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一连好几天普昕与秦筝儿的会面都是匆匆忙忙的。
“这段时间你怎么会这么忙？”这天他们坐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小餐馆里，他问道。
秦筝儿有些心急地吃着面前的东西，嘴里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筝儿。”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
秦筝儿看着他笑了，“你别多想，这是我的工作。”
“你已经很多天没有陪我好好地吃顿饭了。”他有些不满地看着她。
“谁说的，这不叫‘陪’吗？”
“你吃的那个叫快啊！我开着车都追不上。”他哭笑不得地说。
秦筝儿“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如果他好不了，你是不是一直都这么冷落我啊？”他有些委屈地望着她，他没有说出林子夕的名字，因为秦筝儿始终都没有告诉过他。
“你在胡说什么？”普昕的话似乎刺到她的痛处，她不快地看了他一眼。
“对不起，我不该做这样的假设。”
“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他不会有事的。”她低着头，“对了，你也认识他。”
“哦？”普昕感到心跳有些加快，他一直都在等秦筝儿亲口告诉他那个名字。
“他是林子夕，不久前刚见过面。”她看了他一眼，眼底一抹苍凉的笑意，“他出了车祸，是他哥哥把他送进我们医院的。”
普昕没有说话，目光深沉地注视着她，点点头。“他不会有事的，我相信你会把他治好的。”
“我差一点就害了他……”
“怎么会呢？”
“手术那天，我的手一直在发抖，要不是王医生，恐怕……”她心有余悸地回忆着当时的情形，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具满是鲜血的身体。
普昕紧紧握住她的手，“你现在不是做的很好吗？你从来都不会让别人失望，我相信你！”他鼓励道。
“如果真的有什么意外，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秦筝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留意到普昕听到这句话之后，微微有些变化的表情。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他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一会儿你还要赶回去呢。”
秦筝儿把剩下的饭吃完，拿起外套，“对不起，又要和你说再见了！”
“别着急，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反正路又不远。再说你的饭还没吃完呢，可不许浪费噢！”她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路上小心一点，到了就给我打电话。”
“知道啦！”她笑着离开座位，“你可真麻烦！”
普昕看着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总是这样行色匆匆，什么时候她才能从从容容地陪着他？
林子夕正坐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书，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忽然抬起头透过窗户往外看，秦筝儿正好从走廊经过，匆匆地往办公室走去，他的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
“今天感觉怎么样？”一位护士端着药走了进来。
“好多了。”他把目光收了回来。
“你恢复得可真快。”护士把药从盘子里拿出来递给他，“先把这些药给吃了。”
“真想出去走走。”他的自言自语却被护士听见了。
“这可不能着急。”她很认真地说道，“象你这样的伤势能恢复成这样已经是个奇迹了。来，快把药给吃了。”
“奇迹。”他笑了，秦筝儿那张过于严肃的脸此刻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我先帮你把药换上，一会儿秦医生过来帮你做检查。”
“谢谢。”
林子夕闭上眼睛——就要见到她了，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当他从昏迷中苏醒，看见秦筝儿站在他的床前，那一瞬间他以为又在梦里见到她。他想动，想说话，却换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于是关于那场车祸的记忆钻进他的脑海里，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而秦筝儿就是他的医生。接下来的日子，他一天比一天庆幸自己遇到的这场意外——他终于不是在梦里，而是在现实中看见一个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秦筝儿了。他们之间的交谈很少，即使交谈也都是与治疗有关的话题；每天他们都会见面，但除了例行的检查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事可做。可他却始终觉得在他与秦筝儿之间根本不存在任何距离，似乎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因为在他心里最安全最柔软的地方，始终留有她的位置，他相信自己也一直生活在她的心里。但他知道，所有这一切令人沉醉的感觉都会随着他的康复一天天远去，当他可以扔掉身上的绷带和药品，离开治疗的仪器和帮助他行走的拐仗，象从前那样身手敏捷地离开这家医院的时候，现实又会阻断所有美好的想象，他真希望自己能永远躺在这里。然而她关怀焦虑的眼神却又时时刻刻刺痛着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于是他又恨不得自己马上就能好起来——他能够忍受伤痛带来的折磨，却无法忍受她的痛苦所带给他的煎熬。于是他一天天生活在这样的矛盾中，在短暂的快乐与漫长的不安中一次又一次地等待着一与她的到来。
秦筝儿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秦医生，您来了。”护士正在为林子夕上药，一回头看见她。
秦筝儿对她点了点头，径直来到林子夕的身边。“觉得怎么样？”这是她每天问的第一句话。
“我没事了。”这也是他每天回答她的第一句话。
秦筝儿笑了笑，转过头对一旁的护士说：“从明天开始可以换药了。”
“好的。”护士一边裹着纱布一边答道。
秦筝儿站着看她把这一切都忙完，说道，“开始吧。”
林子夕知道一天的检查就要开始了，她又会从肌肉开始一点点深入到他身体里的每一个部分。
她又开始了程式一般的提问，而他也开始了程式一般的应答，可是对他而言，这是多有意思多幸福的一件事啊。秦筝儿的脸渐渐开始发红，那是在辛勤的工作中才会泛起的红润，他满怀心事地望着她，目光中揉进一丝疼意——她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检查着他的腿骨和关节，长长的睫毛温柔地铺展开，在高高的鼻梁两侧展成美丽的孤形，她的眉头轻轻皱起，那是她最习惯的表情。他出神地望着她，几乎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她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情况还不错。”
