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挺好的。
一路上，白菀咂摸着这五个字，凝视着熟悉的街景迤逦而至，心中尽是惆怅。
两个多小时后，车子停在某站前广场外。
广场上行人匆忙，拖行李箱，抗编织袋的背包客们摩肩接踵，一致涌入尽头窄小的安检口。
靳寒靠着车门，习惯性地拍拍裤腿，简单舒展了一下身子骨。
从通市一路开过来，二十几个小时车程，坐骨神经连着脊椎早麻痹了。
白菀下意识望向楼顶上那几个火红的大字：Z市汽车站。
“想去哪，你自己决定。”
阳光强烈，靳寒微虚着眼说：“这儿到榄洲的班车一小时一趟，不用买票，过了安检往里走就看得到。”
顿了几秒，他兀自低语：“曾经我也是在这个车站，搭上了去榄洲的客车，从那以后再没坐过了。”
说完，靳寒没出声地笑了下，弯腰从车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白菀，再给自己点上。
白菀没接。
“我戒了。”
靳寒了然地瞟她一眼，将烟塞回烟盒，随手往副驾驶座上一丢。
监狱里的日子循规蹈矩，几点起床洗漱，吃饭活动都得严格遵守要求，到点上课做操，写信谈心，看完电视熄灯睡觉。
可以说，人在里头只能算活了一天，其余的成百上千天都只是在重复那一天。
这种制度下，任凭你有什么小习惯小爱好都得给你耗没了。
“去吧，我也得回了。”
白菀深呼吸了下，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嗯，很感谢你接我出狱，有机会的话......”说到这，她顿了下，看出靳寒没有开口打断或拒绝的意思，才小心翼翼道：“我去通市就顺道过来看看你。”
靳寒不置可否，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走了。
他快速猛吸两大口烟，将烟头按灭在旁边垃圾桶上的铁凹槽内，再转身上车，按下左侧启动键，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白菀往后退两步。
很快，车窗缓缓降下，露出靳寒刀刻般流畅挺拔的侧脸，线条一路蜿蜒至颈间领口处消失。
他想了想，嘴角扬起一抹不可察觉的弧度，斟酌道：“再说吧，以后我会回榄洲的。”
隔着一千多公里，靳寒这个临津人跟榄洲能有什么牵连，几乎不用想。
白菀霎那间便猜出他话里的意思，挑眉一笑。
*
所里一堆事，亏得赶上休息日他才请得了假跑这么远一趟。
靳寒瞅了眼手机算算时间，现在马不停蹄赶回去，还能睡几小时，后天掐点上班。
他又点了根烟提神，调转车头，打开返程导航。
牧马人塞在拥挤的市区车流中一点点朝高速公路蠕动，耗了半个多小时才瞧见收费口。
看着收费口排队的车流，靳寒无比后悔没带个人过来换手，他轻啧一声。
五分钟后，汽车驶入高速。
他刚准备调整一个舒适的姿势休息会，旁边手机铃声便响起，屏幕显示来电人李云龙。
“队长。”
“小靳呐，我听老陈说你要跟着一道去讲座？”
前阵子市局下了指示，让他们分局派三四个警察在政法大学办防诈宣传讲座，近两年电信诈骗日渐猖狂，受害群众呈现青年化、高知化，市局很重视这块。
接到指令，靳寒所在的南庚分局由刑侦副支队长老陈牵头，准备带两个老刑警随便讲讲完事，结果出乎意料，靳寒主动找到老陈，申请一同前去。
没等靳寒开腔，电话那头老陈的声音模模糊糊：“...事出反常必有妖，靳寒这小子怎么突然对这种出勤感兴趣......”
靳寒清了清嗓子：“咳咳...我就想跟着去锻炼锻炼。”
李云龙哼笑一声：“得了吧你！这活谁捞到不乐唯独你小子不可能。”他大笑两声，“怪我把你给忘了，行我批准了！你加黄鹏跟着你陈队去吧！怎么说也是我们市局警草......”
“......”
“谢谢队长。”
“必须去啊！”
靳寒简短“嗯”一声，刚准备挂断，估计李云龙也以为他这边挂了，“啪嗒”一下将手机放在桌上，紧接着一道熟悉又清晰声音通过车载蓝牙传到靳寒耳里——
“小靳这么人模人样一小伙，说是还没谈过恋爱啊？”
靳寒：“......”
