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假回校时，我的心情好得惊人。然而这样的好心情很快便毁坏了。那时天很冷，四处下着小雨，即便春日将至，仍然寒意砭骨。当时，我自认为自己同斯科皮的事情瞒得很紧。直到一个晚上，我回到寝室，发现我的室友聚到一块，几个脑袋凑在一起，其中一个出声地念着我的信。那封信是斯科皮假期写给我的，回校之后，我始终将它收到枕下，多半是不小心碰掉在地上的缘故，他们便捡来读着。我无助而惊诧地瞪着他们。这群男孩默不作声地将信纸叠了一叠，胡乱搁在我床头，若无其事地谈起别的事，四下走开了。
“这信其实没有什么。他只不过在信中祝贺我得奖，顺带一提他家中所发生的事情。他母亲病重了。他写道。他弟弟的夜哭使全家不得安宁。到这里为止惹人猜忌的地方不很多。然而他在末尾另起一行，写了几句话，告诉我他正在思念我，还说没有我，偌大的宅子显得多么冷寂，以至于令人难以忍受。除此之外，他在那一段之中将我称作‘小鹿’，这是非常暧昧的叫法。或许这一点分外引人注意。我进屋的时候，他们正将那一段读着，一面发着笑。
“我气得浑身打抖，好容易捺住自己没有发作。我咬紧牙关，强忍所受的卑鄙。那夜我通宿难眠，先前的许多事情，全都历历浮上心头。我的心被不安所激荡，长久无法平息。次日清晨，我见到他，带着泄愤的心绪，把事情同他讲了。后来我甚至说了许多刺耳的话，莉莉同我讲的事情，以及我所见到的他与上一任男友分手的情景，我全都说给他听，说得越发激动，最后竟然哭了。我感到自己的话音是如此聒噪，乃至震得脑袋发痛，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声使人痛苦的折辱，可所受的委屈迫使我没完没了地说下去，犹如不停抖落那些压抑在我心头的尘土与灰沙。他听着，始终保持沉默，没有吭声，没有打断我。我的声音于是渐渐低下去，到了最后，我抿住嘴，等他回答，等他像往常那样将我哄得好受起来。
“不是真的，不全是。隔了一会他说。当时我们在湖边走着。天气很冷，湖岸仍旧覆盖着薄冰，我们都披着斗篷。他从柳树上折下一根新生的柳条，像是小孩子一样，有些神经质地揉碎树叶，剥掉树皮，将它在空中挥舞。不全是真的。我并没有同‘许多男孩’有过来往。我与根本子虚乌有的男孩之间，不可能有任何故事。不论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我同你说的是真话。除此之外，我也十分坦白地告诉你，我与杰拉德·罗齐尔（他前男友的名字）之间着实发生过一些不寻常的事情。
“也就是说?
“你确信自己要听?这许多事情说来很可能会令你倒尽胃口。
“我点了点头。然而我感到心脏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一开始他只是想要同我玩游戏。他说。
“什么游戏?
“斯科皮没有立即回答。我记得他满脸迷惘，眼睛闪烁着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夹杂着痛苦、犹豫与厌烦，除此之外，他的手愈发神经质地挼弄着柳条。那时我年纪还很小。他说。头一年圣诞假期我留在学校，一个人在公共休息室读书，读的是一本撕掉了封皮的《基督山伯爵》。他从外面进来，瞧见我，多半是根据插图猜出这书是哪一本，他就着书的内容与我攀谈起来，说这书他自己也喜欢得很，还问我多大年纪，平日喜欢看什么书，后来又问起别的事情，问我家里面做什么的，在学校选了什么课，跟谁玩得好，不管什么都问，连带许多无聊的琐事。我方才念一年级，什么也不懂，老老实实将他的话一样样答着。他告诉我，我这样乖的小孩子，实在应当收到一样漂亮礼物。于是邀我上他那儿去坐。我高兴起来，想着自己交到一个朋友，随他去了他的寝室。他摆出一堆东西，让我尽挑喜欢的。我倒觉得没有一样好，因为这些东西我家里面全有。临了，我不忍拂他的意，选了一罐糖，还有一样我如今记不起来的东西。他很快活，不停地夸我乖，夸我漂亮，对我又是褒扬又是赞叹。他拉起帷幔，让我坐到里面。我同你玩一个游戏吧?他问我。什么游戏?‘抓小鸡儿’他说。我感到很有些怪，想要放下礼物就走，可不知怎么，他拉着我，不让我走，又央着我说他一个朋友也没有，平日是多么寂寞。我可怜他，就这样留了下来。
“斯科皮说到这里，打了了一个极快的手势，好似表示非常厌烦。我身上起了觳觫，我很想问他那个游戏是怎么玩法，不过我不敢往明白里追问。