护士收拾起桌上的仪器，准备向外走。
“筝儿……”他没有多想，脱口而出。
秦筝儿吃惊地站住了，准备离开的护士也好奇地看着他。
“秦医生，我有话要说。”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秦筝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
“秦医生……”
秦筝儿飞快地走了出去，走廊上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就象是“扑通扑通”心跳的频率。
普昕站在门口，还没有进屋，就感觉到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他警觉地回过头，沈瑄站在他的身后，脸上挂着嘲讽地笑意。
“怎么是你？”普昕惊讶地看着她。
“我就这么不受欢迎吗？不想请我进去坐一下？”
普昕笑着打开门。
沈瑄走了进去，大摇大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我和洪河一直都没有你的消息。”
“你还会惦记我吗？” 沈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在忙些什么？”他避开她挑衅的目光，点燃一支烟。
“真的想知道？”
普昕没有说话。
沈瑄耸了耸肩，“我怕你知道以后立刻就会把我扫地出门了。”
普昕笑了，“有这么严重吗？”
沈瑄轻轻地眯起眼睛，看着他因为微笑而显得柔和的脸，感到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也在一点点变软，“这些天你真的想起过我吗？”
“当然，我们是朋友嘛。”
沈瑄点点头，“朋友。对，你一直都是这么说的。”
“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只要你需要我，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帮助你。”普昕很真诚地说道。
沈瑄冷艳的面孔渐渐变得温柔。
“你不怕让她知道？”她故意问道。
“谁？你是指筝儿？”普昕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提到她的名字，他就会抑制不住地感觉到幸福，“不会的，她没有这么小气。”
“哦？”
“也许有机会你们以后会见面的，到时候你就会了解她了，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你很希望我会喜欢她？” 沈瑄渐渐恢复知觉的温柔又开始坠入冰冷的深渊。
“为什么不呢？好啦，我们先不说这个了，谈谈别的吧！近来你过的怎么样，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有联系？”普昕感觉到她的不快，于是想换个话题。
“我为什么要喜欢她？是她把你抢走的！” 沈瑄冷冷地笑着，对他刚才的问题置之不理。
“你怎么又来了？”普昕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婉转。
“你想让我喜欢她？可我偏偏就是讨厌她！你是不是很难过？自己喜欢的女人被别人这样痛恨着？”
普昕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她。
“你一定以为自己很了解她？” 沈瑄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你错啦，普昕！想不到吧，那个看上去单纯可爱的秦筝儿要比你精明一万倍！她，林子夕，哈，我知道的远比你多得多！可是我不会告诉你的，我要让你时时刻刻都受着折磨！”
“说完了？”
“你放心，我不会赖在这里不走的！我这次来是想提醒你，不要把你所爱的人想得那么简单！还有，”她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的眼前晃了晃，“从现在开始，你的噩梦就要开始了！”她站了起来，径直朝门口走去。
普昕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沈瑄回过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残酷地微笑着。
普昕保持着这样的姿式，直到身后传来重重的关门声。
他感到深深地悲哀，不是因为沈瑄的话，而是因为她那近乎疯狂的神态。他猛吸了一口烟，终于站了起来——既然已经决定要好好爱一个人，就没有理由再去怀疑，相信自己的选择和决定，相信所爱的人——可怜的沈瑄，什么时候才能摆脱折磨着你的痛苦啊？——普昕悲伤地想着。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走到窗边。
推开紧闭的玻璃窗，外面的景致映入眼帘，这座城市又象往日一样忙碌着，行人，车辆，在宽阔的街道上交替、重叠。望着热闹的街市，他的心情似乎也轻松了一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他无法拯救别人，却能让自己过得快乐。
秦筝儿魂不守舍地回到办公室，险些碰上迎面走出来的王佩川。
“你怎么了？”他一眼就看出她的异样，惊讶地问道。
秦筝儿摇摇头，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王佩川也跟着进来了。
“出什么事了？”
“没事。”她强挤着笑容。
“不舒服的话先回去休息一下。”
“我不能走。”林子夕的脸在她的眼前摇晃着。
“今天的检查已经做完了？”
她点点头。
“情况还好吧？”
“还好。”
“那你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这里有我呢！”
“我真的没事，您别为我担心。”
“你也好多天没怎么休息了，瞧瞧，连黑眼圈都出来了。快回去好好地休息休息，有什么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秦筝儿迟疑地看着他。
“怎么样，不想回去好好地睡上一觉吗？”
“王医生，我……”
“行了行了，别说那么多了，快走吧！”
秦筝儿感激地点点头。
换上外套，一想到将要经过他的病房，她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可是当她站在病房的门口，却看见房门大开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她惊讶地张望着。一个护士从她身边经过，她立刻问道，“病人呢？”
“对不起，秦医生，我不太清楚。”护士吃惊地看着她。
“对不起。”秦筝儿这才看清眼前的护士并不是负责照料林子夕的那一个。
她的目光在长长的走廊里来回搜寻着，急促地脚步声撞击着沉沉的空气。
“秦医生？”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猛地转过身，护士扶着拄着拐仗的林子夕走了过来，“我们在那边就看见你往这里跑。这么急，您这是要出去吗？”
秦筝儿悬着的心轻轻放下，释然地笑了，“是啊，我有点事。”
林子夕目光深遂地注视着她。
“以后不要到处乱跑，万一把伤口挣裂了怎么办？”她用例行公事的口吻责备道。
“不怪她，是我自己想出来走走。”林子夕接过她的话。
