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涩地扯了扯嘴角，事情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南南，你能不能打电话告诉你同事我们的具体位置，让救援车直接开到楼下？”
宋叔的建议我不是没想过。我从昨天开始就一直试着给穆芽打电话，打不通，发过去的微信和短信也没有回复。
即使没有把握，乔葭他们还是不愿放弃这次机会，乔乐提出先去小卖部探探风，宋叔让他叫上三楼的住户嵩山一起去，嵩山在市里一所中学当体育老师，身手是所有人中最好的。
本来只想着自己去送人头，听到乔乐说要出去，我顿时有些慌神：“你们确定要去吗？要不要再等等？”
“没时间考虑了，”乔乐抓起西瓜刀边走边说，“拖得越久越走不了。”
我跟上他的脚步：“那我跟你——”
“你就别去了，免得又出事。”
乔乐一记犀利的眼风震得我把后面的话噎了回去。有人挡在前头，恐惧和怯懦占了上风，我很顺从地接受了乔乐的安排，然而心里还是七上八下。
救援队可能会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栋楼，所有人都聚到了宋叔家里。宋叔的妻子董阿姨煮了一锅饺子，我好几天没吃过热乎东西，一碗饺子舔得汤渣都不剩，董阿姨见我这么能吃就又帮我盛了一碗。乔乐坐在我旁边，我往他碗里匀了两个饺子：“你待会要出去，多吃点才有力气。”
乔乐看着跟我弟弟年纪相仿，但论能力可比我家那个强多了，据说楼里的多数物资都是他和嵩山出去找回来的。
也许是我的注视过于慈爱，乔乐默默端着碗筷挪到了饭桌对面。
吃完饺子，乔葭姐弟和嵩山就拿着武器从公寓后门跑了出去。后门正对的巷子里堆满垃圾桶，臭气熏天。宋叔说这是为了掩盖气味，汗味和血腥味会吸引奇种，因为这些垃圾桶，它们很少到这条巷子里来。
透过一楼值班室的监控画面，我看到乔乐三人穿过后巷绕到前门，进入监控死角后消失在屏幕上。按照分工，宋叔负责看监控和接应，董阿姨在二楼阳台上观察2号楼转角的情况，我则是跑上跑下传递消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楼上楼下都很安静。我紧张到全身起鸡皮疙瘩，脖子腋下哗哗冒汗。
“别怕，他们会平安回来的。”嵩山的妻子姚康心挺着孕肚站在我旁边说。
我才发现自己紧张到耸肩攥拳扎马步，心里有些发窘，便转移话题问：“康心姐，你怀孕几个月了？”
“九个月，双胞胎，”姚康心摸着肚子，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预产期就在这个月月底。”
这要搁在过去，怀上双胞胎是件大喜事，可如今这世道连大人活命都很难，何况是两个襁褓中的婴儿。今天的救援行动能成功固然好，要是失败了，以后的日子恐怕会更难。
“名字想好了吗？”
“嗯，姐姐叫念平，思念的念，平安的平，妹妹叫幸安，幸福的幸，平安的安，都是我老公取的。”姚康心笑眼甜蜜地撑着腰。
念平，幸安。灾难面前，父母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孩子能平安。
焦虑和不安再度涌上来。我既怕阳台上的董阿姨突然出声，又怕身边的孕妇说出类似“他答应过我，只要这次能回来就会……”的经典台词，正想下楼看看情况，就听到董阿姨掐着嗓子喊了一声“奇种来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三步并作一步冲下一楼通知宋叔，几乎同时，两个佝偻的身影闯入监控画面。
跟在楼上看到的不一样，近看奇种的脸更是血肉模糊得可怕，光秃秃的头皮松弛地垂在脑后，两只灰白空洞的眼球向外爆凸，嘴角夸张地裂到耳后根，像是在哭又像在笑，瘦成皮包骨的手臂折在背后，走起路来摇头晃脑。
我对着屏幕干呕了几声，差点把刚才吃的饺子吐出来。
那两只奇种就站在5号楼前面的马路上，乔葭他们要是回来势必会撞上。宋叔焦躁地敲着桌子：“不行啊，得想办法把奇种引开。”
我问他奇种对什么东西比较敏感，宋叔搓着膝盖想了想：“唔……声音，还有会动的东西。”
