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明……明……明天考试?为什么没人说过?”苏怀南睁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明川的惯例啊,开学第二周开始直到期末前,每周都有周考,雷打不动,我以为你知道。”安静面色如常。

    “我怎么会知道!”

    安静惊讶,“你以前的学校没有周考吗?对了,你以前是哪个学校?一中?六中?”

    “三中……”这两个字,苏怀南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三中?三中在哪儿啊?”

    ---

    吴闻革终于在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前提到了周考的事情。

    “刚开学两周,新知识就这么多,很明显,要考的更多是上学期的知识点,检查大家假期有没有在家认真复习。所以今晚晚自习,你们好好巩固巩固之前的内容,如果假期好好复习了,一晚上的时间肯定够回忆的了。”

    苏怀南不愿意正过脸去看讲台,死死地盯着窗外早春傍晚不怎么好看的灰蓝色天幕。

    直到安静推推她:“发什么呆呢,你假期有复习吗?”

    苏怀南回忆起这一周明川的教学方式和重点划分,与之前的三中几乎天壤之别,就算假期好好复习了又怎样,自己从来没有学习上的天赋,老师教什么她就学什么,从来不会自己区分重点和调整学习方式。这次考试她无疑已经被判了死刑。

    “当然没有……”

    自从确定了能够转学来明川,整个假期她都异常勤奋,每天都会花上大半天的时间学习。但此时,她却不想承认那自我感觉良好的疯狂行为,至少这样考砸后还能有个蹩脚的借口,否则面对真实结果时只会更加难堪。

    思绪此时完全被周考的恐惧所占据,仿佛在嘈杂纷乱的人群中,身心都失重了。吴闻革的话就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好像已经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怀南看着黑板上的考试时间,认真计算着自己的死期。

    她将笔往桌子上一扔,懊恼地对安静说:“我觉得我死定了。”

    安静头都没抬,继续埋首在她的盗墓宇宙中,“鲁迅说过,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怀南依旧坚持,“我不用直面惨淡的人生,我只需要直面惨淡的成绩就可以去死了。”

    安静这才抬起头,满脸正经地对待苏怀南的小情绪,叹口气,说:“年纪轻轻,什么死不死的,鲁迅还说过……”

    苏怀南等待她说“人生有时难免会陷入困境”、“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一类的漂亮名言,但是对方停顿了一下,艰难地说:“横竖都学不进去,花半天劲儿复习,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认命。”

    认命吧,你不是读书这块料。

    认命吧,换了环境也救不了你。

    认命吧,丑小鸭能变成白天鹅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天鹅,而你,只是只鸭子。

    有人在面对困难时,心无所念地安然躺下,说一句认命。有人在面对困难时,拼尽全力,看到的却仍然是一个不确定性,于是拍拍手,然后换一句尽人事听天命。

    这是好听一点的认命。

    你呢?苏怀南,你要认命吗?你要哪一种认命?

    怀南的额头重重砸向桌面。

    “是呢,鲁迅还说过,我没脑子,但我向来如此。锦鲤救不了死咸鱼。”

    “嗯?他还说过这句呢?”安静有些兴奋。

    在她即将再次陷入绝望时,对方终于合上书,低声开口:“其实高一上期的内容就那么多,一会儿晚饭后我陪你去借琬琬的笔记,她归纳重点一向很有一套,你临时抱抱佛脚,触类旁通就好了。”

    苏怀南终于肯抬起头,看到安静正一脸真诚地朝她微笑。

    “那你呢?”

    你假期好好复习了吗?你害怕这次考试吗?你家人在乎你的成绩吗?

    “我?”安静没有预料到对方会突然问道自己,愣了愣。

    “态度端正,正常发挥就好。”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但具体能考成什么样,我也说不好。而且就只是一次周考而已,放松心态啦。”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这是我进明川后的第一次考试。作为一个关系户,老师看着,爸妈看着,张阿姨看着,齐嘉欣看着……

    这些弯弯绕绕细腻琐碎的小心思,苏怀南没有办法向安静说明,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看向窗外灰蓝色的天空。

    ---

    当天晚上,苏怀南抱着赵琬琬的笔记,第一次熬到了人生十六年来为学习熬得最深的夜——凌晨一点半。

    安静早在十一点半熄灯时,就收拾好躺床上了,闭眼前还不忘不咸不淡地安慰怀南两句:“早点儿休息,养足精神才能考好。”

    大脑一片空白的精力充沛有什么用呢?在考场上数羊吗?

