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的。即便仍然遭到嘲笑，即便旁人都以冷漠的、怪异的目光瞧着我们，甚至昔日的朋友也给我使过这种眼色，但一切于我尚可忍受。虽说我们走在路上的时候，周围起着持续不断的喧笑，仿佛存心叫我们难堪一般，人丛中的一拨家伙总会趁机把指头含在口里，吹出婚礼进行曲的哨音。‘小心啊，波特，他要跟你求婚啦!’。我对此执拗地昂起头，不露一丝窘态，然而我知道自己脸红了，红得跟新鲜番薯似的。
“不过一直没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情发生。直到有一天发生了那件事。那事我记得非常清楚，仿佛就是昨天，它令我们的生活起了波澜。正是二月中旬的一天，倒了一阵春寒，天气非常冷，人们都围着围巾，扣着斗篷的纽子。我当时正在一道走廊上，而他在另一处地方上课，我们平日约好下课之后就到这里碰头的。我同往常一样，在这地方等他，胳膊挟着一沓书。四下人来人往，其中有一个男的，从走廊另一端过来后，不即走开，而是慢慢踅到一个角落，将我打量着。老实说，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倒不算坏，只是觉得有点儿滑稽。他很健壮，模样老成，起伏的鼻梁下豁着一张大嘴，腿型罗圈，双膝活像踩独轮车的杂技演员一般，向外拗成一个夸张的括弧，两只大眼睛鼓着，泪囊出奇地明显。此刻这对雄蛙似凸起的眼睛正长久停留在我身上，我们的眼睛遇到一起，我打了一个战，为此很有些不安，一心盼着斯科皮快些来，我甚至想着假若他再不来我就到他的课室去找他。正当我踌躇的时候，那人却往我这一端走来了。
“ ‘等人哪?’他和善地问我。
“ ‘等我朋友。’我说。
“他点了点头，从崩开的牙缝中吹出一声口哨。旁边有个学生叫唤着，让他往边上闪开些，因他的阔身子将走道都阻住了。他便退到另一端，在我对面靠着墙站住，折起一条腿，将鞋底杵在墙面上，装作看我身旁的海报，虽然海报已经烂了，一条一条地耷拉下来——他就这样看着被雨水泡烂的海报，不时觑我一眼。我感觉他看我的眼神分外奇怪。过了一会，他的手在兜里摸了摸，摸出一个东西，又一次走近我，将它塞在我手里。那是一枚金加隆。
“我疑惑地瞧着他。他微笑，略略俯下身，仔细看了看我的脸。‘看来我算是找对人了，’他说，他依然面带笑容，神色和蔼，‘他们说得不错，你非常漂亮。他们告诉我你喜欢男人。’
“他说到这里，一边将手指伸到我的颌下，作出亲狎的样子。这个举动引起我的反感。我往后一退，随即挣开了他。
“ ‘你别害怕，’他解释道，‘我不会嘲笑你。因为我懂得，这种事情同男人喜欢女人一样，是再正常也没有了。我来是想托你办一桩事——这枚加隆，你好好地拿着。听着，事情简单得很，我要你吻我，整整吻一分钟，这一加隆就归你。你看怎样?如果你还愿意多吻些时候，我会照着时间翻倍地付钱。’
“不消说，我气坏了。我不记得当时自己骂了些什么肮脏话，总之我肯定是骂了的，并且我当着他面将他的金加隆扔到了花圃里头。我说我不要钱，就算他把命给我，不，就算他要了我的命，也别想让我吻他的臭嘴——我大致说的是这些，说得很快，声音很低，说的时候眼睛尽瞟着别处，一方面我巴望斯科皮快些赶来，好给我解围，另一方面我更害怕这桩丑事给旁的人听去，使他们在我身上平添一些嘲弄的资料。