老陈略带疑惑答：“这...好像是吧，怎么了李队？”
李云龙慢悠悠地晃着茶垢做的保温杯，恨铁不成钢地看他：“怪不得你三十好几还讨不到老婆，这么浅显的道理都看不明白。”
本着“偷听领导讲话不道德”的原则，靳寒决定忍下好奇摁断电话的，但听李队这么一说，指尖顿时僵在空中。
李云龙呷一口茶，又将嘴唇沾到的茶叶“呸”一声吐进保温杯里。
光听声音，靳寒完全能想象到李云龙挺着啤酒肚，手捧保温杯气定神闲的模样。
见老陈还没懂，李云龙耐心解释：“大学里什么多啊？是不是青春靓丽的单身姑娘多啊？”
空气鸦雀无声约莫两三秒后，只剩老陈一个劲地“哦哦哦...”
靳寒：“......”
李云龙颇为自得地笑笑，还不忘自夸：“咱们这行找对象有多难你不是不知道，就说我吧，年轻的时候也算英俊挺拔气宇非凡，不还是四十岁才相到老婆，成天跟死刑犯打交道，别说女的，就连身边飞过的蚊子都带把，小靳二十郎当正值婚配，可惜父母走的早，没人给他张罗这些，只能自个操心了，说来也怪我，太缺乏对下属的关......”
“......”
实在听不下去了，靳寒强忍想迫切出声抗议的想法准备挂断，奈何李队一番“逻辑自洽”的言论滔滔不绝——
“让他去让他去，趁着还年轻多邂逅邂逅，再过几年发福就难搞了！也让广大人民群众看看咱们市局门面担当——”
“啪”——！
世界清静了。
靳寒按下凸凸直跳的太阳穴，长舒口气，点开车载音乐，开始专心开车。
转眼华灯初上，牧马人融汇于车流中，抵达通市时已是第二天深夜。
回到家，一看时间，刚凌晨两点过。
这个时候绝大多数外卖早关门了，只有冰箱里几包速食水饺，靳寒困得没力气煮，冲了个澡便往床上一躺。
异于常人的生物钟让靳寒在七点准时清醒，他条件反射般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
解开锁屏，引入眼帘的壁纸是个身穿校服的女孩背影。
是他出事半年后拍的照片，比他记忆中的模样更高挑些，那人说是上学路上拍的。
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两分钟，靳寒才起床收拾好出门上班。
刚进办公室，黄鹏便直冲冲走来，往靳寒怀里塞了几个包子。
“就猜到你丫没买早饭！”
“谢了。”
靳寒本人将近一米九，配着长相活像走T台的男模，拍港剧似的，提着与他本人极不相符的一小袋包子，坐在位置上大口吃起来。
“是不是夜里几点才回来？”
“嗯。”
黄鹏“害”一声，单手撑住桌沿坐上去，“我说你干嘛非得接那人出狱啊，该不会真是女人吧，我看看长什么样...诶，就算再漂亮也有潜在风险啊，你小子思想很危险我说......”
看在这顿早餐的份上，靳寒耐着性子道：“别瞎扯，我只是不想欠人情，更何况是老子亲手侦破的罪犯。”
黄鹏比了个打住的手势：“得，陈队刚跟我说，过几天学校讲座的发言让你来啊。”
靳寒眉心一跃：“刚跟你说的？”
黄鹏拔高音量地“啊”一声，“人半小时前就到了。”说完又朝墙上挂着时钟努努嘴，“你又他妈踩点上班，李队从办公室溜出来找你几次了，自求多福吧。”
靳寒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很快又变成了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
黄鹏就这么盯着他好几秒，感慨道：“怪不得让你发言啊，就你现在这欠揍样儿看着都帅。”
靳寒嗤道：“羡慕也没用，我是不会同意你拿我照片网恋的。”
黄鹏：“！！！”
黄鹏侧过身，从隔壁桌边摸到薄薄一叠文件，放在靳寒面前。
“来，发言稿给你准备好了，你这两天趁空闲时间熟悉下吧。”
“......”靳寒接过黄鹏递来的文件，犹豫两秒，问：“陈队还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黄鹏瞪着绿豆大的圆眼：“没了啊，还有啥好交代的。”
靳寒淡淡“哦”一声。
俩人闲聊了几句，等黄鹏走了，靳寒才点开手机相册，翻出收藏夹的照片。
为数不多的几张都是在校外拍的。
她跟同学手挽手站在小摊车前，她在笑，应该聊到了什么开心的话题；她走在青石板阶，手里拿着词汇三千五在背；
也有她坐在自行车后座的照片，她哥哥在蹬踏板，而她蹙着细眉，好似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看起来娇憨可爱。
男人眉眼掩饰不住的柔软。
醒来后的日子里，他没有一天不想去榄洲看她。
在得知她来通市读书时，他已在公安任职半载，那会儿更是发了疯的想去找她。
但他身份已暴露，于是理智又在不断鞭策他，还不是时候，还没有完全脱离险境...
