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饭的地方是靳寒提前订好的。

    一处隐匿在市中心最繁华地段的专做粤菜的农家乐,餐厅绿化覆盖率过半,茂密枝壮的树木遮天蔽月,半开放式包厢建在人造溪水畔边。

    程幼幼在通市待了这么久,从不知道离学校十公里外有这种世外桃源,还开在闹市区。

    从门口保安自然接过靳寒的车钥匙帮他停车,再到服务员接待他们的态度来看,靳寒貌似是这家农家乐的常客。

    此时此刻程幼幼脑袋满屏闪过俩字:好贵好贵好贵。

    等待上菜的间隙,她摸出手机,在搜索引擎输入:

    正处级单位刑侦支队每月薪资平均是多少。

    点赞较高的知友回答:这玩意跟当地财政收入有关系,还有职务、级别、工龄,学历之类的,通市的话会比其他地方高一些。

    该回答下第一条评论,一个匿名的知友po了一张工资截图,什么意思昭然若揭。

    幼幼看着那小五位数的工资,正巧服务员端来一道前菜,她眉眼一跳。

    “看什么呢在?”靳寒不动声色地将菜朝她挪了挪,“试试看正不正宗。”

    来通市读大学后就很少吃家乡菜了,程幼幼用筷子夹了一小点,抿在嘴里化开,熟悉而感动的口感扑面而来。

    “好吃。”

    “我也觉得这家还行。”靳寒没动筷子,左手虎口处捏着茶杯慢慢晃悠:“榄洲跟通市饮食差异挺大的,你习惯吗?”

    “刚开始不是很习惯。”她实话实说道:“但是没过几个月就习惯了。”

    她从小口味就清淡,家里做菜放的最多的调料是海鲜酱油,几乎从不吃辣椒。虽说北方菜也不是以辣见长,可对她来说还是有点儿咸了。

    程幼幼还记得第一次吃白肉血肠时的情景,那是宿舍第一次出去聚餐,四个人里除了她都是北方人,小雨便提议带幼幼感受一下东北菜的魅力。

    起先她以为自己吃的是鸭血或鹅血,后来她们告诉她那是用鲜猪血灌的,登时惊得她喝完一整瓶矿泉水。

    小雨笑嘻嘻地捂住她的嘴巴,佯怒地说不准吐,幼幼哪儿能真吐呀,勉强压下心里那股怪异别扭的感觉,尝试着又吃了一口,细细品味,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继续尝了其他几道菜,地三鲜、锅包肉,小鸡炖蘑菇......简直发现了新大陆!

    东北菜的感染力就跟东北话一样强劲,就这样,程幼幼陆陆续续解开一道道东北菜的封印,不禁感叹自己以前过的是什么寡淡日子啊。

    吃着吃着,程幼幼忽地福至心灵:“要有麻酱就好了。”

    靳寒本来就没怎么动筷,视线始终若有若无地环在她身上,闻言困惑地皱起眉头。

    “?”

    “麻酱呀,你没吃过?”

    “我是想问,要麻酱蘸什么?”靳寒指指面前这道白切鸡:“这个?”

    程幼幼埋头喝汤,一边用目光小心试探:“...不可以嘛?”

    靳寒一愣,随即轻笑:“原来你是真习惯。”

    吃完饭,俩人在花园里逛了一圈,看着时候已晚,程幼幼才说要回去了。

    大门口,保安小哥已取好车,恭敬地候在车旁,见俩人走来,适时为靳寒开车门。

    程幼幼没有被人“伺候”的习惯,自己坐上车,关车门,系好安全带。

    靳寒正要启动时,突然看见程幼幼一板正经地盯着自己。

    “?”

    “靳寒。”程幼幼严肃个小脸:“公职人员如果贪污可是判得很重的,你应该知道吧。”

    “......”靳寒这会简直猜不透小姑娘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静静地等她开口。

    程幼幼在手机上划拉几下,然后将界面展示给他看:“这家餐厅,人均两千呢,你、你哪来的......”到后面忽地没声儿了。

    鸦雀无声两秒后,靳寒爆发一阵响亮的笑声,甚至能听到胸腔被震的沉鸣声。

    “......”

    程幼幼紧咬下唇不说话。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笑意几乎从靳寒的眉眼溢出来,他一边打方向一边看后视镜:“我每个月领三份工资呢,带你吃顿饭还是吃得起的。”

    程幼幼表情霎地一怔,脑海中猛地浮现出白天在警局门口撞见那两个人讲的话,被衣摆遮住的掌心蓦地掐紧。

    “...三份工资是什么意思?”

