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节目开始前，程愫弋换了一身训练服，这是她这场比赛地第二件考斯滕。“这之后肯定要请设计师给你做两身。”姜云哲后来对她如是承诺，并且揶揄。“放心，肯定不是丑衣服。我担心你一穿上场，我就得在场下被你几个老师追着打。”
而现在，程愫弋马上就要上场了。场边，姜云哲反复叮嘱她，语气比起平时要更加平和与耐心。他不厌其烦地讲，程愫弋也不厌其烦地听。
“程愫弋，这是属于你的节目。不用担心那些有的没的，完成你现在能够完成的一切。”
程愫弋提出自由滑选曲，姜云哲敲定，这中间没有太多交流，更不必说龃龉。姜云哲没有评价，也没有探究，但他多少明白程愫弋选择这首《Memory》的心情。他维护程愫弋作为敏感的艺术家，作为伤痕累累的受害者身份。
“……你会在这套节目中找到你自己。”
她点头，面容平和，转身滑向冰场中央，迎着观众席双手上扬。
“下一个出场的是程愫弋，短节目暂列第一。”王露道，“本赛季自由滑选曲’记忆’，来自音乐剧《猫》。非常经典。”
没有任何代表起始的show pose，程愫弋仅仅是站在那里，垂下眼眸。她像是在注视脚边蝴蝶的尸体——它和她，一个在悲痛中永眠，一个在悲恸中无言。于是，她也像被做成徒留美丽却再无鲜活的蝴蝶标本了。
钢琴声本拥有舒缓明亮的音色，却在响起时令整个场馆为夜幕笼罩，程愫弋的世界便陷入寂静的黑夜。
这里只剩下一个散发着微弱光线的路灯。形单影只立于冰场上，迷惘的少女用双手拨开夜色，踮足将天际的月握于双手之间，攥紧，伴随着结环步藏入胸怀。情感因为充满叙事性的女声愈发显得克制低沉，无尽的苦涩与忧愁令她像是独自流浪在夜晚的孤魂。
“第一个连跳。”王露的解说紧跟冰场上少女的轨迹，“后内点冰三周，接Loop两周……第一个连跳成功！”
第二跳的Double Loop接得极为轻盈，滑出时仿佛有股润物细无声的柔缓，也呼应了歌词中提及的“悲歌的风”。程愫弋保持着浮腿，脊背挺直，左手握拳在胸、右手向斜上方伸去。
她只感受到风在指尖流逝而去的质感，只能充满遗憾地收回手。程愫弋试图触碰记忆，却徒增寂寞。
双莫霍克步衔接，再有一个交叉步，程愫弋再次压下一个Flip跳需要的内刃。那是一个标准的深内刃，即便起跳的那瞬间也不曾改变。一个3F+1Eu+2S的夹心跳——她再次成功了。
身体微微后仰，程愫弋做出一个踢腿，身体跟随着旋律呼吸一般的起伏。她轻盈得可以无声点地，却又像凝固的雕塑。
“一个勾手三周。……步伐滑出了。”
3Lz的起跳并不好，因此落冰也是。挡板后的姜云哲一下子心漏掉半拍，看到程愫弋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就是没摔，一时心上又是庆幸又是担心。她熟稔地调动膝盖与脚踝挽救，这固然值得庆幸。姜云哲又握了一下拳。
他说得不错，这是程愫弋的节目。她经历了旁人——包括他这个未知全貌的教练——难以想象的路途，一路风尘仆仆，然后走到这里。如果说她对节目编排的建议堪称精妙，那么她对编排的实践则让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拼尽全力，甚至要向过去的自己借来些许勇气，向未来的自己索求微薄力气。
“阿克塞尔两周，再接后外点冰三周。”
她的体力正在经历急剧的消耗。第二跳的3T没有达到程愫弋理想的高度，因此周数变得暧昧。“第二跳的周数，可能还需要回放确认一下。”而这逃不过王露的眼睛。不出意料，第二跳最起码得吃一个q。
进入联合旋转。旋转的位移和速度会让人怀疑少女刚刚的力不从心是否存在，稳稳拿下了四级。但姜云哲知道，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于程愫弋而言都太过难熬，像是一场万众瞩目的慢性自杀。