一个念头倏忽闪过，我转身上楼，从宋叔家的饭桌上抓起一摞没来得及洗的碗，接着冲上三楼拉开楼道窗户，确认公寓周围没有其他奇种之后，我趴在窗台上等待乔乐几人的出现。当看到乔乐的身影出现在3号楼楼下，我铆足全力扔出去两个碗，第一个掉在马路对面的奶茶店门口，第二个砸中了店门口摆放着的娃娃机。楼下的奇种果然被声音吸引，叫吼着穿过马路冲进了奶茶店。趁着这个空当，乔乐他们顺利折进了后巷。
我抱着剩下的碗两腿一软跪到地上，手抖得跟上了发条似的。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我条件反射地举起手里的碗，看清来人是宋叔的儿子宋祈祐后又无力地垂下去。
宋祈祐抠抠鼻子，黄黄的小脸上蹭着萝卜粒：“南南姐姐，乔乐哥哥他们回来了。”
我下到一楼的时候，乔乐几人正瘫在地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大门外还有奇种在徘徊。看到乔乐衣服上沾着血，我磕磕巴巴地问：“受、受伤了吗？”
“没有，”乔乐扯着衣领擦掉脸上的汗，“不是我的血。”
我如释重负地拍拍胸脯，接着问：“你们去到小卖部了吗？情况怎么样？”
乔葭擦着汗说：“小卖部二楼的窗户没锁，我们踩着啤酒筐爬进去，把卷帘门拉开一条缝就回来了。”
董阿姨从值班室里拿出几瓶矿泉水发给我们：“你们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小卖部里真的有奇种吗？”
“嗯，应该是小卖部的老板娘，我们已经处理掉了。”乔乐拧开矿泉水灌下一大口，抬眼望向我，“碗是你扔的？”
“对，我就是想把它们引开，” 我惊魂未定地点头， “我搞砸了吗？”
“你说呢？”乔乐难得冲我笑了一下，“要不是你反应快，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那就好，我还以为……”书包里的手机震了两下，我掏出来看了眼来电显示：是穆芽。
我按下收听键，手机那头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南南，是你吗？你……你现在在哪里？没……没事吧？”
我朝其他人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调低音量后打开扬声器，贴着话筒说：“是我，我在公寓，我一切都好，你呢？”
“我在……护所，这里……安全，短信你……你收到了吗？”信号很差，穆芽的声音断断续续。
“今天下午四点，牡丹路24号鹿鸣公寓2号楼华兴小卖部，有救援车经过，对吗？”这大概是我记数字记得最准的一次。
“对。”
只一个字，在场的人便都露出释然的笑容。
“车上能坐几个人？”我问完又有点后悔，万一说只能救我一个，那场面可就太尴尬了。
“你那边有几个人？”
我迅速数了数：“加上我有八个。”
穆芽让我别挂电话等她消息，过了一分多钟，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下午四点……小卖部门口，两辆黑色的装甲车。他们不会停太久，你们抓紧时间，能上的尽量……”
通话戛然中断，我再拨过去的时候已经打不通了。
确认救援消息属实后，大家旋即分头收拾行李，只有我一个人呆坐在宋叔家的沙发上，消化着即将要踏出这栋楼的事实。如果没有收到穆芽的短信，我根本不会离开房间，更别提带着这么多人去冒险，现在他们的安危全系挂在我那通电话上，我的头都快被压力挤爆了。
手里的晾衣叉被抽走，乔乐在我旁边坐下。他瞥了眼我的登山包：“东西都带够了？证件呢？”
“带了，”我拘谨地挺直身子，“都收拾好了。”
乔乐拉开茶几下方的抽屉，翻出剪刀和胶布帮我加固晾衣叉上的铲子：“你这个插到奇种的脑袋里很容易拔不出来，还是用刀比较方便。”
我点头应和着，视线从晾衣叉上飘到乔乐脸上。听董阿姨说，乔葭是B区某家三甲医院的规培医生，乔乐在游戏公司做设计，姐弟俩都是陵州本地人，父母长年旅居国外，为了通勤方便，他们把郊区的老房子租了出去，搬到这栋靠近地铁的老式公寓一住就是两年多。
“打起精神来，”乔乐说，“等下出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是好是坏都要有心理准备。”
“放心，我不会拖累你们的，”我认真道，“要真有什么事，你跑你的，不用管我。”
乔乐停下动作疑惑地瞥了我一眼：“不管你？你不想活了？”