“你先扶他回去，有什么事找王医生。”她躲闪着他的目光，对护士说道。
“好。”护士点头道。
“什么时候回来？”这是林子夕的声音。
“明天。”
“走吧。”护士吃力地架着他，让他慢慢转过身。
秦筝儿看着他们离开，才又转过身。
长长的走廊里，几乎没有别的什么人。
“你认识秦医生？”离开秦筝儿的视线，护士问道。
林子夕点点头。
“你的眼神可真好使，刚才离得那么远你都能看见她，我都没认出来。”她说。
林子夕淡淡地笑着。
“我早就说了嘛，要是被秦医生撞见肯定会说我们的。不过要谢谢你，替我挡过去了。”
“她在找我们。”他声音很轻。
“你说什么？”
林子夕摇摇头，“我们走吧。”他的语气里轻轻滑过一丝忧伤，但他相信不会有人听出来。
护士好奇地想要说什么，可是他沉重的身体很快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只想尽快把他扶回去，好让他乖乖地躺在床上。
秦筝儿回到宿舍，懒懒地倒在了床上。
她本想好好洗个澡，然而却一点点跌进梦乡。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了。她坐了起来，听见自己的胃发出抗议的“咕咕”声。她忍不住笑了，虽然她不是个好厨师，却知道怎样让自己在饥肠辘辘的时候添饱肚子，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还有一袋方便面，足够吃一顿的了。
她一边泡方便面，一边给王佩川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美美地睡了一觉。
房间里飘散着方便面的香味，秦筝儿不得不承认这味道对自己来说的确很具有诱惑力。她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着。
吃着吃着，她的动作慢了下来，她想起普昕，想到那天他们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自己也是一副急咻咻的样子，他还开了一句玩笑。想着想着，她的脸上露出轻松的微笑，但是很快便消失了——林子夕那双饱含复杂神情的目光无比清晰地在她的眼前出现。在他们对视的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她看到了任何人都无法看到的东西，那目光幽深得如同一潭平静的湖水，只有她才会读懂那些藏匿着的往事。
她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她知道他会和自己一样，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划一条永远也不可能逾越的界限。其实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从他们重逢的那一刻起——如果说她曾经有过幻想，那么从那时开始所有关于过去的一切都只能被埋葬在记忆里了。现在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仅仅因为她是他的医生，或许再加上一份与爱情无关的关怀。
她拨通了普昕的电话。
“喂？”
“是你呀！”普昕一下子便听出她轻松的声音。
“你那边好吵啊！”
“有很多人。”他压低嗓音道。
“很忙吗？”
“有一点。”他抑制不住脸上渐渐扩散的笑容。
“我请假了，现在就在宿舍里。”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他有点紧张地问道。
“没有，我健康得很呢！”
“怎么早上没听你提过啊？”
“真是的，我请假休息你好象不高兴似的。”她嗔怪道。
“怎么会？”他几乎可以想象她噘起嘴的样子了。
“反正我就在宿舍里呆着，你要是有空的话就给我打电话吧。”
“不想回你父母那里看看吗？”
“先不过去了，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们肯定会担心的。”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用照镜子她也能感觉到它疲倦的样子。
“你真的没什么事吧？”她的话又让他担心起来。
“不信？”她狡黠地笑了笑，“你可以自己过来看看嘛！好啦，不影响你工作了。”
“那好吧，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秦筝儿把电话放好，心里一阵轻松。碗里还有没有吃完的面条，已经有些凉了，不过她并不在意。
吃过饭以后休息了一会儿，她好好地洗了个澡，然后钻进被窝捧着一本书看了起来。不知不觉中她的眼皮又有点发沉了，她心满意足地把书放在一边躺下来，她有整整一下午的时间，可以彻底得休息个够。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如果不是敲门的声音惊动了她，恐怕她真的会睡到明天早上。
普昕满面风尘地走了进来。
“怎么不打个电话过来？”她睡意全无地关好门。
“直接来看你不是更好吗？”
她笑了笑，
他注意到她穿的很少，“你怎么穿成这样到处跑？快加件衣服啊！”
秦筝儿从衣架上取过外套披在身上，“和你在一起我觉得你更象个医生。”
“那是因为你太不会照顾自己了。”
秦筝儿笑了，“最近在忙些什么？”
“我怕你听了会不高兴。”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为什么？”
他笑而不答地望着她。
“不想说就算了，干嘛把责任推在我身上？”
“好，我告诉你！”他的身体自然向前倾，把他与汪志衡的事大致说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你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点点头，尽管秦筝儿的比喻有些奇怪，但意思是对的。
秦筝儿不说话了，她低着头，借着桌上微黄的灯光，普昕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怎么了？”他感到果真象他开始所料想的那样，他的话引起了秦筝儿的不满。
她慢慢抬起头，打量着普昕。
普昕被她的目光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觉得在她眼里自己仿佛是一个陌生人。
“我早说过你会不高兴。”
“你想的太多了。”她温和地说。
“其实我们在一起只是为了工作而已，你别多想。”普昕知道她对汪志衡没有任何好感。
“我只是……”她欲言又止。
“什么？”
“我是担心有一天他象对小帆那样对待你。”
普昕笑了，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有一句话虽然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是却不能不说。”
秦筝儿微斜着脑袋看着他。
“对大多数男人来说工作和爱情是完全分开的，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志衡对小帆那样不是因为他不爱她，而是因为在现实与浪漫之间他选择了前者。就事业而言，他也一定会朝着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去走。我也是这样，所以才会和他合作。”
“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你也成了可怜的‘浪漫’？”她挖苦道。
