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一连许多天，我都想着他的话。我先前说过，在那个白鸟飞翔的雷雨之夜过后，有一些梦袭上我。眼下它们回来了，然而变了一个面目，变成发炎的伤口，有着鲜丽夺目的表皮，完全覆盖了我。我知道雪白的花朵在结成果实之前，它们中的一些会先变成粉红。可我只不过希望它们在我心里溃烂。因为我无法同他诉说，我梦到那个人与他做的事，想着他们说的话，玩过的游戏。我有时会惊醒，有时不会。有时还能睡去，有时不能。我不住地揣测，他们有没有做那桩事?然而那时候他的年纪还小的很。不过，那人也有可能让他做别的事——倘若他能够像我一样察觉到斯科皮的手是多么光洁柔软，他的嘴又是多么温暖润滑。
“我也想起自己所经历过的一桩游戏。那是我上霍格沃茨之前的一个夏季，当时我正在陋居度夏。仲午的熏风中，我时常一个人步行半英里，沿着田埂走，胳膊肘下夹着书，装作要去河畔的一处树荫下花费整个下午阅读。然而只消我确信自己走得足够远，远到在陋居阁楼的小窗上也不能够将我望见，我的身影便闪进岔离主路的一条小径，从那里可以通向一座农庄。农场主是一对德国夫妇，他们的儿子是大学生，名叫马克西米利安，他们叫他马克。这孩子暑假在父母的农场里帮佣。一整个夏季，马克成了我的秘密朋友。在农场的后院，有一扇门，通常是打开的，进去就是一间漆了白油漆的牛棚，有弧状的木质天花板，他们在那里饲养牛羊，也和我外祖母家一样养鸡，除此之外还有几头黑脸猪。我在那屋子里可以找到马克。他待我很好，瞧见我，总是搬来一张脚凳让我坐，我能够坐一个下午，看着他给牛挤奶、给羊剪毛、给鸡喂食。有时他找来一些德语的书或者报纸，我就看上面的图片，听着他用自己的语言嘀嘀咕咕地同那些动物讲话。不太忙的时候，他就把我举起来抱在膝盖上，用他被烟熏黄了的手指头，拗着一张晒得黝黑的脸扮怪相逗我笑。我会摸摸他的头发，一头硬毛，质感如同钢刷上的金属丝，闻起来有烟草的味道。他用胡茬扎我的感觉也是如此。有一次——仅仅是那么一次，我坐在栅栏上看他怎样给牛挤奶，感觉非常有趣。忽然，他对我说，他想让我看看从公牛身上怎么挤出牛奶来，而他环视整个畜棚，四下没有一头公牛。我们需要一头公牛，他说，最好是小一点的，这样做起事来比较方便。他告诉我，最好的办法只能是让我来扮小牛。我同意了。他于是拿我来试了试。那感觉分外奇异，我感到非常新鲜。他颇费了一番工夫，不过从小牛身上没有挤出什么，因为我那时候年纪还不够。他在稻草垛上擦了擦手，说了两句俏皮话打趣我。我略略有些不安，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长大一些就能的，’他平静地解释道，‘所有动物都是如此。’随后他把我带到客厅，而他那位把红头巾高高系在头顶上的母亲，会从冰箱里拿出他们自家做的酸奶招待我，除此之外还有李子，他们的李子很小，表皮乌亮，远远看去像是一捧车厘子。客厅里还有一小台电视，我可以在那里边喝酸奶边看动画片。
