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十五岁的少年脱离了几年前稚嫩的外表,剑眉星目,只是眼中仍藏有一抹忧虑之色。

    对面坐着的男子看着少年,沉默无言。

    “汉人为官者,似江城寒窗苦读十数年,侥幸中榜,却在蛮荒之地碌碌无为,空有抱负不能施展,为医者,吾能医体肤,于人心无可为。此朝唯敬佛以归人心,度此愿踏五湖四海,以蚍蜉撼树。”

    “为学有成则仕于朝,荣显父母,不则就学佛,为方外之乐。”狄戎道,“既然想好了,便去做吧。”

    话音落,方度起身作揖,往门口走去,踏出门时仿佛想起了什么,回头道“希望狄叔先别跟其他人说,后日便是小笛儿的生辰了,过后我会亲自告知他们。”

    “嗯,好。”狄戎顿了顿,“你父母一向是支持你的决定的,只怕是笛儿知道了要哭鼻子,从她出生你便一直陪在她身边,她怕是不想让你离开。”

    方度没说话,转身离开。

    十一月初九。

    方度看着狄笛,狄笛一身红袄,喜庆地仿佛过年的福娃娃,那笑脸在过去的四年中每天都会出现,总是让全家人都洋溢在她带来的快乐中。方度不知道明天离开以后,下一次再见到这个笑脸是什么时候了,甚至不知道在这个乱世之中自己离开了还能不能再回来,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某个兵荒马乱的地方死去,又或者自己在某个犄角旮旯里无人问津,成为一抔黄土随风而逝,那时候,不知道风会不会带着自己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但是如今这起义愈演愈烈,谁也不知道这个土地最终的归属,抑或是谁也不知道这些战争胜利后,百姓能否迎来盛明的君主,安居乐业。居于这方寸天地,又如何去用这一个尚不明朗的明天去赌这一抹笑会一直存于世间?

    方度拿出自己准备的生辰礼——这一回,是一块雕着狄字和一支笛子的玉佩,缀着红色的璎珞。像往年一样最后一个将生辰礼送了出去,对着狄笛说了生辰快乐,看着狄笛笑的快乐。

    晚上,将狄笛哄睡着,方度去正堂,告知二老,自己即将远行。

    “度此拜别,望出家游历,访山河湖海,学习道家思想、佛教理论,倾此生之力求一太平天下,盼二老准允。”

    方仁夫妇震惊却无话可说,只道去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度望父亲母亲为我剃度。”

    方仁含泪将他的发丝剃下,孙蓁和纪裳袖回房为其收拾衣物。方仁夫妇夜晚暗自神伤,狄戎夫妇商讨着该如何告知狄笛这件事儿,最终决定将事实和盘托出。

    次日众人起来便不见方度,看着狄笛手上拿着信封,说自己去方度房间找他,结果只在他床上看见了这个东西。孙蓁拆开信封,是方度言不忍分别伤感,趁夜离开,叮嘱家人注意身体,愿小笛儿在他离开后还是日日欢声笑语,将来有所成有所不成都会归家,让大家不要担心。

    狄笛泣不成声,“他还会回来吗?”

    狄戎忙安慰狄笛,“你度哥哥长大啦,有自己想做的事,想保护的人,等他完成自己的事情了,就会回来了。我们就在这里乖乖等他好不好?”

    狄笛轻轻点头, “那我也要早些长大,我也要保护你们。”

    此后的时光,大家都在按照自己的方式成长。

    而方度此时正向西北而去,遇到能够学习的地方就呆上一阵,遇到需要帮助的就施以援手。

    一日,方度于一破庙搭救一受伤的猎户,却突然进来一个人,来人十分年轻,看起来也不过十又□□的年纪,却身高八尺有余,身上负伤,血流了很多,伤口却只是用布草草一裹了事,脸色因失血过多显得有些苍白,眼睛却十分有神,往庙内两人身上来回瞟了几眼。

    年轻人看了看庙内两人,可能是觉得这两人没什么危险,抑或是实在撑不住了,往角落走去,倚着墙坐了下来。

    方度忙着给受伤的猎户止血,猎户今早去山上收猎物的时候,不知道为何,地上竟出现了一条裂缝,被草叶遮着,自己没有看到,差点掉了进去。也是运气好,抓住了旁边的一颗小树,才爬了上来,但是腿也受伤了。

    天色越来越暗,方度终于处理好农户的伤口,想出去捡些柴火回来烧个火,早春时分,不烧点火晚上怕是不好过。

    转头看看早前进来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昏死过去。方度一摸额头,竟还有些发烧,想必是伤口发炎了,赶忙先帮他处理了一下身上的刀口,随后出去捡了些柴火,又搭了个简易的灶,为年轻人熬药。

    年轻人醒来时,看着身上的伤口明显被处理过,抬头朝不远处煮东西的和尚说道:“多谢。”

    方度听到声音,转头看向年轻人,“醒了啊,这药快熬好了,你等会喝下去就会好受些的。”

    过了一会儿,方度端着药过来:“我孤身一人,也就带着这一锅一碗,你莫嫌弃。”

    年轻人道:“岂敢,还得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哈哈哈,岂敢称大师,不过一个云游的小和尚罢了,也谈不上救命之恩,不过有缘相遇。”

    畅谈过后,双方都对各自的情况有了些许的了解。

    年轻人表示自己叫林谛,随起义军来武陵城看看情况,自己与两个兄弟毛遂自荐作为先锋来打探消息,却于沅军营地外中了埋伏,自己去引开追兵,虽然侥幸逃脱,但是也受了伤,天色晚了,看到这里有个破庙,便想暂居于此躲避一下。

    方度称自己法号道生,家在寻城。之前一直寒窗苦读,希望可以做一个清官,能做一些贡献,改变汉人的处境,大大小小的起义其实也是汉人无奈之下在以命相搏,每一次都是血流成河,如果可以,方度想杜绝这种情况。但是后面发现这条路实在是无法成全自己的一腔热血,几十年没有改变的格局,凭借自己一己之力如何改变?干脆出来这天地走走看看,既然他们想以思想统治,那方度就要以思想改变,

    林谛便邀请方度加入自己,虽然可能暂时只是跟他一起在起义军中做个无名小卒,但是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们能够扬名立万。

    少年的心性总是觉得未来可期的。

    方度当下并没有加入起义军的想法,只是看不惯这沅军的残暴不堪,对这些有志之士施以援手罢了,但是沅军毕竟是马背上打天下,这一回南方起义军攻下四城,但是谁又知道未来如何?此外,方度还是期望走遍这个国土,看看痹症,一路北上,看看有没有机会实现自己的志向。

    因此,方度摇了摇头,“如今实在太过匆忙,还望先走遍这江河湖海,对病弱施以援手,通晓国之痹症,长吾心智,求一心之所向。等下次遇到的时候,会给你一个答案的。”

    闻此,林谛不再强求。

    过了一会儿,方度突然道:“方才这猎户道,今日山间突现一条一人宽的裂缝,我近日也偶见鸟兽奔走,此现象怕是地底异动,需要尽快回去告知你们的队伍,近些时日多些警惕,莫要依山而行,多往空旷之处走,夜间也多些防卫,以便危险之时能够迅速反应,以免无辜增些伤亡。”

    林谛闻之,赶忙说要先回营地报平安,汇报情报。

    于是方度也不强留,只是让他小心伤口。

    次日天微亮,两人告别,一南一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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