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睡了很久，再醒来时，车窗外的景色已十分陌生。
程幼幼揉了下眼睛，咕囔道：“到了吗？”
道路宽敞平坦，两侧布满绿植，像是在朝远离闹市区的地方开，指路牌上的地名也没听过。
“醒的真是时候。”靳寒嘴角淡淡上扬，“马上到了。”
周遭环境没什么人烟味，幼幼心里疑惑，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十分钟后，坦克停在城郊一座独栋别墅大门前。
大铁门紧闭，门口保安亭外站着个人。
保安看眼车，又冲靳寒笑着招手，靳寒淡淡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用对讲机喊了句什么，别墅里便跑出两个人，一人一边把铁门推开。
认识这么久，程幼幼再一次刷新了对靳寒的认知。
“......这、这是，”她瞪大眼睛，“你家？”
“嗯。”靳寒侧身为她解开安全带，平静道：“很久没回来住过了，就小时候住了几年。”
“......”
程幼幼呆滞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怪不得靳寒的消费水平远远超出刑警的薪资，不仅能开七位数的车，还住在通市最贵的富人区，她一直天真地认为是他父母殉职的原因。
知道程幼幼不习惯被人跟前跟后伺候着，靳寒挥挥手，示意那两个人回去。
下车后，他绕到后备箱，一手提着从超市买的水果补品，一手牵着程幼幼进了别墅大门。
大理石板铺成的小路能并行五六个人，两侧名贵绿植修剪整齐，远处围墙边，郁郁葱葱的树木环绕，中间的草坪上还有假山流水，小亭下青石圆凳。
虽然没看见一个人，但处处都透露出每天精心打整过的痕迹。
“我奶奶有可能在休息，你饿了的话，我们就先吃饭？”
看环境看入神了，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半晌，程幼幼才如梦初醒过来：“...靳寒，要不，我们把礼物提回车上吧？”
几个塑料袋装着的超市货，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她不好意思送出手。
“提回去干嘛？”靳寒手心紧了紧，“不是你说，这是心意吗。”
默了会儿，程幼幼温温嗯声。
不知不觉踏上台阶，来到客厅。
刚进门，环形楼梯下来一个女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看起来精气神十足，笑声洪亮。
“哎呀，小寒回来了！”
靳寒：“吴阿姨。”
吴阿姨接过靳寒手上的东西，又递给一个年轻女孩，带着笑意的眼神里有一丝探究，“旁边这位姑娘是？”
程幼幼心中一紧。
“这是我女朋友。”提起幼幼，靳寒的神情不由柔和。
幼幼跟着靳寒叫了声吴阿姨，声音温温软软的，看着乖得很。
吴阿姨在靳家做了几十年，看着靳寒长大，虽说这几年工作忙，不怎么见着人，但也从未听他说过交了什么女朋友。
懵了几秒后，她又惊又喜，立马拉起程幼幼的手上下打量一圈。
“快快进来坐！”
挨着靳寒在客厅坐下，放眼望去全是红木家具。
“别客气啊，就当在自己家。”吴阿姨笑着给程幼幼倒了杯水，又匆匆忙忙地上了楼。
“老太太刚醒，还有点起床气，我喂她吃了药，收拾妥当再下楼，你们先坐会儿。”
待吴阿姨走后，靳寒下意识揽过她的肩，凑近低语：“本来就是在自己家。”
