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大军启程时亮起的火把点燃了灰蒙蒙的清晨,顺着士兵的赤色铠甲一路向召南城烧去。前头几人的明光铠在渐渐高升的旭日照耀下折射出璀璨的光,直教人睁不开眼,神气十足。王师前后部鼓吹,凯歌高奏,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入京城,接着带着俘虏往太庙去。

    历经数年边境的风霜苦寒,终于收复西州,洗刷前朝留下的屈辱。望着繁华的召南城,马背上的将领们都百感交集。宁远将军齐枫笑嘻嘻地小声道:“为了等会儿见圣人,我特地临行前去溪边沐浴,就怕身上的味儿熏着圣人。噢,还为了之后的宫宴。”

    旁边的薛虎听到后忍不住道:“得了吧,就我们的官职,离圣人远得很呢,哪熏得到圣人。还有,圣人体恤咱们辛苦,宫宴都挪到明日了,齐将军回府后慢慢洗也不迟。”

    薛虎的声音没有刻意收着,军中的人又大多是直性子,周围的将领听得一清二楚,全都嗤嗤地笑了出来。齐枫被薛虎闹了个大红脸,哼地一声扭过头去。薛虎像是怕齐枫不够尴尬,还故意把身子探过去,追着齐枫的脸看。

    前面的沈桓璟听到后面的动静直蹙眉,对嘻嘻哈哈的将领们十分不满,扭过头去呵斥道:“别以为打了胜战就能得意忘形,百姓都看着呢,成何体统!行军路上保持肃静不是只对兵,对尔等亦是。再是如此,宫宴之后兵法处置。”

    沈桓璟治军严明,众人是真心怵他,听了他这话哪还敢出声,各个低着头装死。队首的成钰面上没什么反应,只轻蔑地扯了扯嘴角,实则心中十分不屑。兄弟们苦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回都城热闹一番,还要拘着,真是扫兴。就算真要管,那也是他这个行军总管的事,轮得到这小儿越俎代庖?

    因着这插曲,队伍之后的气氛都有些低迷,直到结束献俘虏的仪式,到永平宫门前才重新沸腾起来。姚安青和宋赫奕领着满朝文武站在皇宫前面的广场迎接他们,两人的手中都有制书,内容是什么不言而喻。

    众将见状,连忙翻身下马行礼。姚安青捧着制书,手里不得空,只是对着成钰笑呵呵道:“将军武勇,收复西州,功不可没。某先在此同将军贺喜了!”

    成钰忙不迭作揖,客气道:“姚公折煞某了。为圣人、苍生,这都是某该做的,哪来什么功不功。”他说话时还时不时瞟了制书几眼,心念一动,姚安青这老狐狸特地对他道喜,难不成这官职爵位又升了许多。

    “将军有这般的觉悟便很好,”宋赫奕插了句嘴,意味不明道,“姚公,还不快宣旨?”

    “是是是,宋公提醒的是,莫要误了要事。各位将军准备接旨吧。”姚安青像是才想起来的样子,接着才将注意力从成钰身上挪开,示意众将领跪下接旨。

    前朝天子横行夏桀,就连都城的百姓都流离失所,更何况边疆。西边的胡人趁乱强占西州,将原西州的人当作牲畜来奴役。当朝天子登基时百废待兴,无暇顾及边疆,只是派人镇压,容忍着胡人的挑衅。直到近十年休养生息后,才出兵收复西州。此次西州一役大获全胜,不仅洗刷屈辱,更让周围小国对大炎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

    圣人大喜,对有功之人赐下丰厚的赏赐。姚安青光是念制书就念了一炷香的时间。受赏之人一个接一个的被点到,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成钰的心却愈来愈凉,虽说他授晋州刺史,晋封晋国公,但官职还是刑部尚书,与原来没有变化。而沈桓璟不仅封了侯,还得了左卫大将军,品级直接和自己齐平。虽说爵位不同,可那又有什么用,要他像顾乐山那老家伙一样被架空,他可做不到。朝中武官,唯虞肃居他之上。沈桓璟又是虞肃的徒弟,这日后军中不由得他师徒二人话事,哪还有他的位置。

    待姚安青念完后,成钰身后的人蠢蠢欲动起来,围着沈桓璟贺喜。虽说都是武夫,但能混到如今位置的,哪个不是人精。成钰侧过身,冷冷看去,被围在中央的沈桓璟不矜不傲,谦逊地接受贺喜。

    姚安青拍了拍成钰的肩,成钰转回身子,抬头看向他。姚安青摇了摇头,劝慰道:“总要有小辈上来的。再说,他有没有真本事,尔还不知吗?将军的位置已经够高了。这官职上提不了,圣人知晓将军的委屈,除食实封千三百户外,还赐下许多的奇珍异宝,这都不是其他人能比的。”

    宋赫奕懒得同成钰装,毫不留情道:“现在不是让尔愤愤不满的时候,满朝文武都在这看着,尔是要给圣人摆脸色吗?依某看,尔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高高兴兴地受赏,大大方方地恭贺,再回宫述职。”

    朝中说话最直的有两人,卫庭燎和宋赫奕。但这两人行事实则很不相同,卫庭燎面对天子和宠臣权贵犯错时直言不讳,平日其实是很和善的。宋赫奕这人是嘴巴毒,完全不在乎他人感受,想说什么说什么,能爬上如今的位置,全靠实力和命硬。

    呸!成钰听了二人的话心中更是郁结不忿。食实封千三百户的待遇,这两人早就有了,指不定在背后怎么笑他。要这事轮到他们自己身上,看他们还笑不笑得出来,只怕比死了阿娘还难看!