靳寒就这么一直挨。
挨到她念大学，挨到她开始找第一份实习工作，挨到犯罪集团被连根拔起尽数落网，不会再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就快见到她了。
说实话，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他反倒没有想象中那般忐忑激动。
说不清什么感觉，五味杂陈的，毕竟他们之间有太多误会没解释，有太多的话没说。
甚至可以说，她对自己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意识到这点，靳寒缓缓阖眼，脑袋埋在两臂中间，十指插进浓密的短发。
“小靳呐！”短暂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走廊外有辅警大喊，“辖区接到报案，虎子哥让你跟他一道出外勤看看！”
“来了。”他起身道。
*
初秋，天气仍旧闷热，地面卷起一波一波热浪。
小雨挽着幼幼走在林荫道上，忍不住抚了抚身上穿着的防晒衫，忽然，视线不经意间瞥到幼幼光洁裸露的胳膊，肤色白皙无暇，反观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似得也白不了，忍不住叹息造物主偏心。
“小雨。”幼幼看着实习单位工作群消息，“下午没课，我要提早去事务所，所以讲座多半不能陪你看完了。”
“多大点事，我对什么防诈骗赌博宣传也没兴趣，我能被骗钱吗，我就是想去看帅哥。”防晒面罩下，小雨冲她眨眨眼。
幼幼同她对视浅笑。
“我敢说现在全法学院三分之二分的人都堵在阶梯教室。”
幼幼满脸认真，顺着她的话：“那剩下三分之一呢？”
小雨扑哧一笑：“剩下的三分之一是男生啦！”
“......”她旋即一哽，竟找不到反驳理由。
“对了对了。”小雨忙不迭掏出手机，“你还没看他证件照呢。”
“不用了，马上都见到真人了。”
事实是幼幼不想顶着大太阳在路上耽搁时间。天空像一口银亮到白热化的铁锅，倒扣着笼罩大地，迎面而来的风宛如火苗，吹得人有气无力。
俩人加快步伐，没多久便到了一教。
远远地便看到阶梯教室后门外堵得水泄不通，几个女生拿着小风扇一脸焦急，跃跃欲试地想找机会挤进去。
小雨心一凉，轻轻叹口气将防晒面罩摘下，看样子是没地儿了。
正这么想着，那学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兴奋地冲她们招手大喊：
“师姐，我在第三排用书占了两个位置，挨着过道的，旁边我同学，你们快去吧！”
这么靠前！
“幼幼，这人很靠谱欸！”
“......”
小雨大喜过望，快步上前郑重道：“你叫什么来着？”
颇有国家领导感激功臣那架势。
“赵曾。”
“好，我记住你了小赵，以后她身边有什么风吹草动我第一个告诉你，你在我这儿拿的VVVIP号码牌......”
赵曾红着脸瞥向程幼幼，后者半侧身子，捂住脸不知在想什么。
“谢、谢谢师姐。”
“不用客气，像你这么靠谱的男生不多了，以后肝胆相照啊——”
此刻被当空气的程幼幼拼命拽着她的手：“小雨，我们快走吧！我想看讲座了！”
诺大的教室，放眼望去全是乌泱泱攒动的脑袋，俩人佝着身子，做贼似的找位置。
一路上仇恨的眼神仿佛要刺穿她们两个，小雨被盯得心里发毛：“快坐下快坐下...”
