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北风寒,雾收不起,细雪不止。

    古宣城虽然已经成了一座鬼城,依旧清光未减,雪化成水,滴落在天井青石板上,深山老林,白露湿人衣,阎寒披着薄裳站在月台上,望着西南方。近些年来,原本与古宣城交好的一些仙乡如今也渐渐疏离。仙京28年,一阵惊雷劈到了不少神树,树官们哀声哉道,跪在地上举着双手哀悼,祈求大神官们怜悯,或许是那群银发白须的老头们的哼哼唧唧、呜呜哇哇的吟唱“感动”了天,在这场灾难中,唯有古宣城的那两株闻名于世的榛树没事,其它神树全部毁于一旦。此事在《古树申述》中写了满满三页,极尽浮夸讽刺与悬疑推理,特别提到白狼与现任帝君阎渊的裙带关系。其中一株榛树被移植到了徐兰山,阎渊帝君亲自手书:“披榛殿”三个大字赠与徐兰山的武神殿。世人皆知,这两棵榛树是阎瑷神官与阎渊帝君这对同胞姐弟降生那一年种下的,如今一株还给徐兰山,也算是慰藉披榛殿主的思母之情。

    阎寒练完剑,拾起一颗落下的榛果,这株老榛树历经千年,枝繁叶茂,他小时候便经常趴在这些巨大的树干上看书玩耍,远眺西南部的整个渭河平原。狐乡尽头的桥头老桃树下是白狐武神们的起源地,狐族分三大家族,白、灰、明,最有名的便是白狐,让白狐族闻名于世的有两件事,一是白狐武神,一是九尾狐。白狐武神们是武神中的高峰,他们一律身着白袍,眉眼如墨,黑发及腰,手持黑切,气势凛然无不夺人心魄,所行之处无不引起一片花痴的崇拜之情和其他武神的指指点点。

    虽是白狐后人,眼前这位狐狸庙的镇守神就差强人意了,阎寒想起阿狸那一脸不屑的神情以及......故意将自己压在身下戏弄,他手中的榛果“咔嚓──”一声被捏成碎片。那一头灰白色长发乱糟糟的,随手扎在脑后,发髻上插着一根蔷薇花根削成的木簪子,灰灰白白的刘海下山楂色的眼珠子显得格外显眼,一些小雀斑分布在鼻梁两侧,一开口说话两颗尖尖的小犬牙露出一半,狐狸狡黠聪明,满肚子坏水。镇守在飞狐关的白狐武神与徐兰山白狼之间的间隙由来已久,几百年的相处,光是恶性斗殴事件就发生了几十次,现在剩下的这么一只小狐狸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哪里不亮点哪里。

    鲁萱收拾完衣物,提着剑来到廊下,看见殿主手中正握着一把碎果子凝神屏气在想着什么,面色潮红,眼神中带着蓬勃的杀气。朝轫他们几个回来后拉着他关上门才敢细说此事,位于雪山巍峨之巅掌管北方武神的殿主被一个狐狸庙的镇守神占了便宜,那狐狸本来名声就不好,加上前有白鬼言脩的前车之辙,这几乎是白狼一族生死存亡的大事。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笑,憋着笑,不敢想象若是传到了仙京会发展成什么势头,春梅馆前估计要有一片女官哭得要死要活。还有一人恐怕也要安抚,盘槐帝君阎渊一向疼爱这个外甥,前几年在家宴上还张罗着要给披榛殿寻一门好亲事,列了几位女官的名字,都被殿主冷眼给拒了。

    远处群山万壑,跨过东南一片延绵千里的雪原,到了西峰仙乡西边的茶马古道,在这里顺着山缝中吹进来的西风便一路到了仙京北方入口。

    鲁萱心想殿主自从上次在大殿上呛了那帝君几句,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再去仙京述职,懒得连公文都不写。这狐狸统共不会是那中枢殿老儿们派过来的吧,自从雪山人偶再现后,这北方就再没有平静过。

    “打、打起来了,那边打起来了!”

    殿外一片嘈杂,几个人跑进来扑通一声跪下。阎寒皱眉起身,鲁萱飞奔出来连忙将来人拦在台下,厉声训斥:“这里是什么地方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找死啊?你们几个怎么跑来了?!”

    为首的那个就是林帅身边惯会溜须拍马的红人,偷偷溜号喝酒被倒吊在悬崖下的张公家的独苗。

    “眼看着养了个把月的鸡子快成了,如今被这狐狸糟蹋,主帅从来这么激动过,两个人扭打成一团互殴,那狐狸忒不是东西,仗着自己爪子锋利,挠了主帅一脖子伤痕,还踩了我们几脚,我们主帅不堪受辱,非要掐死她,被那狐狸一脚踹上了天灵盖,翻了白眼便晕倒在地,此刻人在大营里躺着,这一口气正闷在心里出不来,要疯了!”