“后外结环三周跳。”
冰场上的少女明明成功落冰，但王露的心却骤然下沉。王露看出程愫弋往后只能咬牙坚持。这股身不由己，这股言不由衷却令整套节目从逼仄的惨烈感中诞生出一往无前、令人难以忽视的真情。
——身体太沉重了，沉重得阻碍她飞行，沉重得需要多一个人来保护。
这里的3Loop也是一道分水岭，代表往后的每个单跳都得获得1.1倍的基础分bonus。浮腿滑出时，程愫弋感受到自己的支撑腿分外僵硬，并且不自然地弯曲了一下——但它依旧值得程愫弋信任，哪怕她开始失去对身体状态的判断。肉眼难以捕捉的滞塞感很快被流畅的步伐所取代，少女由内刃大一字转向外刃大一字，进入定级步法。
就像是一个酝酿着痛苦的前夜。节奏不算快，尽管如此观众依旧为程愫弋打着拍子。那是一个心碎不已的少女，低头徘徊在寂静的街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留下，所以她要询问那散发着微弱光芒的月亮。
舒缓的旋律与优秀的滑行交相呼应。定级步法定下三级，程愫弋也开始以压步助滑。
她还没有精疲力尽。向前方跃去，一个质量不可思议的2A便展现在姜云哲面前。那简直不像是咬紧牙关的艰难之作，很轻盈，像是程愫弋曾经颇擅阿克塞尔跳的那段时间的产物。
程愫弋能够感受到，随着积蓄在胸口的情感勃发而出，她的力量在断崖式地消失。
但或许，正是因为她能感觉到累，感觉到自己身体不属于自己，所以她活着。此刻的程愫弋不能确定很多事，但她唯独可以确认一点，那就是“她还活着”。
“最后一个跳跃。”
姜云哲已经做好准备，用来面对即将到来的挫折。他没有不忍卒看地闭上眼，他只是怀有悲观中夹杂着些许期待的心情，注视着冰场上的少女即将进入最后一个单跳的姿态。
“后内结环三周跳。顺利落冰了！”
程愫弋落冰时，右手向前推去，观众席上也在这时响起掌声。冰迷们为一种精神感召，哪怕他们并不清楚少女的追寻，却能够产生共鸣。
程愫弋在被身体中的本能推着走。她面上毫无血色，向前方滑去。她以一个Tango Stop停驻在原地，也将一部分灵魂留在过去。
灯灭，夜晚离去。新的一天理应到来。
“Touch me，
触摸我，
It's so easy to leave me.
如此轻易地将我抛弃……”
眷恋与怀旧令她发出怨怼之声。“Memory”令程愫弋难以自抑，怨恨与怆然却在黎明到来之际混杂在一起。
左手舒展在身侧，右手放于胸口。一个标志性的下腰鲍步，点燃了这段编排步法。
“All alone with my memory，
独自面对回忆，
Of my days in the sun.
我那段阳光下的日子。……”
程愫弋只剩下本能了，情感的阀门也彻底打开。她希望自己能够成熟而平静地、像翻越旧书一样回顾过往，却终究无法容纳，无法克制。
——为什么你要抛下我呢？
——为什么……我要抛下你呢？
刀尖转和连续的变刃，大开大合地将步法推向高潮。这是一场注定无果的献祭，一次颗粒无收的祈祷，一个少女独自一人的忏悔。她用Hydroblading在黑夜中飞行，张开的双臂仿佛一双被火舌灼烧的羽翼。
她注定要将自己挽救于无果的过去，她注定要决绝地走向自己的梦想与未来。但她为何难以释怀？为何如此痛苦？
——观众席上，仅有的冰迷们陆陆续续地站起，被冰场上蝴蝶跳进入旋转的少女深深攫取了视线。
她已经吃力得视线模糊，吃力得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栗，发出严重过载的悲鸣声。最后一个躬身转，程愫弋双手放在胸前，做出侧躬身姿态。她的体力已经不足够她完成到这里了，而她依旧试图合乐，在音乐中提刀，做出最后一个水滴贝尔曼。
“Look，
a new day has begun.