“我也好，志衡也好，永远是最讲求实际利益的人，我们谁也离不开谁！”
看着他一脸自信的神情，秦筝儿咬牙切齿地，“最讨厌你那么亲热地叫他‘志衡’，你和洪河那么要好，对他都不是这个样子！”
“有一天我要是叫他‘河啊河的’，你一定又要怪我肉麻了！”他笑了起来。
秦筝儿哑口无言望着他。
看着她过于认真的神态，普昕心里涌起一阵阵柔情，他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腰间，低语道：“别为我担心，反而是你太不会照顾自己了。”他漆黑的眸子愈发显得深沉，“也许你永远都不会相信，我真怕有一天会失去……”
“不会的。”她望着他的眼睛，看见了令她心疼不已的专注。
“真的吗？”他声音喑咽地问。
“真的。”她轻声道。
他无声地把她拥在怀里，感觉着从未有过的踏实。
一颗晶莹的泪悄然溢出她的眼眶，在脸上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她伸出手抚着他的背，感受着他内心深处的不安。她轻轻闭上双眼，然而普昕那饱含深情的目光却无比清晰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柔肠百转地依偎着他。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给温柔地包裹起来，于是，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与真实。
（二十六）
林子夕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可以象从前那样生龙活虎了。望着自己住的这间病房，他却依然有些恋恋不舍。
秦筝儿和护士一起推门走了进来，她近来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副大夫的样子，从她脸上，他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刻意想要回避的神情，仿佛对她来说，无论是面对眼前的林子夕还是过去的自己，她都已经能够做到泰然处之了。那曾经不易被人发觉却总能被他看见的淡淡忧伤失去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他不曾见过的释怀笑意。
她对护士轻声说着什么，望着她的背影，他知道有些记忆将被永远留在这里，随着自己的离开渐渐淡去。一阵隐隐的疼痛从他的心底深处传来，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象现在这样敏感易伤过。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在这里呆的太久、无事可做的缘故？
他低下头，自嘲地笑了。
“明天你就可以出院了。”不知什么时候秦筝儿走到他的身边。
“这段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她笑着摇摇头，“这是大家努力的结果。过一会儿我会通知你哥哥，请他过来接你出院。”
“马上又可以工作了，真是太好了。”他心情复杂地说，仿佛又重新找到了依靠的感觉。
“出院之后不可以太劳累，等到彻底恢复之后才可以象以前那样努力工作。”
林子夕半真半假地问，“为什么不等我彻底康复之后再出院？”
“医院的床位太紧了……”
“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他不是存心要让她为难，他不禁为自己刚才的话感到后悔。
“住了这么久，对医院周围的环境熟悉了吗？”她一边拿起桌上的听诊器一边问道。
“每天都有护士陪我到外面散步，想不熟悉也不行啊！”他故作轻松地笑道。
“多活动就对了，对恢复有好处。”
“一会儿还可以出去走走吗？”
“当然可以。等护士忙完之后就可以带你出去。”
“你呢？”
秦筝儿奇怪地看着他。
“我是说你现在有空吗？”
“想让我陪你到外面去？”她笑了，“好啊，我正好也没什么事。”
他的惊讶很快便换成一脸的笑容。
屋外阳光明媚，这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感到一阵令人舒适的清新。
“你变了。”他用略带笑意的目光注视着她。
“是吗？”她低下头，笑着。
“是他的缘故吗？”
她把头抬了起来，“不，还有我自己的原因。”
“哦？”
“我想明白了很多事。”
“我看出来了。”
“这一直也是你的希望。”
“看来这次意外不论对你还是对我都是件好事。”
秦筝儿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对我来说，成了你的病人，对你来说，找到一个可以解脱的机会。而你的解脱也就是我的解脱。”
“子夕，我真的很感激你。”
“感谢我什么？”
秦筝儿静静地注视着前方一株不知名的小树，“如果没有你，也许我还会再一次重复悲剧。”
林子夕望着她清丽的侧影，沉默不语。
“你让我知道生活中该珍惜什么，也让我明白如何去爱深爱着自己的人。”
“我没想到自己会带给你这么多的启示。”他极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显得轻松愉快。
“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一下子会领悟那么多。”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一直觉得只有回忆才能带给我满足。”
“现在呢，还这么想吗？”
她摇摇头，“过去是美好的，所以回忆才会变得让人留恋。但那毕竟代替不了生活。有朝一日等我老得再也走不动了，要靠回忆来支撑无聊的一天时，现在的生活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回忆？是后悔还是别无他求？”
“筝儿……”他疼惜地看着她过于专注的面庞。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笑了，“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你一定找到自己的生活了，所以我决定要过我自己的生活。”一丝失落从她的眉梢轻轻滑过，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始终都是我对不起你。”林子夕有些伤感地说道。
“别这么说，子夕。”她释然地望着他，“你我之间，永远都不会再有抱歉了。”
她坦诚的目光让林子夕感到温暖。
“我会为你祝福的。”他真诚的说。
“我也一样。”
他拉住她的手，她没有慌乱，他也没有。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凝视着。彼此的体温透过掌心渗进身体里。坦然相对的这一刻，在过去与现实之间筑起一道美丽的栅栏，对方的幸福成为他们心底最真实的祈盼。
第二天，林子夕象预期那样出了院，秦筝儿一直把他们送出大门口。
“你看上去好多了。”上了车，林子丘用拳头轻轻打了一个弟弟的肩膀。
林子夕开心地笑了。
林子丘回过头，发现秦筝儿已经走进去了。
“她怎么样？”他问道。
“谁？”林子夕从他的表情里已经明白他指的是谁了。
“秦筝儿。”
“她很好。”他似乎有些疲倦地靠在椅垫上，仿佛自言自语地，“真的很好。”
林子丘没再多问，他知道林子夕不会对他说什么，毕竟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相信无论此时此刻林子夕感到失落也好，伤感也罢，都将随着渐渐忙碌的生活变得和以前一样充实快乐。
