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来临的冬季是楚歌在段府所过的第六个冬天。一连下了几天的雪,枝头银装素裹。街上到处都是小孩子的欢笑与叫嚷声,太阳像一张苍白的纸一样挂在楼头。楚歌仰头瞧一瞧,直觉这太阳纸糊似的,阳光却刺眼。她换了新衣服,穿得厚实,只觉得身上重。水儿同几个婢女已经玩到一起,高声喊着要她来。楚歌笑一笑,说,你们先玩,我得去厨房看看姜汤好了没有。揽枝便连忙说,我去,我去。三夫人是我照看的,理应我去。你跟水儿玩会儿吧。

    此前不久刚有一回气温骤降。三夫人躲避不及,染了风寒。不过所幸问题不大,喝了几日药便有好转,现在每日要一碗姜汤。揽枝往衣服上擦擦手,急匆匆地朝着厨房走去。她穿得也厚,人像一朵洁白盛开的绒花。水儿跑到她身边,两人并肩看着揽枝一步一挪地走上小道。水儿捂着嘴吃吃笑,说揽枝姐姐可真好玩儿,跟个球一样。楚歌说,你不也像个球一样在道上滚吗?水儿说,这可不一样,我滚的是雪,她滚的是石子。楚歌笑着说,都胖乎乎的,哪有什么不同的?

    三夫人的病算不上严重。但至少她染了病,倒是多了老爷一些关心。段盛尧往她房里去的次数多了些,只不过也不怎么过夜。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必三夫人也已经习惯。正如揽枝所说,依靠老爷,不如找找当年遗失的曲谱。曲子是永恒的,但老爷的爱不是。

    揽枝说这话时是私底下。楚歌忙说,什么话你也敢说?揽枝就笑,说,是三夫人亲口说的,我也只是转述。楚歌说,可得小心别让老爷听见。揽枝说,那当然!我只是觉得好玩,私底下跟你分享。你别告诉老爷就是了。

    楚歌于是笑笑,说我不告诉。揽枝的脸上绽放出落日般的红霞。她后来说,我看三夫人渐渐看开了,自己心里也高兴。既然嫁来这里,那这一辈子也只能在这里。荣华富贵乃过往云烟,让自己过得快乐才是正经。夫人已经想开了。

    易思烟是想开了,可是曲凝竹没有。随着冬日既尽,大夫人愈加的闷闷不乐。府里现在她最年轻。段盛尧看在她的年龄,想让她再生一个儿子,至少留个现在名正言顺的嫡子。可这肚子怎么也怀不上。那双手便总是扶着额头,没有声响,面上却总是叹气。段盛尧虽然不说什么,可冷淡也难掩。那专属于家主的威严从胡须下探出,便会使得曲大夫人在屋里躺半日,一声不吭。

    楚歌只有出来同她们一起玩玩雪时才能暂且从这种忧心中走出。她自己也觉得奇异,分明是大夫人怀不上,可自己却替她焦急。宛情便没有这种感觉,她甚至安抚大夫人说,怀不上也好,怀不上少遭罪。大夫人就长叹一声,说,可敬元到底不是我亲生的孩子。敬山与敬云已成人,老爷不过想再要个嫡亲儿子伴过老年。我若不生,谁又能来生?

    楚歌只能站在旁边,同宛情对视一眼,低头不语。段敬元不是曲大夫人的孩子。他是大夫人入府前段盛尧的四姨娘所生下的儿子,只不过在敬元呱呱落地时,她也与世长辞。四姨娘是被段母强塞到府里的,段盛尧对这个妾室没什么感情,本来也不欲管敬元,只是看这孩子长得珠圆玉润肤色雪白,实在讨喜,便心下不忍,将他抱予曲大夫人抚养。后来大夫人才生了小小姐段知燕,这也是她唯一亲生的孩子。段府里的唯一一个嫡小姐,身份已经足够显赫。可段盛尧还不满足。