“我们的游戏持续了很多天。他一有空就找到我，想要同我做游戏。一开始我感到非常新奇，觉得这事有种说不出的乐趣。到了后来，我害怕了，因为他逐渐每天都来找我，弄得我很累。除此之外他还想到了很多别的花样，都和我所设想的游戏颇有区别，玩起来所费的时间也越来越久。我变得仓皇不安。‘但你喜欢我吧?你喜欢。’逢到这时候他总会安慰我，设法说服我。‘嗯，我喜欢。’我说。我就随他这么说了。那时候我不过是个小孩子，但我当时读了些书，自认为懂得很多。我当自己什么都懂，我以为自己完全知道什么是爱。好容易捱到暑假，我回了家，简直如释重负。我父母察觉我精神很差，忽然之间，他们发现自己的儿子上了一趟学校之后变得格外苍白。那年夏天，他们带我去了洛桑。那是一个异常美好的、几乎像秋季一般的盛夏，我每天在森林里散步，在凉爽的湖水之中游泳，瑞士山区的空气和林地让我恢复了健康。我满以为开学之后事情就会好些的。谁知开学之后，一切愈发变本加厉起来。他告诉我，这是他在学校的最后一年，他要我珍惜这些日子，因为过了这段时间，他再想要见到我也是不容易的事。‘你最喜欢我吧?’他还是这样问。‘嗯，我喜欢。’我还是说。‘所有人之中?’，‘当然，当然啊。’我说，我知道我这样说是能够惹他喜爱的。那段时间我对此近乎麻木了。我想他要我怎样做我就照他说的去做好了。我甚至略有些沾沾自喜，因着同龄的孩子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我却已知之甚详。可就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你。
“我们走到湖湾一个向内凹陷的穹隆，浮冰不知怎么在那里消失了，深绿色的湖水漂浮着枯叶。他停下来，将柳条扔进了水里，看着它被湖水慢慢卷走。我们之间有了一阵静默。
“如果这些事情让你感到恶心，你想要重新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大可以这样做。他说。
“不。我说。我感到难过极了。我把手套摘下来，握住他的手，攥在手里。我非常爱你。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对他说这句话。
“他看着我，紧盯着我看，好似非常惊讶。‘真的吗?’有那么一瞬间他好似想要这样说，然而他是用唇语说出来的，或者说，他仅仅是做了一个口型，并没有真正将它说出声。他颤抖起来，仿佛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一股强风在吹拂着他。他用手揉了一下眼睛。接着他抱住我。因为他不想让我看到他哭了。
“我搂住他，一只手埋进他的头发，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我把头倚着他的头。他的脸是凉的，光滑得像珍珠，略有一些潮湿。我感到他在流泪。他眨眼的时候，我的脖子感受到他湿润的睫毛在上面翕动。但我没有把头移开，没有去看。我只是抱紧他，用尽全力将双手收紧，让他贴在我身上。我这样做并不是想要让他感受我，而是让他尽可能感受他自己，那个全身上下都被爱着的他自己。
“那个时候你就已经爱我了吗?我问。
“什么时候?
“你遇见我的时候。
“不。他说。或许是。他又改口道。弗利维把我叫过去，让我同你站在一起比身高。你的拘谨样子非常可爱。我很惊讶。我想，这个男孩与我见过的任何一个都截然不同。你的神态，你最小的动作，我都觉得在这世上有一种超乎任何事物的重要。我本能地想要接近你，我把这当做一种持续的、心向往之的感受。而我之前从未产生此般感觉。但我很快察觉到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尤其是每一天我同杰拉德·罗齐尔相处在一起的时候，我忽然发觉自己很邪恶，很脏，他在我身上玩弄的那些把戏显得十分可鄙，在他身边，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爱人或是一个被爱的人，而是一个俘虏。每一次你满怀期待地看向我，笑着同我打招呼，我不敢多作回应，甚至不敢看你，因为我感到一个俘虏没有这样的资格。而我事实上已经在疏远他，我开始设法摆脱他，从他身边远远地逃开。因为我发觉无论他在白昼怎样同我亲热，深夜在梦里出现的似乎也总是你，我为此时常睡得不安，常常从梦中醒过来，奇怪的是梦中的景象格外清晰。谁知道呢。就像在冬季的寒冷空气之中，已经充满丛林小花的亲切芳香，然而这芳香是十分淡薄、十分遥远的。在那个冬天，我有时好像觉得，大地上几乎没有为人类的悲伤留下任何藏身之处。
“你真傻!我责备他。我将他微微地摇晃着。你怎么就不早一些告诉我，我们把事情报告给教授，一切早就该结束了。我们为此失去了多少时间，你算过没有?