    鲁萱勉强听让他们啰嗦完,委婉得说出反对意见:“你们主帅可是跟白狐武神打过架还活着的人,怎么会被屈屈一小崽子干掉!”

    此话一出,原本已经哭得直不起身子的诸位立刻来了精神:“主帅这些日子除了打架……打仗,便一心扑在这鸡窝里,卑职们都看得出来,自从主上上次去了仙京回来,人便有些魂不守舍,梦魇不断,时时胡思乱想,时时惊厥不安,自言自语,又哭又笑,大殿,你当时也在场,我们主帅怕被人下了蛊,中了什么人的邪术,还望您给个明示。”

    鲁萱张嘴要骂,满腹的脏话被阎寒一个眼神儿给逼了回去。阎寒明白,鲁萱要拦下他们几个,是怕自己动了狠打林月,林月是一方军营主帅,跟着自己尸山血海趟出来的,这些年秣兵厉马,军功累累,再怎么混球,他怎么舍得动手!

    “神机营旧营地今日又发现了几具仙民尸体,让你们主帅立刻滚过去帮忙,若是延误军机,严惩不贷!”

    “主帅他现在------”

    “让他抓紧时间滚!”

    众人默默无语,唯有张明颤颤巍巍在脸上抿了把泪嘟囔道:“眼下,那狐狸还被我们绑在林子里……”

    “现在启程回去,把狐狸带到披榛殿!”

    鲁萱低头伏首:“是!”

    “其他人先回去,张明留下,你看得真切,便做个证人,扭在一团互殴,你看得可真清楚!”

    张明:“?”

    鲁萱:“?”,眼神睁大飘向一边。

    众人不敢说什么,赶紧离开。唯有张明伏在地上抽泣。

    若不是那二蛋子殿下半路杀回来,阿狸也不会双手一抖,那些傻鸡也不会受惊跳进火坑里烧死,自己饿得是想吃鸡,但也不至于把它们全部弄死,这个想法距离实现还差最后一步,被这老二给彻底毁掉。《天官录》记载这狼家二兄弟都是人狠话不多的性子,这狼二表弟如今看来了是个缺心眼的蠢货。

    月色暗晦,四下无人,阿狸将绑在自己身上的绳子解了扔进荒草里,整理了一下腰间的鱼袋子,还有半袋子花钱,够用。她手中拿着刚才在厮打中那狼二扯掉的抹额,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弘字,眼神中闪过一丝肃杀肃穆。

    黑色的长发在空中飞舞,一身穿铠甲的女子扭过脸,眼神坚毅肯定,透着一股无畏无惧之勇气,对伏在地上哭泣的阿狸伸出一只手:“既然无处可去,来飞狐关吧!我们向北铸就钢铁长城,将恶鬼圈在北疆,还天下一片清明!英雄何必是男儿,咱们女子上了战场照样愧杀一片男子!”

    被驱逐的鬼海家的孩子心生一丝希望。幼年的阿狸小小身子骨在北风中瑟瑟发抖,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要去何方,犹记得狐乡祠堂前她跪在雪中,双手趴在冰水中瑟瑟发抖,眼前众人神情冷漠看着她,其中一位身材高大颧骨突出的男子走过来将她按在地上,一拳对着天灵盖打下去,她脑子嗡嗡作响,那男子并不住手,又打了她两拳才起身。

    “赶紧滚!”那男子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眼睛。她抬起一头血污的白发,扑过去想咬这男子的胳膊,却被狠狠摔在地上,一口血腥味从口鼻喷出来。男子面带嫌弃甩甩手上的血,一位妇人连忙上去给他包扎。周围的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阿狸踉踉跄跄爬起来,还未站稳,一块小石头飞过来砸在她的脸上。

    “这孩子还敢回来!”

    “打死这只九尾狐,就是她!就是她”

    “天煞的妖狐,渭河发水,这狐妖肯定脱不了关系!”

    又飞来几块石头砸在她脸上,头上,身上。阿狸用手指摸了一下,血顺着手指流下来,放进嘴里抖抖嗦嗦舔了一口,她太渴了。

    “九尾狐妖嗜血!!快散开!”

    仙民们互相推搡着,挤来挤去,拼命往后退。

    祠堂里走出一队人将她拖到树下,扔在柴火堆上。几个在祠堂打短工的孩子们举着火把被人推到前面,为首点火的是阿狸几日前从恶鬼嘴下救出来的孩子。

    “──”

    那孩子冲着她的脸吐了一口唾沫。

    “你们想烧死鬼海家的孩子吗?”

    一位老者拨开人群,眉眼淹没在白发白须中几乎看不清楚,身形佝偻,声如洪钟。

    “鬼海一族杀人不眨眼,族内多出败类,怎么强留?”

    “纳吉长老,他可是鬼海家的孩子啊!”