    苏怀南眼皮都没抬一下,敷衍地点点头。

    养精蓄锐和全力备战之间的矛盾,她们心照不宣。

    小桌板上白色充电台灯是她今天刚在学校超市花十五元钱买的,电池毫安数不大,经过两小时的发光发热,黄色的灯光已经变得昏暗无力,一如苏怀南此刻的精神状态。

    在翻开赵琬琬笔记本的那一刻,她第一次见到了思维导图这种神奇的东西。简洁明了,重点突出,并且很清晰地做了延伸思考。

    苏怀南复习了一整天,想要为物理这艘小船查漏补缺,而此刻,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连高中物理基本的知识体系都还没建立,连一块木板都没有,哪里有什么小船。

    淹死都是活该。

    台灯昏暗的黄色光线让怀南的眼睛有点儿发酸。

    更重要的是,在向琬琬借笔记时,对方竟然毫不犹豫地给她了,这种拥有却不藏着掖着的大度,让苏怀南动容。

    她想起自己曾经在三中时,因为生病请假两天,回来后向同桌借笔记却被对方委婉拒绝:“其实这周也没讲什么,我最近状态也不太好,没做笔记,只是跟着老师在书上划了些重点,要不我把书借给你吧,你照着划一划。”

    对方精明却又故意掩饰精明的眼神,让苏怀南觉得可笑。

    但她又恍然想到自己问安静有没有好好复习时,内心渴望的答案。是期望对方告诉自己她也没有好好复习,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还是期望对方说“得了吧,复习了我也考不好”的同病相怜。

    不管是哪一种,都让苏怀南感到惭愧。

    安静也算是她来到明川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为什么就因为一个分数,希望对方陪自己一同垫底呢?

    眼皮变得无限沉重,苏怀南抛开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沉沉睡去。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

    周考算是日常考试,考场安排并没有混合各班打乱坐序,也没有故意折腾大家腾空书桌,只是在头一天晚自习结束后,由班长组织着让所有人把各自桌面清理干净,再把书桌掉了个头,抽屉朝外,原本挨着的桌子也相互拉开隔着二十公分的距离。

    第一场考试是语文,苏怀南还算沉着地应答,但看到作文题目时,她顿感自己被明川狠狠扇了一耳光。素材是阮元的一首诗“交流四水抱城斜,散作千溪遍万家。深处种菱浅种稻,不深不浅种荷花”。

    这其实是去年安徽卷的高考作文,高一刚开学时,三中的语文老师就把全国各地的高考高分作文作为范文,让所有人学习品读,她记得。

    阮元一定不会想到,他的名字会在两百多年后的华夏大地,迅速蹿红于纸上、网上,乃至街头小巷。也一定不会想到,自己的本是闲情逸致的随心诗作会成为一道考题,让数十万考生抓耳挠腮。

    语文阅读总喜欢让人解答原作者词句的意思,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对所有作品的解读赏析,本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不应有标准答案。原作者可能真就随心一写,后人却偏偏要强行解读出一些含义。

    而此时此刻,苏怀南看到这篇诗作,满脑子想的便是身处明川的自己就像种在深处的水稻,早晚有一天会被活活淹死。

    ---

    最后一场是理科生兵家必争的理综,苏怀南心里打起退堂鼓,所有科目里,她最没底的就是物理了。

    齐嘉欣面若桃花地挽着舍友的手,有说有笑地走进教室,路过苏怀南的座位时,轻哼了一声。

    怀南竭力保持面色如常,听着齐嘉欣银铃般的笑声从后方传来。

    一丝一毫的动静都能牵动她的神经。

    上午英语考试结束,怀南听到她和另外两个同学对过题,似乎前三场都很顺利。

    她哪还有什么勇气拍案而起,像动漫里的热血主角一样对着齐嘉欣宣战。

    这里不是漫画世界,不是游戏宇宙,她即将拿到手里的是理综试卷。

    她只好低头假装在整理文具,可来来回回就一支黑色水笔,一支2B铅笔,一块橡皮擦,内心无比失落。她第一次感受到,生活并不像电影,她没有无往不胜的能力,会失败,会受到伤害,甚至随时可能死去。

    在世上,还有一种无名角色叫路人,他们无关紧要,只是装点生活的背景,他们会默默走过,默默消失。

    苏怀南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只是其中的一名路人,走过旁人盛大的青春年华,然后被岁月遗忘。