“我正是远远地想着这么些过去的事情。与此同时，我想起曾经听过的一则爱尔兰神话，关于仲夏之夜的献祭仪式。每当凯尔特的众神回到领土，在圣山的丘陵与山谷之间，在诗人峨相曾经歌吟过的那些洞穴、杜鹃花丛与城堡的乱石间，会有一只雏鹿将被献祭，被施上魔法而奔逃，颈上拴着德鲁伊所赐的银铃。铃声在丘陵上响起，在山谷间回荡，空气深处逐渐弥漫出一种紫色的光泽，并在群山之上蔓延，金发雪肤的希族男子便纷纷进入山林，擎着矛头淬以罂粟花汁的长枪，在每一处低谷、每一处山丘上逡巡，寻找祭品的踪迹。他们中的一位青年将会获得它，沉沉的暮色中，小鹿将会变成男孩，在黎明到来以前，向这位青年完成他的献祭。
“久远的回忆，带着异域情调的神话色彩，这一切令我想入非非。接着我又想到斯科皮。我清楚自己心中真正的眰恦所在。我想，若是我对他提出游戏的请求，他将作何反应。他对我提出同一种游戏的请求，我又该作何反应。然而重要的是——我与他，我只有和他才能玩得了这个游戏。眼下我已经把他当成爱人，并为此感到幸福。然而逐渐有一种搅扰人心的情感，让我暂且无法安然度过今夜，明夜，以及随之到来的、陌生而难以控制的一夜又一夜。他是我的爱人，可是事到如今，我渴望他，已甚于渴望爱人。
“然而我不能。不仅仅是出于羞怯，不仅是因为我还是个孩子，更因为我爱他。我不愿让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再给他带来伤害。那个人伤害他很深，我想。我笃定莉莉所听到的流言、以及他身上所带有的其他一切的流言，都是那人同他分开之后怀有恶意而四处传播的。但我不知道十来岁的孩子是可以很坏的，尤其是一群孩子——你明白吗?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只要其中的一个坏起来，其他的也都能够变得非常坏。记得有人曾告诉我，十四岁左右的孩子有一种从自己人之中辨认异类的洞察力和天赋，他们能够雷达一样察觉到，某些不可言说的东西，就在他们之间。正是这种本能让他们学到了如何蔑视他人的第一课。在这个年龄段，若有什么子虚乌有的谣言正巧落到一个倒霉蛋头上，那么他最好还是祈祷吧，因为他周围很可能已有一百个不为他所知的人，暗中诅咒他永远得不到生命里最美好的部分。
“我遭遇的困境有似于此。一夜之间，学校好似起了些改变。男孩子们瞧见我，不怀好意地笑着。在路上碰着我的姑娘则一皱鼻子，匆匆走开了。我颇有些莫名其妙。一些低年级学生打我跟前走过，叫我‘小鹿’，一面发出呦呦的叫声，笑着走远了。另一些则带着戏谑的语气把我喊作‘花骨朵儿’，并把斯科皮信中的最后一段当着我的面大声背着玩，我不知道这信的内容是怎么就给传遍了学校的。高年级的男孩子们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捏我的脸，往往捏得非常使劲，他们管这叫做‘吃苹果’——食指照着我嘴角那个酒窝的凹陷摁下去，拇指掐住我的腮帮，用力一拧，这是很疼的。另一些学生在斯科皮看不见的地方有意无意地戳一戳我的肋部，掐一下我的腰，或是拍我的屁股。
“一次，我正赶着去上课。两个男生在半路截住我。‘你弹钢琴弹得很好，可不是?’其中一个问。
“ ‘他获过奖的。’另一个说。
“我不知如何是好，嗫嚅着说我要去上课了。
“ ‘他的笛子吹得也是一样好，’方才那个学生接着说，‘我说的是竖笛。是不是啊，波特?你吹笛子也获过奖吗?’
