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允初后来有问过谈复临,江徐行那天到底在书房和他谈了什么。只是每每问起,谈复临都会靠上来抱着她,低头在她脸上亲吻。吻着吻着,江允初动了情,也就忘记刚刚的问题了。

    那串紫檀木珠串一直戴在谈复临手上,他习惯了思考问题时转动珠子。江允初靠在他肩膀上休憩时,会抓着他的手玩,偶尔也学着他转转珠子。

    她之前承诺过要补齐谈复临的生日,因此逛商场时总格外留心。送过衣服,送过鞋子。再到后来又觉得既然是要补过童年的生日,带些童趣的礼物更好,她还送了自己手工做的水果糖和花卉。

    谈复临不会当即回礼,但也常给她买各种衣服包包。他送礼是毫无规律的,不限定在某个纪念日。

    就连林愿都觉得,谈复临似乎格外喜欢打扮她。

    大三下的课业繁忙,两人的空闲时间凑不到一块儿,有时一天也见不到一次面。

    因此约会只能定在周末。

    临江城北区一处寺庙的香火极旺,江允初听后便拉着谈复临一道去拜拜。

    说不上信奉,多少也想讨个好彩头。

    迈过两道门槛,阵阵梵音入耳。堂前一颗高大粗壮的树上挂满红绸。江允初兴致勃勃地上前瞅了瞅,绸带上端正地写满了字。

    ——希望家人健康。

    ——希望学业有成。

    ——希望工作顺利。

    原来是颗许愿树。

    江允初领来两条空白的红绸,一条给了谈复临。

    “写吧,写完了挂到那颗树上。”

    谈复临接过柔顺的绸带,提笔久久未落下。

    江允初工工整整地写下:希望年年安康,事事顺意。

    待她写完,扭头一看,谈复临手中的绸带还一字未落。

    “怎么不写?”

    谈复临忽然攥紧手,顺滑的绸带被勒出数条错落无序的折痕。

    “你……别看。”

    “……哦。”江允初转身背对他。

    小气鬼。

    她跑到树下,仰头寻了条最粗壮的树枝,踩着木凳子将绸带系上去。

    歪过头才发现谈复临就站在她正对面,骨节分明的手指缠着红绸在枝头绕了个圈,而后打了三个死结。

    微风裹着袅袅烟灰飘过来,恰巧遮了她的眼。

    直到谈复临牵着她离开,她也没看清谈复临到底许了什么愿。

    身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虔诚地跪在佛像前叩首,竖着马尾辫的孙女觉得无趣,偷偷溜了出去,她绕着树干蹦蹦跳跳想要看清上头的字。

    可惜她太矮了,风又吹得绸带乱舞,她实在看不清楚。她撅着嘴不服气,搬来把旧木椅子,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一手拽住离她最近的一根红绸。

    “我想发财,想要好多好多钱。”

    她换了一根看。

    “我一定要成为一名律师。”

    “希望妹妹身体好起来。”

    周围一圈的红绸都被她看完了。

    远处一个圆脸和尚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大喊着:“危险,那把椅子是坏的,你快下来!”

    少女木愣愣地扭头,才反应过来那和尚是在对她说话。她正要反驳,右脚稍稍挪了一步,只听“咔哒”一声,一条椅子腿与椅面的连接处断开,她摇摇晃晃地难以保持重心。

    树下其他人见状冲上去想要扶她。

    她吓得随手一抓,正巧握住一根飘扬的绸带。下一秒,椅子轰的一下倒塌,她双脚离地,全身的重量都系在那根绸带上。

    绸带顶端在树上打了三个死结。

    她吓得面如死灰,死死攥着绸带害怕掉下来。

    可细长的带子终究难以维持一个人的重量。

    “呲——”

    绸带从中间裂开,她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你没事吧?”热心的香客围上来搀扶她。

    她疼得龇牙咧嘴,好在刚刚有绸带的力道做缓冲,她没摔断胳膊。

    正想着,她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半截带子,断截处露出一排毛燥的丝线。

    以及底下四个大字。

    笔走龙蛇,一气呵成。笔墨透过绸带,在背面晕开一摊黑墨。

    极为嚣张凌厉的字。

    却含着温和真切的期盼。

    ——和她结婚。

    她慌张地仰起头,绸带顶端还系在枝头,缠着牢固的三个死结。

    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完了,闯大祸了。

    她只得祈求庙里和尚帮忙,将手中的半截红绸再度绑到树上去。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对着那被扯成两节的绸带拜了拜,乖乖跟着自己奶奶离开。

