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帘的天花板，包括在白昼中穿行折射的自然光，所有的一切都刺眼得令程愫弋恍如隔世。她竭力适应光线，感受四肢，大脑却始终处在雾里看花一般的眩晕中。
那是一种并不梦幻的眩晕感。程愫弋无法清晰地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记忆从某一刻开始一片空白，只剩下欲哭无泪的梗塞感横亘在咽喉处。这导致程愫弋第一时间做的并非发出声音，而是寻找，寻找一个她暂时不知道是什么、但重要到令人心痛的存在。
“……一一？”
程愫弋转过头，开始尝试辨认。
“妈妈。”这是她骤然苍老许多的母亲。她们中谁都没有想到，两人后来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医院。
程愫弋看见程璐连忙叫来医生察看，她也意识到自己在打点滴，刚刚的行动使塑料管中回了一段血。她或许应该更安分一点。“现在感觉怎么样？”前来询问她的医生是位和蔼的中年女性，语气极有耐心。
“我觉得头有点晕。”程愫弋没有立刻反应过来，靠在枕头上轻声回答。“……还有点累。”
她在调整，慢慢地描述着此刻的状态。医生还问了程愫弋许多有针对性的问题，她便尽可能详尽贴切地说清楚每个细节。
“……病人在这种规模的车祸下只有脑震荡和皮外伤是万幸中的万幸，但还是要留院关注之后的情况，病人也需要多休息……”
医生跟程璐交流的声音落入少女的耳朵。她看着天花板，她的母亲则再三感谢医生，虽然医生没承她的情，压低了声音说些什么。“……这真不应该感谢我……”
程愫弋原本只是注视着天花板，现在她往两人的方向看去，看到医生离开，看到程璐在床边的座椅坐下。
程璐想削个苹果，结果差点划破手。她虽然家务做得少，但不至于此。事实上直到程愫弋醒来，她才终于能呼出一口气。医院刚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只觉得大脑一嗡，差点要晕过去。而到了医院，医生更是委婉地告诉她，那场车祸是一场灾难。货车司机酒驾，撞上平稳行驶的汽车。对汽车上的人来说，这是一场无妄之灾。
“但是您别太忧心，您的的孩子没怎么受伤。我们对她做了全身检查，她有一些擦伤，应该还有一定的脑震荡，但除此之外她身体的各个部位没有任何损害。这几乎是个奇迹。”
不过，程璐当时满脑子都是“谁来赔我这个女儿”，因此这并没有让她好过。又或许她确实好过了一些，至少比起在ICU度过一个个无果的日子，她的女儿只是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就像暂时睡着了一样。
“他去哪里了？”
少女的声音将程璐唤回现实。她收起地上厚得过分的果皮，第一次并没有听见。“什么？”而程璐本该明白，即便她没有听清楚，她也应该知道程愫弋的问题。
但她下意识地问了，程愫弋就要答。她开始笨拙地爬起来，坐起来，输液管让她做这些不是特别方便。她在程璐半制止意味的搀扶下固执己见，同时用自言自语的音量碎碎念。
“他送我过来的……他打了方向盘……”
她吃力地转动黯淡疲惫的眼球。现在，那其中透出母亲缄默的面容。
程璐给不出答案的话，程愫弋就只能自己去找了。所以她来到床边，试图把高处的吊瓶拿下来。她躺了几天，这让她对使用双腿有些陌生，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得这么做。
程璐握住了她的肩膀。她觉得程愫弋现在有点不对劲，但她认为自己可以理解少女此时的状态。
“他还在ICU，暂时没有醒过来。”
程愫弋不动了，坐在床边看她，神情寂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她又开始够吊瓶，这次程璐无可奈何地帮她拿了下来。
程愫弋下了床，然后差点摔倒，但她没让程璐扶，因为她最终晃晃悠悠站稳了。
穿着病号服的少女出了病房，上楼，去前台询问一个和自己一同送过来，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的人。她在医院苍白的长廊上行走，像是失了魂魄。
到处都是白色，像雪山，也像一个永恒的凛冬。世界嗡嗡地叫，程愫弋在庞大到足以把她凌迟致死的白噪音中呼吸。她一路走过去，无法快速，对别离的恐惧拖曳着她。她多想捂住眼睛和耳朵，什么都看不见。