    在这个铅灰色的下午,她觉得内心沉重,无所适从,仿佛被某种东西压抑着。每每想起这些,她仍会心有余悸。

    下午两点,理综考试正式开始,苏怀南接过前排同学传来的试卷,终于还是认命地拿起笔,开始作答。

    她故意把物理留到了最后作答。先是比较顺畅地做完了生物,然后不太顺畅,但好歹没有留空白地做完了化学。最后,终于开始正视那占了理综试卷一大半篇幅的物理大怪物。

    十道选择,五道填空,三道大题。第一道题是上学期的匀变速问题,算了两分钟,又很谨慎地检查了一遍,应该没问题。第二道题是摩擦力问题,还算顺利。

    苏怀南开始有点儿激动了。

    她满心欢喜地解决了前五道选择题,第六道是上周刚学的曲线运动,还不是很熟悉,在题号前画了个小小的问号,暂且跳过。然后继续看第七题,四个选项一一代入原题,C好像挺还靠谱的,就它了。再接再厉,继续看第八题……

    半小时后,苏怀南很挫败。

    似乎除了选择题还能用选项带入原题验证的方式勉强做出来,从填空题开始,几乎是全是问号、问号、问号……她放弃了这样的标记方式。

    物理第一道大题写了几个自己都搞不太明白的公式变形后带入已知条件,得出了一个是个人都觉得离谱的结果。第二道大题用铅笔在图上画了几条奇奇怪怪的辅助线,然后写了一个“解”字,自此之后,便是洁白一片的卷面。

    苏怀南尝试了很久,终于还是伏在桌子上无望地听着监考老师在教室里来回踱步的脚步声。她真的尽力了……

    世界上最煎熬的时间是在考场上。

    而世界上最急促的时间却也同样是在考场上。

    记得以前考试,总有人在铃声结束后,还不肯放下手中的笔,笔尖似乎都写出火花了,捂着卷纸哀求监考老师让他写完最后一步,而监考老师通常是以取消考试成绩相威胁,让对方不得不咬牙松开试卷,眼里还能泛出泪花,像是在跟卷子生离死别。

    但如果可以,苏怀南倒是宁愿经历这种生离死别,而不是在这里面对着大片空白的试卷,看着别的人笔尖开出一朵朵美丽的花,自己却这般虚无地消耗着生命。

    苏怀南感觉自己忽然像被上帝揪着马尾辫,毫无理由地抬起眼,目光从黑板上方的红色大方块校训“尽心为公,努力增能”,转移到下方的讲台、桌子、椅子、监考老师、墙上的名人画报、做题的同学……

    试卷像一个漩涡,吸引着所有人的思绪,让他们全神贯注地投入其中,苏怀南竟然从这群垂首的背影中看到了一种神奇的耀眼光芒。

    这里是明川,是你不顾一切想要来到的地方,是你想要撇下过往重新开始的地方。

    那一瞬间,她像被重新灌入了力量的动漫角色,握紧了手中的黑色签字笔。似乎此刻手里握的不是笔,是命运。

    然而,五分钟后,她再次向命运垂下了高昂的头颅。

    鼻头竟忽然有些酸酸的。怀南忍住了转头去看齐嘉欣的想法,毕竟还在考试,这种明显的出格行为,即使不为作弊,也会被监考老师拎出教室。

    目光忽然扫到左边隔着两列的座位上,陈忆北正拿着只划了寥寥几笔的演算纸折纸飞机,监考老师横了他几眼,他仍不为所动,专心致志地用拇指压实机翼的位置。

    苏怀南认真观察了一会儿,他折纸飞机的方式似乎与常规方法不同,头部位置有特殊折法,她不禁有些好奇,竟也小心翼翼拿起演算纸学了起来。

    考试时间,两个学生同时在自己在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折纸飞机,监考老师终于忍不住干咳两声警示二人。

    苏怀南胆怯地迅速将折到一半的演算纸还原,双手手掌张开,用力抹平折痕,慌忙拿起笔,假装忙碌地写写划划,在草稿纸上写出一堆自己都看不明白的公式,还假模假式地皱眉思索……

    演得她自己都快信了。

    时间被别人的笔尖吸走,她独自一人在这里上演着没有观众的独角戏。

章节目录

沉睡在星河里的秘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南棠濯濯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南棠濯濯并收藏沉睡在星河里的秘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