看，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步伐滑出，少女已然无比迟缓的身体停驻于此。她只需要伸出手，去迎接天际的白昼。应该说，整套节目一以贯之的低沉就为了这一刻——挥别从前，告别记忆，迎接新的一天。
是的，程愫弋已经站在名为“现在”的坐标点上。而她也应该像歌词中诉说的那样抖去包袱，心无旁骛地展望未来。她得让刚刚唱的一切成为可以实现的谶语，继续创造回忆，而不是留恋已经深渊的、不堪回首的过去。
少女露出了迷路一般的神情。她放下了双手，疲倦让她的口腔里弥漫着铁锈的苦腥味。
……是这样吗？
“这是一场倾注心血的演出。”王露在音乐落下后短暂失语，“我看到了生命的韧性。不可否认，它技术上并不完美，整体编排还有很多值得雕琢的地方。但是，作为一个观众，我能感受到，与女单阔别多年的程愫弋有千言万语蕴含在这套节目中。她在演绎上的杰出甚至可以让我忽略技术上的不尽如人意之处。”
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镜头中，程愫弋后知后觉感到了快乐。她以远胜过预期的发挥完成了这四分钟。她当然高兴，她迈出了这最重要、也最艰难的第一步，她为什么不为自己感到自豪？
她为什么不能笑呢？
——泪光在她的眼眸中闪烁。
程愫弋没有哭，她甚至面带微笑。她等到自己的手脚都可以动弹后笑着向观众行礼，她需要一场谢幕，给这场比赛画上一个句号。
否则太不像话了。程愫弋慢慢滑到场边，姜云哲虚虚地拥抱了她。他依旧告诉程愫弋，她是自己和很多人的骄傲，她的出色和坚持赢得了这场师生辩论。
“你还好吗？”姜云哲抽出一张纸巾。
程愫弋只是弯起嘴角，笑得勉强又苦涩。“我很好。”她拒绝了姜云哲的纸巾，因为她没有在这里流下一滴眼泪。一滴都没有。
“谢谢您，但我现在用不上。”
-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从看到她的名字出现在参赛名单中，到看到她真的站在女单赛场上，柳琼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这句话。
为什么？
“你现在的状态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柳琼被准许外训，她也被新教练接收。虽然如此，柳琼一直很懒散。她觉得自己的花滑生涯没救了，或许拿到保送资格就退役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她鬼神鬼差没选这条很“柳琼”的路。
改技术会有出路吗？柳琼不清楚。
如果她要在二次发育的情况下改技术呢？她做得到吗？
“小琼，我没办法一直陪着你。妈妈对花滑没有你懂，妈妈只能尽可能协助你。”
妈妈应该会感到失望吧，但她做不到。柳琼厌烦了未知，又或者她恐惧那种付出却没有回报的感觉——明明她跟花滑终于相处的不错，明明她有那么点天赋，明明她在冬奥会上战胜了自己。
但她好像因为不够诚心被花滑抛弃了。
柳琼“哼”了一声。“一样的难看？”她用英语反问，尖酸刻薄得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一样的难看。”他也毫不留情。虽然是个老头子，但嘴非常毒，谁也不惯着谁。“我感觉不到你想要滑下去。”
柳琼摊开手。“我总不能忽视客观条件。”她的声音微弱了很多。
“Maybe.But I don't believe.”他撇了一下嘴。
而现在，柳琼抱着消磨时间的心态看全国锦标赛。程愫弋主教练一栏显示的是姜云哲的名字，所以她一度想要联系袁安雅。但细想，她们除了交换过联系方式以外并不熟悉。
她的前几年单调得没有什么值得回顾。算了吧。柳琼想，就让她这个昙花一现的毒瘤沉湖吧，借着冬奥会的最后一点水花还算体面地离开。她还年轻，没必要在花滑上这棵树上再吊上几年。