    “我爸妈都是警察,不过已经牺牲了,每个月领抚恤金。”他寥寥一句轻描淡写带过,但唇边的笑意微不可见淡了些。

    车子已驶入公路,街道光影一闪一闪地从少女侧脸拂过,她睁大双眼,感到呼吸正逐渐收紧。

    她还维持着转过去的姿势,半空中手缓缓垂下,“你从来没跟我讲过你父母...他们是怎么牺牲的?”

    “执行公务的时候死的,那会我刚上小学。”男人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恰时红灯,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细长深邃的眸子淡漠凉薄,“一起恐怖分子组织的爆炸案,他们在现场疏散群众的时候被枪打中了。”

    程幼幼感觉得出,他以一种极度平常的语气说着最惊心动魄、也许曾经在无数个日夜中撕心裂肺哭过的事。

    靳寒扯了下嘴角,抬眼瞥她:“过去这么久了,我早忘得差不多了。”

    骗人,这种事怎么可能容易忘记。

    程幼幼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不知过了多久,她清清嗓子,温软道:“我爸妈也去世了。”

    周遭只剩引擎的轰鸣声。

    “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走的,我连一点印象都没有,看他们的照片也觉得…十分陌生。”幼幼扬起一抹苦涩的笑:“从我记事起就是大伯带着我,我爸妈的事,燕姨跟我讲的最多,虽然对他们很陌生,但我每天都很想他们。”

    十岁左右时,燕姨最喜欢当着她的面说起她爸妈。大都是些不好的话,末了,一定会以“还不是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来结尾。

    起初她听到这些话会哭,久了就不为所动了,甚至有点儿心如止水,每每还能平静地回应燕姨:“你去休息吧,我来收拾厨房。”

    有时候程幼幼会暗自庆幸,庆幸自己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

    大伯每天上班,忙得不怎么管她,而燕姨确实将她带大,所以吵是吵不过的,她深谙这一点,从小到大过得谨小慎微。

    *

    日子一天天溜走,持续到国庆前夕,只要没有事,靳寒都风雨无阻地接送程幼幼上下班。

    国庆后事务所会招几个实习生,到时候就不收兼职的了,管人事的经理特地问程幼幼想不想继续留在这里。

    “我说再考虑一下。”

    短短大半个月,这辆车的副驾驶座简直成了她的专属座椅。

    前面夹层里是她日常用到的小东西,两边放着她平时爱吃的零食,靳寒几乎每隔两天就会补上新的。

    “怎么了,在这儿工作不开心?”靳寒忍不住好奇。

    “不是。”程幼幼挖起一勺生巧芝士,腮帮子被塞得鼓鼓的:“我在这儿当助理本来就是想攒经验好去其他单位的。”

    “有心仪的公司了?”靳寒侧颔睨她,顺势抽出手将她嘴角的蛋糕沫擦掉。

    她应声。

    对于这样的肢体接触,程幼幼刚开始还会紧张,现在已经能自然接受。

    但也仅限于这样的接触。

    重遇到现在,俩人做过的最大尺度的动作也就是拥抱牵手,如果不是刻意想起,她都快忘了他们曾经亲吻过的事实。

    开着开着,程幼幼忽然瞧见前头不远处,小雨跟班上一个同学正迎面走来。

    这一幕吓得她手一抖,差点将蛋糕打翻,连忙蹲下身埋起头。

    见状,靳寒不禁蹙眉,循着程幼幼刚才的视线瞟去,几乎瞬间便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男人低嗤一声,语气酸溜溜的:“这么害怕被同学看见?”

    “老子很见不得人?”

    程幼幼脸一烧,半晌,嗓音才细若蚊声地从下头传来:“...她们过去没有?”

    “......”

    又往前开了一两百米,靳寒索性踩下刹车,惯性使得程幼幼整个人往前一撞,嘭一声后,她吃痛的捂住额角,撑着柔软的坐垫想要起身。

    靳寒脸色有些沉,唇角抿成一条直线,大手揽过幼幼的后脑勺。

    “我看看。”

    程幼幼就势仰头,与靳寒四目相对,小脸红扑扑的,额发也凌乱着,眼尾有豆大的泪珠,是真疼着了。

    “哪儿撞到了?”

    她捂住额角,不吭声也不让他看。

    靳寒轻而易举地将她的手撇开,拨开几缕发丝,只见一小团肌肤红红的,隐隐有肿胀的趋势。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磨砂少女脸颊,散发着淡淡的烟草味,她就这么被迫接住这道炙热到心颤的注视,俩人又挨得极近,彼此的气息便交汇在这隅方寸之地。

    程幼幼嗫嚅道:“你...让我先起来。”

    靳寒喉结滚动了下,哑声道:“别动,你同学她们停下了。”

    “......?”