“这二人?着眼，交换了一个玩味的神情。我隐隐感到他们言下之意。我的太阳穴一下子突突直跳，血全涌上了头脸。我说了一声借过，撞开他们的肩膀跑了过去，且远远听见他们在我背后纵声大笑。我气得哭了起来。
“你也可以说我假作清高吧——可我佯装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将它们置若罔闻。我心里只想着不去多作理会，过了一阵子，只消他们感到无趣，一切自然会偃旗息鼓。然而我的兄弟姐妹可不会像我一样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先是罗丝与莉莉，这两位姑娘在一个清晨找到我，把我约到一个对于讲话而言较为稳妥安全的地方，她们小心翼翼、以尽可能委婉的口吻对我诉说她们的忧虑，以及她们近来听到的传言。‘他们都觉得你是一个——’我还记得罗丝说完之后，莉莉这样总结道，带着她害怕时所独具的有如猫咪一般惊恐不安的神情，她随后用的词是‘gigolo’，我没想到她会用这个字眼，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是很重的词。
“ ‘我当然不是!’我恼怒地说。
“ ‘我们都知道你不是。’罗丝连忙安抚道，她对莉莉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随后她告诉我詹姆因为我遇到了些什么麻烦——他与同级的另一位学生打了起来。那位学生当着他的面说我的闲话。詹姆揍了他。他们为此都进了校医院。
“然而我知道，和斯科皮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安全的。当我和他一块走，当我在他的身边，他们不敢嘲笑我，不敢欺侮我。他会把下巴昂得高高的，用目光吓退他们。他的目光强硬，硬得像金属，像大理石，那种目光就像是在提醒对方自己有一只装满了石子的口袋。倘若有人敢摸我，他会毫不犹豫地扭对方的胳膊，或是踩他们的脚。上课的时候，我们依旧坐同桌，尽管许多男生会把小指含在嘴里，冲我们吹口哨。他们会往我们的桌子上扔纸团，纸团里往往写着荤话。即便如此，我们也没有换座位。他把我当作一只感情纯真、乃至有些脆弱的小动物，而为此竭力保护我。当我们独处的时候，假若他察觉到我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间，他会在旁边等待，或是做他自己的事情，尽可能少些打扰我；但如果他发现我希望和他待在一起，需要他的保护，即便有急迫的事情等着他，他也会设法留下来。我很珍惜这种感觉，他可能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这方面帮了我多大的忙。我们或许也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正陷入的这段感情比我们生命中将会有的其他感情都要严肃得多。
“有一次魔药课上，我们学习如何取得瞌睡豆的汁液。那是一种比檞寄生浆果更大的干瘪果实，然而泡过水之后会膨胀，变得柔腴。我们需要做的是切掉它的尾部，用短刀的侧面持续挤压它的表皮，这可怜的、饱受蹂躏的豆子很快便会从末端喷出一股银白色的浓汁——当我们这样做的时候，教室里起了一片口哨声。
“ ‘波特也是一颗小糖豆，对吗?你们猜得到这颗糖豆的滋味吗?’其中一个男孩觑着我，用我能够听到的音量佯作悄声地冲周围说，‘我想会是很甜的——有谁想尝尝吗?’
“口哨声变得响亮了。许多人瞥向我。男生们嬉笑着，互相挤着眼睛。好些女孩交头接耳，其中几个皱起了鼻子。我的脸开始发烧，我感到它变得通红。
“ ‘我看你是想尝得很，对吗?’斯科皮在我旁边冷冷地说。他拿着刀——他的刀是一把弹簧的银短刀，刀刃有点紧，他方才切过瞌睡豆之后收了起来，这时他啪地一声将它弹出了鞘。
“ ‘我知道你尝过，’另一个学生说，他直勾勾地盯着斯科皮，‘并且我知道，你是走后门进去的。就像往牡蛎壳里灌盐水它就会自动张开一样。’
“姑娘们尖叫，男生们都笑了起来。
“ ‘要不要我教会你怎样说话?’斯科皮说，他用刀尖敲了一下坩埚的边沿，发出很响亮的一声，‘要不要我帮你洗干净你的嘴巴——你是不是希望有个人把盥洗室的管子捅到你嘴里，然后把水开到最大，看看到时候说出来的话会不会更好听些?’
“我感到很不安。他的语气中有一种令我无法承受的东西，让我不由很害怕，我在座位上挪了一下，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别在意他们说的那些话，’我恳求道，‘他们存心跟咱们过不去，我们不去计较好吗?’