坐好后，幼幼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离讲座正式开始还有几分钟，但包括小雨在内，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已经在台上。
她舒口气，准备趁这时间刷会儿司考单选题。
刚静下心，教室突然爆发一声整齐的惊呼。
“这…帅得也太犯规了吧……”小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讲台，喃喃自语。
程幼幼温温吞吞地将手机平放桌面，刚一抬头，瞳孔猛地一缩。
红布桌后坐着一个身穿制服的男人，不染纤尘，笔挺如新。
一头短发干净利落，眼尾懒懒低垂着，鼻梁挺直，嘴唇削薄，看起来有些高冷，有些不近人情。
许是室内太热，在讲话前，台上男人忽地起身，将制服外套脱下，随意搭在椅背上。
左右袖口随意卷至手肘，露出结实紧致的小臂肌肉，台下又是一阵激动的呼声。
幼幼感到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做完这一切，男人才瞥向台下，下颚锋利硬朗，漆黑的瞳仁藏在额前的黑色碎发后，神色淡然。
看着台上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程幼幼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他似乎没注意到自己，只见男人抬手揽过麦克风，记忆里低沉熟悉的声音传遍每个角落。
“同学们好，我叫靳寒，是通市公安局南庚分局的一名刑警。”
几年前射出的子弹在此刻正中眉心，她快要抑制不住藏在桌肚里颤抖的手了。
“没钱，想怎么赎？”
“没想过以后的事，活一天算一天。”
“你要好好读书，健康长大。”
......
“幼幼？幼幼，幼幼！”小雨握上少女单薄的肩膀，不停喊她名字。
半晌，她终于从某种久远低迷的思绪中抽离，转过脸，露出一对失神落魄的眸子。
小雨惊讶地捂嘴：“天哪...你怎么了，感觉像要哭了。”
程幼幼平复好心情，模模糊糊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声线颤抖：“没、没有。”
“你没事吧？”小雨关切的目光停留在她苍白的脸上：“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陪你去医务室？”
“没事，我没有不舒服。”
“真的？”
“真的。”
幼幼用力地扯出一抹微笑，连她自己都能想象到有多僵硬。
“你看你的，不用管我。”
小雨迟疑道：“好吧...你要是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嗯。”
两边都是拿着手机录像的人，幼幼又重重地深呼吸一口气。
此时此刻，他们距离不过几米远。
他就在她眼前。
比起从前，多了几分成熟气概，身形壮了不少，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散漫匪气，又时时刻刻提醒她，那段刻骨铭心，伤神无助的日子真实存在过。
幼幼屏住呼吸抬头睨他，电光火石间，俩人视线相撞。
后者并未作多停留，不着痕迹地将目光转移至别处，平铺直述稿子上的内容，就好像不认识她。
讲了快四十分钟，主持同学从后台走来，面带微笑地宣布进入问答环节。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沸腾了，举手的人络绎不绝。
“请问你平时的爱好是什么？”
“方便透露一下您的年龄吗？”
“你看起来有八块腹肌的样子，可以给我们展示一下吗？”
......
“靳警官请问你有女朋友吗？”
后台，黄鹏边录像边憋笑，陈队脸都黑了，这都什么问题？
最后那个问题靳寒没有回答，主持人抢在他开口前站出来控场。
“暂停一下！请同学们注意，讲座实时录制，会发在官博上的，领导老师们都会看，请大家不要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台下顿时怨声载道。
“切——”小雨不满嘟囔。
“咳咳。”主持人清清嗓子，试图扭转局面：“刚才靳警官提到自己曾经的一次卧底经历，那么就由我来问您一个问题，可以吗？”
靳寒微微颔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除了将罪犯全部缉捕归案外，请问那次行动对你而言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之前几个问题靳寒都秒答，现在却思考了几秒，看起来尤为认真。
陈队抱臂而立，面色稍霁。
须臾，男人十指交叉，一改刚才的态度，目光灼灼地盯着台下的某个人，嘴角扬起弧度：“有收获的。”
幼幼垂着脑袋情绪恍惚，不知道男人正在看她。
“收获了一个...小女朋友？”
主持人石化了：“......”