“他多半是留意到了我的神情。因他一直低头打量着我，听着我的嘟囔，好似感到非常有趣。他的手移在我的腰上，将我朝着他身体一侧揽过来。‘不要怕，我对你客气得很。’他说——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一些，可我近乎恐惧得发抖。我没有拿书的那只手直想扇他耳光，但他捉住了我的手，摘掉我的手套塞到他自己的口袋里，拇指在我手心和手腕上摩挲起来。他的另一只手还留在我的腰上，使了一下劲。‘你知道吗，上次我瞧见莉莉·波特，这姑娘真是美极了，我发誓自己好久都没有遇见这么漂亮的。打那时候我就不住地想，她的哥哥会不会有一张同样好看的脸蛋——就像薇奥拉与塞巴斯辛，可不是?今天见着了你，当真一点也不令我失望，就连你妹妹的小脸也不见得比你的更讨人喜欢些。’
“ ‘你怎么敢提莉莉!’我叫道，我伸手去兜里掏魔杖，书本从我的臂弯中哗啦一声撒了一地，可他将我另一只手也攫住了。‘你要是胆敢碰她，我就去杀你。’我说，我没了手，只能瞪着他，朝他嚷两句够不成威胁的狠话。有一瞬间，我们近乎扭打起来。
“ ‘怎么啦?’他笑着问我，一面冲我?着眼，‘不要说我，在这城堡里头怕是有一打小伙子等着向她告白，这样的一个姑娘，我哪里敢碰?眼红的小伙子们不该把我撕成碎片啦?你该高兴她是一个姑娘，姑娘吊不起我的胃口——得了，别踢人了，你是不是想把事闹大?’他说。这次他脸上忽然没有了笑容，他用胳膊钳住我的脖子，开始将我往最近的一个盥洗室里拖。我拼命挣扎，不住地高声叫唤。路过的女学生只是望了我们一眼，又迅速回过头，流露畏惧的神色，快步走开了。几个男生却停下脚步，带着不知兴奋还是侮蔑的表情，饶有兴致地瞧着这桩好戏。总之，四下无人干涉，没有一个人来把我们分开。
“ ‘帮帮我，’我竭力冲他们嚷道，‘你们看不见吗，这个混蛋——’而我还没有说完，他又擒住了我，这次他掐住我的脖子，朝我的肚子狠狠揍了一拳。我倒抽了一口气，发出一声干呕，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挨过打，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父母像是养小猫一样将我悉心照看着，不让外界的铁爪令我伤着一根皮毛。即便是在街头，詹姆也会护着我和莉莉，有他在身边，没有一个野孩子敢接近我们。我知道我父亲小时候时常挨打，然而我猜想他那位壮硕的表哥也不会比眼下我跟前的这位来得更凶残些——方才那一拳，差点没把我打晕过去。周围起了一阵嬉笑，有个人喝了一声倒彩，另一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他们看着他打我，却什么也没做。仿佛是这阵彩声鼓舞了他的勇气，他又一次把我拎起来，握起拳头，照着我的脸又是一拳。我用手捂住脸，蜷起身子倒在了地上。
“ ‘这样恐怕欠些妥当，’我终于听到其中的一个人说，‘他是战争英雄的孩子——假若他拿今天这事去告状，学校看在他父亲的份上，会罚得很重的。’
“ ‘他不敢。’打我的那个人答道，他低头俯视着我，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他耸峙不逊的颧骨、中央略有一条凹痕的下巴，以及一对骨节粗大、指头覆毛的壮手。‘我知道怎样能够摆平他。等到我把他关进盥洗室，他就消停了的。何况更可以多做些别的，做得过头一些也没关系，先前好几个都是这样任我摆布的。事情做得越多，他就越不敢告诉人，因为他喜欢男人，这种事情在外人面前简直连开口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你不敢，是吗，小白鸽，你敢不敢同外人讲?’他揪起我的头发，狠狠瞪着我的眼睛。我的头皮被揪得刺疼，与此同时，我在嘴里尝到血味，我的牙龈被方才那一拳头击破了。我意识到自己的手空了出来，本能地想要摸索魔杖，而当我的手伸进兜里，才发现在我们扭打的过程中，魔杖多半是从我兜里滑出来，早就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 ‘知道你不敢，’他说，他松开了我，在我脸颊上使劲捏了一把，‘因为我会好好疼你的，你喜欢男人，可不是?我会让你感到非常喜欢的。’