我心虚地抓着膝盖：“我是觉得你们在这里待得好好的，跟着我出去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我心里不好受。”
“你想多了，”乔乐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就算没有你这条短信，我们也是要走的。这附近的奇种越来越多，公寓里的粮食快吃完了，康心姐生孩子也需要医生，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去小卖部虽然冒险，但也是为我们自己争取活下去的机会。”他扯掉胶布，把晾衣叉塞回我手里：“记住，保护好自己就是对别人最大的帮助，这次人多，要是碰到奇种，我可不能保证再救你一次。”
诶？难道说昨天在超市里是乔乐救了苏南南？我握着晾衣叉蒙了几秒，说：“救不了就算了，你能活着就好，这里的人都需要你。”
乔乐拉开书包把胶布和剪刀塞进去，完了还白我一眼：“你今天怎么这么啰嗦？说好了一起走，少一个都不行。”
到了出发的时候，乔乐和嵩山移开堵门用的冰箱和桌椅，揭掉门上的报纸，透过栏杆望出去，外面的奇种已经走了，街道上又恢复了平静。我们两两成行排成一队，嵩山和乔乐打头阵，其他人走中间，我跟宋叔走在队尾。
铁门打开后，混着汽油味和血腥气的热风钻进来，燎得人脸皮发麻，塑料袋和碎叶刮着沥青地面嚓啦作响，像是有几百只老鼠在地上爬。我倒抽了口凉气，前面的董阿姨听到转身安慰我：“不怕，你就拿刀朝它们头上砍，跟切萝卜一样。”
想起董阿姨刚才在厨房里切菜的架势，我摸着自己的脖子咽了一口口水。
暴露在阳光下的那一刻，我感觉有团湿棉花堵住了嗓子眼，喘气都费劲，腿不受控制地打颤，背上的肉拧得紧紧的，稍微抬抬胳膊都觉得胀痛。
这一片的建筑多是老旧的居民楼，街道不宽，两侧种着的榕树没人打理，枝叶疯长，反衬得街道更加萧索荒凉。烧焦的电瓶车倒在路边，一台小轿车被侧翻的消防车压住，挡风玻璃被砸开，车门敞开的后车厢里没有尸体只有一团凝固的血。一把蒙着白布的轮椅卡在路中间，床单下面吊出半截乌紫的手臂，窨井盖下方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明明头顶烈日当空，四周的门窗砖瓦却都散发着凉意。
经过4号楼和3号楼中间的巷子时，我不经意地扭头，正好跟一只坐在地上的奇种对上了眼。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我就炸了。
那应该是个学生，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胸牌被血染成黑色，脖子上的伤口腐烂流脓，白花花的肠子翻在肚子外面，手臂上布满咬痕，下半身被垃圾桶压着。她的五官肿胀到难以辨认，鼻子没了，血红的眼球凸得像是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嘴角怪异地裂到耳后根，两排腥黄的牙齿上下切磋，肥大的舌头和着绿色黏液搅来搅去。
我的脚被粘住动不了，胃里翻江倒海。有人揪着我的衣领往前拽，是宋叔。
“不要看，继续走。”宋叔说。
还差几步就到转角了，头顶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我抬起头差点被吓得背过气去：2号楼的每层阳台栏杆上都卡着奇种，它们伸长了手在空中掏抓，浑浊的血顺着耷拉的皮肉滴下来。我过去看过很多恐怖电影，但没有一部电影能比眼前这群蠕动的怪异人体更让我感到恐惧，那种疯狂的、贪婪的想把我撕成碎片的目光，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只听“砰”的一声，一只奇种从楼上掉下来砸在了垃圾桶上，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最底下的摔成了肉泥，没摔烂的晃晃脑袋就站了起来，龇牙咧嘴地扑向我们。
没有遮挡，没有缓冲，没有主角光环，没有神兵天降，这些怪物随时可能咬断我的脖子，扒开我的肚子，把我撕成碎片。我举着晾衣叉呆若木鸡，完全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宋叔挥动铁棍戳中一只奇种的头，血和着脑浆溅过来，我惊恐地连退好几步。“愣着干什么，”乔乐冲过来推了我一把，“走啊！”