他说这话时，幼幼刚好瞥见不远处两个年轻女孩子正盯着他们捂嘴笑，窃窃私语什么。
她脸一热，连忙挣脱开。
“你坐好。”
“我在自己家抱自己的女朋友，有什么问题？”靳寒顽劣一笑，又去拉她的手。
动作不是很大，程幼幼没再反抗，静静坐了会儿，又问：“刚刚...吴阿姨说喂你奶奶吃药，她生什么病了？”
靳寒摸出根烟叼在嘴里，掌心半拢准备打火时又作罢：“阿尔兹海默症。”
空气陷入两三秒宁静，她抬起视线，慢慢望向落地窗外的园林景色。
“老人得这病的机率比较大，不过我觉得，你奶奶应该被照顾得很好。”
“她年轻时候操心的事儿太多，这病诱因也复杂，这个岁数了，能身体健康，不出什么大毛病就成了。”
他把烟和打火机丢在茶几上。
程幼幼嗯声，又问：“你家里，就我看到的这些，怎么从来没听你讲过？”
“你说这房子？”靳寒不以为然，淡淡解释：“是有点资产，我家几代从商，我爷爷去世得早，我爸又当了警察，找了个对象也就是我妈，也跟着他当了警察，现在到我这儿——”顿了顿，舌尖痞里痞气地顶了下脸颊，“算是完了。”
“怎么能这么说？”程幼幼抿了抿唇，温声道：“或许，你爷爷是为你跟你爸爸骄傲的。”
靳寒轻扯嘴角，敛去眸中嘲意。
“人都死了，赞不赞成也没多大意义。”
闻言，程幼幼不由蹙眉，想安慰又咽回肚子。
他跟家里似乎有不少矛盾，在她面前也很少提及家人，她不想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贸然开口。
“我家现在所有资产都在我奶奶名上，集团是几个亲戚代为管理，固定资产比较多。”
靳寒三言两语，说了不少生意和家里的事，颇有种对她交底的感觉。
听下来，程幼幼总结出一句话——靳寒对于亲情很淡薄。
这时，一名女佣端来两碟精致的点心，“靳先生，程女士，厨房还在做饭，吴管家吩咐我先给你们端点甜品，待会儿饭好了再叫你们。”
程幼幼说了声谢谢。
*
来到吃饭的地方，程幼幼见到了靳寒的奶奶。
如她所说，靳奶奶被照顾得很好。
尽管得了老年痴呆，但容貌体态保养得极好，打扮端庄得体，在家也盘头发，戴首饰，化了个淡妆。
一看就知道是在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下长大的大家闺秀，十指不沾阳春水。
满屋子照顾靳奶奶的保姆阿姨们走来走去。
也没等靳寒主动介绍，程幼幼一紧张，率先喊了声奶奶好。
靳奶奶漱完口，又接过吴阿姨递来的口布擦嘴，做完一切，才不紧不慢看向程幼幼。
“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大个孙女了？”她盯着幼幼，神色平淡：“正京，这个小姑娘是你带来的吗？”
程幼幼猛地一怔。
靳正京，靳寒的父亲。
除她以外，在场众人都没什么太大反应，像是早已习惯，只有吴阿姨抱歉地冲她笑笑。
原来靳奶奶的病已经这么严重了，错把孙子认成儿子。
幼幼屏息凝神，小心翼翼侧头瞥了眼靳寒。
靳寒没立刻回答，藏在桌布下的手不轻不重地捏着程幼幼的，干燥温热的体温传递到她的掌心，像是无声的安抚。
“妈，您忘了，这是我妻子。”靳寒嗓音清冷，目光深邃。
靳奶奶这才仔仔细细地打量起程幼幼：“不像啊，我自己儿媳妇我还不认得吗？”
“小吴，你看看，这是方蔷吗？”
吴阿姨站在靳奶奶侧后方，看了眼靳寒，又看向程幼幼，语气跟哄小孩似的：“是啊，这不就是方小姐吗？”
“这...”靳奶奶也有点怀疑自己了，但还是低声嘟囔：“怎么变化这么大......”