台下同学：“！！！”
黄鹏跟陈队不约而同地交换同一种眼神：这小子有女朋友？
陈队一咬牙，拿出手机点开某人头像噼里啪啦发了一长串消息。
“救不了你了兄弟。”黄鹏怜悯地盯着讲台中央浑然不觉的靳寒，“自求多福吧。”
一路上，白菀咂摸着这五个字，凝视着熟悉的街景迤逦而至，心中尽是惆怅。
两个多小时后，车子停在某站前广场外。
广场上行人匆忙，拖行李箱，抗编织袋的背包客们摩肩接踵，一致涌入尽头窄小的安检口。
靳寒靠着车门，习惯性地拍拍裤腿，简单舒展了一下身子骨。
从通市一路开过来，二十几个小时车程，坐骨神经连着脊椎早麻痹了。
白菀下意识望向楼顶上那几个火红的大字：Z市汽车站。
“想去哪，你自己决定。”
阳光强烈，靳寒微虚着眼说：“这儿到榄洲的班车一小时一趟，不用买票，过了安检往里走就看得到。”
顿了几秒，他兀自低语：“曾经我也是在这个车站，搭上了去榄洲的客车，从那以后再没坐过了。”
说完，靳寒没出声地笑了下，弯腰从车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白菀，再给自己点上。
白菀没接。
“我戒了。”
靳寒了然地瞟她一眼，将烟塞回烟盒，随手往副驾驶座上一丢。
监狱里的日子循规蹈矩，几点起床洗漱，吃饭活动都得严格遵守要求，到点上课做操，写信谈心，看完电视熄灯睡觉。
可以说，人在里头只能算活了一天，其余的成百上千天都只是在重复那一天。
这种制度下，任凭你有什么小习惯小爱好都得给你耗没了。
“去吧，我也得回了。”
白菀深呼吸了下，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嗯，很感谢你接我出狱，有机会的话......”说到这，她顿了下，看出靳寒没有开口打断或拒绝的意思，才小心翼翼道：“我去通市就顺道过来看看你。”
靳寒不置可否，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走了。
他快速猛吸两大口烟，将烟头按灭在旁边垃圾桶上的铁凹槽内，再转身上车，按下左侧启动键，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白菀往后退两步。
很快，车窗缓缓降下，露出靳寒刀刻般流畅挺拔的侧脸，线条一路蜿蜒至颈间领口处消失。
他想了想，嘴角扬起一抹不可察觉的弧度，斟酌道：“再说吧，以后我会回榄洲的。”
隔着一千多公里，靳寒这个临津人跟榄洲能有什么牵连，几乎不用想。
白菀霎那间便猜出他话里的意思，挑眉一笑。
*
所里一堆事，亏得赶上休息日他才请得了假跑这么远一趟。
靳寒瞅了眼手机算算时间，现在马不停蹄赶回去，还能睡几小时，后天掐点上班。
他又点了根烟提神，调转车头，打开返程导航。
牧马人塞在拥挤的市区车流中一点点朝高速公路蠕动，耗了半个多小时才瞧见收费口。
看着收费口排队的车流，靳寒无比后悔没带个人过来换手，他轻啧一声。
五分钟后，汽车驶入高速。
他刚准备调整一个舒适的姿势休息会，旁边手机铃声便响起，屏幕显示来电人李云龙。
“队长。”
“小靳呐，我听老陈说你要跟着一道去讲座？”
前阵子市局下了指示，让他们分局派三四个警察在政法大学办防诈宣传讲座，近两年电信诈骗日渐猖狂，受害群众呈现青年化、高知化，市局很重视这块。
接到指令，靳寒所在的南庚分局由刑侦副支队长老陈牵头，准备带两个老刑警随便讲讲完事，结果出乎意料，靳寒主动找到老陈，申请一同前去。
没等靳寒开腔，电话那头老陈的声音模模糊糊：“...事出反常必有妖，靳寒这小子怎么突然对这种出勤感兴趣......”
靳寒清了清嗓子：“咳咳...我就想跟着去锻炼锻炼。”
李云龙哼笑一声：“得了吧你！这活谁捞到不乐唯独你小子不可能。”他大笑两声，“怪我把你给忘了，行我批准了！你加黄鹏跟着你陈队去吧！怎么说也是我们市局警草......”
“......”
“谢谢队长。”
“必须去啊！”
靳寒简短“嗯”一声，刚准备挂断，估计李云龙也以为他这边挂了，“啪嗒”一下将手机放在桌上，紧接着一道熟悉又清晰声音通过车载蓝牙传到靳寒耳里——
“小靳这么人模人样一小伙，说是还没谈过恋爱啊？”
靳寒：“......”