一连好几天普昕与秦筝儿的会面都是匆匆忙忙的。
“这段时间你怎么会这么忙？”这天他们坐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小餐馆里，他问道。
秦筝儿有些心急地吃着面前的东西，嘴里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筝儿。”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
秦筝儿看着他笑了，“你别多想，这是我的工作。”
“你已经很多天没有陪我好好地吃顿饭了。”他有些不满地看着她。
“谁说的，这不叫‘陪’吗？”
“你吃的那个叫快啊！我开着车都追不上。”他哭笑不得地说。
秦筝儿“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如果他好不了，你是不是一直都这么冷落我啊？”他有些委屈地望着她，他没有说出林子夕的名字，因为秦筝儿始终都没有告诉过他。
“你在胡说什么？”普昕的话似乎刺到她的痛处，她不快地看了他一眼。
“对不起，我不该做这样的假设。”
“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他不会有事的。”她低着头，“对了，你也认识他。”
“哦？”普昕感到心跳有些加快，他一直都在等秦筝儿亲口告诉他那个名字。
“他是林子夕，不久前刚见过面。”她看了他一眼，眼底一抹苍凉的笑意，“他出了车祸，是他哥哥把他送进我们医院的。”
普昕没有说话，目光深沉地注视着她，点点头。“他不会有事的，我相信你会把他治好的。”
“我差一点就害了他……”
“怎么会呢？”
“手术那天，我的手一直在发抖，要不是王医生，恐怕……”她心有余悸地回忆着当时的情形，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具满是鲜血的身体。
普昕紧紧握住她的手，“你现在不是做的很好吗？你从来都不会让别人失望，我相信你！”他鼓励道。
“如果真的有什么意外，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秦筝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留意到普昕听到这句话之后，微微有些变化的表情。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他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一会儿你还要赶回去呢。”
秦筝儿把剩下的饭吃完，拿起外套，“对不起，又要和你说再见了！”
“别着急，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反正路又不远。再说你的饭还没吃完呢，可不许浪费噢！”她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路上小心一点，到了就给我打电话。”
“知道啦！”她笑着离开座位，“你可真麻烦！”
普昕看着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总是这样行色匆匆，什么时候她才能从从容容地陪着他？
林子夕正坐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书，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忽然抬起头透过窗户往外看，秦筝儿正好从走廊经过，匆匆地往办公室走去，他的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
“今天感觉怎么样？”一位护士端着药走了进来。
“好多了。”他把目光收了回来。
“你恢复得可真快。”护士把药从盘子里拿出来递给他，“先把这些药给吃了。”
“真想出去走走。”他的自言自语却被护士听见了。
“这可不能着急。”她很认真地说道，“象你这样的伤势能恢复成这样已经是个奇迹了。来，快把药给吃了。”
“奇迹。”他笑了，秦筝儿那张过于严肃的脸此刻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我先帮你把药换上，一会儿秦医生过来帮你做检查。”
“谢谢。”
林子夕闭上眼睛——就要见到她了，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当他从昏迷中苏醒，看见秦筝儿站在他的床前，那一瞬间他以为又在梦里见到她。他想动，想说话，却换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于是关于那场车祸的记忆钻进他的脑海里，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而秦筝儿就是他的医生。接下来的日子，他一天比一天庆幸自己遇到的这场意外——他终于不是在梦里，而是在现实中看见一个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秦筝儿了。他们之间的交谈很少，即使交谈也都是与治疗有关的话题；每天他们都会见面，但除了例行的检查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事可做。可他却始终觉得在他与秦筝儿之间根本不存在任何距离，似乎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因为在他心里最安全最柔软的地方，始终留有她的位置，他相信自己也一直生活在她的心里。但他知道，所有这一切令人沉醉的感觉都会随着他的康复一天天远去，当他可以扔掉身上的绷带和药品，离开治疗的仪器和帮助他行走的拐仗，象从前那样身手敏捷地离开这家医院的时候，现实又会阻断所有美好的想象，他真希望自己能永远躺在这里。然而她关怀焦虑的眼神却又时时刻刻刺痛着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于是他又恨不得自己马上就能好起来——他能够忍受伤痛带来的折磨，却无法忍受她的痛苦所带给他的煎熬。于是他一天天生活在这样的矛盾中，在短暂的快乐与漫长的不安中一次又一次地等待着一与她的到来。
秦筝儿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秦医生，您来了。”护士正在为林子夕上药，一回头看见她。
秦筝儿对她点了点头，径直来到林子夕的身边。“觉得怎么样？”这是她每天问的第一句话。
“我没事了。”这也是他每天回答她的第一句话。
秦筝儿笑了笑，转过头对一旁的护士说：“从明天开始可以换药了。”
“好的。”护士一边裹着纱布一边答道。
秦筝儿站着看她把这一切都忙完，说道，“开始吧。”
林子夕知道一天的检查就要开始了，她又会从肌肉开始一点点深入到他身体里的每一个部分。
她又开始了程式一般的提问，而他也开始了程式一般的应答，可是对他而言，这是多有意思多幸福的一件事啊。秦筝儿的脸渐渐开始发红，那是在辛勤的工作中才会泛起的红润，他满怀心事地望着她，目光中揉进一丝疼意——她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检查着他的腿骨和关节，长长的睫毛温柔地铺展开，在高高的鼻梁两侧展成美丽的孤形，她的眉头轻轻皱起，那是她最习惯的表情。他出神地望着她，几乎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她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情况还不错。”