    “白狐鬼海家狂得不可一世,杀虐深重,没人能逃得过他们手中的剑!”

    “是啊,他家人不是疯子就是怪物”

    “已经死了一个言脩,不能再有第二个!”

    纳吉捂着胸口咳嗽了一阵子,有气无力坐在一块石头上,指着阿狸说:“鬼海就算名声不好,就算是活在阴沟里的老鼠,可这是保卫战若是没有鬼海家当机立断,整个狐乡要一起陪葬,大家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吗?”

    “她是九尾,还要生在鬼海家,就该死!若要怨,就怨这命吧!”

    “命?”

    纳吉伸出一双犹如枯藤的手指,一片片雪落在他掌心。

    “命是什么东西……”

    仙民们黑压压在树周围,眼神儿带着惊恐与无力,孩子们躲在母亲怀里,父亲将母亲挡在身后,乡里最壮实的男丁站在最前面。

    纳吉环看一周:“狐乡就剩下这么多人,还要再多死一个吗?”

    ……

    四周一片死寂。

    纳吉朝天伸出双臂:“就是神,也不敢随意定人生死,我们这些蝼蚁又算什么东西?”

    “她不死,我们就得死,长老是病糊涂了吗?”

    “若是无错,为何天降下烧星石?”

    人群继续围上来。

    纳吉转过身,背对着众人,终于看了阿狸一眼:“来人,将她锁进沉墓中”

    阿狸被人推推搡搡带走,她扭过脸,仔细盯着每一个人,一直到看不见为止。

    “鬼海已经死了……我是言阿狸。”

    她收回目光,看着手里的花钱,喃喃自语道:“我只是想活下去!只是想活下去,这样也是错吗?”

    鲁萱在鸡窝附近四处找不到人,正为难怎么回去交差,却看见阿狸缓缓从黑暗中走过来。

    她看见鲁萱,原本肃穆的脸立刻变成委屈的样子。

    “没有想到啊,你们徐兰山待客礼数如此起狂放,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鲁萱抱拳道:“大殿在等你!”

    阿狸一晒:“呵!难不成了我人来了,还回不去家了?不过还是你们大殿心里有数,知道亏欠了我。”

    鲁萱:“......”

    她靠过来啪啪他的头道:“还是你有人情味儿,脑子好使,不愧是大殿身边的人。”

    鲁萱竭力挣脱,用剑柄抵在身前,结结巴巴道:“小,小,狐一”

    “你多大了?”

    鲁萱一愣,将阿狸的手从自己的脑瓜上推开:“二,二十一。”

    “小哥,哼,别那么严肃,你比我年长四岁,以后若是再见,我就喊你萱哥儿!”

    鲁萱瞪大眼睛,赶紧摸着下一刻就要被殿主砍下的脖子,惊恐道:“万万不可,你是狐狸,我是白狼,没这么亲厚──”

    “话可不能这么说,飞狐关与徐兰山一衣带水,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不打不相识,以后啊咱们常常走动,这一来二往不就变亲戚了,去见殿主是吧,来来来,咱俩边走边聊!”

    “小狐君,莫要挨我那么近!”

    “据说这山上有嗜血术的恶灵出现,我法力再高,也没有你们本地土狼技术好!”

    鲁萱想死的心都有了:“是白狼,不是土狼──”

    “哎,何必这么较真!我还有一疑问?”

    鲁萱从来没有觉得从荒山丹林到披榛殿这遥遥山路是如此崎岖难走!鲁萱脾气好在整个军营中人人知晓,就算是再被惹毛,他顶多也只是笑咪咪回应:“小狐君心直口快,是个爽利人,我一直跟在殿主身边,未曾下山,竟不知道小狐君的大名,真是惭愧!”

    “我这人嘛独来独往惯了,也没什么朋友,萱哥儿你容貌似我一位旧友,我对你一见如故,犹如哥哥一般。”

    鲁萱刚才被搂的脖子还在隐隐发热,听她这么一说,半个身子放松下来:“这里不安全,这几年常有神官失踪惨死,小狐君若要捉鬼,还是另换一去处。”

    阿狸将花钱抛在空中接住,淡然道:“哪都不太平,咱们这边离我老家近些,人显得亲切,只是我第一次来徐兰山就被人绑了,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二人走到山门停下来,鲁萱安慰她道:“小狐君若有疑虑不必藏在心里,咱们这边虽然苦寒,人也糙些,绝不是蛇鼠虫窝!”

    “我想问问你们殿主今年多大,有无娶妻生子,性格如何,爱好如何?以后咱们常来往,我还是打听清楚才能少走弯路,还有一件事,若是待会儿我被打了,还望萱哥下手轻些。”

    鲁萱苦笑道:“小狐君还真是思虑周全!”

章节目录

小狐君的美好婚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李暮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李暮酒并收藏小狐君的美好婚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