她看见了江愉的父母。他们此刻不在重症监护室，在走廊的那头，她看见江愉的妈妈在哭，于是她被彻底定在走廊的这头，再也无法上前一步了。
“一一。手不要这么放。”
在程璐的提醒下，她才注意到血又回流到管中。“……妈妈，那里面是什么？”
“是葡萄糖。”
程愫弋调整了一下姿势，管中暗红色的血便被药液重新冲回去。她转过身，不再靠近那里一步。
那天她听护士的话很早睡下了，出乎程璐意料的安静。
-
第二天，程愫弋安静地吃完饭，然后又过去了。程璐那时不在，程愫弋已经记不得她因为什么暂时离开，她目前的注意力只能用在做这简单而无用的事情上——行走。所以，她自己拿着挂药水的铁架子，按下电梯，再一步一步走到拐角，探出一点身子朝走廊上看。
程璐找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她也不哭，就那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看着，直到程璐把她领回去，没有任何反抗。
然后就是换水，吃饭，休息。她的生活很规律，另一边也没有消息。事情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转好，但干脆没有消息或许也象征着没有变坏。
药液，食物，不确定会做什么梦的睡眠时间，包括呼吸。所有的东西都成了给予少女凌迟之刑的刽子手。
第二天睡前，程愫弋一直看着窗外，看了很久很久，最后的入眠像是因为太过困倦而不得已昏迷过去。半夜醒来的时候，她的枕头上都是汗和眼泪。
她记得刚刚的梦，她在梦里着急地往雪山下面看，看不到人，眼泪直往下掉。她的泪水一落下就消失了，兴许是融化在了雪里。
程愫弋觉得绝望，但她的潜意识非要幽默而乐观地开个玩笑。“这里呢。”所以，他从身后出现，将她拉了回去，身上还带着雪和树枝划出来的狼藉，手指磨出血，像是为了将她拉回来不惜一切代价从下面爬了上来，顺着山陡峭的纹路，不顾一切地回来了。
他看起来比愣怔的程愫弋还要着急。尽管如此，他依旧没有重话对她，只是紧紧握住她的双手，无奈地叹气。
“不要再往前了，那样你会掉下去的。”
程愫弋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她哭了。
“……你怎么总是这样。”
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经历了什么，就好像那些痛苦都不存在一般。
-
乔女士走到少女身旁。“你先回去休息吧。”她面色憔悴，但早已不再流泪，只是安慰地弯下腰拥抱她，避开她手上延伸出的输液管。“我知道你非常担心他，我丝毫不怀疑你的这份心情会少于我们……但你不要把自己的身体搞垮，我相信江愉也不想看到你这样难过。”
“他一醒过来，我们就来叫你。”
程愫弋仰起脸，语言功能尽数丧失。她依旧没有哭，但嘴唇在颤抖，这种无声近乎于有声的悲恸令接受现状的乔女士有些不忍。
“回去吧。这里有我们。”江先生来到她身旁，平和地让她回去。
程愫弋醒来的第三天，她徘徊在拐角走廊的身影终于被察觉到。除此之外，她和程璐之间发生了一场算不上争吵的争吵。程璐认为程愫弋不应该继续像现在这样整日沉溺在恍惚之中，她应该清醒过来了。
“一一，你不应该像现在这样。”程璐一开始尝试开导程愫弋，“这件事发生在他身上确实很不幸，但你这样要死要活只会伤害自己。难道你要躺在那里换他吗？”
“……”
程璐拥抱她。“你会好起来的。妈妈跟你在一起，妈妈会带你回家。到时候，一一就不需要待在讨厌的病房里了……”她太想弥补这一切了，虽然她从来没有设想过之后和程愫弋第一次见面的地点是在医院，这整个过程让她度日如年，但最终迎来了希望。她要做一个想和女儿重归于好的母亲，一个能对她接下来的人生负责、产生正向影响的好妈妈。
但程愫弋在她的肩膀上仰起脸。她不会推开程璐，她只会无助地摇头。
“妈妈……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程璐的话让她觉得遥远，同时痛苦。她根本想不到那么遥远的事情，或许是因为她不够坚强，但那种持久的悲恸让她难以继续生活。明年，明天，或许就是下一秒，程愫弋无法从窒息的罗网中挣脱，解放她的只有“好消息”。她只想听到消息，而且一定要是好消息，否则漂浮在海面上的最后一块浮木也将消失，她会沉下去。
但她脸上的痛苦刺痛了程璐。无意中，程璐就这样照了一张老镜子，而她对镜子中的形象分外厌恶。