“他没有回答我。事实上，他仍旧盯着他们。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今后要是有谁再敢说一句类似的话，我会在半夜钻进他帐子里，把他的舌头揪出来割掉，’他说，模样非常严肃，语调却很放肆，一面用大拇指轻轻试着刀锋，‘还有，如果谁再敢趁我不在的时候碰阿不思一下，我就把他的指头剁掉。’
“方才说话的男孩回避着他的目光。很难描述斯科皮的话在他身上产生了什么效果，那孩子面色泛白，目光非常犹豫，模样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而他竭力寻思要不要还嘴。‘你不敢。’过了一会他说。
“ ‘你试试就知道我敢不敢。’斯科皮说。
“ ‘得了吧，’他答道，口吻略有些嘲弄，然而语气变得软弱了，‘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想碰他么?如果我真做出这种恶心事情，还不如割喉自尽算了。’
“ ‘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割。’斯科皮阴郁地说。
“他不至于真的会这样做。然而类似的话他说过不止一次——为了保护我，同时为了让那群人投降，他不能不战斗。他有一种奇异的本事，能够随时随地装出一副高傲乃至不可一世的模样，只要他想，他就能够做出那样的神情，让人害怕他随时可能会翻脸，尽管他实际上并不是那样的人，但至少在短暂的时间内，他不能不挂着这副假面具。他用这副面具吓唬过很多人，都是为了我。”
“我也想起自己所经历过的一桩游戏。那是我上霍格沃茨之前的一个夏季，当时我正在陋居度夏。仲午的熏风中，我时常一个人步行半英里，沿着田埂走，胳膊肘下夹着书，装作要去河畔的一处树荫下花费整个下午阅读。然而只消我确信自己走得足够远，远到在陋居阁楼的小窗上也不能够将我望见，我的身影便闪进岔离主路的一条小径，从那里可以通向一座农庄。农场主是一对德国夫妇，他们的儿子是大学生，名叫马克西米利安，他们叫他马克。这孩子暑假在父母的农场里帮佣。一整个夏季，马克成了我的秘密朋友。在农场的后院，有一扇门，通常是打开的，进去就是一间漆了白油漆的牛棚，有弧状的木质天花板，他们在那里饲养牛羊，也和我外祖母家一样养鸡，除此之外还有几头黑脸猪。我在那屋子里可以找到马克。他待我很好，瞧见我，总是搬来一张脚凳让我坐，我能够坐一个下午，看着他给牛挤奶、给羊剪毛、给鸡喂食。有时他找来一些德语的书或者报纸，我就看上面的图片，听着他用自己的语言嘀嘀咕咕地同那些动物讲话。不太忙的时候，他就把我举起来抱在膝盖上，用他被烟熏黄了的手指头，拗着一张晒得黝黑的脸扮怪相逗我笑。我会摸摸他的头发，一头硬毛，质感如同钢刷上的金属丝，闻起来有烟草的味道。他用胡茬扎我的感觉也是如此。有一次——仅仅是那么一次，我坐在栅栏上看他怎样给牛挤奶，感觉非常有趣。忽然，他对我说，他想让我看看从公牛身上怎么挤出牛奶来，而他环视整个畜棚，四下没有一头公牛。我们需要一头公牛，他说，最好是小一点的，这样做起事来比较方便。他告诉我，最好的办法只能是让我来扮小牛。我同意了。他于是拿我来试了试。那感觉分外奇异，我感到非常新鲜。他颇费了一番工夫，不过从小牛身上没有挤出什么，因为我那时候年纪还不够。他在稻草垛上擦了擦手，说了两句俏皮话打趣我。我略略有些不安，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长大一些就能的，’他平静地解释道，‘所有动物都是如此。’随后他把我带到客厅，而他那位把红头巾高高系在头顶上的母亲，会从冰箱里拿出他们自家做的酸奶招待我，除此之外还有李子，他们的李子很小，表皮乌亮，远远看去像是一捧车厘子。客厅里还有一小台电视，我可以在那里边喝酸奶边看动画片。
“我正是远远地想着这么些过去的事情。与此同时，我想起曾经听过的一则爱尔兰神话，关于仲夏之夜的献祭仪式。每当凯尔特的众神回到领土，在圣山的丘陵与山谷之间，在诗人峨相曾经歌吟过的那些洞穴、杜鹃花丛与城堡的乱石间，会有一只雏鹿将被献祭，被施上魔法而奔逃，颈上拴着德鲁伊所赐的银铃。铃声在丘陵上响起，在山谷间回荡，空气深处逐渐弥漫出一种紫色的光泽，并在群山之上蔓延，金发雪肤的希族男子便纷纷进入山林，擎着矛头淬以罂粟花汁的长枪，在每一处低谷、每一处山丘上逡巡，寻找祭品的踪迹。他们中的一位青年将会获得它，沉沉的暮色中，小鹿将会变成男孩，在黎明到来以前，向这位青年完成他的献祭。