    靳寒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管药膏,拧开盖子,清凉刺鼻的味儿直冲天灵盖。

    幼幼忍不住抬手挡了下,“这是什么?”

    “给你擦药,不然待会要肿。”

    冰冰凉凉的药膏混着男人的体温融化在红肿的额角,那股尖锐的痛觉很快被发烫的脸以及急遽加速的心跳声盖过。

    靳寒盯着幼幼的小脸,神情认真严肃,像是对待一样珍贵易碎的藏品般。

    幼幼避无可避,却又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漾着水光的眸子闪闪躲躲的。

    曾几何时,他也给程幼幼擦过药。

    那会儿她还小,没长开,生得稚嫩得很,偏偏那时候靳寒刚刚成年,正值血气方刚,连盯着她久一点都有罪恶感。

    他抗拒不了悸动的感觉以及生理上的诱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进退维谷、犹豫不甘的境地止步不前。

    “...好了吗?”

    声音小到听不清。

    杂乱无章的思绪登时被现实世界一道清晰温软的嗓音抽回,离散的瞳孔逐渐澄澈,他重新端详起程幼幼,少顷,沉声道:“好了。”

    “那,她们走了没有?”

    “......”

    简直被她磨得没脾气了。

    回到宿舍,程幼幼将药膏放在书桌抽屉里,靳寒叮嘱她早晚一定要擦,擦完必须要揉五分钟。

    程幼幼舒出一口气,拍了拍仍然微烫的双颊。

    明天便迎来国庆长假,天气也会断崖式转凉。

    趁着有时间,程幼幼将箱子里的厚衣服翻出来,再把常穿的厚外套挂在阳台。

    没一会儿,一阵叽喳的说话声和细碎的脚步声在宿舍门前停下,小雨跟邻寝的女生说了拜拜,推门而进。

    “咦?”小雨将包扔在桌上:“幼幼你这段时间回来得好早啊,不坐公交改打车啦?”

    程幼幼蹲在地上整理衣服,故作平常道:“没、没有啊,也不是很早吧。”

    小雨打趣道:“该不会是同事送你回来的吧?”

    程幼幼心尖一紧,连忙否认。

    “害,我随口一说,看你吓得。”小雨忍俊不禁:“你这么纯情怎么得了。”

    “你额头怎么了?”幼幼略微偏头时,小雨瞥见她发际线处那抹红肿。

    “不小心撞到了。”

    “这么不小心?擦药了吗?”小雨捏捏幼幼脸颊的软肉:“破相就惨了。”

    她微微弯唇,“擦了的。”

    “那就好。”

    程幼幼将翻出的衣服分门别列放好,再将夏季的衣服叠好压在箱子下面,小雨靠在桌沿刷着手机,同她聊天。

    “但是幼幼,你真的没想过交个男朋友?学校里就没你喜欢的男生?”

    程幼幼支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半晌道:“我暂时还没去想那些事。”

    “眼看马上实习了,出社会再交男朋友可难了。”小雨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样子:“哪有校园恋爱那么简单啊,你都不知道碰上些什么人。”

    “可,我在学校里碰到的也是些奇葩呀。”幼幼嘟囔着说。

    小雨噗地笑出声,“哈哈哈这倒也是,不过也有例外,那个赵学弟不就挺好的。”

    “......”幼幼无语地瞪她一眼:“就因为人家帮我们占过座位是吧。”

    “不光是因为这个,他看起来有点呆萌,心无城府的样子,就很适合你,毕竟你这么单纯,哪能应付那些渣男啊!”

    看来赵曾没有跟小雨讲过,靳寒和自己认识这回事。

    程幼幼暗暗松口气,起身拉开衣柜拿出几个衣架,脑海里组织着语言:“别再撮合我跟赵曾了,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小雨冷不丁来了句:“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般,程幼幼放下手中的事情,转过身认真看向小雨:“其实,我——”

    “嗯?”小雨疑惑状。

    “我有喜欢的人了。”她一鼓作气。

    “!!!”小雨蹭地冲上前,握住她的胳膊:“谁啊,谁啊谁啊!!”

    任凭小雨怎么跟着幼幼问个不听,甚至手脚并用,幼幼就是不说。

    没多久,另外两个室友陆续回来,小雨也不打算替她瞒着,直接昭告全寝室,程幼幼有喜欢的人了。

    果不其然,另外两个室友闻言好奇心大作,拦住幼幼非得让她说出来。

    简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程幼幼此刻无比后悔自己说出那句话,颇为无奈地看着面前站着的三人。

    “是我们班的?”

    “肯定不是!咱班男生拢共那么点,其中三分之一追过幼幼,你们见她跟谁说话超过三句了的?”

    “是我们专业的吗??”

    “是我们学校的还是外面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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