    曲大夫人总是站在窗边望着庭院皑皑白雪。雪下得不大,却铺满了整个院子,枯枝也似生了新芽,颤动着枝头敲打窗棂。她人忧心,身子渐弱,病一场接着一场,许久未停。可就算这样,她还要一边咳嗽,一边招楚歌来,询问那碗“生子药”是否已经熬好。

    楚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她意识到大夫人不该是这样的,可她到底应该怎样,她也说不出来。但她的直觉是,这碗“生子药”大夫人不能再喝,她应当制止她陷入这心事的泥沼。

    但最终她的选择却是默不作声地离开屋子,走到药炉旁,将“药”盛出来。然后抱着坐在门口,对着那一晚棕褐色的药水发呆。

    有人在喊她。楚歌抬头一看,是段敬山。

    楚歌连忙起身向他行礼。段敬山风尘仆仆,刚从城外赶回来,从小到大的规矩告诉他应该守仪态,可此刻却忍不住笑,脸上挂着那种堪称向往的温柔,停留在面前两步不再向前,声音却贴近着耳侧,轻轻地喊,楚歌。

    楚歌的呼吸有些凝滞。段敬山一走就是两个月,这两个月里,她根本没在段府见过他。她只知道他是北上皇城有要事在身,而鉴于身份,她也没有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如今突然一见,心口怦怦跳个不停,明明要行礼,可却也行得不够规矩,只觉腿依旧软着,直不起来,也无法与他平视。

    段敬山带着满身风尘,向前一步。他像是想张开双臂拥抱她,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两人离得非常近,可不知是否是长久未见的原因,在这呼吸都几乎交缠在一起的距离里,楚歌的冷静却大于想要逃跑的本性。她仰头看着段敬山,看到他温柔的眼睛和微笑的嘴角。段敬山伸出手,轻轻拨了拨她耳侧的碎发,说,楚歌,一走两个月,我很想你。

    楚歌低了头。她不知道怎么回话。不过段敬山会给她机会。他问她说,这药是怎么回事,你病了?

    楚歌说,不是,是大夫人要喝。

    她难得心平气和地跟段敬山说明白此时境况。段敬山听着听着,眉头就微微皱起。他说,母亲哪里找来的江湖郎中,这种话也信?楚歌垂着眉毛说,奴婢们都劝过,可大夫人生子心切。若是真能生下小少爷,也值了。

    段敬山接过她手里的碗,闻了闻,眉头皱得更紧。他说,要问就问药堂里的大夫,不要相信那些所谓偏方。这样吧,我同父亲说一声,要他不要这么心急。麻烦你告诉母亲,这药不要再喝了。好好养身子才是正事。

    楚歌说,大少爷吩咐的事,怎么能算麻烦呢。楚歌一定尽力完成。段敬山笑了,他垂着头,温情地看了她一会儿,柔情蜜意地说,这一别两月,我想明白很多事。楚歌,有些话,你一定要听。我心意已决,不过我会等你准备好。

    楚歌在伺候大夫人喝药时脑袋里想着的就不全是大夫人,还有这句话。她心如乱麻,可却无法抑制住自己为这句话而疯狂心动。“我会等你准备好”比以往的任何情话都更要真挚,说来也怪,那些话语从来都没有真正走入她的心,可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剖白却让她动摇。她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心绪攀上心头,这种情感是陌生的。它让她无所适从,但却同时让她兴奋不已,这话像一束刚摘下来的还带着清晨露水的花,抵在胸前,就好像停在了心尖,让她被这阵扑鼻香气熏得满心喜乐,也昏昏然随时准备晕倒。