被他一句话吼回了神，我转身踉跄着跟上乔葭她们，来到小卖部门口，乔葭用钥匙试了几次都打不开卷帘门，她趴在门上听了一会，神色慌张地说：“有人把门锁了。”
“你们不是说屋里没人吗？”董阿姨紧紧抱着宋祈祐，脸色煞白。
小卖部二楼的窗户不但关着还下了帘子，大概是有人在乔乐他们离开后溜进去，从里面锁上了卷帘门。
2号楼前的响声越来越密，乔乐、嵩山和宋叔还被奇种缠着脱不了身。我又气又急，咬牙拉开乔葭，从背包里掏出榔头对准卷帘门：“我知道有人在里面，麻烦你开门让我们进去，外面的情况很危险，再不进去我们都会死的。”
乔葭把耳朵贴在门上，对我摇摇头。
我冲着门缝小声哀求：“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只是想进去躲一躲，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求求你了。”
小卖部里仍旧没有回应。
我只好再劝：“晚、晚一点会有人来救我们，你开门让我们进去，等救援队来了一起走，行吗？”
乔葭瞪大眼睛点点头，暗示里面有动静。这时转角处传来一声痛呼，怕是有人受伤了。我急得脚底都在冒汗，用榔头敲了两下卷帘门的锁头说：“我警告你，你再不开门的话我就把门砸了，大不了同归于尽。”
屋里传出两声清晰的闷哼，可门还是没有要拉起来的意思。有奇种突破了乔乐的防线朝我们跑过来，乔葭提着斧头迎上去，砍倒一只又来一只。漫天飞溅的血浆比我的耐心逼到了极限，我举起榔头对准卷帘门门锁猛砸下去，门板顿时凹了一块，我正准备砸第二下，卷帘门“哗”一声拉了起来，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要不是我及时收手，那一榔头就得落在他头上。
“你——”
我不等那人说完就直接用胳膊把他撞开，又把姚康心、董阿姨和宋祈佑推进小卖部。乔乐和嵩山赶过来处理掉压在乔葭身上乔葭的奇种，他俩的头发变得乱七八糟，前胸后背全是血手印，手里的刀被染成了红色。
我抓住乔乐问：“宋叔呢？”
“他去引开奇种了。”
我愣了愣：“他一个人吗？”
乔乐哽了一下：“先进去再说。”
“南南，你能不能打电话告诉你同事我们的具体位置，让救援车直接开到楼下？”
宋叔的建议我不是没想过。我从昨天开始就一直试着给穆芽打电话，打不通，发过去的微信和短信也没有回复。
即使没有把握，乔葭他们还是不愿放弃这次机会，乔乐提出先去小卖部探探风，宋叔让他叫上三楼的住户嵩山一起去，嵩山在市里一所中学当体育老师，身手是所有人中最好的。
本来只想着自己去送人头，听到乔乐说要出去，我顿时有些慌神：“你们确定要去吗？要不要再等等？”
“没时间考虑了，”乔乐抓起西瓜刀边走边说，“拖得越久越走不了。”
我跟上他的脚步：“那我跟你——”
“你就别去了，免得又出事。”
乔乐一记犀利的眼风震得我把后面的话噎了回去。有人挡在前头，恐惧和怯懦占了上风，我很顺从地接受了乔乐的安排，然而心里还是七上八下。
救援队可能会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栋楼，所有人都聚到了宋叔家里。宋叔的妻子董阿姨煮了一锅饺子，我好几天没吃过热乎东西，一碗饺子舔得汤渣都不剩，董阿姨见我这么能吃就又帮我盛了一碗。乔乐坐在我旁边，我往他碗里匀了两个饺子：“你待会要出去，多吃点才有力气。”
乔乐看着跟我弟弟年纪相仿，但论能力可比我家那个强多了，据说楼里的多数物资都是他和嵩山出去找回来的。
也许是我的注视过于慈爱，乔乐默默端着碗筷挪到了饭桌对面。
吃完饺子，乔葭姐弟和嵩山就拿着武器从公寓后门跑了出去。后门正对的巷子里堆满垃圾桶，臭气熏天。宋叔说这是为了掩盖气味，汗味和血腥味会吸引奇种，因为这些垃圾桶，它们很少到这条巷子里来。
透过一楼值班室的监控画面，我看到乔乐三人穿过后巷绕到前门，进入监控死角后消失在屏幕上。按照分工，宋叔负责看监控和接应，董阿姨在二楼阳台上观察2号楼转角的情况，我则是跑上跑下传递消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楼上楼下都很安静。我紧张到全身起鸡皮疙瘩，脖子腋下哗哗冒汗。
“别怕，他们会平安回来的。”嵩山的妻子姚康心挺着孕肚站在我旁边说。