“ ‘留神他的嘴，’旁人提醒道，‘他没准会跟兔子似地反咬一口。’
“而我正是这样盘算的。从来没人教过我应当如何打架，可我父亲告诉我，小时候他时常被围起来打，打他的一个个都是五大三粗、在少年时代便预先显露壮年男人征象的孩子。他打不过他们。然而实在被打急了，他还可以咬，不顾一切地、小狗似地咬。倘若我可以，我还真想朝那对手掌肥厚、指节硕大的凶器咬上一口，叫我咬住了，我无论如何不会撒口，直将它咬个对穿。然而冷不丁地，那双手却又左右开弓狠狠扇了我两个耳光。我被打蒙了，简直动弹不得，只感到他的脸在我鼻尖上方隔着一段距离盯视着我。他咧开嘴笑了，比脸颊火辣的烧痛更让我感到恐怖的是他的笑容，那时他的样子着实狰狞。恶意使他严重地变了形，变得分外丑陋。接着他拧我的手腕，又开始把我往盥洗室的方向拖。
“我想，倘若当时我还有足够的气力，我一定会挣扎，兴许还会流泪。可我无论是反抗亦或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我隐隐感到，一旦自己真给他拖进了盥洗室里头，事情恐怕就不是接一分钟吻赏一个金加隆那般简单的买卖了。可我一点劲也使不上来。他的身高怕是比我要高半英尺，我在他手里，轻得好似一撮羽毛。而我竭力压下泪水，强行按捺喉咙里正在转为啜泣的抽痛。当时我麻木地躺着，任他拖着，仰面望着天空。这时我意识到天空正在下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来的，湿润的、寒冷的二月之中的一场春雪。雪花繁密地、沉重地飘落着，它们来自一团混沌的灰色漩涡，仿佛天空正在发生某种深沉而强劲的破裂。一只褐色的麻雀，唤出焦急的、哀怜的声音，从瓦楞上飞了起来。浓厚的雾在城堡上空漂浮，天空泛灰，空中的光线有如黄昏。我从未如此认真地看过雪，这许多雪，连带着令人痛苦的记忆，不管我接受与否，都猝然填入我的记忆之中，它们让我的意识变得模糊。我感到被打过的脑袋开始嗡嗡直响。与此同时，周围人的起哄声与嘲笑令我模糊地联想到豺狼，我想着豺狼捕食的方式，它们用长倒刺的利爪戳进食草动物的□□，为的是掏它的脏器，使得猎物腹空血尽而毙命。我暗自想象那种骇人的创痛，不禁觳觫起来，胃里起了一阵恶心。我又一次发出干呕。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松开了我。
“我不是很确定发生了什么。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的干呕引了他厌恶。总之，他很快退到一边，右手飞快地抽出魔杖。我竭力撑住膝盖想要站起身子，但是被他又拖又打地折腾了这么久，我没站稳，晃了一下又摔倒了。然而我看到了斯科皮，从走廊另一端飞跑过来，近乎是同时拔出了魔杖。他的脸色相当难看，我从来没见过他露出这么可怕的神情。他苍白的脖子上有一条青筋在猛烈地跳动。
“ ‘神锋无影!’他喊了一声，声音那么激动，听起来简直是在嘶叫。与此同时，他拿魔杖的手舞剑似地在空中斜着划了一下。
“那一下非常凶狠。我真的说不上来。我好像听到了断裂似的噼啪一声和什么东西破碎的响动。然而空气没有闪出火花，四下没有一缕烟雾，似乎不曾起着什么改变。我不曾留意到那人是什么时候开始站立不稳的，可正当我感到疑惑的时候，我听到他的呻吟。他将手按在胸口，朝前弯下身子，像是在护着伤痛之处，接着我听到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魔杖从他手里滑落了，他原先拿着魔杖的手攥住栏杆上的圆柱，接着慢慢松开了，脸上带着惊异的表情，身子却打起抖来，朝着一侧逐渐歪斜下去。