老陈略带疑惑答：“这...好像是吧，怎么了李队？”
李云龙慢悠悠地晃着茶垢做的保温杯，恨铁不成钢地看他：“怪不得你三十好几还讨不到老婆，这么浅显的道理都看不明白。”
本着“偷听领导讲话不道德”的原则，靳寒决定忍下好奇摁断电话的，但听李队这么一说，指尖顿时僵在空中。
李云龙呷一口茶，又将嘴唇沾到的茶叶“呸”一声吐进保温杯里。
光听声音，靳寒完全能想象到李云龙挺着啤酒肚，手捧保温杯气定神闲的模样。
见老陈还没懂，李云龙耐心解释：“大学里什么多啊？是不是青春靓丽的单身姑娘多啊？”
空气鸦雀无声约莫两三秒后，只剩老陈一个劲地“哦哦哦...”
靳寒：“......”
李云龙颇为自得地笑笑，还不忘自夸：“咱们这行找对象有多难你不是不知道，就说我吧，年轻的时候也算英俊挺拔气宇非凡，不还是四十岁才相到老婆，成天跟死刑犯打交道，别说女的，就连身边飞过的蚊子都带把，小靳二十郎当正值婚配，可惜父母走的早，没人给他张罗这些，只能自个操心了，说来也怪我，太缺乏对下属的关......”
“......”
实在听不下去了，靳寒强忍想迫切出声抗议的想法准备挂断，奈何李队一番“逻辑自洽”的言论滔滔不绝——
“让他去让他去，趁着还年轻多邂逅邂逅，再过几年发福就难搞了！也让广大人民群众看看咱们市局门面担当——”
“啪”——！
世界清静了。
靳寒按下凸凸直跳的太阳穴，长舒口气，点开车载音乐，开始专心开车。
转眼华灯初上，牧马人融汇于车流中，抵达通市时已是第二天深夜。
回到家，一看时间，刚凌晨两点过。
这个时候绝大多数外卖早关门了，只有冰箱里几包速食水饺，靳寒困得没力气煮，冲了个澡便往床上一躺。
异于常人的生物钟让靳寒在七点准时清醒，他条件反射般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
解开锁屏，引入眼帘的壁纸是个身穿校服的女孩背影。
是他出事半年后拍的照片，比他记忆中的模样更高挑些，那人说是上学路上拍的。
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两分钟，靳寒才起床收拾好出门上班。
刚进办公室，黄鹏便直冲冲走来，往靳寒怀里塞了几个包子。
“就猜到你丫没买早饭！”
“谢了。”
靳寒本人将近一米九，配着长相活像走T台的男模，拍港剧似的，提着与他本人极不相符的一小袋包子，坐在位置上大口吃起来。
“是不是夜里几点才回来？”
“嗯。”
黄鹏“害”一声，单手撑住桌沿坐上去，“我说你干嘛非得接那人出狱啊，该不会真是女人吧，我看看长什么样...诶，就算再漂亮也有潜在风险啊，你小子思想很危险我说......”
看在这顿早餐的份上，靳寒耐着性子道：“别瞎扯，我只是不想欠人情，更何况是老子亲手侦破的罪犯。”
黄鹏比了个打住的手势：“得，陈队刚跟我说，过几天学校讲座的发言让你来啊。”
靳寒眉心一跃：“刚跟你说的？”
黄鹏拔高音量地“啊”一声，“人半小时前就到了。”说完又朝墙上挂着时钟努努嘴，“你又他妈踩点上班，李队从办公室溜出来找你几次了，自求多福吧。”
靳寒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很快又变成了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
黄鹏就这么盯着他好几秒，感慨道：“怪不得让你发言啊，就你现在这欠揍样儿看着都帅。”
靳寒嗤道：“羡慕也没用，我是不会同意你拿我照片网恋的。”
黄鹏：“！！！”
黄鹏侧过身，从隔壁桌边摸到薄薄一叠文件，放在靳寒面前。
“来，发言稿给你准备好了，你这两天趁空闲时间熟悉下吧。”
“......”靳寒接过黄鹏递来的文件，犹豫两秒，问：“陈队还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黄鹏瞪着绿豆大的圆眼：“没了啊，还有啥好交代的。”
靳寒淡淡“哦”一声。
俩人闲聊了几句，等黄鹏走了，靳寒才点开手机相册，翻出收藏夹的照片。
为数不多的几张都是在校外拍的。
她跟同学手挽手站在小摊车前，她在笑，应该聊到了什么开心的话题；她走在青石板阶，手里拿着词汇三千五在背；
也有她坐在自行车后座的照片，她哥哥在蹬踏板，而她蹙着细眉，好似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看起来娇憨可爱。
男人眉眼掩饰不住的柔软。
醒来后的日子里，他没有一天不想去榄洲看她。
在得知她来通市读书时，他已在公安任职半载，那会儿更是发了疯的想去找她。
但他身份已暴露，于是理智又在不断鞭策他，还不是时候，还没有完全脱离险境...