——这是真心话吗？
现在，柳琼她看到了程愫弋。对方被未知的命运放到了另一个领域，柳琼甚至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程愫弋就已经站在了女单赛场上，准备好展示自己的拙劣。
短节目，自由滑，柳琼完整地看完了两场。
“我也可以吗？……”
我也可以像你那样，继续站在那里吗？
而现在，程愫弋马上就要上场了。场边，姜云哲反复叮嘱她，语气比起平时要更加平和与耐心。他不厌其烦地讲，程愫弋也不厌其烦地听。
“程愫弋，这是属于你的节目。不用担心那些有的没的，完成你现在能够完成的一切。”
程愫弋提出自由滑选曲，姜云哲敲定，这中间没有太多交流，更不必说龃龉。姜云哲没有评价，也没有探究，但他多少明白程愫弋选择这首《Memory》的心情。他维护程愫弋作为敏感的艺术家，作为伤痕累累的受害者身份。
“……你会在这套节目中找到你自己。”
她点头，面容平和，转身滑向冰场中央，迎着观众席双手上扬。
“下一个出场的是程愫弋，短节目暂列第一。”王露道，“本赛季自由滑选曲’记忆’，来自音乐剧《猫》。非常经典。”
没有任何代表起始的show pose，程愫弋仅仅是站在那里，垂下眼眸。她像是在注视脚边蝴蝶的尸体——它和她，一个在悲痛中永眠，一个在悲恸中无言。于是，她也像被做成徒留美丽却再无鲜活的蝴蝶标本了。
钢琴声本拥有舒缓明亮的音色，却在响起时令整个场馆为夜幕笼罩，程愫弋的世界便陷入寂静的黑夜。
这里只剩下一个散发着微弱光线的路灯。形单影只立于冰场上，迷惘的少女用双手拨开夜色，踮足将天际的月握于双手之间，攥紧，伴随着结环步藏入胸怀。情感因为充满叙事性的女声愈发显得克制低沉，无尽的苦涩与忧愁令她像是独自流浪在夜晚的孤魂。
“第一个连跳。”王露的解说紧跟冰场上少女的轨迹，“后内点冰三周，接Loop两周……第一个连跳成功！”
第二跳的Double Loop接得极为轻盈，滑出时仿佛有股润物细无声的柔缓，也呼应了歌词中提及的“悲歌的风”。程愫弋保持着浮腿，脊背挺直，左手握拳在胸、右手向斜上方伸去。
她只感受到风在指尖流逝而去的质感，只能充满遗憾地收回手。程愫弋试图触碰记忆，却徒增寂寞。
双莫霍克步衔接，再有一个交叉步，程愫弋再次压下一个Flip跳需要的内刃。那是一个标准的深内刃，即便起跳的那瞬间也不曾改变。一个3F+1Eu+2S的夹心跳——她再次成功了。
身体微微后仰，程愫弋做出一个踢腿，身体跟随着旋律呼吸一般的起伏。她轻盈得可以无声点地，却又像凝固的雕塑。
“一个勾手三周。……步伐滑出了。”
3Lz的起跳并不好，因此落冰也是。挡板后的姜云哲一下子心漏掉半拍，看到程愫弋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就是没摔，一时心上又是庆幸又是担心。她熟稔地调动膝盖与脚踝挽救，这固然值得庆幸。姜云哲又握了一下拳。
他说得不错，这是程愫弋的节目。她经历了旁人——包括他这个未知全貌的教练——难以想象的路途，一路风尘仆仆，然后走到这里。如果说她对节目编排的建议堪称精妙，那么她对编排的实践则让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拼尽全力，甚至要向过去的自己借来些许勇气，向未来的自己索求微薄力气。
“阿克塞尔两周，再接后外点冰三周。”
她的体力正在经历急剧的消耗。第二跳的3T没有达到程愫弋理想的高度，因此周数变得暧昧。“第二跳的周数，可能还需要回放确认一下。”而这逃不过王露的眼睛。不出意料，第二跳最起码得吃一个q。
进入联合旋转。旋转的位移和速度会让人怀疑少女刚刚的力不从心是否存在，稳稳拿下了四级。但姜云哲知道，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于程愫弋而言都太过难熬，像是一场万众瞩目的慢性自杀。