    -

    用过午餐后,谈复临接到一个电话。他让江允初坐在位置上等他片刻,到前台付了钱,而后出门走到拐角处接起电话。

    刘欲浑厚的嗓音传来:“阿临,是我。”

    “刘叔。”

    “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嗯。”

    “我……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你说。”

    谈复临转头看向身后,隔着一层薄薄的透明玻璃,江允初坐在角落的餐桌旁,她正低头喝葡萄汁,塑料吸管口被她咬的扁扁的。

    心漏了一拍。

    他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只是有些不好的预感。

    “是关于你爸爸留下的那家玻璃厂。”刘欲犹豫再三,还是接着说,“要不我们见一面吧,我当面跟你说。”

    “好。”

    -

    刘欲为了这事专程赶到临江。

    市中心一家酒吧包厢里,刘欲将一叠厚厚的文件推到谈复临面前。

    谈复临翻开第一页,眼神微滞。

    “甲方:徐氏集团

    乙方:郁安远扬科技玻璃制造有限公司”

    刘欲弓着背,眼皮耷拉下来,叫两年前苍老了许多。

    “你爸爸当初确实是把玻璃厂低价卖给我了,可……阿临,你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学生,不知道经营生意有多难。这两年经济形势不好,很多小厂都支撑不下去倒闭了……我们也……再这样下去,只能宣告破产了。”

    “但是前几天他们找到我,想和我合作,将他们新研发出来的这些保健品的外壳包装交给我们生产。”他的眼眸骤然亮起,像极了饿狼寻到带着血腥味的鲜肉,“阿临,这是笔稳赚不赔的大生意啊!你想想,人家这样一家大型企业的生产数目肯定不少,如果外包装全部交由我们做,未来一年的生意都在这儿了。”

    谈复临的目光在“徐氏集团”上停留许久。

    “如果你要接徐氏集团的单子,他……我爸爸从前拉来的那些客户就——”

    刘欲摆摆手,一脸无所谓:“管他们做什么,那些小客户能带来多少利润?况且之前留下来的那一批生产模具旧的旧,坏的坏,早就不能用了。现在正好全部丢了,换一批新的。”

    视线在他脸上巡视一圈,谈复临垂下眼,冷淡地说:“工厂已经卖给你了,怎么运作由你决定。”

    “阿临啊,这工厂虽然交给我了,但是……我毕竟才接手两年,你也知道厂里有不少老员工,他们做事都一板一眼的,完全不能接受新事物。”刘欲支支吾吾半天,假笑着说,“我们是要讲求民主的,这么大的事情总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

    谈复临将合同合上,推回刘欲跟前。

    “你来找我,到底想说什么?”

    “那我就直说了,我也不想多费口舌和他们争执,你到底是老谈的儿子,要是你能出面帮我调和调和,说不定这事很快就能定下来。”

    这家酒吧的隔音效果一般,外头嘈杂的喧嚷声从门缝中钻进来,吵得谈复临头疼。他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避开刘欲伸来的手,“我没这么大的本事,你找别人吧。”

    刘欲大步追上他,“阿临,你等等,厂里员工下个月的工资我都快付不出了。现在这单生意是唯一的希望!我已经打听过了,他们嫌临江的工厂租金和代加工费太高,所以想在省内其他城市里找一个价格更低一点的工厂。他们找了好几家工厂,目前我们的出价是最低的,只要说服那些自视甚高的老东西让他们听话,我们就能收到源源不断的订单,那都是钱呐!”

    刘欲越说越激动,挥舞着的手臂不慎打落桌台上的高酒杯,“对我们来说稳赚不赔的买卖,有什么可犹豫的!”

    “不是我们。”谈复临冷眼看他,后退一步避开地上飞溅的玻璃渣子,“是你。”

    “这可是你爸多年的心血,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它破产吗?”

    谈复临烦躁地挥开他的手臂,头顶刺目的灯光直射下来,他稍稍垂下头,大半张脸落进阴影里。

    “那是他的事,和我没有关系。”谈复临推开包间沉重的门,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刘欲没想到谈复临这样油盐不进,追上去对着他的背影大喊:“你这个不孝的东西,你爸这么多年辛辛苦苦都是为了谁!”