靳寒：“您之前不是一直让我带她回来吗，她前段时间太忙了，这一闲下来就回来看看您。”
“哦...”靳奶奶点点头，半信半疑地瞅程幼幼。
“哎呀，我估计就是您太久没见着方小姐了。”吴阿姨笑着为靳奶奶布菜，转移话题：“今天小厨房专门给您炖了鸽子汤，快，多吃点。”
靳奶奶饮食上对自己要求很严格，吃饭少油少盐，每天只吃拳头大小的米饭。
自从患病后，她吃的比以前多，口味也有些变了。
靳奶奶果然忘记自己刚才说过什么，淡淡“嗯”一声，举箸吃饭。
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哄着靳奶奶，程幼幼看在眼里，但是那声僭越的“妈”实在叫不出口，便一直不怎么说话，好在靳奶奶也没主动找她聊起天。
虽然记忆紊乱，但刻进骨子里的习惯忘不掉，靳奶奶用餐时细嚼慢咽，举止优雅，不说话时，看起来跟常人无异。
反观靳寒，不拘小节惯了，日常生活也没什么讲究。
靳奶奶忍不住说教：“吃饭不要发出声音，坐端正，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靳寒难得扯了抹笑，很给面子地坐直，“好好好，这样行了吧？”
靳奶奶瞪着他，半晌，也笑起来：“马上要结婚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
他眸中的笑意只僵了瞬，很快恢复如常，多了丝痞气。
“我跟谁结婚？还得看人家愿不愿意呢。”
察觉到靳寒投来的炙热目光，程幼幼耳廓一热，下意识用手挡住耳朵。
“人家不愿意也正常，哪个小姑娘愿意嫁给当警察的。”
正思考要不要搭腔，这时靳奶奶突然看向程幼幼，笑着说：“我知道你跟了我们家正京是有些委屈，不要嫌弃，虽然工作是有些危险，但是他人好。”
幼幼放下筷子，静静地聆听靳奶奶说话。
“性格好，踏实上进，又正直，当警察的人品也差不到哪去。”慈爱祥和溢满眼眶，她说起儿子时满心满眼都是骄傲。
“他也不是什么小片警，为我们国家公安事业奉献了自己一份力的，前几年执行机密任务，消失了两三年，电话都没有一个。”
说着，靳奶奶忽然起身，绕过餐桌走到程幼幼面前，紧紧握住她的手。
“几年或者十几年后，我家正京肯定会上电视的，到时候部里再批个功勋，多给我们长脸啊。”
旁边靳寒不知什么时候点了根烟。
指间白雾萦绕，袅袅飘升遮盖男人眉眼，辨不出情绪，就这么八风不动地坐着。
程幼幼视线回到靳奶奶充满笑意的脸庞上，郑重地点了点头。
“只可惜他看不到了。”
程幼幼：“......他？”
“嗯。”靳奶奶突然背过身，只是重复：“他再也看不到了，不知道我们的儿子如今这么有出息。”
半空中的手缓缓垂落，幼幼敛眸，空气陷入一阵沉寂。
“他走的太早，就剩我一个人。”
难得热闹一回的家里，她的背影却比以往更加落寞。
*
吃过饭，吴阿姨扶着靳奶奶上楼午休。
靳寒牵着程幼幼去后花园散步。
后花园打整得跟前院一样整洁美观，细密平整的草坪上丝毫看不出被踩踏过的痕迹。
有条小溪，数条红白鲤鱼在水里悠悠哉地游来游去。
岸边杨树依依，泛黄的树叶落进溪水里，又随波逐流飘远。
感觉到靳寒身上低沉的气压，程幼幼始终跟在他身后小半步的距离。
沉默了很久，她忍不住，脆生生喊：“靳寒。”
“嗯。”
“你奶奶其实跟你是一样的。”
都是被留下来的人，有着同样的遗憾，经受过同样的苦楚。
她记混了那么多人和事，却独独没有忘记她的丈夫已经去世。
“你此时此刻的感受，就是你奶奶的感受，或许，”她顿了顿，道：“你奶奶更难受。”
说实话，她看着靳奶奶这样，是心疼的。
她希望靳寒能常常回去陪陪她，多几个电话，多一些关心。
尽管靳寒没提过，但幼幼能猜到，因为他父母的原因，导致他对靳奶奶也不是很亲近。
对于亲人和家庭这类话题，他总是不愿谈及。
靳寒未置可否，话锋却一转，前言不搭后语。
“你知道吗，我爸妈没有一天带过我。”
他握住程幼幼的手没有松。
“我小时候是阿姨带大的，司机每天送我上学放学，不会再多跟我说一句话，周末回家也很少能见到我爸妈，懂事以前，我对他们一直很陌生，直到上小学，逐渐懂事了，我奶奶就告诉我他们有多么忙，让我体谅他们，反复告诉我，爸爸妈妈很爱很爱我。”
程幼幼心尖微恸。
“怎么会不信呢。”靳寒望向远方天穹，眯了眯眼，“我越来越依赖他们，拼命想得到少到可怜的亲情，那时候，他们陪我吃顿饭，我能高兴一星期。”
“他们可能是很爱很爱我的，但是已经没用了。在我真正长大，成为靳寒的那几年，他们已经去世了，我是一个人长大的。”