“后外结环三周跳。”
冰场上的少女明明成功落冰，但王露的心却骤然下沉。王露看出程愫弋往后只能咬牙坚持。这股身不由己，这股言不由衷却令整套节目从逼仄的惨烈感中诞生出一往无前、令人难以忽视的真情。
——身体太沉重了，沉重得阻碍她飞行，沉重得需要多一个人来保护。
这里的3Loop也是一道分水岭，代表往后的每个单跳都得获得1.1倍的基础分bonus。浮腿滑出时，程愫弋感受到自己的支撑腿分外僵硬，并且不自然地弯曲了一下——但它依旧值得程愫弋信任，哪怕她开始失去对身体状态的判断。肉眼难以捕捉的滞塞感很快被流畅的步伐所取代，少女由内刃大一字转向外刃大一字，进入定级步法。
就像是一个酝酿着痛苦的前夜。节奏不算快，尽管如此观众依旧为程愫弋打着拍子。那是一个心碎不已的少女，低头徘徊在寂静的街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留下，所以她要询问那散发着微弱光芒的月亮。
舒缓的旋律与优秀的滑行交相呼应。定级步法定下三级，程愫弋也开始以压步助滑。
她还没有精疲力尽。向前方跃去，一个质量不可思议的2A便展现在姜云哲面前。那简直不像是咬紧牙关的艰难之作，很轻盈，像是程愫弋曾经颇擅阿克塞尔跳的那段时间的产物。
程愫弋能够感受到，随着积蓄在胸口的情感勃发而出，她的力量在断崖式地消失。
但或许，正是因为她能感觉到累，感觉到自己身体不属于自己，所以她活着。此刻的程愫弋不能确定很多事，但她唯独可以确认一点，那就是“她还活着”。
“最后一个跳跃。”
姜云哲已经做好准备，用来面对即将到来的挫折。他没有不忍卒看地闭上眼，他只是怀有悲观中夹杂着些许期待的心情，注视着冰场上的少女即将进入最后一个单跳的姿态。
“后内结环三周跳。顺利落冰了！”
程愫弋落冰时，右手向前推去，观众席上也在这时响起掌声。冰迷们为一种精神感召，哪怕他们并不清楚少女的追寻，却能够产生共鸣。
程愫弋在被身体中的本能推着走。她面上毫无血色，向前方滑去。她以一个Tango Stop停驻在原地，也将一部分灵魂留在过去。
灯灭，夜晚离去。新的一天理应到来。
“Touch me，
触摸我，
It's so easy to leave me.
如此轻易地将我抛弃……”
眷恋与怀旧令她发出怨怼之声。“Memory”令程愫弋难以自抑，怨恨与怆然却在黎明到来之际混杂在一起。
左手舒展在身侧，右手放于胸口。一个标志性的下腰鲍步，点燃了这段编排步法。
“All alone with my memory，
独自面对回忆，
Of my days in the sun.
我那段阳光下的日子。……”
程愫弋只剩下本能了，情感的阀门也彻底打开。她希望自己能够成熟而平静地、像翻越旧书一样回顾过往，却终究无法容纳，无法克制。
——为什么你要抛下我呢？
——为什么……我要抛下你呢？
刀尖转和连续的变刃，大开大合地将步法推向高潮。这是一场注定无果的献祭，一次颗粒无收的祈祷，一个少女独自一人的忏悔。她用Hydroblading在黑夜中飞行，张开的双臂仿佛一双被火舌灼烧的羽翼。
她注定要将自己挽救于无果的过去，她注定要决绝地走向自己的梦想与未来。但她为何难以释怀？为何如此痛苦？
——观众席上，仅有的冰迷们陆陆续续地站起，被冰场上蝴蝶跳进入旋转的少女深深攫取了视线。
她已经吃力得视线模糊，吃力得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栗，发出严重过载的悲鸣声。最后一个躬身转，程愫弋双手放在胸前，做出侧躬身姿态。她的体力已经不足够她完成到这里了，而她依旧试图合乐，在音乐中提刀，做出最后一个水滴贝尔曼。
“Look，
a new day has begun.
