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愫弋已经坐到一旁,而袁安雅仍在继续训练,在箱子和地面间来回小跳。无论是支撑腿的屈张,还是起跳与落地,这些都保持着一定的节奏,袁安雅也能将呼吸维持得更平稳。

    体能训练很枯燥,应该说训练就没有不枯燥的。尽管袁安雅会在休息时对程愫弋抱怨,对姜云哲抱怨,但那更像随心所至的闲话。她能够持久地将注意力放在重复训练上,无论是现在的陆地,还是等会儿的冰面。

    “感觉像是回到了好几年前。”

    姜云哲将时间掐得很准。在这方面,他向来准时得像个吝啬鬼,免不了袁安雅暗中冲他撇两下嘴。当然,他们俩的相处方式注定姜云哲即便察觉,也只会装作没看见。

    姜云哲严格起来还是相当恐怖的。不过他贯彻严师出高徒的时候并不多,因为袁安雅从来都是嘴上一套,行动起来又是一套。她完成好了一切,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绝对不是暂时的欢愉与舒坦。

    “不想了,我们那个时候的日子可没现在好过。”不等程愫弋开口,袁安雅就话锋一转。

    的确如此。那时袁安雅的技术还很差,再加上训练中日常被程愫弋这个强劲到让她怀疑人生的竞争对手压在上面,心理压力很大;至于程愫弋,她已经沉溺于用成果换取母亲关注的畸形亲子——或是师生关系,分不清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可能只是对我来说是这样。”

    “不要多想。”程愫弋轻轻开口,“别担心,我没事。你的训练很顺利,这很能激励到我。”

    这样就可以了吗?她的对手没再开口。

    袁安雅的休息时间结束,程愫弋也要一同前往冰场了。她上冰的时间非常有限,用一种几近对峙的方式从队医和姜云哲那里争取到了现在几个小时的训练时间,并在为数不多的实践中专注得可怕,像在燃烧每一寸细胞,而旁人根本看不出这具躯体会无数次因为疲惫和哀鸣。

    然后,程愫弋又一次被插上了呼吸器,透明罩上晕开氤氲的雾花,再蒸发干净。

    “有点像水母。”

    “……什么?”袁安雅以为自己听错了。

    少女只是靠在那里,有些状况外地调整呼吸。吸气,呼气,再吸气。如此往复。

    这已经成为一种不得不接受的常态。她的身体状况跟不上她的专注力,复健的进度很不乐观——相比起程愫弋从前的水平来说,现在的她实在是太过羸弱,羸弱得泯然众人。她的体力有很大一部分耗在摔倒和爬起这两个紧密相连的程序中。

    但程愫弋停不下来,除非客观存在的时间流逝而去,而她不得不被暂时掰去发条了。

    “你给于佳璇写了便条吗?”

    程愫弋咀嚼着虾肉。她这段时间因为身体缘故常备胃药,吃饭似乎成了难事,但她从没有落下饭。

    她吃饭的样子像吞药片。“嗯,因为算不告而别。”程愫弋道,“我不是因为不想跟她做室友才离开的,我得告诉她这件事。”这很重要。

    “我只跟她说,你离开是因为觉得自己不适合待在星光。”

    “谢谢。”

    “她没问别的,只是让我祝福你。她希望你的未来是光明的。”袁安雅看见少女的动作顿住了,“因为你当初就是这么对待她的,你希望她好,所以她也是。……这是于佳璇让我转告的。”

    程愫弋不吃饭了。

    “你想跟她见面吗?”袁安雅依旧平静地叙述着他人口中的话语,“她可以带着闵秋桦一起溜出来,就一个中午,她不信会被教练抓到。她准备用妈妈做的苹果派贿赂姜云哲。”

    “其实你也可以吃,于佳璇说她的妈妈做了一些改良。”

    “……我不要吃于佳璇变的派。”

    袁安雅用手撑住下颚:“对啊,于佳璇是苹果星人。我还以为你不知道这个梗呢。”她观察着对方的表情,“所以呢?见不见?”

    “不。”

    “为什么?”袁安雅说话的音量骤然提升。

    程愫弋重新吃起碗碟中的水煮菜。她不能让它们彻底凉掉,否则她会更难受。“这件事情跟她们没有关系。我不能用现在的样子跟她们说话。”程愫弋不想狡猾地转嫁危机。

    “你们不是朋友吗?”

    袁安雅宁愿程愫弋还是根木头,而不是现在这样,像个固执冷硬的石头。“就算你在江愉出事那天就退役了,她们也还是会跟你说话,这就是朋友,不是别的!”

    话音刚落,袁安雅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她不该这么讲话的,不该让这种状态下的程愫弋包容她失去分寸的宣泄。

    “……对不起。”

    程愫弋抬起头。也就是在这一瞬间,袁安雅隐隐察觉到少女身上的负担——她让自己看上去像个罄竹难书的罪人,而袁安雅对其中的细节一无所知。

    甚至于,她即便知道,或许也什么都做不了,就像曾经她们都在程璐手下训练时那样。现在,程愫弋改过自新的母亲没做到,程愫弋的教练没做到,程愫弋的搭档也没做到。

    “我明白。”轻声答复她的少女或许早就明白这一点,她必须跨过这个坎。“你不是故意的。”

    “但是,正因为是朋友,所以不应该这样。她们的日常生活也很珍贵,我不应该因为自己的事消耗她们。我希望她们能好。”

    “……这不是消耗。”

    少女微笑起来。“我没事的。”她说,“吃饭吧,饭要凉了。”

    -

    “你可能更习惯在星光俱乐部的心理咨询室见到我。”

