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钰四处张望,没看到程越铭。她站在客厅里等了一会,从楼上下来的两道身影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她没想到在这也能碰到顾家文,更没想到他和程越铭会单独碰面,邹钰发誓自己完全不知情。

    眼底里闪过一丝惊讶,很快转换成脸上的笑意,她主动去牵程越铭的手。在外时刻铭记要装扮成恩爱夫妻的样子,这一点邹钰是十分合格的。

    迎上顾家文的目光,她礼貌一笑,“顾先生,您好。”

    “邹小姐,幸会。”

    握住邹钰的手轻轻脱开,直接来到她的腰间,用力一握,手指在外套的布料上摩挲着。

    “你很幼稚。”邹钰低声说。

    程越铭不语,嘴角扬起。

    与其说这是张丛光家的餐厅,不如说像是饭店的一个大型包间。

    大圆桌前坐满了来客,这会儿程越铭看清楚了,算上张丛光张芸芸两位东家,在场的一共十二人,女性拢共就两位。

    若是往常,邹钰不爱出席“含男量”如此之高的活动。尤其是男性到了中年,无论成功与否,自动解锁历史学、政治学、军事学、社会学四大硕士学位。除此之外,家里的黄脸婆,外面的红玫瑰,心上的小白花,自然也是此类场合不可避免的话题之一。

    身处其中的女性,全程下来只需要回应“哇……”、“真的吗?”、“好厉害”三个固定词汇,并伴随着低声惊呼和溢于言表的崇拜之情,就能让发表言论的在场男性感到无与伦比的成就感。

    若再开点带颜色的小笑话,逗得女人羞红了脸,那简直是男人心中酒足饭饱的最佳状态。

    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诸如此类的荒唐话,都是邹钰在酒局上听来的。

    原本以为今日只需要耐心地摆好几个小时的笑容,熬过晚上九点即可。直到瞧见今日来宾之后,才发觉比自己想象中的还有意思。

    一阵场面话过后,已经举起了第三杯酒。程越铭不喝酒,杯子里是橙色饮料,他斜着倚在椅子上,一只手搭在邹钰的椅背上,一只手来回摆弄着烟盒。

    从进门到现在,他在用极少的口头语言和丰富的肢体语言表达着他对主人的不耐烦和厌恶。

    他这幅样子张丛光倒是见习惯了,也不恼,吩咐服务生拿来一瓶洋酒,开口道,“张某人的家宴,环境简陋,食材稀少,让各位受委屈了,这支酒,我从一位墨西哥的商人手上买来的,还剩半瓶,先用来孝敬程总。”

    抬头示意服务生前去倒酒。

    程越铭把空杯往旁边一推,眼皮也没抬,“太太有规定,不喝。”

    “阿光啊,你看看你,程总这是烈酒喝多了,腻了!”

    “是啊,又烈又冲的酒虽然好喝,但不一定是好酒,我倒觉得,又香醇又浓厚的酒,沉淀下来,才好喝,就如同芸芸的为人,温柔细腻,回味悠长。”

    搭腔的这两位,都是江州本地位处第二梯队的地产商,近两年地产行业相当不景气,只能在汇悦程的手底下搞点小动作讨讨生活,自然对程家颇有微词。

    张丛光沉下嘴角,皱眉说道,“你看看我,想拍我这老弟的马屁,真是拍到马腿子上了。我也是听咱们郭总说的,邹小姐不但是热烈奔放的玫瑰花,还是明媚带刺儿的野蔷薇。哎呀,怪不得程总不喜欢我们家芸芸这朵纯洁的茉莉花,原来是喜欢烈酒啊……”

    坐在张芸芸左手边的这位微胖的寸头男士,就是张丛光口中的郭总。

    郭瑞,在北京经营一家餐饮品牌公司,三十六岁,钻石王老五。邹钰曾经的追求者。

    酒后和其他人打赌,一个月之内睡到邹钰,全方位围追堵截了小半年,最终以失败告终。

    邹钰的理由是:我不喜欢有钱男人。

    现在她身边的这位,不是有钱男人是什么?