护士收拾起桌上的仪器，准备向外走。
“筝儿……”他没有多想，脱口而出。
秦筝儿吃惊地站住了，准备离开的护士也好奇地看着他。
“秦医生，我有话要说。”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秦筝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
“秦医生……”
秦筝儿飞快地走了出去，走廊上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就象是“扑通扑通”心跳的频率。
普昕站在门口，还没有进屋，就感觉到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他警觉地回过头，沈瑄站在他的身后，脸上挂着嘲讽地笑意。
“怎么是你？”普昕惊讶地看着她。
“我就这么不受欢迎吗？不想请我进去坐一下？”
普昕笑着打开门。
沈瑄走了进去，大摇大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我和洪河一直都没有你的消息。”
“你还会惦记我吗？” 沈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在忙些什么？”他避开她挑衅的目光，点燃一支烟。
“真的想知道？”
普昕没有说话。
沈瑄耸了耸肩，“我怕你知道以后立刻就会把我扫地出门了。”
普昕笑了，“有这么严重吗？”
沈瑄轻轻地眯起眼睛，看着他因为微笑而显得柔和的脸，感到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也在一点点变软，“这些天你真的想起过我吗？”
“当然，我们是朋友嘛。”
沈瑄点点头，“朋友。对，你一直都是这么说的。”
“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只要你需要我，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帮助你。”普昕很真诚地说道。
沈瑄冷艳的面孔渐渐变得温柔。
“你不怕让她知道？”她故意问道。
“谁？你是指筝儿？”普昕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提到她的名字，他就会抑制不住地感觉到幸福，“不会的，她没有这么小气。”
“哦？”
“也许有机会你们以后会见面的，到时候你就会了解她了，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你很希望我会喜欢她？” 沈瑄渐渐恢复知觉的温柔又开始坠入冰冷的深渊。
“为什么不呢？好啦，我们先不说这个了，谈谈别的吧！近来你过的怎么样，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有联系？”普昕感觉到她的不快，于是想换个话题。
“我为什么要喜欢她？是她把你抢走的！” 沈瑄冷冷地笑着，对他刚才的问题置之不理。
“你怎么又来了？”普昕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婉转。
“你想让我喜欢她？可我偏偏就是讨厌她！你是不是很难过？自己喜欢的女人被别人这样痛恨着？”
普昕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她。
“你一定以为自己很了解她？” 沈瑄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你错啦，普昕！想不到吧，那个看上去单纯可爱的秦筝儿要比你精明一万倍！她，林子夕，哈，我知道的远比你多得多！可是我不会告诉你的，我要让你时时刻刻都受着折磨！”
“说完了？”
“你放心，我不会赖在这里不走的！我这次来是想提醒你，不要把你所爱的人想得那么简单！还有，”她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的眼前晃了晃，“从现在开始，你的噩梦就要开始了！”她站了起来，径直朝门口走去。
普昕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沈瑄回过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残酷地微笑着。
普昕保持着这样的姿式，直到身后传来重重的关门声。
他感到深深地悲哀，不是因为沈瑄的话，而是因为她那近乎疯狂的神态。他猛吸了一口烟，终于站了起来——既然已经决定要好好爱一个人，就没有理由再去怀疑，相信自己的选择和决定，相信所爱的人——可怜的沈瑄，什么时候才能摆脱折磨着你的痛苦啊？——普昕悲伤地想着。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走到窗边。
推开紧闭的玻璃窗，外面的景致映入眼帘，这座城市又象往日一样忙碌着，行人，车辆，在宽阔的街道上交替、重叠。望着热闹的街市，他的心情似乎也轻松了一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他无法拯救别人，却能让自己过得快乐。
秦筝儿魂不守舍地回到办公室，险些碰上迎面走出来的王佩川。
“你怎么了？”他一眼就看出她的异样，惊讶地问道。
秦筝儿摇摇头，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王佩川也跟着进来了。
“出什么事了？”
“没事。”她强挤着笑容。
“不舒服的话先回去休息一下。”
“我不能走。”林子夕的脸在她的眼前摇晃着。
“今天的检查已经做完了？”
她点点头。
“情况还好吧？”
“还好。”
“那你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这里有我呢！”
“我真的没事，您别为我担心。”
“你也好多天没怎么休息了，瞧瞧，连黑眼圈都出来了。快回去好好地休息休息，有什么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秦筝儿迟疑地看着他。
“怎么样，不想回去好好地睡上一觉吗？”
“王医生，我……”
“行了行了，别说那么多了，快走吧！”
秦筝儿感激地点点头。
换上外套，一想到将要经过他的病房，她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可是当她站在病房的门口，却看见房门大开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她惊讶地张望着。一个护士从她身边经过，她立刻问道，“病人呢？”
“对不起，秦医生，我不太清楚。”护士吃惊地看着她。
“对不起。”秦筝儿这才看清眼前的护士并不是负责照料林子夕的那一个。
她的目光在长长的走廊里来回搜寻着，急促地脚步声撞击着沉沉的空气。
“秦医生？”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猛地转过身，护士扶着拄着拐仗的林子夕走了过来，“我们在那边就看见你往这里跑。这么急，您这是要出去吗？”
秦筝儿悬着的心轻轻放下，释然地笑了，“是啊，我有点事。”
林子夕目光深遂地注视着她。
“以后不要到处乱跑，万一把伤口挣裂了怎么办？”她用例行公事的口吻责备道。
“不怪她，是我自己想出来走走。”林子夕接过她的话。
“你先扶他回去，有什么事找王医生。”她躲闪着他的目光，对护士说道。
“好。”护士点头道。