所以，她松开了程愫弋。“你觉得妈妈会害你吗？”程璐感到羞恼，就好像她所有的妥协和关怀给予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白眼狼，又或者说看到了一个遗传自己软弱的胎长成人形，被另一个人牵绊住，深陷在无人在意的自我痛苦中。她眼前的少女明明是那么幸运，遭遇这种级别的车祸依旧可以继续花滑事业，不像她已经垂垂老去。
程愫弋失去了力气。她不想争辩，心中也没有意料之外的失望，她只是觉得太疲惫，身体的负荷让她难以说更多话。
“妈妈，”她精疲力尽，“我现在没有办法……考虑这些事。”
那太遥远了，超越了她的认知，只会让她觉得恐怖。
“你认为我不理解你？”
程愫弋不再开口，就像灵魂被抽离了。
“……是，我确实不知道，我也不理解你究竟怎么想的。我只知道你在懦弱地折磨自己，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程愫弋被独自留下，坐在病房的床上，周围安静得可怕。她无力咀嚼程璐的愤怒，她只是觉得疲惫，疲惫与恐惧如同滚雪球一般与日俱增。
她知道如何照顾自己。事实上，程愫弋也认为自己不需要别人照顾，因为她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她活着，无伤大雅的皮肉伤不日就会愈合，身上的病号服像角色扮演。她或许早该出院了。
然后她看到了门口风尘仆仆的吴萍。
当吴萍抱住她的那一刻，程愫弋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喘过气了。原来，她刚刚忘记了呼吸。
“吴教练，吴教练，他现在在ICU……我这样子已经三天了，但他还在ICU……”
程愫弋没有哭，她只是贴在吴萍胸口喋喋不休，一直喋喋不休到很晚，晚到她睡前问吴萍有没有去看江愉。“吴教练，我还没有看过。”
吴萍看过了，心上五味杂陈，但她此刻没有表现出来。
“小程，他会醒过来的。”她只是笃定地握住程愫弋的手，“睡吧，我就在你旁边。别害怕。”
程愫弋睡着了。她没有再梦到雪山，江愉也只找了她一次，像是知道她不会站在悬崖边上，便不再来操心了。
-
第四天。
第五天。
第六天。
……第七天。
那是一种并不梦幻的眩晕感。程愫弋无法清晰地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记忆从某一刻开始一片空白，只剩下欲哭无泪的梗塞感横亘在咽喉处。这导致程愫弋第一时间做的并非发出声音，而是寻找，寻找一个她暂时不知道是什么、但重要到令人心痛的存在。
“……一一？”
程愫弋转过头，开始尝试辨认。
“妈妈。”这是她骤然苍老许多的母亲。她们中谁都没有想到，两人后来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医院。
程愫弋看见程璐连忙叫来医生察看，她也意识到自己在打点滴，刚刚的行动使塑料管中回了一段血。她或许应该更安分一点。“现在感觉怎么样？”前来询问她的医生是位和蔼的中年女性，语气极有耐心。
“我觉得头有点晕。”程愫弋没有立刻反应过来，靠在枕头上轻声回答。“……还有点累。”
她在调整，慢慢地描述着此刻的状态。医生还问了程愫弋许多有针对性的问题，她便尽可能详尽贴切地说清楚每个细节。
“……病人在这种规模的车祸下只有脑震荡和皮外伤是万幸中的万幸，但还是要留院关注之后的情况，病人也需要多休息……”
医生跟程璐交流的声音落入少女的耳朵。她看着天花板，她的母亲则再三感谢医生，虽然医生没承她的情，压低了声音说些什么。“……这真不应该感谢我……”
程愫弋原本只是注视着天花板，现在她往两人的方向看去，看到医生离开，看到程璐在床边的座椅坐下。
程璐想削个苹果，结果差点划破手。她虽然家务做得少，但不至于此。事实上直到程愫弋醒来，她才终于能呼出一口气。医院刚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只觉得大脑一嗡，差点要晕过去。而到了医院，医生更是委婉地告诉她，那场车祸是一场灾难。货车司机酒驾，撞上平稳行驶的汽车。对汽车上的人来说，这是一场无妄之灾。
“但是您别太忧心，您的的孩子没怎么受伤。我们对她做了全身检查，她有一些擦伤，应该还有一定的脑震荡，但除此之外她身体的各个部位没有任何损害。这几乎是个奇迹。”
不过，程璐当时满脑子都是“谁来赔我这个女儿”，因此这并没有让她好过。又或许她确实好过了一些，至少比起在ICU度过一个个无果的日子，她的女儿只是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就像暂时睡着了一样。