“靳寒。”程幼幼将脑袋枕在他胸膛上，“你现在有我了。”
良久，靳寒大掌抚上少女的发顶，揉了把，又轻轻往下顺。
“虽然你嘴上不愿意承认，但是你心里是爱你爸妈的。”程幼幼抬头，俩人的目光碰撞，“要不然你不会当警察。”
靳寒一愣，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低嗤。
注视着他的表情，幼幼眨眨眼，“看来我说对啦。”
后花园没有别人，俩人面对面拥抱，在绝对的寂静中，时间一分一秒淌过。
“靳寒。”
“嗯。”
她呼吸紧了紧，踮起脚尖去贴他脖子，“以后常常回来看看你奶奶吧。”
“你还有我，她也只有你了。”
不知过了多久，程幼幼感觉到头顶上方传来了一下短暂的震动。
“嗯。”
视野忽地白茫茫一片，树叶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场景变幻，大地光速变迁倒退。
小靳寒拖着一只比他人还大的风筝。
身后保姆帮他提着风筝尾巴，笑着哄：“小寒，我们小朋友就要放小风筝，是不是呀？”
上幼儿园，四五岁的孩子，吃力地往前跑。
后门大开，里面的大人们来来往往，他不时朝里头望一眼。
“小风筝有什么好放的，我就要放大风筝。”
“但是你力气太小，飞不起来。”
小靳寒突然停下来，把手上的风筝往地上一摔，“那是因为你不厉害，如果是我爸爸跟我一起放，肯定可以。”
保姆愣了一下，“哦哦，小寒想让爸爸陪你一起放风筝，是不是？”
他重重地点头。
保姆脸上绽开笑意，让他在这儿别乱跑，便去找靳正京了。
很快，靳正京朝他走了过来。
小靳寒心跳越来越快，肾上腺素飙升，莫名的兴奋占据大脑。
他甚至高兴得想蹦起来。
靳正京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将他抱在手臂上，高高举起又放下，乐此不疲。
父子俩笑得都很开心。
方蔷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眉目含笑，掏出手机像是在拍照。
正当小靳寒想捡起地上的风筝时，靳正京忽地拍拍他的脑袋。
“靳寒在家要乖啊，听奶奶和阿姨们的话。”
小靳寒像上学回答问题那样，乖巧说了声好。
他费力地提起风筝一角，举起来递给靳正京。
“爸爸，陪我放风筝。”
“爸爸跟妈妈要去工作了，可能要过段时间才回来，你自己玩吧，啊。”
靳正京又抱了抱小靳寒，说了些话，但是小靳寒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只知道，爸爸妈妈又要走了。
这么点大的时候，每次他们一走，他就要哭闹，常常要全家人哄着他。
而这一次，他同样有点想哭。
豆大的泪珠不断从眼眶里涌出，又逼回去，往复几次。
眼眶都红了，可眼泪一滴都没落下。
方蔷也过了来。
俩人都看得出来小靳寒想要哭，正准备哄时，又不约而同发现他并没有真正大哭起来，于是便夸他长大，懂事了。
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纷纷夸他。
那一刻，面对这些饱含鼓励赞扬的笑脸，不知怎的，小靳寒忽然止住鼻腔内泌出的涩意。
他深呼吸着，用手一遍遍擦眼角。
之后几天，大人们嘴边还常常挂起这事。
而从那以后，靳寒没再哭过。
爸爸妈妈回来了又走，一次一次，他只是默默望着汽车驶离的背影。
他没有再哭，转身进了门。
程幼幼揉了下眼睛，咕囔道：“到了吗？”
道路宽敞平坦，两侧布满绿植，像是在朝远离闹市区的地方开，指路牌上的地名也没听过。
“醒的真是时候。”靳寒嘴角淡淡上扬，“马上到了。”
周遭环境没什么人烟味，幼幼心里疑惑，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十分钟后，坦克停在城郊一座独栋别墅大门前。
大铁门紧闭，门口保安亭外站着个人。
保安看眼车，又冲靳寒笑着招手，靳寒淡淡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用对讲机喊了句什么，别墅里便跑出两个人，一人一边把铁门推开。
认识这么久，程幼幼再一次刷新了对靳寒的认知。
“......这、这是，”她瞪大眼睛，“你家？”
“嗯。”靳寒侧身为她解开安全带，平静道：“很久没回来住过了，就小时候住了几年。”
“......”