    “邹小姐……噢不,现在是程太太了。程太太当初在北京创业的时候,敢闯,敢拼,酒局敢闯,酒店也敢闯啊!”郭瑞开口,被烟酒长期浸过的嗓子有些沙哑。

    “还是叫我邹钰吧,郭总,好久不见,您的状态越来越年轻了,我的意思是,和年轻小伙子一样,说话不着边际。”邹钰笑得眼睛眯起来。她今天的妆很淡,这会儿口红也被蹭干净了,整个人看着温温柔柔没有攻击性。

    “郭老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普通人创业嘛,哪能没有牺牲,有的人牺牲时间,邹小姐牺牲精力。咱们又不是像程总一样,一出生就是天之骄子,那叫什么?云泥有别!”张丛光仗着几分醉意,开始说起了真心话。

    程越铭瞧不起他,他也瞧不上程越铭。不就是个富三代吗?不就是在本地有点人脉吗?天天有天人外有人,板着张高傲的脸给谁看?亲自把妹妹送到他房间他恼羞成怒,那就好好让他看看自己娶回家当宝贝的是个什么东西。

    郭瑞抿了一口洋酒,说道:“还真够烈,光哥会挑!真会挑!像极了邹小姐,不过是炽烈的烈,不是烈女的烈……”

    “不烈,怎么拿捏住京圈这么多大佬啊,还得是邹小姐有本事。”开口的这位老头邹钰根本不认识,今天也是第一次见面,她心想他也跟着放什么屁?

    “酒虽好喝,但也是二手的,虽然大家伙不介意,但毕竟不值钱,配不上在座各位的身价。是不是嘛,小顾?哎哟,你看我这脑瓜子。”张丛光脑袋一拍,故作惊讶地说,“我这记性越来越差了,忘了介绍小顾了,顾家文,我们昭泰新来的设计师,年轻有为,英俊潇洒,据说是邹小姐十几年的好友啊,感情颇深,交流也颇深啊。”

    邹钰望向顾家文,他坐在那面无表情,眼神低垂。

    程越铭正想发作,邹钰的手在桌子底下握住了他的手。很轻,但很有力量。

    她接过递来的洋酒,倒了一杯,站起来整理了下外套的下摆,把杯子举了起来,不疾不徐地说。

    “各位抬举了。邹钰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不是什么大人物,更谈不上拿捏了什么大人物,若是如此,我也不会在北京欠了一屁股债灰溜溜跑回江州,四处求爹喊娘。2023年了,没有真诚只能寸步难行,做生意是如此,做人也是。光想着往上爬,用别人的隐私换前途,大概率适得其反。”说罢,她停顿了一会,看向了顾家文。

    他没有直视她的目光,而是看向了别处。

    邹钰紧接着说,“我今天刚进门的时候,看见张总春风得意,张小姐美丽动人,一转眼,看到了郭总,我这就明白了,张总今天也有一个让妹妹入户送温暖的计划来着。不过直到落座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今天在座的女性,只有张小姐和我这个有夫之妇。看来郭总的英名,已经从北京传遍了江州,和郭总同桌吃饭的姑娘,都有成为原告的机会。上次性骚扰那事儿,不知道人姑娘撤诉了吗?郭总?”

    “邹钰有点小洁癖,喜欢把屁股擦干净了,再来上饭桌。唉,用词不雅,各位担待。”仰头,把酒喝下,一气呵成。

    发声的几位面露难堪,郭瑞更是眉头紧蹙,冲着张丛光白眼不断,把话题自然而然引去了别处。

    程越铭抱着双臂,斜过身体看着邹钰,微微扬起嘴角,用极小的声音说了句,“邹老师。”

    一番口舌后,宴席的氛围降到了冰点,程越铭待不住了,眼神示意邹钰要离开。

    张芸芸急忙拍了张丛光两下,努努嘴,拉着他袖子就要起身送客。

    “不好意思,两位,今日张某招待不周。”张丛光从皱纹里拼命挤出笑意,表情看起来滑稽。

    “十分周到,我很满意。从今日起我太太更了解您的为人了,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张总不用送了。”程越铭揽住邹钰的腰正欲离开,他顿了顿,又说了句,“人也不用送了,张小姐也一样。”

    张芸芸不知所措地收起了笑容。

    像上次那样,他没有给邹钰说话的机会,带着人径直走出了大门。

    吴轩早把车停在外面,见老板出来了,赶紧打开车门。望见他面色凝重,嘴角向下,一句话也不敢说。

    邹钰仰着头在后座闭目养神,一只手轻抚着腹部。程越铭微微靠过去,低声问了句,“不舒服?是不是喝多了。”

    旁边的人没有回应,好半晌,才问了一句,“你搅黄了他几个项目?”