靳寒就这么一直挨。
挨到她念大学，挨到她开始找第一份实习工作，挨到犯罪集团被连根拔起尽数落网，不会再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就快见到她了。
说实话，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他反倒没有想象中那般忐忑激动。
说不清什么感觉，五味杂陈的，毕竟他们之间有太多误会没解释，有太多的话没说。
甚至可以说，她对自己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意识到这点，靳寒缓缓阖眼，脑袋埋在两臂中间，十指插进浓密的短发。
“小靳呐！”短暂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走廊外有辅警大喊，“辖区接到报案，虎子哥让你跟他一道出外勤看看！”
“来了。”他起身道。
*
初秋，天气仍旧闷热，地面卷起一波一波热浪。
小雨挽着幼幼走在林荫道上，忍不住抚了抚身上穿着的防晒衫，忽然，视线不经意间瞥到幼幼光洁裸露的胳膊，肤色白皙无暇，反观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似得也白不了，忍不住叹息造物主偏心。
“小雨。”幼幼看着实习单位工作群消息，“下午没课，我要提早去事务所，所以讲座多半不能陪你看完了。”
“多大点事，我对什么防诈骗赌博宣传也没兴趣，我能被骗钱吗，我就是想去看帅哥。”防晒面罩下，小雨冲她眨眨眼。
幼幼同她对视浅笑。
“我敢说现在全法学院三分之二分的人都堵在阶梯教室。”
幼幼满脸认真，顺着她的话：“那剩下三分之一呢？”
小雨扑哧一笑：“剩下的三分之一是男生啦！”
“......”她旋即一哽，竟找不到反驳理由。
“对了对了。”小雨忙不迭掏出手机，“你还没看他证件照呢。”
“不用了，马上都见到真人了。”
事实是幼幼不想顶着大太阳在路上耽搁时间。天空像一口银亮到白热化的铁锅，倒扣着笼罩大地，迎面而来的风宛如火苗，吹得人有气无力。
俩人加快步伐，没多久便到了一教。
远远地便看到阶梯教室后门外堵得水泄不通，几个女生拿着小风扇一脸焦急，跃跃欲试地想找机会挤进去。
小雨心一凉，轻轻叹口气将防晒面罩摘下，看样子是没地儿了。
正这么想着，那学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兴奋地冲她们招手大喊：
“师姐，我在第三排用书占了两个位置，挨着过道的，旁边我同学，你们快去吧！”
这么靠前！
“幼幼，这人很靠谱欸！”
“......”
小雨大喜过望，快步上前郑重道：“你叫什么来着？”
颇有国家领导感激功臣那架势。
“赵曾。”
“好，我记住你了小赵，以后她身边有什么风吹草动我第一个告诉你，你在我这儿拿的VVVIP号码牌......”
赵曾红着脸瞥向程幼幼，后者半侧身子，捂住脸不知在想什么。
“谢、谢谢师姐。”
“不用客气，像你这么靠谱的男生不多了，以后肝胆相照啊——”
此刻被当空气的程幼幼拼命拽着她的手：“小雨，我们快走吧！我想看讲座了！”
诺大的教室，放眼望去全是乌泱泱攒动的脑袋，俩人佝着身子，做贼似的找位置。
一路上仇恨的眼神仿佛要刺穿她们两个，小雨被盯得心里发毛：“快坐下快坐下...”