我才发现自己紧张到耸肩攥拳扎马步，心里有些发窘，便转移话题问：“康心姐，你怀孕几个月了？”
“九个月，双胞胎，”姚康心摸着肚子，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预产期就在这个月月底。”
这要搁在过去，怀上双胞胎是件大喜事，可如今这世道连大人活命都很难，何况是两个襁褓中的婴儿。今天的救援行动能成功固然好，要是失败了，以后的日子恐怕会更难。
“名字想好了吗？”
“嗯，姐姐叫念平，思念的念，平安的平，妹妹叫幸安，幸福的幸，平安的安，都是我老公取的。”姚康心笑眼甜蜜地撑着腰。
念平，幸安。灾难面前，父母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孩子能平安。
焦虑和不安再度涌上来。我既怕阳台上的董阿姨突然出声，又怕身边的孕妇说出类似“他答应过我，只要这次能回来就会……”的经典台词，正想下楼看看情况，就听到董阿姨掐着嗓子喊了一声“奇种来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三步并作一步冲下一楼通知宋叔，几乎同时，两个佝偻的身影闯入监控画面。
跟在楼上看到的不一样，近看奇种的脸更是血肉模糊得可怕，光秃秃的头皮松弛地垂在脑后，两只灰白空洞的眼球向外爆凸，嘴角夸张地裂到耳后根，像是在哭又像在笑，瘦成皮包骨的手臂折在背后，走起路来摇头晃脑。
我对着屏幕干呕了几声，差点把刚才吃的饺子吐出来。
那两只奇种就站在5号楼前面的马路上，乔葭他们要是回来势必会撞上。宋叔焦躁地敲着桌子：“不行啊，得想办法把奇种引开。”
我问他奇种对什么东西比较敏感，宋叔搓着膝盖想了想：“唔……声音，还有会动的东西。”
一个念头倏忽闪过，我转身上楼，从宋叔家的饭桌上抓起一摞没来得及洗的碗，接着冲上三楼拉开楼道窗户，确认公寓周围没有其他奇种之后，我趴在窗台上等待乔乐几人的出现。当看到乔乐的身影出现在3号楼楼下，我铆足全力扔出去两个碗，第一个掉在马路对面的奶茶店门口，第二个砸中了店门口摆放着的娃娃机。楼下的奇种果然被声音吸引，叫吼着穿过马路冲进了奶茶店。趁着这个空当，乔乐他们顺利折进了后巷。
我抱着剩下的碗两腿一软跪到地上，手抖得跟上了发条似的。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我条件反射地举起手里的碗，看清来人是宋叔的儿子宋祈祐后又无力地垂下去。
宋祈祐抠抠鼻子，黄黄的小脸上蹭着萝卜粒：“南南姐姐，乔乐哥哥他们回来了。”
我下到一楼的时候，乔乐几人正瘫在地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大门外还有奇种在徘徊。看到乔乐衣服上沾着血，我磕磕巴巴地问：“受、受伤了吗？”
“没有，”乔乐扯着衣领擦掉脸上的汗，“不是我的血。”
我如释重负地拍拍胸脯，接着问：“你们去到小卖部了吗？情况怎么样？”
乔葭擦着汗说：“小卖部二楼的窗户没锁，我们踩着啤酒筐爬进去，把卷帘门拉开一条缝就回来了。”
董阿姨从值班室里拿出几瓶矿泉水发给我们：“你们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小卖部里真的有奇种吗？”
“嗯，应该是小卖部的老板娘，我们已经处理掉了。”乔乐拧开矿泉水灌下一大口，抬眼望向我，“碗是你扔的？”
“对，我就是想把它们引开，” 我惊魂未定地点头， “我搞砸了吗？”
“你说呢？”乔乐难得冲我笑了一下，“要不是你反应快，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那就好，我还以为……”书包里的手机震了两下，我掏出来看了眼来电显示：是穆芽。
我按下收听键，手机那头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南南，是你吗？你……你现在在哪里？没……没事吧？”
我朝其他人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调低音量后打开扬声器，贴着话筒说：“是我，我在公寓，我一切都好，你呢？”
“我在……护所，这里……安全，短信你……你收到了吗？”信号很差，穆芽的声音断断续续。