程幼幼呆滞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怪不得靳寒的消费水平远远超出刑警的薪资，不仅能开七位数的车，还住在通市最贵的富人区，她一直天真地认为是他父母殉职的原因。
知道程幼幼不习惯被人跟前跟后伺候着，靳寒挥挥手，示意那两个人回去。
下车后，他绕到后备箱，一手提着从超市买的水果补品，一手牵着程幼幼进了别墅大门。
大理石板铺成的小路能并行五六个人，两侧名贵绿植修剪整齐，远处围墙边，郁郁葱葱的树木环绕，中间的草坪上还有假山流水，小亭下青石圆凳。
虽然没看见一个人，但处处都透露出每天精心打整过的痕迹。
“我奶奶有可能在休息，你饿了的话，我们就先吃饭？”
看环境看入神了，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半晌，程幼幼才如梦初醒过来：“...靳寒，要不，我们把礼物提回车上吧？”
几个塑料袋装着的超市货，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她不好意思送出手。
“提回去干嘛？”靳寒手心紧了紧，“不是你说，这是心意吗。”
默了会儿，程幼幼温温嗯声。
不知不觉踏上台阶，来到客厅。
刚进门，环形楼梯下来一个女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看起来精气神十足，笑声洪亮。
“哎呀，小寒回来了！”
靳寒：“吴阿姨。”
吴阿姨接过靳寒手上的东西，又递给一个年轻女孩，带着笑意的眼神里有一丝探究，“旁边这位姑娘是？”
程幼幼心中一紧。
“这是我女朋友。”提起幼幼，靳寒的神情不由柔和。
幼幼跟着靳寒叫了声吴阿姨，声音温温软软的，看着乖得很。
吴阿姨在靳家做了几十年，看着靳寒长大，虽说这几年工作忙，不怎么见着人，但也从未听他说过交了什么女朋友。
懵了几秒后，她又惊又喜，立马拉起程幼幼的手上下打量一圈。
“快快进来坐！”
挨着靳寒在客厅坐下，放眼望去全是红木家具。
“别客气啊，就当在自己家。”吴阿姨笑着给程幼幼倒了杯水，又匆匆忙忙地上了楼。
“老太太刚醒，还有点起床气，我喂她吃了药，收拾妥当再下楼，你们先坐会儿。”
待吴阿姨走后，靳寒下意识揽过她的肩，凑近低语：“本来就是在自己家。”
他说这话时，幼幼刚好瞥见不远处两个年轻女孩子正盯着他们捂嘴笑，窃窃私语什么。
她脸一热，连忙挣脱开。
“你坐好。”
“我在自己家抱自己的女朋友，有什么问题？”靳寒顽劣一笑，又去拉她的手。
动作不是很大，程幼幼没再反抗，静静坐了会儿，又问：“刚刚...吴阿姨说喂你奶奶吃药，她生什么病了？”
靳寒摸出根烟叼在嘴里，掌心半拢准备打火时又作罢：“阿尔兹海默症。”
空气陷入两三秒宁静，她抬起视线，慢慢望向落地窗外的园林景色。
“老人得这病的机率比较大，不过我觉得，你奶奶应该被照顾得很好。”