坐好后，幼幼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离讲座正式开始还有几分钟，但包括小雨在内，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已经在台上。
她舒口气，准备趁这时间刷会儿司考单选题。
刚静下心，教室突然爆发一声整齐的惊呼。
“这…帅得也太犯规了吧……”小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讲台，喃喃自语。
程幼幼温温吞吞地将手机平放桌面，刚一抬头，瞳孔猛地一缩。
红布桌后坐着一个身穿制服的男人，不染纤尘，笔挺如新。
一头短发干净利落，眼尾懒懒低垂着，鼻梁挺直，嘴唇削薄，看起来有些高冷，有些不近人情。
许是室内太热，在讲话前，台上男人忽地起身，将制服外套脱下，随意搭在椅背上。
左右袖口随意卷至手肘，露出结实紧致的小臂肌肉，台下又是一阵激动的呼声。
幼幼感到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做完这一切，男人才瞥向台下，下颚锋利硬朗，漆黑的瞳仁藏在额前的黑色碎发后，神色淡然。
看着台上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程幼幼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他似乎没注意到自己，只见男人抬手揽过麦克风，记忆里低沉熟悉的声音传遍每个角落。
“同学们好，我叫靳寒，是通市公安局南庚分局的一名刑警。”
几年前射出的子弹在此刻正中眉心，她快要抑制不住藏在桌肚里颤抖的手了。
“没钱，想怎么赎？”
“没想过以后的事，活一天算一天。”
“你要好好读书，健康长大。”
......
“幼幼？幼幼，幼幼！”小雨握上少女单薄的肩膀，不停喊她名字。
半晌，她终于从某种久远低迷的思绪中抽离，转过脸，露出一对失神落魄的眸子。
小雨惊讶地捂嘴：“天哪...你怎么了，感觉像要哭了。”
程幼幼平复好心情，模模糊糊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声线颤抖：“没、没有。”
“你没事吧？”小雨关切的目光停留在她苍白的脸上：“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陪你去医务室？”
“没事，我没有不舒服。”
“真的？”
“真的。”
幼幼用力地扯出一抹微笑，连她自己都能想象到有多僵硬。
“你看你的，不用管我。”
小雨迟疑道：“好吧...你要是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嗯。”
两边都是拿着手机录像的人，幼幼又重重地深呼吸一口气。
此时此刻，他们距离不过几米远。
他就在她眼前。
比起从前，多了几分成熟气概，身形壮了不少，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散漫匪气，又时时刻刻提醒她，那段刻骨铭心，伤神无助的日子真实存在过。
幼幼屏住呼吸抬头睨他，电光火石间，俩人视线相撞。
后者并未作多停留，不着痕迹地将目光转移至别处，平铺直述稿子上的内容，就好像不认识她。
讲了快四十分钟，主持同学从后台走来，面带微笑地宣布进入问答环节。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沸腾了，举手的人络绎不绝。
“请问你平时的爱好是什么？”
“方便透露一下您的年龄吗？”
“你看起来有八块腹肌的样子，可以给我们展示一下吗？”
......
“靳警官请问你有女朋友吗？”
后台，黄鹏边录像边憋笑，陈队脸都黑了，这都什么问题？
最后那个问题靳寒没有回答，主持人抢在他开口前站出来控场。
“暂停一下！请同学们注意，讲座实时录制，会发在官博上的，领导老师们都会看，请大家不要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台下顿时怨声载道。
“切——”小雨不满嘟囔。
“咳咳。”主持人清清嗓子，试图扭转局面：“刚才靳警官提到自己曾经的一次卧底经历，那么就由我来问您一个问题，可以吗？”
靳寒微微颔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除了将罪犯全部缉捕归案外，请问那次行动对你而言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之前几个问题靳寒都秒答，现在却思考了几秒，看起来尤为认真。
陈队抱臂而立，面色稍霁。
须臾，男人十指交叉，一改刚才的态度，目光灼灼地盯着台下的某个人，嘴角扬起弧度：“有收获的。”
幼幼垂着脑袋情绪恍惚，不知道男人正在看她。
“收获了一个...小女朋友？”
主持人石化了：“......”
台下同学：“！！！”
黄鹏跟陈队不约而同地交换同一种眼神：这小子有女朋友？
陈队一咬牙，拿出手机点开某人头像噼里啪啦发了一长串消息。
“救不了你了兄弟。”黄鹏怜悯地盯着讲台中央浑然不觉的靳寒，“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