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的徐兰山若是不下雪,满山红白黄相间,落英缤纷,月照山溪,别有一番风味。但是,今年的雪似乎来得特别早,一连十几天都是灰蒙蒙的天气如今仍不见好转,暖阳自是很难盼到,整片山脉沉入一片胶着的沉静中,泛着灰白色的光芒。

    “飞狐关没落已久,边防崩溃,山野中布满恶鬼和叛军,狼藩的几个劲旅今年夏天曾在那一带出没,非虎将鹰帅不能守,你无军职加身,连武神也不算,镇守飞狐关这种怕是有心无力。”

    “且飞狐关是我仙京重镇,你若是去,除非能升入武神殿,可随派遣过去。”

    “有殿主您这样聪明的人照拂狐狸庙,阿狸愿意舍生忘死,为了殿主一往无前,既然殿主愿意屈就自身,和我这样的小人物说上几句话,想必暗地里已经将言阿狸这个人彻底调查清楚,可见殿主对我是信任的。”

    “你的背景在今年的武生中是最复杂的,但是人还算是爽利,脑子不是一根筋。”月溶君微微一笑道:“小狐君在我这里又是吃鸡,又是爬笼子,果然是另有打算。白狐没落后你流浪百年,寄人篱下过活,只是单纯靠着前人的荣光和族人的荣耀撑不了多久,那些守在关防的老将们也不会认同你这个活在梦里的镇守官!”

    阿狸静静等他说完,脸色有些落寞,拿下眼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阎寒:“……”

    阿狸抿抿嘴:“刚才你抢了我的合欢铃,我猜想啊,你是想护着古宣城的名声,幸亏是咱俩无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咱俩唠了半夜,四下没人,殿主对我不必打官腔,我确实是来捉鬼,也不是来求你的,你们白狼若是能吞下飞狐关,这事早就干了,要么是我,要么是别人,殿主你想怎么拿捏?我今日愚钝,被那老叔所骗,今日落你手里,主动投诚,你好歹也掂量下这诚意的分量再拒绝我。”

    “扮猪吃老虎,没有耐心,漏洞百出。”

    确实,到了这个份上,好话歹话都已说尽,阿狸眼睛盯着阎寒说话时滑动的喉结恨不得扑上去咬断这白玉一般发光的脖领,将他的血吸个干净!

    “既然这样,殿主统制北方武神,家大业大,不知道家中是不是还缺个扫地打水叠被子的?我常在这边晃悠,手脚勤快,你看,这都是经常修剪的,干干净净,我本人惯会做小伏低,溜须拍马,您错过这村儿可再没这店,哪还能遇见像我心怀赤子之心的人?”

    她说话时候,那若有若无的小犬牙让他有些心烦意乱,一双野生眉毛乱飞去入发鬓,柿子红的双唇不知道下一秒说出什么荤话。

    “驯狐狸,你在行啊!”

    犹记得楚鹤这句话如天雷滚滚般在耳边炸裂。

    阎寒捏捏眉心,这狐狸实在难缠,脑子倦。

    阿狸趁他不注意想伸手去摸酒,阎寒伸手将酒壶拿到身边护着。

    酒鬼。

    狐狸只好舔舔嘴巴,继续说:“恶鬼遍布荒原,黑狼盘桓北疆千年之有余,神武卒营地千年动荡不安,雪山看是一道天堑,实则是被团团包围,殿主这些年苦心经营北方诸地,实在辛苦,仙京北门与西峰仙乡千里相望,一旦失手,狼藩攻破边防一马平川直击仙京是瞬间的事儿!这也是殿主的噩梦吧!”