“他倒在地上。接着我看到血，黑血从他的手指缝之间涌出来——我确信一开始是黑色的，然而近乎是一瞬间就变成了鲜红。‘操，操。’他呻吟着说，表情痛苦地撒开了手，伤口随即血流如注，一股脑地溅洒在地板上。他朝上翻了个身，仰面抽搐着，喉眼里不住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嘴角淌出一串泛着白沫的唾液，其中含有血泡。我眼看他的衬衫、毛衣、袍子和斗篷全被鲜血浸透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说句老实话，我吓坏了，只觉得眼前发黑，直犯恶心，身子踉跄了一下，双腿软得好似树脂，摇摇晃晃就要跌倒在地。斯科皮在我身后扶住了我。他握住我的胳膊肘，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地上的人。
“周围起了骚动。方才的观众不免大惊失色，其中的几个逃开了，另外的人由于害怕而动弹不得。路过的学生全都尖叫起来，几个低年级的小孩子放声大哭。一群姑娘惊叫着朝楼梯平台涌去，一个级长从中挤开她们，跑上了楼梯。不出半分钟，我听见几个教授匆匆赶下楼来的声音。
“ ‘救救他，’我满怀恐惧地朝斯科皮央求道，‘看在梅林份上，救救他，否则他就要死了。’
“ ‘让他下地狱吧。’斯科皮答道。
“即便如此，他仍然可以说是立刻蹲下了身子，捞起那人的衣服，对着伤口念着解咒。那是一道狭长的创口，不知究竟有多深，或许着实伤得太厉害了一些，咒语念了许多遍，伤口方才开始愈合，血也慢慢地止住了。然而多半是疼痛的缘故，那人颤抖不止，活像犯了癫痫。教授赶来的时候，他仍然不住地呻吟。身穿褐色制服、用一块白帕子包着头的庞弗雷夫人已经登上楼来了。他们将一柄汤匙塞到他嘴里，以防他咬着自己的舌头。随后他被抬到担架上。
“ ‘立刻把低年级学生领走。’斯莱特林的院长嘱咐一位级长道。
“随后她带走了斯科皮。她没有招呼我，料定我会乖乖跟去的。那是一个厉害的女教师，曾在德姆斯特朗上的学，为人很严肃。我们给领到她的办公室。整整一小时训斥。‘你们差点害死了那孩子。’她说。她不住地盘问斯科皮如何懂得那样厉害的黑魔法。而他听着训，一声不响。‘听人说的。’他被问得烦了，便如是回答。后来他又改成‘书上看的。’但这也是撒谎。
??“ ‘您可以相信我，也可以不信。但除此之外我什么不说了。’临了，他简短地答道。他坚持不肯说出自己是如何得知这个咒语。此后不管怎样变着法子质问他，他也再不作什么别的答复。
“ ‘关禁闭，’她说，这话是对斯科皮说的，而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却注视着我的眼睛，‘斯莱特林扣五十分。很遗憾，因你不说实话的缘故，再扣二十分。还有波特——’
“ ‘您要罚就尽管罚我，’斯科皮打断她，‘那不关他的事。他是拉文克劳的学生，只有弗利维教授才能决定他的处分。况且我还应当告诉您，在我出手之前，您想象不到那人将他欺负得怎样厉害。’
“她于是将我打量了一番。最后他被扣留。我被释放。弗利维出面领走了我。而斯科皮被送到了校长办公室。我垂着头走着，感到有如吃了毒药一般虚弱无力。
“他是如何懂得那咒语呢?我思索着。他所用的可怕而强有力的咒语，我父亲只不过同我提过一次。以我的性格，是决没有勇气使用它的。有一种凉意，像是一把剑，慢慢从我胸中往下插，我不由觉得很冷，被打过一拳的肚子很痛，脑袋仍旧群蜂环绕一般嗡嗡作响。同时我非常恐惧，倘若他因这件事给开除了，那可怎么是好。我的心为此痛苦地揪紧，可怕的感觉挤压着我的胸口。我不明白我是怎么了。但我知道自己害怕他被开除，因为我只想一直都能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而且能待在他身边。不知为何，我感到身上好似愈发疼痛难耐。我偷偷地哭了。”