    是夜,楚歌躺在床上,已经灭了灯,心里却依旧想着这句话。段敬山的脸在眼前明明暗暗地出现又消失。她心想,他要等我准备好,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那时一股别样的快乐填满她的内心,仿佛洗刷掉了所有痛苦的回忆,冲昏了她的头脑。在这快乐里自然掺杂无穷无尽的令人生厌的哀伤,不过楚歌已经能够很熟练地将它剔除。她在这莫名的触动里被快乐隐蔽,欺骗自己。这骗局却让她衷心想道,至少,她在大少爷眼里终于像个人。而不是一样被送来送去的物品。大少爷要给她选择,便仿佛赐给她崭新的生命。

    楚歌抱着枕头,滚了一圈,望向窗外月亮,心头热火依旧难平。她不可遏制地想道,我得不到,只是想想还不行么?这样的话,除了他没有人再对我说,我什么也不要,只是想想。老天爷呀,叫这夜再黑些、长些,别让他们听见我是怎么想的。否则,他们会笑我的。

    楚歌放纵自己,想了半夜,后迷迷糊糊沉沉睡去。待她醒来时,窗外天还没亮,却已是新的一天。楚歌摸着黑爬起来,还有些困倦,昏昏沉沉地去洗漱,却突然听到窗户被敲响,随即是几声呼喊。

    是水儿的声音。

    楚歌还没完全清醒,以为水儿为大夫人的事找她,便隔着窗要她进来。进来时捎了一股寒气,倒是将她冻得一哆嗦,醒了大半。水儿身上只简单裹了件外袍,也冻得不行,脸上却俱是慌张情绪。她哑着嗓子说,你刚才出门了吗?楚歌说,我刚醒,当然没有。你怎么啦?过来说。

    她拉了水儿的手要把她塞进被子里。却被水儿挣开了。这姑娘紧紧抓着衣襟,身子不停地抖,眼睛瞪得奇大,散发出由内而外的恐惧。

    楚歌看她抖个不停,自己也有些害怕起来。她安抚着水儿,说道,到底怎么了?水儿深吸一口气,牙齿上下磕绊了半天,才终于能哆哆嗦嗦地说,五少爷,五少爷他死在水里了!

    这话像一记惊雷,震得楚歌耳朵里嗡的一声。水儿一把抱住她,哭着说,姐姐,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是揽枝姐姐发现的他,已经没气了。她去找了老爷,我越想越害怕,只能来找你,你不要赶我走。

    水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瑟瑟发抖。楚歌抱着她,感觉到她身上的寒气都已经顺着手臂攀到自己肩头,也冻得牙齿轻颤。她也是个小姑娘,她也害怕,只是水儿哽咽不停,容不得她害怕。水儿哭了半晌,才哽咽着告诉楚歌,最开始本来她们也没发现,是要过桥时,揽枝才借着灯看到桥好像断了一半。她们两个不敢走了,想去找人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揽枝却突然发现在水里还浮着一个黑影,半截在碎石里,好奇提灯一照,才发现是五少爷。

    当时揽枝的灯便被摔在地上,两人发出一阵尖叫。她们都被吓傻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要去找人。揽枝要她守在原地,水儿却不敢单独与一具死尸在一起,越想越害怕,她哭哭啼啼地说,就算是老爷怪罪下来我也不怕了,我真的不敢自己在哪里。姐姐,五少爷怎么会落水呢?那个真的是他,我不敢多看一眼。为什么这件事偏偏就让我撞上?

    水儿趴在她的怀里泣不成声。楚歌搂着她的肩膀,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用手轻轻拍着,口中无意识念着好了好了。可心绪却飘得很远,从一听到半座桥坍塌一事,她的心便再也没有慢下来过,急切地敲击着胸腔。楚歌转过头,看向窗外未明的天光,在这夜色里感到一阵无比的悚然。阴云里的月亮伴着寒风长了钩子,沉沉地剜着她的双眼。夜色有如刀锋般寒凉。楚歌站立在这冰窟中,浑身上下湿了个透,不由地打了个颤。若只是溺死,倒还可以称之为是意外。可这断桥是怎么回事?楚歌手脚冰凉,头昏脑涨,惶惶想道,难道这就是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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