“什么时候回来？”这是林子夕的声音。
“明天。”
“走吧。”护士吃力地架着他，让他慢慢转过身。
秦筝儿看着他们离开，才又转过身。
长长的走廊里，几乎没有别的什么人。
“你认识秦医生？”离开秦筝儿的视线，护士问道。
林子夕点点头。
“你的眼神可真好使，刚才离得那么远你都能看见她，我都没认出来。”她说。
林子夕淡淡地笑着。
“我早就说了嘛，要是被秦医生撞见肯定会说我们的。不过要谢谢你，替我挡过去了。”
“她在找我们。”他声音很轻。
“你说什么？”
林子夕摇摇头，“我们走吧。”他的语气里轻轻滑过一丝忧伤，但他相信不会有人听出来。
护士好奇地想要说什么，可是他沉重的身体很快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只想尽快把他扶回去，好让他乖乖地躺在床上。
秦筝儿回到宿舍，懒懒地倒在了床上。
她本想好好洗个澡，然而却一点点跌进梦乡。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了。她坐了起来，听见自己的胃发出抗议的“咕咕”声。她忍不住笑了，虽然她不是个好厨师，却知道怎样让自己在饥肠辘辘的时候添饱肚子，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还有一袋方便面，足够吃一顿的了。
她一边泡方便面，一边给王佩川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美美地睡了一觉。
房间里飘散着方便面的香味，秦筝儿不得不承认这味道对自己来说的确很具有诱惑力。她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着。
吃着吃着，她的动作慢了下来，她想起普昕，想到那天他们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自己也是一副急咻咻的样子，他还开了一句玩笑。想着想着，她的脸上露出轻松的微笑，但是很快便消失了——林子夕那双饱含复杂神情的目光无比清晰地在她的眼前出现。在他们对视的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她看到了任何人都无法看到的东西，那目光幽深得如同一潭平静的湖水，只有她才会读懂那些藏匿着的往事。
她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她知道他会和自己一样，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划一条永远也不可能逾越的界限。其实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从他们重逢的那一刻起——如果说她曾经有过幻想，那么从那时开始所有关于过去的一切都只能被埋葬在记忆里了。现在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仅仅因为她是他的医生，或许再加上一份与爱情无关的关怀。
她拨通了普昕的电话。
“喂？”
“是你呀！”普昕一下子便听出她轻松的声音。
“你那边好吵啊！”
“有很多人。”他压低嗓音道。
“很忙吗？”
“有一点。”他抑制不住脸上渐渐扩散的笑容。
“我请假了，现在就在宿舍里。”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他有点紧张地问道。
“没有，我健康得很呢！”
“怎么早上没听你提过啊？”
“真是的，我请假休息你好象不高兴似的。”她嗔怪道。
“怎么会？”他几乎可以想象她噘起嘴的样子了。
“反正我就在宿舍里呆着，你要是有空的话就给我打电话吧。”
“不想回你父母那里看看吗？”
“先不过去了，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们肯定会担心的。”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用照镜子她也能感觉到它疲倦的样子。
“你真的没什么事吧？”她的话又让他担心起来。
“不信？”她狡黠地笑了笑，“你可以自己过来看看嘛！好啦，不影响你工作了。”
“那好吧，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秦筝儿把电话放好，心里一阵轻松。碗里还有没有吃完的面条，已经有些凉了，不过她并不在意。
吃过饭以后休息了一会儿，她好好地洗了个澡，然后钻进被窝捧着一本书看了起来。不知不觉中她的眼皮又有点发沉了，她心满意足地把书放在一边躺下来，她有整整一下午的时间，可以彻底得休息个够。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如果不是敲门的声音惊动了她，恐怕她真的会睡到明天早上。
普昕满面风尘地走了进来。
“怎么不打个电话过来？”她睡意全无地关好门。
“直接来看你不是更好吗？”
她笑了笑，
他注意到她穿的很少，“你怎么穿成这样到处跑？快加件衣服啊！”
秦筝儿从衣架上取过外套披在身上，“和你在一起我觉得你更象个医生。”
“那是因为你太不会照顾自己了。”
秦筝儿笑了，“最近在忙些什么？”
“我怕你听了会不高兴。”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为什么？”
他笑而不答地望着她。
“不想说就算了，干嘛把责任推在我身上？”
“好，我告诉你！”他的身体自然向前倾，把他与汪志衡的事大致说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你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点点头，尽管秦筝儿的比喻有些奇怪，但意思是对的。
秦筝儿不说话了，她低着头，借着桌上微黄的灯光，普昕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怎么了？”他感到果真象他开始所料想的那样，他的话引起了秦筝儿的不满。
她慢慢抬起头，打量着普昕。
普昕被她的目光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觉得在她眼里自己仿佛是一个陌生人。
“我早说过你会不高兴。”
“你想的太多了。”她温和地说。
“其实我们在一起只是为了工作而已，你别多想。”普昕知道她对汪志衡没有任何好感。
“我只是……”她欲言又止。
“什么？”
“我是担心有一天他象对小帆那样对待你。”
普昕笑了，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有一句话虽然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是却不能不说。”
秦筝儿微斜着脑袋看着他。
“对大多数男人来说工作和爱情是完全分开的，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志衡对小帆那样不是因为他不爱她，而是因为在现实与浪漫之间他选择了前者。就事业而言，他也一定会朝着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去走。我也是这样，所以才会和他合作。”
“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你也成了可怜的‘浪漫’？”她挖苦道。
“我也好，志衡也好，永远是最讲求实际利益的人，我们谁也离不开谁！”
看着他一脸自信的神情，秦筝儿咬牙切齿地，“最讨厌你那么亲热地叫他‘志衡’，你和洪河那么要好，对他都不是这个样子！”