    “噗一”氛围需要,阿狸吹灭蜡烛,与阎寒一双灰黑色双眼在壁炉火光中四目相对。

    还双山楂色的眼珠犹如无边血海,沉沦在一片红中。

    “人死如灯灭。”阿狸坐在黑暗中幽幽说道。

    阎寒将斟满的酒杯放在嘴边轻轻啜了一小口道:“黑灯瞎火,抽丝剥茧,小心钻到了牛角尖。”

    “如今说什么这烧星劫因我而起,我不是言脩,没那么大能耐,既然这天要我死,总该有个缘由吧?我只是不甘心稀里糊涂就死了。”

    “小狐君与传闻中的性子完全不像。”

    “传闻多了去,在你面前,我就特别不愿意装下去,若要殿主对我坦诚相待,我得先拿出诚意。”

    阎寒有些不愿意:“你这点诚意差点撑死我!实在是聒噪。”

    徐兰山落雪簌簌,犹如空境。

    “鬼海氏是白狐武神中最神秘的影子武神,只执行一些机要任务,在善恶的交界线上游走,在黑暗腐烂的世道上要做到独善其身何其困难,小狐君因为自己的出身被扔在赤坑等死,恐怕已经尝遍人心险恶。”

    “狼藩围堵飞狐关一个月,言氏白狐武神死伤过半,狼部却以手中残掳要挟,要白狐弃收飞狐关,言氏心软,言萩被钉死在仙人柱。鬼海一族无奈之下软禁白狐武神们,先杀俘虏,再追杀狼部,虽然保住了飞狐关,却坐实残暴的大罪,引起轩然大波,鬼海氏被驱逐至雪山腹地,随着时间渐渐湮没在尘埃中。”

    “没有想到鬼海家还有一个孩子活着,你虽叫言阿狸,但是挡不住鬼海家的血脉在你身上越来越明显。”

    阿狸眼神闪过一片水雾:“阿狸也好,鬼海弘也好,我何惧世人笑话与指指点点。”

    有人来报山脚下有受伤的仙民聚集,阿狸被送到一座偏殿休息。

    阿狸推开窗子,看见下山的殿主与众人犹如白茫茫的星星点点消失在黑暗中,山脚下火炬如发光的河流,阿狸坐在窗台上,一条胳膊枕着蜷缩的膝盖,另一只手摩挲着下巴,阴暗的眼神儿中没有一丝波澜。

    上玄月西沉,殿主还没回来,鲁萱将阿狸送至山门,苦口婆心劝导:“神机人偶作祟,小狐君不要在荒原过多停留,尽量避开雪山,顺着茶马古道一路向东,若是有事,沿途有岗可通风报信。”

    昨夜山峡之间有一股邪气席卷山下大营,冲进来几十个人偶,伤了几个士兵,殿主一夜未归,阿狸坐在天井中的台阶上等待消息,趁着无事捡了许多果子,听鲁萱这么说,她掂量了一下捡来的榛果,满脸抒怀笑道:“殿主热情好客,临走还送我这么多东西。我家先生擅长摆置茶果,回头给你们送些果酱。”

    鲁萱无奈舔笑:“这榛果年年都有,只是无人敢像小狐君这样想拿就拿。”

    他身边的朝轫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真心劝导:“小狐君客气了,咱们又不是亲戚,不必这样一来一往。”

    阿狸嗔怪道:“你家林主帅若是疯了,便赶紧吃药看病,这蛊可厉害着呢,若是大意了,可要了命去。”

    朝轫讪讪:“多谢小狐君关心!”

    鲁萱说得路线太过于复杂,阿狸只认得直线一条路,顺便还收拾了几个孤魂小鬼,画了法门夜猫一样蹑手蹑脚回到狐狸庙,整座院落一片静谧,凤嘉秋来旧疾又犯,定是熬不住先睡了,她一句话没留离开三天两夜,想来明天还有一阵恶棍要打,想想屁股顿时有点疼。

    阿狸试图从窗户地下溜过去。

    “回来了?”

    他轻声唤了一句,阿狸直起身子,想好借口,将果子埋在枯叶堆中,推开门。

    油灯有些昏暗,在黑暗的空间中却散发着温暖清落的暖橘光芒,凤嘉坐在靠榻一角的黑暗中,薄棉长衫覆身,脖颈以上的脸庞正在藏匿在黑暗中。小窗开着,月光照进来,树影疏密斑驳黑影抹在他的脸上,表情不明。榻下莲池中几尾绿龙听见阿狸的脚步来赶紧躲在水草下。他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任何时候都是那么从容淡定。胸口的衣服随意开着,消瘦的锁骨露出来,靠近心口的位置一处凤羽纹身忽隐忽现,露出一段。整个人就像是一朵洁白的干花被扔在一团黑色云雾中,手指微微垂着,指尖上一点红色法力绕着指头飞来飞去,莹白的指头尖上泛着明亮的光芒,只是修长的关节处有一圈黑红色疤痕,疤痕一直延伸到胳膊肘部,那是烧星火灼烧后的痕迹。

    “瞧你一身狼狈样子,头发就这么散落着出去要被人笑话,果子呢?怎么不拿进来?”