“他去哪里了？”
少女的声音将程璐唤回现实。她收起地上厚得过分的果皮，第一次并没有听见。“什么？”而程璐本该明白，即便她没有听清楚，她也应该知道程愫弋的问题。
但她下意识地问了，程愫弋就要答。她开始笨拙地爬起来，坐起来，输液管让她做这些不是特别方便。她在程璐半制止意味的搀扶下固执己见，同时用自言自语的音量碎碎念。
“他送我过来的……他打了方向盘……”
她吃力地转动黯淡疲惫的眼球。现在，那其中透出母亲缄默的面容。
程璐给不出答案的话，程愫弋就只能自己去找了。所以她来到床边，试图把高处的吊瓶拿下来。她躺了几天，这让她对使用双腿有些陌生，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得这么做。
程璐握住了她的肩膀。她觉得程愫弋现在有点不对劲，但她认为自己可以理解少女此时的状态。
“他还在ICU，暂时没有醒过来。”
程愫弋不动了，坐在床边看她，神情寂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她又开始够吊瓶，这次程璐无可奈何地帮她拿了下来。
程愫弋下了床，然后差点摔倒，但她没让程璐扶，因为她最终晃晃悠悠站稳了。
穿着病号服的少女出了病房，上楼，去前台询问一个和自己一同送过来，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的人。她在医院苍白的长廊上行走，像是失了魂魄。
到处都是白色，像雪山，也像一个永恒的凛冬。世界嗡嗡地叫，程愫弋在庞大到足以把她凌迟致死的白噪音中呼吸。她一路走过去，无法快速，对别离的恐惧拖曳着她。她多想捂住眼睛和耳朵，什么都看不见。
她看见了江愉的父母。他们此刻不在重症监护室，在走廊的那头，她看见江愉的妈妈在哭，于是她被彻底定在走廊的这头，再也无法上前一步了。
“一一。手不要这么放。”
在程璐的提醒下，她才注意到血又回流到管中。“……妈妈，那里面是什么？”
“是葡萄糖。”
程愫弋调整了一下姿势，管中暗红色的血便被药液重新冲回去。她转过身，不再靠近那里一步。
那天她听护士的话很早睡下了，出乎程璐意料的安静。
-
第二天，程愫弋安静地吃完饭，然后又过去了。程璐那时不在，程愫弋已经记不得她因为什么暂时离开，她目前的注意力只能用在做这简单而无用的事情上——行走。所以，她自己拿着挂药水的铁架子，按下电梯，再一步一步走到拐角，探出一点身子朝走廊上看。
程璐找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她也不哭，就那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看着，直到程璐把她领回去，没有任何反抗。
然后就是换水，吃饭，休息。她的生活很规律，另一边也没有消息。事情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转好，但干脆没有消息或许也象征着没有变坏。
药液，食物，不确定会做什么梦的睡眠时间，包括呼吸。所有的东西都成了给予少女凌迟之刑的刽子手。
第二天睡前，程愫弋一直看着窗外，看了很久很久，最后的入眠像是因为太过困倦而不得已昏迷过去。半夜醒来的时候，她的枕头上都是汗和眼泪。
她记得刚刚的梦，她在梦里着急地往雪山下面看，看不到人，眼泪直往下掉。她的泪水一落下就消失了，兴许是融化在了雪里。
程愫弋觉得绝望，但她的潜意识非要幽默而乐观地开个玩笑。“这里呢。”所以，他从身后出现，将她拉了回去，身上还带着雪和树枝划出来的狼藉，手指磨出血，像是为了将她拉回来不惜一切代价从下面爬了上来，顺着山陡峭的纹路，不顾一切地回来了。
他看起来比愣怔的程愫弋还要着急。尽管如此，他依旧没有重话对她，只是紧紧握住她的双手，无奈地叹气。
“不要再往前了，那样你会掉下去的。”
程愫弋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她哭了。
“……你怎么总是这样。”
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经历了什么，就好像那些痛苦都不存在一般。
-
乔女士走到少女身旁。“你先回去休息吧。”她面色憔悴，但早已不再流泪，只是安慰地弯下腰拥抱她，避开她手上延伸出的输液管。“我知道你非常担心他，我丝毫不怀疑你的这份心情会少于我们……但你不要把自己的身体搞垮，我相信江愉也不想看到你这样难过。”