    灯光闪耀的长廊上几个醉醺醺的衬衣男人勾肩搭背地走出来,听到这声大喊,酒也醒了三分。

    谈复临脚下一沉。

    刘欲以为他改了注意,喜悦的笑容还未挂上脸,五米开外的谈复临微微侧头用余光瞥他。

    他的目光扫过刘欲眉尾那道显眼的伤疤。

    谈丰年住院时还天天念叨着刘欲当年对他的救命之恩。

    谈复临什么话都没说,转身离开。

    谈丰年是为什么谁呢?

    为了他吗?

    为何他会觉得如此可笑,可笑到处处透露出荒唐。

    隔壁包间的门从里头缓缓推开,一个戴着金丝边细框眼镜的男子倚靠在门沿上,沉着脸紧盯谈复临的背影。

    “……居然是他。”

    刘欲连忙弯下腰,恭敬地将徐斯程请入自己原定的包厢,脸上尽是讨好的笑。

    他叫来服务员,清理好地面上的碎渣,随后咬牙点了瓶价值不菲的美酒,亲自倒出来递上去。

    “徐少爷,您喝您喝。”眼角的数条纹路被生生挤出来,笑容在灯光映射下更显夸张。

    徐斯程不屑地接过高脚杯,抿了口。“刚刚那是谈复临?”

    刘欲惊奇地瞪大眼睛:“您认识他!”

    “不巧,我也在临大念书。”

    “徐少爷天资聪颖,考上临大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面对刘欲热切的恭维,徐斯程轻讽地勾起嘴角,语调里带着几分玩味。

    “我以为郁安那家工厂是你全权管理的,没想到就接个单子这点小事还要去询问……一个学生?”

    “徐少爷,工厂的事情比较复杂。原先是老谈一个人带着几十个员工做起来的。老谈就是阿临的父亲。照理说这工厂未来肯定是要交到阿临手上的,但是老谈希望阿临做个医生,不要掺和生意上的事儿。他离世前将厂子低价转手给了我,说起来我确实是有决定权——”

    “等等。”徐斯程忽然听到了有意思的事,“离世?你是说谈复临他爸死了?”

    “是这样的。”

    徐斯程仰头将杯里的酒一口灌下去,刘欲眼疾手快地又给他添上。

    徐斯程慢悠悠摇晃高脚杯,醇厚馨香的美酒沿着杯壁晃了一圈又一圈。

    他一手撑着下颚,嘲讽的意味更盛:“这么说,他爸妈全死了。”

    刘欲捧着酒瓶的手明显抖了抖。

    徐斯程俯下身,昏暗的阴影盖在刘欲头顶。

    “他去算过命吗?命硬,会把周围人都克死的,你也小心点。”

    刘欲想反驳却不敢说出口,冷汗直流。“徐少爷,这笔生意……您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可以……”

    “好啊,你给你机会。不过——”他慵懒地拖长了音,“我要谈复临亲自来跟我谈。”

    刘欲急了:“徐少爷,他虽然是老谈的儿子,但现在工厂是我的——”

    “我说,”徐斯程冷下脸,厉声道,“我要他亲自来和我谈。”

    -

    回了寝室,谈复临洗了个澡,将身上染到的烟酒味全部除去。

    李烨踩着晚上十点半寝室关门的时间溜进去,发现谈复临正低着头专注地在看手机。

    “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今天没去实验室?”他以为谈复临是在和江允初聊天,几步走到谈复临身后,定睛一看。

    花里胡哨的页面,最上方还跳动着几个加粗的大字,底下密密麻麻的商品介绍。

    “你什么时候对保健品感兴趣了?这不是上回那个徐广博来宣讲的时候提到的那个破玩意儿嘛。说的好听,惠民利民,事实上就是接着这个由头卖贵的要死的产品坑钱。”

    李烨越说越来气,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我家那个姨夫不相信我这个学医的,偏要相信那些广告宣传,信誓旦旦地说这玩意儿是能延年益寿的宝贝。笑话!他怎么不说吃了能飞仙呐?顶多就是强身健体的东西,也好意思卖出天价,简直就是抢钱!”