    阿狸手一抖,屁股又疼起来,她舔舔干巴巴的嘴唇,这暖阁不知为何如此闷热,从小到大虽然挨打惯了,但是第一次这样不告而别,还是第一次,凤嘉虽然平时温柔,到底是带过兵的人。

    凤嘉这样随意依靠在窗台上,手里随意捏着一朵白花,阿狸脑子里突然出现一副创世武神群英画像中他手持抚光剑的样子,嘴里忍不住说:“凤嘉不是一般的神官,为何甘愿在我这个破庙中屈就?”

    “因为,我喜欢阿狸。”

    阿狸站在从窗口照进来的月华中,眼睛眯起:“到底有多喜欢?”

    “你过来,我告诉你。先别管果子。”

    阿狸走过去躺在凤嘉怀里,他的手指拨开阿狸的刘海,露出鬼海家的额纹。凤嘉的手指顺着纹路画来画去,那动作很熟悉,很陌生,甚至带着一点难过。

    凤嘉手指点在她的眉心:“等将来你通过了武神考,这个地方便会出现独属于你的武神印记,不知道阿狸的会是什么样子。”

    阿狸笑笑摸摸额头:“别太丑就行。 ”

    “你们鬼海家的孩子是不是都这么臭美?”

    “或许吧!难道凤嘉你除了我之外,还遇到过其他鬼海家的人?”

    “记不起来了”

    “切,到底是真记不起来还是不想说?”

    阿狸将手掌放在凤嘉胸口,心脏的跳动声音传到她的大脑中:“果然心里有人啊!”

    凤嘉:“……”

    阿狸幽幽看着凤嘉的脸问:“顾井杭虽然嘴上从不说,我可是知道他一直都不相信言脩之死的原委,凤嘉你呢?”

    他低下头,手指摩挲着下巴,这个习惯性的动作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月溶君。

    “莫非,凤嘉你也有忘不了的旧人,也是武神吗?”

    凤嘉眼角流光转动,有意无意扫了阿狸一眼,又望向窗外,依然用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敲着木窗。乌鸦在对面的梧桐树枝上跳来跳去,耳鬓厮磨,时不时发出一些斗殴撕咬的声音。

    他轻声说道“这些南山来的乌鸦,最喜欢栖息在梧桐树上,赶也赶不走,还有个坏毛病,喜欢偷听!”

    “这乌鸦们很是精明,凤嘉不喜欢,明儿我都赶走!”

    阿狸第一次在凤嘉脸上看到一股很深的孤独,他眼睛中已经没有年轻武神的自信与鲁莽,沉淀下来全部都是沉疴与伤痛:“言脩死得的第二年,整整一年下了一场好大的雪,只是时间太久太久了,久到其中的一些细节已经渐渐模糊,好似一场大梦。”

    暖阁的小纱窗是今春新制的,深秋已经接近尾声,白色的雪花落在青色纱窗上,晕成一片透明的小水珠,有一瞬间,阿狸突然发现,凤嘉的眼神儿是如此苍老,比天和地还要苍老,仿佛的一夜之间大厦将倾,天降诅咒,鬼火如海水倒灌倾盆而下,他什么都顾不得,横冲直撞,那种痛苦苍老的眼神是他平日里收起来的,从不外露的,唯独在这雪夜,在这寂静无人的雪夜,他心中那道裂缝才会稍微打开一些,打破平日绷紧的温柔与平和。

    他一贯微笑的脸庞隐约浮现出从前的杀伐决断和冷酷无情,寒风吹进小窗,凤嘉的头发乱了一缕,他回过头微笑对着阿狸笑了一下,在这世上竟然有如此美丽的人,阿狸望着他,竟然心里生出了悲痛欲绝的难过之情。她害怕凤嘉有一天会消失不见,特别害怕留自己一人在这天地间。