    成钰咬咬牙,起身走向沈桓璟,强颜欢笑道:“恭喜沈将军高升,二十有余便官拜三品,真是前途无量啊!也算对得起你阿耶阿娘在天之灵了。”

    听到成钰提及自己的阿耶阿娘,沈桓璟眼神黯淡片刻,很快又笑了起来:“这都多亏成将军的教诲。沈某年轻,以后还要多向成将军请教。”

    原本成钰的部下还在犹豫要不要给沈桓璟道喜,怕成钰失势后沈桓璟刁难他们,又怕成钰怀疑他们背叛他。现下见头儿自己先说了,反倒让他们松一口气,便也纷纷跟着成钰向沈桓璟贺喜。一时间竟形成诡异和谐的氛围。

    宋赫奕清了清嗓子,出声提醒道:“咳咳,时候不早了。还请将军们移步到两仪殿向圣人述职,莫要让圣人久等。”语毕,手臂一伸作出“请”的动作。

    众将连连称是,遂跟在姚安青宋赫奕二人身后前往两仪殿,满朝文武也紧随其后。到了殿内,众人按照官位站定,等候天子驾临。

    鞭声响,百官知晓天子李赟自禁中出,全体保持肃静。在收复西州一战中立功的将军们不约而同地挺起胸膛,期待李赟今日能早到些。

    侍中大声道:“外办!”站在龙椅两侧的内官将雉扇合起,李赟从西序门走出。他今日特意穿了通天冠服,绛纱作外袍,白纱作中单,脚踩黑履,端庄肃穆。等他坐好后,身旁的内官才将雉扇打开,露出李赟容貌。

    姚安青、宋赫奕领着文武官再拜李赟,遂升殿。收复西州,李赟心情很好,脸上满是笑容。不出意料,李赟直接点了成钰:“成钰,今日没人能夺了尔风头。就先由尔来奏事吧。”

    今日的朝会无非走个过场,从头到尾要奏事述职的就成钰一个人。该准备的内容成钰早早就写好了,只是封赏一事在前,他早没了心情。成钰立于殿中,没有感情地一字一句背着,如同行尸走肉。

    姚安青微微摇了摇头,动作轻得几乎看不出。他在心中笑叹成钰愚笨,居然在四品以上官员面前给圣人冷脸瞧,方才的提醒居然都当做了耳旁风。

    这能在殿内的官员全是聪明人,不少人觉着成钰的语气不对味,眼睛在成钰和李赟身上来回瞟。可惜天子高居龙椅之上,瞧不到什么东西。

    宋赫奕胆子大,偷偷抬起头,用余光打量李赟的脸色。李赟眼睛低垂,若有所思,让人捉摸不透。其实李赟倒也没为这事生气,成钰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成钰心高气傲,磨一磨他的性子也是好的。李赟仔细听着成钰所述西州现状,盘算着接下来要怎么重振西州。收复西州难,恢复西州往日生机更难。

    待成钰面无表情地背完他的长篇大论,李赟点点头,朗声道:“有成卿如此良将,乃我朝幸事。今日车马劳顿,众爱卿也都乏了,便退朝吧。明日宫宴各位可要尽兴啊。”

    内官合起雉扇,李赟理了理衣裳,起身从东序门离殿。姚安青和宋赫奕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崇仁殿走去。天子真正商议政事的地方,实则是崇仁殿,只有少数宰臣能入内商讨。也同样是这些人掌握着国运。

    两人并肩走在宫道上,姚安青揣着手,像聊家常似的,语气随意道:“不知圣人等会儿会不会斥责成钰,成钰这回的确过了些。”

    宋赫奕瞥了下姚安青,很快又直视前方,漫不经心道:“成钰才立了大功,圣人暂时不会轻易斥责他。就他刚刚那样,换作平日早就被圣人敲打提点了。可圣人方才什么反应也没有,可见是不想罚他的。等会儿也没必要提出来,省得让圣人下不来台。”

    “哼,自有人是管不住嘴的。”姚安青话中有话,大有隔岸观火的意味道。

    这样得罪人的事,素来只有那一人爱干。姚安青不用明说,宋赫奕也知道。他耸了耸肩,再没说话。

    他二人得了传召,刚跨入殿内,就听见早到的卫庭燎像吞了炮仗似的,对着李赟道:“圣人!成钰恃功骄恣,只因未得心中所想,便目无天子。定要狠狠责罚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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