    谈复临翻阅页面的手指停住。

    “你别不信,就是几颗用塑料盒子装的小药丸,看着破破烂烂的,一盒能卖个几百块钱。就这还不够,我听说他们这段时间在做产品升级。切!骗鬼的产品升级,就是把塑料包装改成玻璃瓶,再在上面搞个精致点的纹路,里头的东西完全没变,这一瓶直接能涨到四位数。”李烨气愤地说,“像我姨夫这样傻的急着去送钱的人还不少呢。他说都现货不够,已经开预售了。”

    随即谈复临脸色一僵。

    “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这种明显就是骗钱的东西也能靠着铺天盖地的广告营销卖到需要预订。”李烨说,“这么多订单,现在估计正在联系工厂加紧生产,别说那几颗破药丸,就连生产玻璃瓶的机子都快转冒烟了吧。”

    李烨没注意到谈复临的异样,毫不掩饰内心对徐广博的唾弃,“呸,恶心。”

    谈复临一言不发地关掉手机。

    李烨说:“喂,你怎么不说话?我看你刚刚在看那个网页,千万别买啊,我能劝一个是一个。”

    谈复临的指节紧紧扣住手机,青筋暴起,他闭上眼不带任何情绪地说:“知道了。”

    谈复临和江允初第二天都有早八课,不过江允初相当喜欢赖床,早饭经常从楼下小店里买个包子应付了事。可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也会腻,何况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包子。

    她还好奇地问过,为什么园区里没有人卖现炸油条,每次吃到的都是过夜的,不酥也不脆。连郁安街头早餐店最常见的豆腐脑都吃不到。

    后来谈复临问到距离学校最近的居民小区的位置,附近寻找了一圈,果然找到了家生意兴隆的早餐店。

    豆浆、油条、豆腐脑、小笼包,可谓应有尽有。

    自行车来回二十分钟,不算远,但也需费些时间。早上的时间本来就紧张,江允初迟疑再三还是选择多睡二十分钟。

    谈复临偶尔会早起骑过去,买两人份的早餐回来,回到女寝楼下,差不多是江允初耷拉着脑袋出门上课的时间。

    两人坐在学院楼走廊尽头的椅子上,并肩吃早餐。

    晨光从落地窗外斜射进来,二楼正对出去是一排的玉兰花树,素净娇嫩,怡人的芳香沁满整条长廊,她背靠在椅子上,悠哉悠哉地晃了晃腿,嘴里还塞了一整个小笼包。

    嚼了半天咽下去后,她感叹:“享受。”

    “这么容易满足?”

    “那当然了!”

    从前在郁安天天都能吃到的早餐,如今在学校里却成为了稀有的美食。

    上完一天的课,江允初和谈复临牵着手漫步校园,在外头一家小餐店里用过晚饭。

    谈复临的电话响了。

    他看了眼名字,眉头一皱,“我接个电话。”

    “好。”

    他照旧起身去买了单,走到店门口接起电话。

    刘欲急匆匆地问:“阿临,是我,昨天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谈复临极为冷淡:“不怎么样。”

    “你是老谈的儿子,出于对你的尊重,徐少爷想当面和你谈谈。”

    他略微愣神:“谁?”

    而后反应过来刘欲话里的徐少爷应该是指徐斯程。

    “我没兴趣。”

    “你别这么轴,很多事情要懂得变通。那个徐少爷也是临大的学生,还认识你,说不定你出面了,我们能谈下个好价钱。”

    “我说过了,那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

    “你!”刘欲被逼急了,口不择言起来,“我上次不是给你看过起草的合同了嘛,拿下这一单生意能赚多少钱啊!你这小子知不知道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的道理!”

    脱口而出最后一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这话可以对任何人说,唯独不能向谈复临说。

    电话两头默契地沉默下来。

    良久,谈复临说:“我没有。”

    没有断人财路。

    更没有杀人父母。

    他挂断电话。

    江允初在店里等了又等,还是不见谈复临回来,她干脆提起包出门寻他。

    过了傍晚五点,街两边的路灯已经亮起,遥遥望去二三十米开外的那道身影正背对着自己的方向。

    他似是无力地靠在树干上,左手插在兜里,右手夹着根烟。

    微红的火苗窜上烟头,一缕青烟飘远。

    怎么在抽烟?

    江允初当即跑上去,还未开口,迎面被烟味呛到。她捂着嘴咳嗽几声,稍稍退后一小步。

    谈复临扶她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问:“刚刚是谁给你打电话?”

    他答非所问:“我不抽了。”

    “啊?”

    “烟。”他摁灭烟头,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谈复临跟她在一起时很少抽烟的,加上江徐行也不抽烟,她实在很难适应烟味。

    但她没想制止谈复临抽烟,“我确实不太喜欢烟味,刚刚可能跑得及,有点呛到,不过没事——”

    “有事。”他忽然打断她,“你不喜欢,不是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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