“她年轻时候操心的事儿太多，这病诱因也复杂，这个岁数了，能身体健康，不出什么大毛病就成了。”
他把烟和打火机丢在茶几上。
程幼幼嗯声，又问：“你家里，就我看到的这些，怎么从来没听你讲过？”
“你说这房子？”靳寒不以为然，淡淡解释：“是有点资产，我家几代从商，我爷爷去世得早，我爸又当了警察，找了个对象也就是我妈，也跟着他当了警察，现在到我这儿——”顿了顿，舌尖痞里痞气地顶了下脸颊，“算是完了。”
“怎么能这么说？”程幼幼抿了抿唇，温声道：“或许，你爷爷是为你跟你爸爸骄傲的。”
靳寒轻扯嘴角，敛去眸中嘲意。
“人都死了，赞不赞成也没多大意义。”
闻言，程幼幼不由蹙眉，想安慰又咽回肚子。
他跟家里似乎有不少矛盾，在她面前也很少提及家人，她不想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贸然开口。
“我家现在所有资产都在我奶奶名上，集团是几个亲戚代为管理，固定资产比较多。”
靳寒三言两语，说了不少生意和家里的事，颇有种对她交底的感觉。
听下来，程幼幼总结出一句话——靳寒对于亲情很淡薄。
这时，一名女佣端来两碟精致的点心，“靳先生，程女士，厨房还在做饭，吴管家吩咐我先给你们端点甜品，待会儿饭好了再叫你们。”
程幼幼说了声谢谢。
*
来到吃饭的地方，程幼幼见到了靳寒的奶奶。
如她所说，靳奶奶被照顾得很好。
尽管得了老年痴呆，但容貌体态保养得极好，打扮端庄得体，在家也盘头发，戴首饰，化了个淡妆。
一看就知道是在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下长大的大家闺秀，十指不沾阳春水。
满屋子照顾靳奶奶的保姆阿姨们走来走去。
也没等靳寒主动介绍，程幼幼一紧张，率先喊了声奶奶好。
靳奶奶漱完口，又接过吴阿姨递来的口布擦嘴，做完一切，才不紧不慢看向程幼幼。
“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大个孙女了？”她盯着幼幼，神色平淡：“正京，这个小姑娘是你带来的吗？”
程幼幼猛地一怔。
靳正京，靳寒的父亲。
除她以外，在场众人都没什么太大反应，像是早已习惯，只有吴阿姨抱歉地冲她笑笑。
原来靳奶奶的病已经这么严重了，错把孙子认成儿子。
幼幼屏息凝神，小心翼翼侧头瞥了眼靳寒。
靳寒没立刻回答，藏在桌布下的手不轻不重地捏着程幼幼的，干燥温热的体温传递到她的掌心，像是无声的安抚。
“妈，您忘了，这是我妻子。”靳寒嗓音清冷，目光深邃。
靳奶奶这才仔仔细细地打量起程幼幼：“不像啊，我自己儿媳妇我还不认得吗？”
“小吴，你看看，这是方蔷吗？”
吴阿姨站在靳奶奶侧后方，看了眼靳寒，又看向程幼幼，语气跟哄小孩似的：“是啊，这不就是方小姐吗？”
“这...”靳奶奶也有点怀疑自己了，但还是低声嘟囔：“怎么变化这么大......”