“久远的回忆，带着异域情调的神话色彩，这一切令我想入非非。接着我又想到斯科皮。我清楚自己心中真正的眰恦所在。我想，若是我对他提出游戏的请求，他将作何反应。他对我提出同一种游戏的请求，我又该作何反应。然而重要的是——我与他，我只有和他才能玩得了这个游戏。眼下我已经把他当成爱人，并为此感到幸福。然而逐渐有一种搅扰人心的情感，让我暂且无法安然度过今夜，明夜，以及随之到来的、陌生而难以控制的一夜又一夜。他是我的爱人，可是事到如今，我渴望他，已甚于渴望爱人。
“然而我不能。不仅仅是出于羞怯，不仅是因为我还是个孩子，更因为我爱他。我不愿让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再给他带来伤害。那个人伤害他很深，我想。我笃定莉莉所听到的流言、以及他身上所带有的其他一切的流言，都是那人同他分开之后怀有恶意而四处传播的。但我不知道十来岁的孩子是可以很坏的，尤其是一群孩子——你明白吗?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只要其中的一个坏起来，其他的也都能够变得非常坏。记得有人曾告诉我，十四岁左右的孩子有一种从自己人之中辨认异类的洞察力和天赋，他们能够雷达一样察觉到，某些不可言说的东西，就在他们之间。正是这种本能让他们学到了如何蔑视他人的第一课。在这个年龄段，若有什么子虚乌有的谣言正巧落到一个倒霉蛋头上，那么他最好还是祈祷吧，因为他周围很可能已有一百个不为他所知的人，暗中诅咒他永远得不到生命里最美好的部分。
“我遭遇的困境有似于此。一夜之间，学校好似起了些改变。男孩子们瞧见我，不怀好意地笑着。在路上碰着我的姑娘则一皱鼻子，匆匆走开了。我颇有些莫名其妙。一些低年级学生打我跟前走过，叫我‘小鹿’，一面发出呦呦的叫声，笑着走远了。另一些则带着戏谑的语气把我喊作‘花骨朵儿’，并把斯科皮信中的最后一段当着我的面大声背着玩，我不知道这信的内容是怎么就给传遍了学校的。高年级的男孩子们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捏我的脸，往往捏得非常使劲，他们管这叫做‘吃苹果’——食指照着我嘴角那个酒窝的凹陷摁下去，拇指掐住我的腮帮，用力一拧，这是很疼的。另一些学生在斯科皮看不见的地方有意无意地戳一戳我的肋部，掐一下我的腰，或是拍我的屁股。
“一次，我正赶着去上课。两个男生在半路截住我。‘你弹钢琴弹得很好，可不是?’其中一个问。
“ ‘他获过奖的。’另一个说。
“我不知如何是好，嗫嚅着说我要去上课了。
“ ‘他的笛子吹得也是一样好，’方才那个学生接着说，‘我说的是竖笛。是不是啊，波特?你吹笛子也获过奖吗?’
“这二人?着眼，交换了一个玩味的神情。我隐隐感到他们言下之意。我的太阳穴一下子突突直跳，血全涌上了头脸。我说了一声借过，撞开他们的肩膀跑了过去，且远远听见他们在我背后纵声大笑。我气得哭了起来。
“你也可以说我假作清高吧——可我佯装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将它们置若罔闻。我心里只想着不去多作理会，过了一阵子，只消他们感到无趣，一切自然会偃旗息鼓。然而我的兄弟姐妹可不会像我一样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先是罗丝与莉莉，这两位姑娘在一个清晨找到我，把我约到一个对于讲话而言较为稳妥安全的地方，她们小心翼翼、以尽可能委婉的口吻对我诉说她们的忧虑，以及她们近来听到的传言。‘他们都觉得你是一个——’我还记得罗丝说完之后，莉莉这样总结道，带着她害怕时所独具的有如猫咪一般惊恐不安的神情，她随后用的词是‘gigolo’，我没想到她会用这个字眼，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是很重的词。
“ ‘我当然不是!’我恼怒地说。
“ ‘我们都知道你不是。’罗丝连忙安抚道，她对莉莉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随后她告诉我詹姆因为我遇到了些什么麻烦——他与同级的另一位学生打了起来。那位学生当着他的面说我的闲话。詹姆揍了他。他们为此都进了校医院。