“他拿准了我不敢说出去。斯科皮简短地答道。他在我肩上擦了擦眼睛，接着抬起脸来，浅褐色的睫毛被泪水浸湿后一簇一簇地粘在一起，颜色忽然变得很深，像是涂上了沥青。在深色睫毛映衬之下，他的灰眼睛略有些泛蓝，眼眶里已经没有泪水，神色也显得清晰了许多。然而那对眼睛所含的目光就像是在无声地诘问我:你要我如何说得出口?除了你之外，我怎能够再同外人提起这桩事情?
“他松开了我。像是两个普通男孩或是男人相处时可能会做的那样，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们沉默地走了一阵。‘下雨了。’他告诉我。他说他感到一滴水滴在他的鼻尖上。‘你听到雨滴的声音了吗?’
“我并没有听到雨声。然而不久之后，我也感到一滴雨水若有若无地飘到我的脸上。寒鸦的影子倒映在水里，渐渐地，湖面起了圆晕，草丛之间传来轻轻的泻水声，飘来一股潮湿的蒲苇清香，偶尔从树叶上飞下几粒来迟了的雨点儿。我想到那个暴风雨的夏夜，想到哥德堡变奏曲，想到迷失了方向、飞进排练室的白鸟。大雨会让排练室屋顶的天窗簌簌作响，闪电将在四面墙壁的镜子中熠耀。可是我却想着，就在去年那个暴风雨的仲夏，当我躺在闷热的帐幔中，如饥似渴地想着他，并且梦见他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同样躺在床上，正在想着我。
“我感到他打了一个抖。我们的头发都沾满了雨珠。你冷了。我说。回屋里去吧，我们在室外待得太久了。
“我很自然地牵了他的手。我们走回城堡。他在靠近入口的一个盥洗室洗了脸，在镜子里照了照自己的模样，用手理着头发。‘我的眼眶是不是显得很红?’他问我，一面奇怪地微笑着。‘不很红。’我答道。随后我们去礼堂。饭桌上一片餐碟与茶碗叮叮当当的响声，学生们已经在吃早餐了。屋里弥漫着用文火煮沸的牛奶香气。而这一整天犹如寂静、荒凉的初春的一个节日，长久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
“这信其实没有什么。他只不过在信中祝贺我得奖，顺带一提他家中所发生的事情。他母亲病重了。他写道。他弟弟的夜哭使全家不得安宁。到这里为止惹人猜忌的地方不很多。然而他在末尾另起一行，写了几句话，告诉我他正在思念我，还说没有我，偌大的宅子显得多么冷寂，以至于令人难以忍受。除此之外，他在那一段之中将我称作‘小鹿’，这是非常暧昧的叫法。或许这一点分外引人注意。我进屋的时候，他们正将那一段读着，一面发着笑。
“我气得浑身打抖，好容易捺住自己没有发作。我咬紧牙关，强忍所受的卑鄙。那夜我通宿难眠，先前的许多事情，全都历历浮上心头。我的心被不安所激荡，长久无法平息。次日清晨，我见到他，带着泄愤的心绪，把事情同他讲了。后来我甚至说了许多刺耳的话，莉莉同我讲的事情，以及我所见到的他与上一任男友分手的情景，我全都说给他听，说得越发激动，最后竟然哭了。我感到自己的话音是如此聒噪，乃至震得脑袋发痛，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声使人痛苦的折辱，可所受的委屈迫使我没完没了地说下去，犹如不停抖落那些压抑在我心头的尘土与灰沙。他听着，始终保持沉默，没有吭声，没有打断我。我的声音于是渐渐低下去，到了最后，我抿住嘴，等他回答，等他像往常那样将我哄得好受起来。
“不是真的，不全是。隔了一会他说。当时我们在湖边走着。天气很冷，湖岸仍旧覆盖着薄冰，我们都披着斗篷。他从柳树上折下一根新生的柳条，像是小孩子一样，有些神经质地揉碎树叶，剥掉树皮，将它在空中挥舞。不全是真的。我并没有同‘许多男孩’有过来往。我与根本子虚乌有的男孩之间，不可能有任何故事。不论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我同你说的是真话。除此之外，我也十分坦白地告诉你，我与杰拉德·罗齐尔（他前男友的名字）之间着实发生过一些不寻常的事情。
“也就是说?