“不过一直没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情发生。直到有一天发生了那件事。那事我记得非常清楚，仿佛就是昨天，它令我们的生活起了波澜。正是二月中旬的一天，倒了一阵春寒，天气非常冷，人们都围着围巾，扣着斗篷的纽子。我当时正在一道走廊上，而他在另一处地方上课，我们平日约好下课之后就到这里碰头的。我同往常一样，在这地方等他，胳膊挟着一沓书。四下人来人往，其中有一个男的，从走廊另一端过来后，不即走开，而是慢慢踅到一个角落，将我打量着。老实说，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倒不算坏，只是觉得有点儿滑稽。他很健壮，模样老成，起伏的鼻梁下豁着一张大嘴，腿型罗圈，双膝活像踩独轮车的杂技演员一般，向外拗成一个夸张的括弧，两只大眼睛鼓着，泪囊出奇地明显。此刻这对雄蛙似凸起的眼睛正长久停留在我身上，我们的眼睛遇到一起，我打了一个战，为此很有些不安，一心盼着斯科皮快些来，我甚至想着假若他再不来我就到他的课室去找他。正当我踌躇的时候，那人却往我这一端走来了。
“ ‘等人哪?’他和善地问我。
“ ‘等我朋友。’我说。
“他点了点头，从崩开的牙缝中吹出一声口哨。旁边有个学生叫唤着，让他往边上闪开些，因他的阔身子将走道都阻住了。他便退到另一端，在我对面靠着墙站住，折起一条腿，将鞋底杵在墙面上，装作看我身旁的海报，虽然海报已经烂了，一条一条地耷拉下来——他就这样看着被雨水泡烂的海报，不时觑我一眼。我感觉他看我的眼神分外奇怪。过了一会，他的手在兜里摸了摸，摸出一个东西，又一次走近我，将它塞在我手里。那是一枚金加隆。
“我疑惑地瞧着他。他微笑，略略俯下身，仔细看了看我的脸。‘看来我算是找对人了，’他说，他依然面带笑容，神色和蔼，‘他们说得不错，你非常漂亮。他们告诉我你喜欢男人。’
“他说到这里，一边将手指伸到我的颌下，作出亲狎的样子。这个举动引起我的反感。我往后一退，随即挣开了他。
“ ‘你别害怕，’他解释道，‘我不会嘲笑你。因为我懂得，这种事情同男人喜欢女人一样，是再正常也没有了。我来是想托你办一桩事——这枚加隆，你好好地拿着。听着，事情简单得很，我要你吻我，整整吻一分钟，这一加隆就归你。你看怎样?如果你还愿意多吻些时候，我会照着时间翻倍地付钱。’
“不消说，我气坏了。我不记得当时自己骂了些什么肮脏话，总之我肯定是骂了的，并且我当着他面将他的金加隆扔到了花圃里头。我说我不要钱，就算他把命给我，不，就算他要了我的命，也别想让我吻他的臭嘴——我大致说的是这些，说得很快，声音很低，说的时候眼睛尽瞟着别处，一方面我巴望斯科皮快些赶来，好给我解围，另一方面我更害怕这桩丑事给旁的人听去，使他们在我身上平添一些嘲弄的资料。
“他多半是留意到了我的神情。因他一直低头打量着我，听着我的嘟囔，好似感到非常有趣。他的手移在我的腰上，将我朝着他身体一侧揽过来。‘不要怕，我对你客气得很。’他说——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一些，可我近乎恐惧得发抖。我没有拿书的那只手直想扇他耳光，但他捉住了我的手，摘掉我的手套塞到他自己的口袋里，拇指在我手心和手腕上摩挲起来。他的另一只手还留在我的腰上，使了一下劲。‘你知道吗，上次我瞧见莉莉·波特，这姑娘真是美极了，我发誓自己好久都没有遇见这么漂亮的。打那时候我就不住地想，她的哥哥会不会有一张同样好看的脸蛋——就像薇奥拉与塞巴斯辛，可不是?今天见着了你，当真一点也不令我失望，就连你妹妹的小脸也不见得比你的更讨人喜欢些。’