“他一醒过来，我们就来叫你。”
程愫弋仰起脸，语言功能尽数丧失。她依旧没有哭，但嘴唇在颤抖，这种无声近乎于有声的悲恸令接受现状的乔女士有些不忍。
“回去吧。这里有我们。”江先生来到她身旁，平和地让她回去。
程愫弋醒来的第三天，她徘徊在拐角走廊的身影终于被察觉到。除此之外，她和程璐之间发生了一场算不上争吵的争吵。程璐认为程愫弋不应该继续像现在这样整日沉溺在恍惚之中，她应该清醒过来了。
“一一，你不应该像现在这样。”程璐一开始尝试开导程愫弋，“这件事发生在他身上确实很不幸，但你这样要死要活只会伤害自己。难道你要躺在那里换他吗？”
“……”
程璐拥抱她。“你会好起来的。妈妈跟你在一起，妈妈会带你回家。到时候，一一就不需要待在讨厌的病房里了……”她太想弥补这一切了，虽然她从来没有设想过之后和程愫弋第一次见面的地点是在医院，这整个过程让她度日如年，但最终迎来了希望。她要做一个想和女儿重归于好的母亲，一个能对她接下来的人生负责、产生正向影响的好妈妈。
但程愫弋在她的肩膀上仰起脸。她不会推开程璐，她只会无助地摇头。
“妈妈……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程璐的话让她觉得遥远，同时痛苦。她根本想不到那么遥远的事情，或许是因为她不够坚强，但那种持久的悲恸让她难以继续生活。明年，明天，或许就是下一秒，程愫弋无法从窒息的罗网中挣脱，解放她的只有“好消息”。她只想听到消息，而且一定要是好消息，否则漂浮在海面上的最后一块浮木也将消失，她会沉下去。
但她脸上的痛苦刺痛了程璐。无意中，程璐就这样照了一张老镜子，而她对镜子中的形象分外厌恶。
所以，她松开了程愫弋。“你觉得妈妈会害你吗？”程璐感到羞恼，就好像她所有的妥协和关怀给予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白眼狼，又或者说看到了一个遗传自己软弱的胎长成人形，被另一个人牵绊住，深陷在无人在意的自我痛苦中。她眼前的少女明明是那么幸运，遭遇这种级别的车祸依旧可以继续花滑事业，不像她已经垂垂老去。
程愫弋失去了力气。她不想争辩，心中也没有意料之外的失望，她只是觉得太疲惫，身体的负荷让她难以说更多话。
“妈妈，”她精疲力尽，“我现在没有办法……考虑这些事。”
那太遥远了，超越了她的认知，只会让她觉得恐怖。
“你认为我不理解你？”
程愫弋不再开口，就像灵魂被抽离了。
“……是，我确实不知道，我也不理解你究竟怎么想的。我只知道你在懦弱地折磨自己，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程愫弋被独自留下，坐在病房的床上，周围安静得可怕。她无力咀嚼程璐的愤怒，她只是觉得疲惫，疲惫与恐惧如同滚雪球一般与日俱增。
她知道如何照顾自己。事实上，程愫弋也认为自己不需要别人照顾，因为她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她活着，无伤大雅的皮肉伤不日就会愈合，身上的病号服像角色扮演。她或许早该出院了。
然后她看到了门口风尘仆仆的吴萍。
当吴萍抱住她的那一刻，程愫弋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喘过气了。原来，她刚刚忘记了呼吸。
“吴教练，吴教练，他现在在ICU……我这样子已经三天了，但他还在ICU……”
程愫弋没有哭，她只是贴在吴萍胸口喋喋不休，一直喋喋不休到很晚，晚到她睡前问吴萍有没有去看江愉。“吴教练，我还没有看过。”
吴萍看过了，心上五味杂陈，但她此刻没有表现出来。
“小程，他会醒过来的。”她只是笃定地握住程愫弋的手，“睡吧，我就在你旁边。别害怕。”
程愫弋睡着了。她没有再梦到雪山，江愉也只找了她一次，像是知道她不会站在悬崖边上，便不再来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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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
第五天。
第六天。
……第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