“你确信自己要听?这许多事情说来很可能会令你倒尽胃口。
“我点了点头。然而我感到心脏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一开始他只是想要同我玩游戏。他说。
“什么游戏?
“斯科皮没有立即回答。我记得他满脸迷惘，眼睛闪烁着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夹杂着痛苦、犹豫与厌烦，除此之外，他的手愈发神经质地挼弄着柳条。那时我年纪还很小。他说。头一年圣诞假期我留在学校，一个人在公共休息室读书，读的是一本撕掉了封皮的《基督山伯爵》。他从外面进来，瞧见我，多半是根据插图猜出这书是哪一本，他就着书的内容与我攀谈起来，说这书他自己也喜欢得很，还问我多大年纪，平日喜欢看什么书，后来又问起别的事情，问我家里面做什么的，在学校选了什么课，跟谁玩得好，不管什么都问，连带许多无聊的琐事。我方才念一年级，什么也不懂，老老实实将他的话一样样答着。他告诉我，我这样乖的小孩子，实在应当收到一样漂亮礼物。于是邀我上他那儿去坐。我高兴起来，想着自己交到一个朋友，随他去了他的寝室。他摆出一堆东西，让我尽挑喜欢的。我倒觉得没有一样好，因为这些东西我家里面全有。临了，我不忍拂他的意，选了一罐糖，还有一样我如今记不起来的东西。他很快活，不停地夸我乖，夸我漂亮，对我又是褒扬又是赞叹。他拉起帷幔，让我坐到里面。我同你玩一个游戏吧?他问我。什么游戏?‘抓小鸡儿’他说。我感到很有些怪，想要放下礼物就走，可不知怎么，他拉着我，不让我走，又央着我说他一个朋友也没有，平日是多么寂寞。我可怜他，就这样留了下来。
“斯科皮说到这里，打了了一个极快的手势，好似表示非常厌烦。我身上起了觳觫，我很想问他那个游戏是怎么玩法，不过我不敢往明白里追问。
“我们的游戏持续了很多天。他一有空就找到我，想要同我做游戏。一开始我感到非常新奇，觉得这事有种说不出的乐趣。到了后来，我害怕了，因为他逐渐每天都来找我，弄得我很累。除此之外他还想到了很多别的花样，都和我所设想的游戏颇有区别，玩起来所费的时间也越来越久。我变得仓皇不安。‘但你喜欢我吧?你喜欢。’逢到这时候他总会安慰我，设法说服我。‘嗯，我喜欢。’我说。我就随他这么说了。那时候我不过是个小孩子，但我当时读了些书，自认为懂得很多。我当自己什么都懂，我以为自己完全知道什么是爱。好容易捱到暑假，我回了家，简直如释重负。我父母察觉我精神很差，忽然之间，他们发现自己的儿子上了一趟学校之后变得格外苍白。那年夏天，他们带我去了洛桑。那是一个异常美好的、几乎像秋季一般的盛夏，我每天在森林里散步，在凉爽的湖水之中游泳，瑞士山区的空气和林地让我恢复了健康。我满以为开学之后事情就会好些的。谁知开学之后，一切愈发变本加厉起来。他告诉我，这是他在学校的最后一年，他要我珍惜这些日子，因为过了这段时间，他再想要见到我也是不容易的事。‘你最喜欢我吧?’他还是这样问。‘嗯，我喜欢。’我还是说。‘所有人之中?’，‘当然，当然啊。’我说，我知道我这样说是能够惹他喜爱的。那段时间我对此近乎麻木了。我想他要我怎样做我就照他说的去做好了。我甚至略有些沾沾自喜，因着同龄的孩子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我却已知之甚详。可就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你。
“我们走到湖湾一个向内凹陷的穹隆，浮冰不知怎么在那里消失了，深绿色的湖水漂浮着枯叶。他停下来，将柳条扔进了水里，看着它被湖水慢慢卷走。我们之间有了一阵静默。
“如果这些事情让你感到恶心，你想要重新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大可以这样做。他说。
“不。我说。我感到难过极了。我把手套摘下来，握住他的手，攥在手里。我非常爱你。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对他说这句话。
“他看着我，紧盯着我看，好似非常惊讶。‘真的吗?’有那么一瞬间他好似想要这样说，然而他是用唇语说出来的，或者说，他仅仅是做了一个口型，并没有真正将它说出声。他颤抖起来，仿佛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一股强风在吹拂着他。他用手揉了一下眼睛。接着他抱住我。因为他不想让我看到他哭了。
“我搂住他，一只手埋进他的头发，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我把头倚着他的头。他的脸是凉的，光滑得像珍珠，略有一些潮湿。我感到他在流泪。他眨眼的时候，我的脖子感受到他湿润的睫毛在上面翕动。但我没有把头移开，没有去看。我只是抱紧他，用尽全力将双手收紧，让他贴在我身上。我这样做并不是想要让他感受我，而是让他尽可能感受他自己，那个全身上下都被爱着的他自己。
“那个时候你就已经爱我了吗?我问。
“什么时候?