“ ‘你怎么敢提莉莉!’我叫道，我伸手去兜里掏魔杖，书本从我的臂弯中哗啦一声撒了一地，可他将我另一只手也攫住了。‘你要是胆敢碰她，我就去杀你。’我说，我没了手，只能瞪着他，朝他嚷两句够不成威胁的狠话。有一瞬间，我们近乎扭打起来。
“ ‘怎么啦?’他笑着问我，一面冲我?着眼，‘不要说我，在这城堡里头怕是有一打小伙子等着向她告白，这样的一个姑娘，我哪里敢碰?眼红的小伙子们不该把我撕成碎片啦?你该高兴她是一个姑娘，姑娘吊不起我的胃口——得了，别踢人了，你是不是想把事闹大?’他说。这次他脸上忽然没有了笑容，他用胳膊钳住我的脖子，开始将我往最近的一个盥洗室里拖。我拼命挣扎，不住地高声叫唤。路过的女学生只是望了我们一眼，又迅速回过头，流露畏惧的神色，快步走开了。几个男生却停下脚步，带着不知兴奋还是侮蔑的表情，饶有兴致地瞧着这桩好戏。总之，四下无人干涉，没有一个人来把我们分开。
“ ‘帮帮我，’我竭力冲他们嚷道，‘你们看不见吗，这个混蛋——’而我还没有说完，他又擒住了我，这次他掐住我的脖子，朝我的肚子狠狠揍了一拳。我倒抽了一口气，发出一声干呕，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挨过打，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父母像是养小猫一样将我悉心照看着，不让外界的铁爪令我伤着一根皮毛。即便是在街头，詹姆也会护着我和莉莉，有他在身边，没有一个野孩子敢接近我们。我知道我父亲小时候时常挨打，然而我猜想他那位壮硕的表哥也不会比眼下我跟前的这位来得更凶残些——方才那一拳，差点没把我打晕过去。周围起了一阵嬉笑，有个人喝了一声倒彩，另一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他们看着他打我，却什么也没做。仿佛是这阵彩声鼓舞了他的勇气，他又一次把我拎起来，握起拳头，照着我的脸又是一拳。我用手捂住脸，蜷起身子倒在了地上。
“ ‘这样恐怕欠些妥当，’我终于听到其中的一个人说，‘他是战争英雄的孩子——假若他拿今天这事去告状，学校看在他父亲的份上，会罚得很重的。’
“ ‘他不敢。’打我的那个人答道，他低头俯视着我，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他耸峙不逊的颧骨、中央略有一条凹痕的下巴，以及一对骨节粗大、指头覆毛的壮手。‘我知道怎样能够摆平他。等到我把他关进盥洗室，他就消停了的。何况更可以多做些别的，做得过头一些也没关系，先前好几个都是这样任我摆布的。事情做得越多，他就越不敢告诉人，因为他喜欢男人，这种事情在外人面前简直连开口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你不敢，是吗，小白鸽，你敢不敢同外人讲?’他揪起我的头发，狠狠瞪着我的眼睛。我的头皮被揪得刺疼，与此同时，我在嘴里尝到血味，我的牙龈被方才那一拳头击破了。我意识到自己的手空了出来，本能地想要摸索魔杖，而当我的手伸进兜里，才发现在我们扭打的过程中，魔杖多半是从我兜里滑出来，早就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 ‘知道你不敢，’他说，他松开了我，在我脸颊上使劲捏了一把，‘因为我会好好疼你的，你喜欢男人，可不是?我会让你感到非常喜欢的。’
“ ‘留神他的嘴，’旁人提醒道，‘他没准会跟兔子似地反咬一口。’