    “三个,包括在嵩山村的民宿。”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张丛光。

    邹钰还是闭着眼,嘴唇微启,“今天你表现得很好。”

    “是吗。邹老师。”程越铭疑惑。

    “嗯,全程没发作,就是很好的表现。”邹钰表扬道。

    “比起邹老师,我的阴阳怪气还是小儿科了些,就不献丑了。”

    “我觉得老板和老板娘都很会阴阳。”吴轩开着车冷不丁来了一句。

    “闭嘴!”

    “闭嘴!”

    后座不约而同地传来声音。

    距离家里还有两公里的时候,程越铭让吴轩在路边停了车。

    “下车走走,吹风散散酒气?”

    “嗯。”

    邹钰抬头望向天上,一轮弯月挂在天空,朦胧的光辉落下来,仿佛有人拉开帘子隔空凝视着自己。

    她今天穿的是平底鞋,比程越铭的肩头高出一点点。两人并肩走着,偶尔手臂触碰到一起。邹钰或许是喝多了,整个人散发着热气。

    “你在乎他们说的吗?”邹钰放慢脚步,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程越铭双手插兜,不紧不慢地说,“怎么这么问,是在意我的想法?”

    “想了解一下合伙人和我是不是同一类人,才能更好地继续合作下去。”哪怕醉了酒,说话也要滴水不漏。

    “在乎他们说的人,不在乎他们说的事。”程越铭答。

    今夜风挺大,这条路上也没有其他行人,程越铭的声音很轻,夹杂在但他的话重重地砸进了邹钰的心里。她的心跟着微微颤动了一下。

    “那个叫顾家文的,我们十几岁就认识,谈了七八年的恋爱,哪怕分手后,他在我记忆中仍然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我一直以为人的性格不管如何被环境改变,内核是不变的。今天见了面,才发现是我把人想得太美好了。事实证明你是对的,和他们那样的人保持表面良好的关系,完全没有意义。”

    “能帮你看清一个人的真面目不失为一件好事。”程越铭安慰道。

    “他们想通过羞辱我来羞辱你。”

    “这个公式是对的,不过数据代错了。”程越铭停下脚步,转头盯着邹钰的眼睛。

    她的眼珠是棕色的,此时因为酒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和两人在酒店那天晚上如出一辙。

    “通过伤害你,可以伤害到我,但是羞辱不行。你和我都不是轻易能被羞辱到的人。”他弓着腰,慢慢靠近邹钰。

    “那就是我们都没有羞耻心。”邹钰笑了,唇齿间的酒气飘散。

    程越铭站直了身体,也跟着笑,“我一共说了两句话,你倒是自动忽略了前一句。”

    邹钰直视他的目光,“程总,这就是你一位三十四岁情场老手含蓄的表白?”

    “叫我程越铭。”

    “不叫,怕我叫了你的名字,你会抑制不住的开心。”邹钰向前半步,几乎要和程越铭的胸膛贴在一起。

    她眼里的雾气更重了。喝了酒的她,比平时的她还要迷人。肆意的,张扬的,得意的气息,程越铭有一瞬间的失神。

    邹钰轻笑一声,重心向前,踮起脚轻触到程越铭的嘴角。

    程越铭愣了一秒,下一秒,他快速低下头,找准位置,吻住了她。

    他一只手拨开邹钰额前掉落的,横亘在二人嘴唇间的碎发,一只手环住她纤细的腰,把人往前带了带。两句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了一起。

    酒气在唇齿间缠绕,程越铭托着她的后脑勺,慢慢加深了这个吻。

    他们没说错,这酒真烈。

    她的唇如此柔软,他用力地探索着她的口腔深处,像是要拼命汲取着她的养分,猜测她的喉咙里下一句话想说什么。

    这个极尽暧昧的吻大概持续了两分钟,直到邹钰喘不过气,推开了程越铭。

    两人没有说什么,十分默契地望着对方同时低笑了一声。

    “比上次有些进步了。”

    邹钰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吻技。

    “你呢?你没有进步,上次是我主动的,这次也是我主动的,下次你要努力点了。”

    “好。”

    程越铭应声的同时,掰过邹钰的肩膀,在她的唇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第三次,这次是我主动了。”他放开邹钰,勾起嘴角看着她,“就当是今天的晚安吻了,今后每一天的晚安至少得按这个最低标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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