靳寒：“您之前不是一直让我带她回来吗，她前段时间太忙了，这一闲下来就回来看看您。”
“哦...”靳奶奶点点头，半信半疑地瞅程幼幼。
“哎呀，我估计就是您太久没见着方小姐了。”吴阿姨笑着为靳奶奶布菜，转移话题：“今天小厨房专门给您炖了鸽子汤，快，多吃点。”
靳奶奶饮食上对自己要求很严格，吃饭少油少盐，每天只吃拳头大小的米饭。
自从患病后，她吃的比以前多，口味也有些变了。
靳奶奶果然忘记自己刚才说过什么，淡淡“嗯”一声，举箸吃饭。
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哄着靳奶奶，程幼幼看在眼里，但是那声僭越的“妈”实在叫不出口，便一直不怎么说话，好在靳奶奶也没主动找她聊起天。
虽然记忆紊乱，但刻进骨子里的习惯忘不掉，靳奶奶用餐时细嚼慢咽，举止优雅，不说话时，看起来跟常人无异。
反观靳寒，不拘小节惯了，日常生活也没什么讲究。
靳奶奶忍不住说教：“吃饭不要发出声音，坐端正，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靳寒难得扯了抹笑，很给面子地坐直，“好好好，这样行了吧？”
靳奶奶瞪着他，半晌，也笑起来：“马上要结婚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
他眸中的笑意只僵了瞬，很快恢复如常，多了丝痞气。
“我跟谁结婚？还得看人家愿不愿意呢。”
察觉到靳寒投来的炙热目光，程幼幼耳廓一热，下意识用手挡住耳朵。
“人家不愿意也正常，哪个小姑娘愿意嫁给当警察的。”
正思考要不要搭腔，这时靳奶奶突然看向程幼幼，笑着说：“我知道你跟了我们家正京是有些委屈，不要嫌弃，虽然工作是有些危险，但是他人好。”
幼幼放下筷子，静静地聆听靳奶奶说话。
“性格好，踏实上进，又正直，当警察的人品也差不到哪去。”慈爱祥和溢满眼眶，她说起儿子时满心满眼都是骄傲。
“他也不是什么小片警，为我们国家公安事业奉献了自己一份力的，前几年执行机密任务，消失了两三年，电话都没有一个。”
说着，靳奶奶忽然起身，绕过餐桌走到程幼幼面前，紧紧握住她的手。
“几年或者十几年后，我家正京肯定会上电视的，到时候部里再批个功勋，多给我们长脸啊。”
旁边靳寒不知什么时候点了根烟。
指间白雾萦绕，袅袅飘升遮盖男人眉眼，辨不出情绪，就这么八风不动地坐着。
程幼幼视线回到靳奶奶充满笑意的脸庞上，郑重地点了点头。
“只可惜他看不到了。”
程幼幼：“......他？”
“嗯。”靳奶奶突然背过身，只是重复：“他再也看不到了，不知道我们的儿子如今这么有出息。”
半空中的手缓缓垂落，幼幼敛眸，空气陷入一阵沉寂。
“他走的太早，就剩我一个人。”
难得热闹一回的家里，她的背影却比以往更加落寞。
*
吃过饭，吴阿姨扶着靳奶奶上楼午休。
靳寒牵着程幼幼去后花园散步。
后花园打整得跟前院一样整洁美观，细密平整的草坪上丝毫看不出被踩踏过的痕迹。
有条小溪，数条红白鲤鱼在水里悠悠哉地游来游去。
岸边杨树依依，泛黄的树叶落进溪水里，又随波逐流飘远。
感觉到靳寒身上低沉的气压，程幼幼始终跟在他身后小半步的距离。
沉默了很久，她忍不住，脆生生喊：“靳寒。”
“嗯。”
“你奶奶其实跟你是一样的。”
都是被留下来的人，有着同样的遗憾，经受过同样的苦楚。
她记混了那么多人和事，却独独没有忘记她的丈夫已经去世。
“你此时此刻的感受，就是你奶奶的感受，或许，”她顿了顿，道：“你奶奶更难受。”
说实话，她看着靳奶奶这样，是心疼的。
她希望靳寒能常常回去陪陪她，多几个电话，多一些关心。
尽管靳寒没提过，但幼幼能猜到，因为他父母的原因，导致他对靳奶奶也不是很亲近。
对于亲人和家庭这类话题，他总是不愿谈及。
靳寒未置可否，话锋却一转，前言不搭后语。
“你知道吗，我爸妈没有一天带过我。”
他握住程幼幼的手没有松。