“而我正是这样盘算的。从来没人教过我应当如何打架，可我父亲告诉我，小时候他时常被围起来打，打他的一个个都是五大三粗、在少年时代便预先显露壮年男人征象的孩子。他打不过他们。然而实在被打急了，他还可以咬，不顾一切地、小狗似地咬。倘若我可以，我还真想朝那对手掌肥厚、指节硕大的凶器咬上一口，叫我咬住了，我无论如何不会撒口，直将它咬个对穿。然而冷不丁地，那双手却又左右开弓狠狠扇了我两个耳光。我被打蒙了，简直动弹不得，只感到他的脸在我鼻尖上方隔着一段距离盯视着我。他咧开嘴笑了，比脸颊火辣的烧痛更让我感到恐怖的是他的笑容，那时他的样子着实狰狞。恶意使他严重地变了形，变得分外丑陋。接着他拧我的手腕，又开始把我往盥洗室的方向拖。
“我想，倘若当时我还有足够的气力，我一定会挣扎，兴许还会流泪。可我无论是反抗亦或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我隐隐感到，一旦自己真给他拖进了盥洗室里头，事情恐怕就不是接一分钟吻赏一个金加隆那般简单的买卖了。可我一点劲也使不上来。他的身高怕是比我要高半英尺，我在他手里，轻得好似一撮羽毛。而我竭力压下泪水，强行按捺喉咙里正在转为啜泣的抽痛。当时我麻木地躺着，任他拖着，仰面望着天空。这时我意识到天空正在下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来的，湿润的、寒冷的二月之中的一场春雪。雪花繁密地、沉重地飘落着，它们来自一团混沌的灰色漩涡，仿佛天空正在发生某种深沉而强劲的破裂。一只褐色的麻雀，唤出焦急的、哀怜的声音，从瓦楞上飞了起来。浓厚的雾在城堡上空漂浮，天空泛灰，空中的光线有如黄昏。我从未如此认真地看过雪，这许多雪，连带着令人痛苦的记忆，不管我接受与否，都猝然填入我的记忆之中，它们让我的意识变得模糊。我感到被打过的脑袋开始嗡嗡直响。与此同时，周围人的起哄声与嘲笑令我模糊地联想到豺狼，我想着豺狼捕食的方式，它们用长倒刺的利爪戳进食草动物的□□，为的是掏它的脏器，使得猎物腹空血尽而毙命。我暗自想象那种骇人的创痛，不禁觳觫起来，胃里起了一阵恶心。我又一次发出干呕。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松开了我。
“我不是很确定发生了什么。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的干呕引了他厌恶。总之，他很快退到一边，右手飞快地抽出魔杖。我竭力撑住膝盖想要站起身子，但是被他又拖又打地折腾了这么久，我没站稳，晃了一下又摔倒了。然而我看到了斯科皮，从走廊另一端飞跑过来，近乎是同时拔出了魔杖。他的脸色相当难看，我从来没见过他露出这么可怕的神情。他苍白的脖子上有一条青筋在猛烈地跳动。
“ ‘神锋无影!’他喊了一声，声音那么激动，听起来简直是在嘶叫。与此同时，他拿魔杖的手舞剑似地在空中斜着划了一下。
“那一下非常凶狠。我真的说不上来。我好像听到了断裂似的噼啪一声和什么东西破碎的响动。然而空气没有闪出火花，四下没有一缕烟雾，似乎不曾起着什么改变。我不曾留意到那人是什么时候开始站立不稳的，可正当我感到疑惑的时候，我听到他的呻吟。他将手按在胸口，朝前弯下身子，像是在护着伤痛之处，接着我听到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魔杖从他手里滑落了，他原先拿着魔杖的手攥住栏杆上的圆柱，接着慢慢松开了，脸上带着惊异的表情，身子却打起抖来，朝着一侧逐渐歪斜下去。
