叠起,蜿蜒直至山顶钟楼。玉郎湖中的红鲤鱼今年长得很好,新钓上来的几尾身材硕圆,顾云逗着地狱犬,不让它靠近满满的鱼袋。

    “此处风景甚好,美景,美食,皆在眼前,真是人间乐事。”

    顾云脸上的表情明显有话要说:“你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是没钱了还是阿狸又惹祸了?”

    凤嘉那一张款款温柔的脸只对着蓝天白云连看也不看顾云:“说得什么话!孩子大了,无需再担忧,咱们老人家才能清净清净,过几天安心日子!”

    顾云心想我信你个鬼,苦笑道:“你莫哄骗我,那孩子是个难缠的,有其子必有父,你俩在我这里白吃白喝不止一次了,实话告诉你,我这鬼市的恶鬼已经被她搅和得差不多了,能跑的都跑了,剩下的可都是些良民,登记在册的,你让她的爪子挪远点。”

    凤嘉抚摸着手里的鱼苗,将它轻轻放入清水中,随后半躺在竹椅上,任由夕阳灿灿的余晖在他脸上狭昵。顾云假装无意又看了他一眼,这男人生得太好看也是一种负累,这个月光是托关系找他给凤嘉说媒的就有三四家,清远凤家七郎才貌无双,在仙京人气可是旺着呢。

    顾云摸着小蝶的黑毛,一脸无语:“若是论起容貌,我这个举世无双的鬼公子也不差到哪吧!”

    凤嘉眼睛盯着手上的狗尾巴草说:“别瞎想了,我可没有说要在你这长凤楼挂牌子,我这张脸哪,从来都是有市无价-----”

    好端端的人怎么就长了一张嘴?

    顾云话锋一转:“你是真的一点也不担心狐狸?”

    凤嘉遥望着雪山,目光所及之处,思忖片刻,对顾云莞尔一笑道:“我不担心阿狸,倒是忧心那一群白狼。”

    阿狸怎么睡都不舒服,身下虽然有草垛还是膈得屁股疼,一堆清远麻鸡躲在阴影中,黑压压挤在一起,能离阿狸多远就离多远。狐狸贪吃的嘴脸在画册和志怪杂谈中层出不穷,谁都不愿意当这个出头鸡。

    谁能想到这该死的白狼们竟然把狐狸庙的镇守神关在一荒山野岭的破鸡笼里。阿狸干脆瞪着眼睛,吹着漂浮的鸡毛,若是论出身,白狐一族虽然已经死绝,好歹曾经也是渭河望族,虽然只剩自己这一根独苗,大小还是个镇守神,那白狼们也不至于就这么杀了她吧。以前她心里曾经是认真地诅咒过这世道污浊活着艰辛,倒不至于这么快就灵验!她苦笑了一声,只是想抓些鬼,换些功德钱罢了,结果却要在这破鸡笼里熬过漫漫长夜!她坐起身子,左手拖着下巴,右手搓着一枚花钱,盯着远处一片黑压压的树林。

    看那二蛋子主帅心疼的样子,这些傻鸡定是他的心爱之物,如今世道不堪,这武神们爱好奇特,五花八门,第一次见有人这么宝贝鸡的。徐兰山真是谜一样的地儿。

    阿狸从怀里摸出一撮青麻椒,放在鼻子前嗅嗅,打了个喷嚏:“凤嘉啊凤嘉,你可真是有嘴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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