“我小时候是阿姨带大的，司机每天送我上学放学，不会再多跟我说一句话，周末回家也很少能见到我爸妈，懂事以前，我对他们一直很陌生，直到上小学，逐渐懂事了，我奶奶就告诉我他们有多么忙，让我体谅他们，反复告诉我，爸爸妈妈很爱很爱我。”
程幼幼心尖微恸。
“怎么会不信呢。”靳寒望向远方天穹，眯了眯眼，“我越来越依赖他们，拼命想得到少到可怜的亲情，那时候，他们陪我吃顿饭，我能高兴一星期。”
“他们可能是很爱很爱我的，但是已经没用了。在我真正长大，成为靳寒的那几年，他们已经去世了，我是一个人长大的。”
“靳寒。”程幼幼将脑袋枕在他胸膛上，“你现在有我了。”
良久，靳寒大掌抚上少女的发顶，揉了把，又轻轻往下顺。
“虽然你嘴上不愿意承认，但是你心里是爱你爸妈的。”程幼幼抬头，俩人的目光碰撞，“要不然你不会当警察。”
靳寒一愣，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低嗤。
注视着他的表情，幼幼眨眨眼，“看来我说对啦。”
后花园没有别人，俩人面对面拥抱，在绝对的寂静中，时间一分一秒淌过。
“靳寒。”
“嗯。”
她呼吸紧了紧，踮起脚尖去贴他脖子，“以后常常回来看看你奶奶吧。”
“你还有我，她也只有你了。”
不知过了多久，程幼幼感觉到头顶上方传来了一下短暂的震动。
“嗯。”
视野忽地白茫茫一片，树叶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场景变幻，大地光速变迁倒退。
小靳寒拖着一只比他人还大的风筝。
身后保姆帮他提着风筝尾巴，笑着哄：“小寒，我们小朋友就要放小风筝，是不是呀？”
上幼儿园，四五岁的孩子，吃力地往前跑。
后门大开，里面的大人们来来往往，他不时朝里头望一眼。
“小风筝有什么好放的，我就要放大风筝。”
“但是你力气太小，飞不起来。”
小靳寒突然停下来，把手上的风筝往地上一摔，“那是因为你不厉害，如果是我爸爸跟我一起放，肯定可以。”
保姆愣了一下，“哦哦，小寒想让爸爸陪你一起放风筝，是不是？”
他重重地点头。
保姆脸上绽开笑意，让他在这儿别乱跑，便去找靳正京了。
很快，靳正京朝他走了过来。
小靳寒心跳越来越快，肾上腺素飙升，莫名的兴奋占据大脑。
他甚至高兴得想蹦起来。
靳正京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将他抱在手臂上，高高举起又放下，乐此不疲。
父子俩笑得都很开心。
方蔷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眉目含笑，掏出手机像是在拍照。
正当小靳寒想捡起地上的风筝时，靳正京忽地拍拍他的脑袋。
“靳寒在家要乖啊，听奶奶和阿姨们的话。”
小靳寒像上学回答问题那样，乖巧说了声好。
他费力地提起风筝一角，举起来递给靳正京。
“爸爸，陪我放风筝。”
“爸爸跟妈妈要去工作了，可能要过段时间才回来，你自己玩吧，啊。”
靳正京又抱了抱小靳寒，说了些话，但是小靳寒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只知道，爸爸妈妈又要走了。
这么点大的时候，每次他们一走，他就要哭闹，常常要全家人哄着他。
而这一次，他同样有点想哭。
豆大的泪珠不断从眼眶里涌出，又逼回去，往复几次。
眼眶都红了，可眼泪一滴都没落下。
方蔷也过了来。
俩人都看得出来小靳寒想要哭，正准备哄时，又不约而同发现他并没有真正大哭起来，于是便夸他长大，懂事了。
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纷纷夸他。
那一刻，面对这些饱含鼓励赞扬的笑脸，不知怎的，小靳寒忽然止住鼻腔内泌出的涩意。
他深呼吸着，用手一遍遍擦眼角。
之后几天，大人们嘴边还常常挂起这事。
而从那以后，靳寒没再哭过。
爸爸妈妈回来了又走，一次一次，他只是默默望着汽车驶离的背影。
他没有再哭，转身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