“有一天我要是叫他‘河啊河的’，你一定又要怪我肉麻了！”他笑了起来。
秦筝儿哑口无言望着他。
看着她过于认真的神态，普昕心里涌起一阵阵柔情，他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腰间，低语道：“别为我担心，反而是你太不会照顾自己了。”他漆黑的眸子愈发显得深沉，“也许你永远都不会相信，我真怕有一天会失去……”
“不会的。”她望着他的眼睛，看见了令她心疼不已的专注。
“真的吗？”他声音喑咽地问。
“真的。”她轻声道。
他无声地把她拥在怀里，感觉着从未有过的踏实。
一颗晶莹的泪悄然溢出她的眼眶，在脸上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她伸出手抚着他的背，感受着他内心深处的不安。她轻轻闭上双眼，然而普昕那饱含深情的目光却无比清晰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柔肠百转地依偎着他。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给温柔地包裹起来，于是，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与真实。
（二十六）
林子夕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可以象从前那样生龙活虎了。望着自己住的这间病房，他却依然有些恋恋不舍。
秦筝儿和护士一起推门走了进来，她近来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副大夫的样子，从她脸上，他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刻意想要回避的神情，仿佛对她来说，无论是面对眼前的林子夕还是过去的自己，她都已经能够做到泰然处之了。那曾经不易被人发觉却总能被他看见的淡淡忧伤失去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他不曾见过的释怀笑意。
她对护士轻声说着什么，望着她的背影，他知道有些记忆将被永远留在这里，随着自己的离开渐渐淡去。一阵隐隐的疼痛从他的心底深处传来，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象现在这样敏感易伤过。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在这里呆的太久、无事可做的缘故？
他低下头，自嘲地笑了。
“明天你就可以出院了。”不知什么时候秦筝儿走到他的身边。
“这段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她笑着摇摇头，“这是大家努力的结果。过一会儿我会通知你哥哥，请他过来接你出院。”
“马上又可以工作了，真是太好了。”他心情复杂地说，仿佛又重新找到了依靠的感觉。
“出院之后不可以太劳累，等到彻底恢复之后才可以象以前那样努力工作。”
林子夕半真半假地问，“为什么不等我彻底康复之后再出院？”
“医院的床位太紧了……”
“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他不是存心要让她为难，他不禁为自己刚才的话感到后悔。
“住了这么久，对医院周围的环境熟悉了吗？”她一边拿起桌上的听诊器一边问道。
“每天都有护士陪我到外面散步，想不熟悉也不行啊！”他故作轻松地笑道。
“多活动就对了，对恢复有好处。”
“一会儿还可以出去走走吗？”
“当然可以。等护士忙完之后就可以带你出去。”
“你呢？”
秦筝儿奇怪地看着他。
“我是说你现在有空吗？”
“想让我陪你到外面去？”她笑了，“好啊，我正好也没什么事。”
他的惊讶很快便换成一脸的笑容。
屋外阳光明媚，这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感到一阵令人舒适的清新。
“你变了。”他用略带笑意的目光注视着她。
“是吗？”她低下头，笑着。
“是他的缘故吗？”
她把头抬了起来，“不，还有我自己的原因。”
“哦？”
“我想明白了很多事。”
“我看出来了。”
“这一直也是你的希望。”
“看来这次意外不论对你还是对我都是件好事。”
秦筝儿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对我来说，成了你的病人，对你来说，找到一个可以解脱的机会。而你的解脱也就是我的解脱。”
“子夕，我真的很感激你。”
“感谢我什么？”
秦筝儿静静地注视着前方一株不知名的小树，“如果没有你，也许我还会再一次重复悲剧。”
林子夕望着她清丽的侧影，沉默不语。
“你让我知道生活中该珍惜什么，也让我明白如何去爱深爱着自己的人。”
“我没想到自己会带给你这么多的启示。”他极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显得轻松愉快。
“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一下子会领悟那么多。”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一直觉得只有回忆才能带给我满足。”
“现在呢，还这么想吗？”
她摇摇头，“过去是美好的，所以回忆才会变得让人留恋。但那毕竟代替不了生活。有朝一日等我老得再也走不动了，要靠回忆来支撑无聊的一天时，现在的生活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回忆？是后悔还是别无他求？”
“筝儿……”他疼惜地看着她过于专注的面庞。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笑了，“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你一定找到自己的生活了，所以我决定要过我自己的生活。”一丝失落从她的眉梢轻轻滑过，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始终都是我对不起你。”林子夕有些伤感地说道。
“别这么说，子夕。”她释然地望着他，“你我之间，永远都不会再有抱歉了。”
她坦诚的目光让林子夕感到温暖。
“我会为你祝福的。”他真诚的说。
“我也一样。”
他拉住她的手，她没有慌乱，他也没有。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凝视着。彼此的体温透过掌心渗进身体里。坦然相对的这一刻，在过去与现实之间筑起一道美丽的栅栏，对方的幸福成为他们心底最真实的祈盼。
第二天，林子夕象预期那样出了院，秦筝儿一直把他们送出大门口。
“你看上去好多了。”上了车，林子丘用拳头轻轻打了一个弟弟的肩膀。
林子夕开心地笑了。
林子丘回过头，发现秦筝儿已经走进去了。
“她怎么样？”他问道。
“谁？”林子夕从他的表情里已经明白他指的是谁了。
“秦筝儿。”
“她很好。”他似乎有些疲倦地靠在椅垫上，仿佛自言自语地，“真的很好。”
林子丘没再多问，他知道林子夕不会对他说什么，毕竟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相信无论此时此刻林子夕感到失落也好，伤感也罢，都将随着渐渐忙碌的生活变得和以前一样充实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