“你遇见我的时候。
“不。他说。或许是。他又改口道。弗利维把我叫过去，让我同你站在一起比身高。你的拘谨样子非常可爱。我很惊讶。我想，这个男孩与我见过的任何一个都截然不同。你的神态，你最小的动作，我都觉得在这世上有一种超乎任何事物的重要。我本能地想要接近你，我把这当做一种持续的、心向往之的感受。而我之前从未产生此般感觉。但我很快察觉到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尤其是每一天我同杰拉德·罗齐尔相处在一起的时候，我忽然发觉自己很邪恶，很脏，他在我身上玩弄的那些把戏显得十分可鄙，在他身边，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爱人或是一个被爱的人，而是一个俘虏。每一次你满怀期待地看向我，笑着同我打招呼，我不敢多作回应，甚至不敢看你，因为我感到一个俘虏没有这样的资格。而我事实上已经在疏远他，我开始设法摆脱他，从他身边远远地逃开。因为我发觉无论他在白昼怎样同我亲热，深夜在梦里出现的似乎也总是你，我为此时常睡得不安，常常从梦中醒过来，奇怪的是梦中的景象格外清晰。谁知道呢。就像在冬季的寒冷空气之中，已经充满丛林小花的亲切芳香，然而这芳香是十分淡薄、十分遥远的。在那个冬天，我有时好像觉得，大地上几乎没有为人类的悲伤留下任何藏身之处。
“你真傻!我责备他。我将他微微地摇晃着。你怎么就不早一些告诉我，我们把事情报告给教授，一切早就该结束了。我们为此失去了多少时间，你算过没有?
“他拿准了我不敢说出去。斯科皮简短地答道。他在我肩上擦了擦眼睛，接着抬起脸来，浅褐色的睫毛被泪水浸湿后一簇一簇地粘在一起，颜色忽然变得很深，像是涂上了沥青。在深色睫毛映衬之下，他的灰眼睛略有些泛蓝，眼眶里已经没有泪水，神色也显得清晰了许多。然而那对眼睛所含的目光就像是在无声地诘问我:你要我如何说得出口?除了你之外，我怎能够再同外人提起这桩事情?
“他松开了我。像是两个普通男孩或是男人相处时可能会做的那样，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们沉默地走了一阵。‘下雨了。’他告诉我。他说他感到一滴水滴在他的鼻尖上。‘你听到雨滴的声音了吗?’
“我并没有听到雨声。然而不久之后，我也感到一滴雨水若有若无地飘到我的脸上。寒鸦的影子倒映在水里，渐渐地，湖面起了圆晕，草丛之间传来轻轻的泻水声，飘来一股潮湿的蒲苇清香，偶尔从树叶上飞下几粒来迟了的雨点儿。我想到那个暴风雨的夏夜，想到哥德堡变奏曲，想到迷失了方向、飞进排练室的白鸟。大雨会让排练室屋顶的天窗簌簌作响，闪电将在四面墙壁的镜子中熠耀。可是我却想着，就在去年那个暴风雨的仲夏，当我躺在闷热的帐幔中，如饥似渴地想着他，并且梦见他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同样躺在床上，正在想着我。
“我感到他打了一个抖。我们的头发都沾满了雨珠。你冷了。我说。回屋里去吧，我们在室外待得太久了。
“我很自然地牵了他的手。我们走回城堡。他在靠近入口的一个盥洗室洗了脸，在镜子里照了照自己的模样，用手理着头发。‘我的眼眶是不是显得很红?’他问我，一面奇怪地微笑着。‘不很红。’我答道。随后我们去礼堂。饭桌上一片餐碟与茶碗叮叮当当的响声，学生们已经在吃早餐了。屋里弥漫着用文火煮沸的牛奶香气。而这一整天犹如寂静、荒凉的初春的一个节日，长久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