“今天下午四点，牡丹路24号鹿鸣公寓2号楼华兴小卖部，有救援车经过，对吗？”这大概是我记数字记得最准的一次。
“对。”
只一个字，在场的人便都露出释然的笑容。
“车上能坐几个人？”我问完又有点后悔，万一说只能救我一个，那场面可就太尴尬了。
“你那边有几个人？”
我迅速数了数：“加上我有八个。”
穆芽让我别挂电话等她消息，过了一分多钟，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下午四点……小卖部门口，两辆黑色的装甲车。他们不会停太久，你们抓紧时间，能上的尽量……”
通话戛然中断，我再拨过去的时候已经打不通了。
确认救援消息属实后，大家旋即分头收拾行李，只有我一个人呆坐在宋叔家的沙发上，消化着即将要踏出这栋楼的事实。如果没有收到穆芽的短信，我根本不会离开房间，更别提带着这么多人去冒险，现在他们的安危全系挂在我那通电话上，我的头都快被压力挤爆了。
手里的晾衣叉被抽走，乔乐在我旁边坐下。他瞥了眼我的登山包：“东西都带够了？证件呢？”
“带了，”我拘谨地挺直身子，“都收拾好了。”
乔乐拉开茶几下方的抽屉，翻出剪刀和胶布帮我加固晾衣叉上的铲子：“你这个插到奇种的脑袋里很容易拔不出来，还是用刀比较方便。”
我点头应和着，视线从晾衣叉上飘到乔乐脸上。听董阿姨说，乔葭是B区某家三甲医院的规培医生，乔乐在游戏公司做设计，姐弟俩都是陵州本地人，父母长年旅居国外，为了通勤方便，他们把郊区的老房子租了出去，搬到这栋靠近地铁的老式公寓一住就是两年多。
“打起精神来，”乔乐说，“等下出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是好是坏都要有心理准备。”
“放心，我不会拖累你们的，”我认真道，“要真有什么事，你跑你的，不用管我。”
乔乐停下动作疑惑地瞥了我一眼：“不管你？你不想活了？”
我心虚地抓着膝盖：“我是觉得你们在这里待得好好的，跟着我出去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我心里不好受。”
“你想多了，”乔乐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就算没有你这条短信，我们也是要走的。这附近的奇种越来越多，公寓里的粮食快吃完了，康心姐生孩子也需要医生，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去小卖部虽然冒险，但也是为我们自己争取活下去的机会。”他扯掉胶布，把晾衣叉塞回我手里：“记住，保护好自己就是对别人最大的帮助，这次人多，要是碰到奇种，我可不能保证再救你一次。”
诶？难道说昨天在超市里是乔乐救了苏南南？我握着晾衣叉蒙了几秒，说：“救不了就算了，你能活着就好，这里的人都需要你。”
乔乐拉开书包把胶布和剪刀塞进去，完了还白我一眼：“你今天怎么这么啰嗦？说好了一起走，少一个都不行。”
到了出发的时候，乔乐和嵩山移开堵门用的冰箱和桌椅，揭掉门上的报纸，透过栏杆望出去，外面的奇种已经走了，街道上又恢复了平静。我们两两成行排成一队，嵩山和乔乐打头阵，其他人走中间，我跟宋叔走在队尾。
铁门打开后，混着汽油味和血腥气的热风钻进来，燎得人脸皮发麻，塑料袋和碎叶刮着沥青地面嚓啦作响，像是有几百只老鼠在地上爬。我倒抽了口凉气，前面的董阿姨听到转身安慰我：“不怕，你就拿刀朝它们头上砍，跟切萝卜一样。”
想起董阿姨刚才在厨房里切菜的架势，我摸着自己的脖子咽了一口口水。
暴露在阳光下的那一刻，我感觉有团湿棉花堵住了嗓子眼，喘气都费劲，腿不受控制地打颤，背上的肉拧得紧紧的，稍微抬抬胳膊都觉得胀痛。
这一片的建筑多是老旧的居民楼，街道不宽，两侧种着的榕树没人打理，枝叶疯长，反衬得街道更加萧索荒凉。烧焦的电瓶车倒在路边，一台小轿车被侧翻的消防车压住，挡风玻璃被砸开，车门敞开的后车厢里没有尸体只有一团凝固的血。一把蒙着白布的轮椅卡在路中间，床单下面吊出半截乌紫的手臂，窨井盖下方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明明头顶烈日当空，四周的门窗砖瓦却都散发着凉意。