    门扉轻扣。

    阿狸不耐烦打开竹门,叉着腰看着眼前二人,白柳川与沈塬提着酒菜站在庙门口向内相望。

    凤嘉不情愿将二位请进来:“你还有完没完了,这三更半夜扰民,北方军营管理疏忽至此,你这军医倒不像在军中任职的”

    沈塬伸着脖子笑语盈盈看着阿狸:“我主要是来看阿狸的,你只是陪衬。”

    白柳川一脸委屈拍拍凤嘉的肩膀:“我也是陪衬。”

    凤嘉深深压抑一口气:“......”

    阿狸双手搭在沈塬肩上向门外张望:“你家老二呢,几个月不见了,五月份她说要去西峰仙乡跟着药师游医,还没有回来?”

    “回来就到新年了,药师们要去雪山北麓百香湖边采集不老花,她写信回来说跟着一起去。”

    凤嘉皱眉道:“还有两三个月大寒,这么急?”

    阿狸冷笑了一声:“什么病人这么臭美,竟然要不老花?”

    白柳川打哈哈道:“自然是上面的,上面的人。”

    沈塬帮着凤嘉摆好碗筷,将白柳川护在怀里温热的颂子酒拿出来斟满杯斗,叹气道:“中枢殿那边在开春时便问我们药库要这一味药材,今年年景不好,一直到了下半年湖边才传来消息说统共只十几株开放,沈郢还没有去过雪山,这次正好跟着药库老人去见识见识雪山风光。”

    白柳川碰碰凤嘉道:“这些颂子酒有多难得,你竟然转性了,连碰也不碰。”

    凤嘉将茶水放在唇边喝了一小口,不喜不厌道:“二位的心意凤某领教了,你们这些药局子有名的流氓,三天两头来我这狐狸庙打千,我身为主人,真是不胜其烦,不知道能投诉否?”

    沈塬一脸真诚道:“凤哥儿,说句心里话,你们这小庙虽小,五脏俱全,前有花苑,后逢山,怀抱一湖水,鸡鸭鱼鹅遍地跑,比我那冷冷清清家有意思多了!”

    凤嘉原本没有表情的脸马上转换成一副小人的样子:“你这五天有三天溜号,不是混迹鬼市,就是瞎逛,你家主帅知道吗?”

    沈塬看了一眼白柳川,二人心意相通笑了。

    凤嘉:“有屁就放!”

    沈塬白了一眼正在大嘴啃肉的阿狸道:“你家狐狸没跟你说?那小子八成是遇到啥事了,上个月从与大殿回来后,不知道受到了什么刺激,从仙京差人从兽苑里搞了十几只麻鸡,被阿狸搅黄了!”

    阿狸冲着凤嘉赧颜嘿嘿一笑:“就是这几天在徐兰山发生的事儿,我还没有和你细说!那二殿下这里似乎有毛病。”

    若不是有沈塬与白柳川在场,阿狸这顿好打是绝对免不的。

    凤嘉脸色极差愣了好一阵子,才旁若无人默默拿起酒,对着葫芦吹了三大口。

    三人:“?”

    凤嘉将没有喝完的酒倒进暖炉中:“这酒不似旧味,没趣儿!”

    他脸色极差问阿狸:“你何苦惹他?”

    阿狸:“不就是十几只鸡,咱们还是赔得起!”

    阿狸虽然这样说,还是不由自主握紧自己鱼袋子里那点小钱。

    沈塬安慰阿狸道:“少狼主虽不像大殿一样沉稳,是北方一霸,平日子里北方那些大小仙主没有不给他脸的,就是到了鬼市,只有他一人能嘚瑟,别看他平时一副缺心眼的样子,这里面的弯弯多着呢!把你扔进鸡窝里?你以为这二殿是真傻?怕是他盯上了你们狐狸庙什么宝贝!绝对有目的!”

    阿狸的心里面一丝在风中凌乱的火苗,摇摇晃动了几下熄灭殆尽。

章节目录

小狐君的美好婚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李暮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李暮酒并收藏小狐君的美好婚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