“然而我知道，和斯科皮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安全的。当我和他一块走，当我在他的身边，他们不敢嘲笑我，不敢欺侮我。他会把下巴昂得高高的，用目光吓退他们。他的目光强硬，硬得像金属，像大理石，那种目光就像是在提醒对方自己有一只装满了石子的口袋。倘若有人敢摸我，他会毫不犹豫地扭对方的胳膊，或是踩他们的脚。上课的时候，我们依旧坐同桌，尽管许多男生会把小指含在嘴里，冲我们吹口哨。他们会往我们的桌子上扔纸团，纸团里往往写着荤话。即便如此，我们也没有换座位。他把我当作一只感情纯真、乃至有些脆弱的小动物，而为此竭力保护我。当我们独处的时候，假若他察觉到我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间，他会在旁边等待，或是做他自己的事情，尽可能少些打扰我；但如果他发现我希望和他待在一起，需要他的保护，即便有急迫的事情等着他，他也会设法留下来。我很珍惜这种感觉，他可能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这方面帮了我多大的忙。我们或许也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正陷入的这段感情比我们生命中将会有的其他感情都要严肃得多。
“有一次魔药课上，我们学习如何取得瞌睡豆的汁液。那是一种比檞寄生浆果更大的干瘪果实，然而泡过水之后会膨胀，变得柔腴。我们需要做的是切掉它的尾部，用短刀的侧面持续挤压它的表皮，这可怜的、饱受蹂躏的豆子很快便会从末端喷出一股银白色的浓汁——当我们这样做的时候，教室里起了一片口哨声。
“ ‘波特也是一颗小糖豆，对吗?你们猜得到这颗糖豆的滋味吗?’其中一个男孩觑着我，用我能够听到的音量佯作悄声地冲周围说，‘我想会是很甜的——有谁想尝尝吗?’
“口哨声变得响亮了。许多人瞥向我。男生们嬉笑着，互相挤着眼睛。好些女孩交头接耳，其中几个皱起了鼻子。我的脸开始发烧，我感到它变得通红。
“ ‘我看你是想尝得很，对吗?’斯科皮在我旁边冷冷地说。他拿着刀——他的刀是一把弹簧的银短刀，刀刃有点紧，他方才切过瞌睡豆之后收了起来，这时他啪地一声将它弹出了鞘。
“ ‘我知道你尝过，’另一个学生说，他直勾勾地盯着斯科皮，‘并且我知道，你是走后门进去的。就像往牡蛎壳里灌盐水它就会自动张开一样。’
“姑娘们尖叫，男生们都笑了起来。
“ ‘要不要我教会你怎样说话?’斯科皮说，他用刀尖敲了一下坩埚的边沿，发出很响亮的一声，‘要不要我帮你洗干净你的嘴巴——你是不是希望有个人把盥洗室的管子捅到你嘴里，然后把水开到最大，看看到时候说出来的话会不会更好听些?’
“我感到很不安。他的语气中有一种令我无法承受的东西，让我不由很害怕，我在座位上挪了一下，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别在意他们说的那些话，’我恳求道，‘他们存心跟咱们过不去，我们不去计较好吗?’
“他没有回答我。事实上，他仍旧盯着他们。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今后要是有谁再敢说一句类似的话，我会在半夜钻进他帐子里，把他的舌头揪出来割掉，’他说，模样非常严肃，语调却很放肆，一面用大拇指轻轻试着刀锋，‘还有，如果谁再敢趁我不在的时候碰阿不思一下，我就把他的指头剁掉。’
“方才说话的男孩回避着他的目光。很难描述斯科皮的话在他身上产生了什么效果，那孩子面色泛白，目光非常犹豫，模样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而他竭力寻思要不要还嘴。‘你不敢。’过了一会他说。
“ ‘你试试就知道我敢不敢。’斯科皮说。
“ ‘得了吧，’他答道，口吻略有些嘲弄，然而语气变得软弱了，‘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想碰他么?如果我真做出这种恶心事情，还不如割喉自尽算了。’
“ ‘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割。’斯科皮阴郁地说。
“他不至于真的会这样做。然而类似的话他说过不止一次——为了保护我，同时为了让那群人投降，他不能不战斗。他有一种奇异的本事，能够随时随地装出一副高傲乃至不可一世的模样，只要他想，他就能够做出那样的神情，让人害怕他随时可能会翻脸，尽管他实际上并不是那样的人，但至少在短暂的时间内，他不能不挂着这副假面具。他用这副面具吓唬过很多人，都是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