    到了约定的时间,程愫弋走进诊所。“而现在,我们在这里再见了。”坐在她面前的正是骆医生。不变的慈爱与耐心,这种目光比起那种暗含痛楚、奉献与关怀的注视更能让程愫弋自处。

    “你似乎选择和俱乐部那边切断了大多数联系。因此,我其实有些惊讶你依旧会选择我。”骆医生道,“毕竟,了解你一些往事的我似乎也该成为你躲避的对象之一。我很好奇为什么。”

    “……我不清楚,我只是这么做了。我暂时没有……觉得难受。”

    少女看上去和过去不太一样。她拥有过无忧无虑的时光,而从她的经历和现状来看,不需要太多痛苦纠结的岁月似乎是用非常沉重的代价换来的。她确实得到了成长,而即便是骆医生,都觉得这种成长太残酷。

    “我还是可以顺着过去的路走下去的。”她用平静到让人觉得沉重的语气自嘲。

    “那是一条怎样的路?”

    “……”

    程愫弋看向了地面。“一开始是一家三口。”她已经不会怀念那段时间了,因为潜在的矛盾与龃龉总有一天会爆发。程愫弋想,或许是因为她无意中掌握了美化的力量,所以塑造出了一对脱离现实的夫妻,一对美好到不切实际的父母。

    “……后来,我有了很好的搭档,很好的老师,还交到了朋友。”她抬起头,“我不需要做出选择,什么都是正确的。”

    他们相信她所能明辨的是非,相信她的理想一定会实现。她也一度实现了。

    “但我现在发现,其实是我自己让这条路无法走下去。”一时间,程愫弋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可笑,所以她很勉强地苦笑起来。“我做了错误的决定,所以连累了别人。”

    “我得重新评估自己,”她用了一个冷漠到不像她风格的词,“我得……知道,我是否适合那种很好的生活。”

    “你在尝试纠错。”骆医生只是柔声道,“很多人一生或许都难以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也有很多人即便意识到也羞于承认。程愫弋,我看得出来,你不属于这两种中的任何一类。”

    她循循善诱:“你想纠正哪个错误?”

    红色已经无声地攀上了少女的眼眶。“……啊。”她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声音。

    “我不该让他上车的。”

    骆医生只是注视着她,仿佛知道她并非言尽于此。十九年——她十九年的人生不会因为别人一句“太年轻”而变得毫无价值,缺乏重量。这十九年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这个名叫程愫弋的人在经历。睡觉也好,说没营养的话也好,滑冰也好。

    她愣住了。

    “……想回到过去。”

    她本该因为罪恶感哭泣着忏悔,这一刻却红着眼眶露出不真切的微笑,与此同时流下了眼泪。所以,一切的甜蜜变成苦涩,一切的苦涩又变成甜蜜。“我不想小时候的事情了,只要往前面拨几个月,回到那时候就好了。”

    她摇头。“我不该这么想的。骆医生,我不该这么想的……”

    想着逃避那一刻,沉湎在美好的、过家家一般的昨日重现之中。她依旧怀揣理想,伴随着难以消弭的罪孽,却控制不住在某个思绪回笼的间隙追忆过去。这太天真了,没有人谁能永远活在过去。她最应该祈祷的,应该是江愉没有上那辆车。又或者,将不真切的梦换成另外一个,她没有跟江愉搭档过,她并不认识那么多人,如此各自安好。

    骆医生:“程愫弋,你选择不了最开始的处境。你已经形成了独立的人格,你并没有做你父母做的那些事。你甚至一无所知。”

    她意识到程愫弋身上有太多悲恸,这些悲恸让过往掩埋的问题全都暴露了出来。所以她生病了,很严重的病,却不能停下。

    “……我做了。”

    “做了什么?”

    “……如果我有家庭方面的潜在危险,如果我’不正常’,我就不应该寻求那些东西……”格外虚无缥缈的东西。它们给予程愫弋欢乐,再让她做了刽子手伤害他人。

    “花样滑冰也是吗?”骆医生紧接着询问,“程愫弋,你当初是为了花滑做出选择。你忘了这一点。”

    少女一时沉默了。“……我没有忘。”

    骆医生不紧不慢地补充。“你忘了。”她温声反驳,“程愫弋,做出这个决定的是你,收获这些体验的是你。你一直都是正常的,你甚至学会了如何让负面羁绊变成灵感。”

    “如果你是说非常聪明算不正常,我不能同意你。这是非常优秀的特质。”

    程愫弋嗫嚅着。“……不。”她仍要反驳。

    “你准备放弃花滑吗?据我所知,你已经转到了姜云哲手下训练,以女单选手的身份恢复各项难度。”骆医生继续道,“虽然公告还没有出来,但手续基本已经办完了。之后你如果出现在赛场上,就得是女单选手身份了。程愫弋,换项目是换着玩一玩的吗?”

    “不是!”

    “那是什么?”

    “……我不会放弃花滑的。哪怕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有了……”程愫弋因骆医生的话语失魂落魄,“……无论如何……我必须要……”

    “什么都没有了吗?我不这么觉得。”

    骆医生露出“得逞”的笑容。“一定存在着支持你的人,光我知道的就不少。”

    ……

    那天晚上回家,程愫弋久违地做了梦。她梦到自己问江愉怎么总是那么早到,基本每次都是。

    “我想站在你一抵达就能看见的地方。其他方面你比我厉害得多,但在这方面,你就容忍一下,让我先你一步吧?”

    青年笑了笑,“如果你早十分钟,那我就早二十分钟。如果你早到二十分钟,那我就早到半个小时。当你决定走到那里的时候,我已经在等你了。”

    他似乎铁了心一意孤行。

    “无论如何,我都会到达你所在的未来。我想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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