“他倒在地上。接着我看到血，黑血从他的手指缝之间涌出来——我确信一开始是黑色的，然而近乎是一瞬间就变成了鲜红。‘操，操。’他呻吟着说，表情痛苦地撒开了手，伤口随即血流如注，一股脑地溅洒在地板上。他朝上翻了个身，仰面抽搐着，喉眼里不住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嘴角淌出一串泛着白沫的唾液，其中含有血泡。我眼看他的衬衫、毛衣、袍子和斗篷全被鲜血浸透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说句老实话，我吓坏了，只觉得眼前发黑，直犯恶心，身子踉跄了一下，双腿软得好似树脂，摇摇晃晃就要跌倒在地。斯科皮在我身后扶住了我。他握住我的胳膊肘，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地上的人。
“周围起了骚动。方才的观众不免大惊失色，其中的几个逃开了，另外的人由于害怕而动弹不得。路过的学生全都尖叫起来，几个低年级的小孩子放声大哭。一群姑娘惊叫着朝楼梯平台涌去，一个级长从中挤开她们，跑上了楼梯。不出半分钟，我听见几个教授匆匆赶下楼来的声音。
“ ‘救救他，’我满怀恐惧地朝斯科皮央求道，‘看在梅林份上，救救他，否则他就要死了。’
“ ‘让他下地狱吧。’斯科皮答道。
“即便如此，他仍然可以说是立刻蹲下了身子，捞起那人的衣服，对着伤口念着解咒。那是一道狭长的创口，不知究竟有多深，或许着实伤得太厉害了一些，咒语念了许多遍，伤口方才开始愈合，血也慢慢地止住了。然而多半是疼痛的缘故，那人颤抖不止，活像犯了癫痫。教授赶来的时候，他仍然不住地呻吟。身穿褐色制服、用一块白帕子包着头的庞弗雷夫人已经登上楼来了。他们将一柄汤匙塞到他嘴里，以防他咬着自己的舌头。随后他被抬到担架上。
“ ‘立刻把低年级学生领走。’斯莱特林的院长嘱咐一位级长道。
“随后她带走了斯科皮。她没有招呼我，料定我会乖乖跟去的。那是一个厉害的女教师，曾在德姆斯特朗上的学，为人很严肃。我们给领到她的办公室。整整一小时训斥。‘你们差点害死了那孩子。’她说。她不住地盘问斯科皮如何懂得那样厉害的黑魔法。而他听着训，一声不响。‘听人说的。’他被问得烦了，便如是回答。后来他又改成‘书上看的。’但这也是撒谎。
??“ ‘您可以相信我，也可以不信。但除此之外我什么不说了。’临了，他简短地答道。他坚持不肯说出自己是如何得知这个咒语。此后不管怎样变着法子质问他，他也再不作什么别的答复。
“ ‘关禁闭，’她说，这话是对斯科皮说的，而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却注视着我的眼睛，‘斯莱特林扣五十分。很遗憾，因你不说实话的缘故，再扣二十分。还有波特——’
“ ‘您要罚就尽管罚我，’斯科皮打断她，‘那不关他的事。他是拉文克劳的学生，只有弗利维教授才能决定他的处分。况且我还应当告诉您，在我出手之前，您想象不到那人将他欺负得怎样厉害。’
“她于是将我打量了一番。最后他被扣留。我被释放。弗利维出面领走了我。而斯科皮被送到了校长办公室。我垂着头走着，感到有如吃了毒药一般虚弱无力。
“他是如何懂得那咒语呢?我思索着。他所用的可怕而强有力的咒语，我父亲只不过同我提过一次。以我的性格，是决没有勇气使用它的。有一种凉意，像是一把剑，慢慢从我胸中往下插，我不由觉得很冷，被打过一拳的肚子很痛，脑袋仍旧群蜂环绕一般嗡嗡作响。同时我非常恐惧，倘若他因这件事给开除了，那可怎么是好。我的心为此痛苦地揪紧，可怕的感觉挤压着我的胸口。我不明白我是怎么了。但我知道自己害怕他被开除，因为我只想一直都能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而且能待在他身边。不知为何，我感到身上好似愈发疼痛难耐。我偷偷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