经过4号楼和3号楼中间的巷子时，我不经意地扭头，正好跟一只坐在地上的奇种对上了眼。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我就炸了。
那应该是个学生，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胸牌被血染成黑色，脖子上的伤口腐烂流脓，白花花的肠子翻在肚子外面，手臂上布满咬痕，下半身被垃圾桶压着。她的五官肿胀到难以辨认，鼻子没了，血红的眼球凸得像是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嘴角怪异地裂到耳后根，两排腥黄的牙齿上下切磋，肥大的舌头和着绿色黏液搅来搅去。
我的脚被粘住动不了，胃里翻江倒海。有人揪着我的衣领往前拽，是宋叔。
“不要看，继续走。”宋叔说。
还差几步就到转角了，头顶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我抬起头差点被吓得背过气去：2号楼的每层阳台栏杆上都卡着奇种，它们伸长了手在空中掏抓，浑浊的血顺着耷拉的皮肉滴下来。我过去看过很多恐怖电影，但没有一部电影能比眼前这群蠕动的怪异人体更让我感到恐惧，那种疯狂的、贪婪的想把我撕成碎片的目光，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只听“砰”的一声，一只奇种从楼上掉下来砸在了垃圾桶上，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最底下的摔成了肉泥，没摔烂的晃晃脑袋就站了起来，龇牙咧嘴地扑向我们。
没有遮挡，没有缓冲，没有主角光环，没有神兵天降，这些怪物随时可能咬断我的脖子，扒开我的肚子，把我撕成碎片。我举着晾衣叉呆若木鸡，完全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宋叔挥动铁棍戳中一只奇种的头，血和着脑浆溅过来，我惊恐地连退好几步。“愣着干什么，”乔乐冲过来推了我一把，“走啊！”
被他一句话吼回了神，我转身踉跄着跟上乔葭她们，来到小卖部门口，乔葭用钥匙试了几次都打不开卷帘门，她趴在门上听了一会，神色慌张地说：“有人把门锁了。”
“你们不是说屋里没人吗？”董阿姨紧紧抱着宋祈祐，脸色煞白。
小卖部二楼的窗户不但关着还下了帘子，大概是有人在乔乐他们离开后溜进去，从里面锁上了卷帘门。
2号楼前的响声越来越密，乔乐、嵩山和宋叔还被奇种缠着脱不了身。我又气又急，咬牙拉开乔葭，从背包里掏出榔头对准卷帘门：“我知道有人在里面，麻烦你开门让我们进去，外面的情况很危险，再不进去我们都会死的。”
乔葭把耳朵贴在门上，对我摇摇头。
我冲着门缝小声哀求：“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只是想进去躲一躲，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求求你了。”
小卖部里仍旧没有回应。
我只好再劝：“晚、晚一点会有人来救我们，你开门让我们进去，等救援队来了一起走，行吗？”
乔葭瞪大眼睛点点头，暗示里面有动静。这时转角处传来一声痛呼，怕是有人受伤了。我急得脚底都在冒汗，用榔头敲了两下卷帘门的锁头说：“我警告你，你再不开门的话我就把门砸了，大不了同归于尽。”
屋里传出两声清晰的闷哼，可门还是没有要拉起来的意思。有奇种突破了乔乐的防线朝我们跑过来，乔葭提着斧头迎上去，砍倒一只又来一只。漫天飞溅的血浆比我的耐心逼到了极限，我举起榔头对准卷帘门门锁猛砸下去，门板顿时凹了一块，我正准备砸第二下，卷帘门“哗”一声拉了起来，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要不是我及时收手，那一榔头就得落在他头上。
“你——”
我不等那人说完就直接用胳膊把他撞开，又把姚康心、董阿姨和宋祈佑推进小卖部。乔乐和嵩山赶过来处理掉压在乔葭身上乔葭的奇种，他俩的头发变得乱七八糟，前胸后背全是血手印，手里的刀被染成了红色。
我抓住乔乐问：“宋叔呢？”
“他去引开奇种了。”
我愣了愣：“他一个人吗？”
乔乐哽了一下：“先进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