看，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步伐滑出，少女已然无比迟缓的身体停驻于此。她只需要伸出手，去迎接天际的白昼。应该说，整套节目一以贯之的低沉就为了这一刻——挥别从前，告别记忆，迎接新的一天。
是的，程愫弋已经站在名为“现在”的坐标点上。而她也应该像歌词中诉说的那样抖去包袱，心无旁骛地展望未来。她得让刚刚唱的一切成为可以实现的谶语，继续创造回忆，而不是留恋已经深渊的、不堪回首的过去。
少女露出了迷路一般的神情。她放下了双手，疲倦让她的口腔里弥漫着铁锈的苦腥味。
……是这样吗？
“这是一场倾注心血的演出。”王露在音乐落下后短暂失语，“我看到了生命的韧性。不可否认，它技术上并不完美，整体编排还有很多值得雕琢的地方。但是，作为一个观众，我能感受到，与女单阔别多年的程愫弋有千言万语蕴含在这套节目中。她在演绎上的杰出甚至可以让我忽略技术上的不尽如人意之处。”
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镜头中，程愫弋后知后觉感到了快乐。她以远胜过预期的发挥完成了这四分钟。她当然高兴，她迈出了这最重要、也最艰难的第一步，她为什么不为自己感到自豪？
她为什么不能笑呢？
——泪光在她的眼眸中闪烁。
程愫弋没有哭，她甚至面带微笑。她等到自己的手脚都可以动弹后笑着向观众行礼，她需要一场谢幕，给这场比赛画上一个句号。
否则太不像话了。程愫弋慢慢滑到场边，姜云哲虚虚地拥抱了她。他依旧告诉程愫弋，她是自己和很多人的骄傲，她的出色和坚持赢得了这场师生辩论。
“你还好吗？”姜云哲抽出一张纸巾。
程愫弋只是弯起嘴角，笑得勉强又苦涩。“我很好。”她拒绝了姜云哲的纸巾，因为她没有在这里流下一滴眼泪。一滴都没有。
“谢谢您，但我现在用不上。”
-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从看到她的名字出现在参赛名单中，到看到她真的站在女单赛场上，柳琼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这句话。
为什么？
“你现在的状态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柳琼被准许外训，她也被新教练接收。虽然如此，柳琼一直很懒散。她觉得自己的花滑生涯没救了，或许拿到保送资格就退役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她鬼神鬼差没选这条很“柳琼”的路。
改技术会有出路吗？柳琼不清楚。
如果她要在二次发育的情况下改技术呢？她做得到吗？
“小琼，我没办法一直陪着你。妈妈对花滑没有你懂，妈妈只能尽可能协助你。”
妈妈应该会感到失望吧，但她做不到。柳琼厌烦了未知，又或者她恐惧那种付出却没有回报的感觉——明明她跟花滑终于相处的不错，明明她有那么点天赋，明明她在冬奥会上战胜了自己。
但她好像因为不够诚心被花滑抛弃了。
柳琼“哼”了一声。“一样的难看？”她用英语反问，尖酸刻薄得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一样的难看。”他也毫不留情。虽然是个老头子，但嘴非常毒，谁也不惯着谁。“我感觉不到你想要滑下去。”
柳琼摊开手。“我总不能忽视客观条件。”她的声音微弱了很多。
“Maybe.But I don't believe.”他撇了一下嘴。
而现在，柳琼抱着消磨时间的心态看全国锦标赛。程愫弋主教练一栏显示的是姜云哲的名字，所以她一度想要联系袁安雅。但细想，她们除了交换过联系方式以外并不熟悉。
她的前几年单调得没有什么值得回顾。算了吧。柳琼想，就让她这个昙花一现的毒瘤沉湖吧，借着冬奥会的最后一点水花还算体面地离开。她还年轻，没必要在花滑上这棵树上再吊上几年。
——这是真心话吗？
现在，柳琼她看到了程愫弋。对方被未知的命运放到了另一个领域，柳琼甚至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程愫弋就已经站在了女单赛场上，准备好展示自己的拙劣。
短节目，自由滑，柳琼完整地看完了两场。
“我也可以吗？……”
我也可以像你那样，继续站在那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