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说说那个我即将离开的地方。我很想。这个或许令我永远不安的地方,眼下我更愿意用过去时来描述。我方才想起,在此之前,我还没有仔细地同你谈论过她呢。霍格沃茨,这位一度纳我入怀,而我却不得不将其离弃的养母,她的一切都是令人愉快的。你可以告诉我,你想象中的她是什么样子,哈尔。经过精心设计、富有立体主义怪诞感的后现代建筑?还是《霍华德庄园》亦或《故园风雨后》里所描绘的巨大宅邸?也有可能在你想象中,她与你度过青年时代的牛津如出一辙,白鸽与钟声一起飞翔在山形墙和圆屋顶上空,金色的夕辉在鹅卵石小路上燃烧。春日的灰绿色风景之间,栗树小蜡烛般的花序上撒满红点,落花繁多,花瓣堵塞了雨水的急流,许多街道变成了花瓣的湖塘。

    “那很接近——但也还不是。她是一幢城堡。虽说大多数资料记载它早在中世纪以前就已竣工,然而从外观上看,它的风格介于哥特式与文艺复兴之间——它在后来的日子可能经过扩建,我们只能这样设想。一位不知名的设计师绘制了她最初的草图,但是这些也与他本人一起被埋葬在尘封的时光之中了。建筑物的楼层突出,其中大厅高达一百二十英尺,这个南北向的结构两侧是两个侧楼。屋顶之下的四方形中庭和另外两个尖塔,与两个侧楼分别形成挑楼。一个八边形钟塔伫立于高高的屋顶之上。就像沃波尔在《奥特朗多堡》中所描写的那样,室内布满细狭的尖形高窗,楼梯间与壁龛中是成套的盔甲,它们共同维持着哥特式的忧郁情绪。这个地方,和三百年、五百年前无甚差别,时光从这里逝去,不知多少个七年间多少孩子长大了,然而她本身却好似这瞬息万变的世上唯一不变的东西。从人类文明的角度来讲,几乎所有的建筑有朝一日都会沦为废墟,可我们近乎难以想象她终将沦为废墟的那一天,好比她的存在是永恒的,带着一种虔敬,由于抵御时间和为之感到的自豪,她的孩子们纪念她,她的尊严因而得以留存。

    “就我全无成效的魔法教育而言,我与霍格沃茨的邂逅可说毫无意义。倘若我能够早些进入音乐学院,我的人生将会产生什么改变,我不敢想。然而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不会再遇见这样的一个人——就是在这里,在她的臂抱之中,我遇见他,这个极有可能此后与我相爱一生的人。当我还是个小男孩时,曾在那些巨大的山墙、石质走廊与旋纹楼梯之间徘徊,感到它简直是无边无际。她在黑湖之中的倒影随水波微微颤动,显得更加庞大。而站在塔楼顶端,直视无碍的景色益发彰显其惊人的高度。它大极了,我想。然而遇见他之后,城堡好似日益缩小,并不仅仅是因为我们长大了。短短两年时间,我们拉着手,并肩走过了所有的楼道与走廊,推开一扇扇深锁的严门,我们乐于探寻其中的每一个角落。那些高大的柱梁与扶壁,我们把它当做特洛伊人的城墙,想象着被埋葬的赫克托尔,以及生者一无所知的往事。在城堡另一侧,平静的微风沙沙作响,吹过摇曳的常青藤的叶片,许多苍白的古径没有崎岖,没有荒芜,而是撒满花朵。有一个春天,他坐在这里,用藤蔓和苜蓿编了一顶花冠,戴在我的头发上。那些空旷的长廊,好比没有任何节目演出的舞台,当我们年纪小些的时候,他曾在长廊之间扮演奥西诺公爵,让我扮作西萨里奥。石墙复杂的哥特浮雕,被我们的幻想逐一赋予颜色。窗玻璃是老式的凹凸玻璃,闪烁出虹霓般的华彩,阳光照在上面会出现叠影,黄昏行将熄灭的朦胧辉光映在玻璃上,反而变得更强烈、更灿烂,将石壁、柱廊和穹顶都映得熠熠生辉,好似一簇簇燃烧的火焰,我们的欢声笑语也在光影之中有了回音。

    “我们在长大。我们所走过的那些足迹里,城堡也像我们一样成长起来。我们的青春,还有许许多多巫师的少年时代,囿于此地,而对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一无所知。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培植爱情的地方,尽管它的封闭实际上成全了许多人少年时代的爱,其中包括我的父母。然而,这个循规蹈矩的世界不可能包容男孩与男孩之间的风流韵事。他们被这个世界拒之门外,就像在这世上的许多地方一样,两个男孩的感情往往受到冷眼与耻笑。世上到处都有这样的事,重要的是,即便是在霍格沃茨,这种事也在继续。

    “然而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夏季日复一日地过去,一切安然无恙,过去与未来紧紧相逼,没有为我们留下一丝一毫的空间。事实上,我大可不必参加四年级学年末的期考,甚至较其他学生有权更早离开。剩下的只是等待,而对未来的期待有时远比这些日子本身更为美好。我仍旧参加了期末考试,并且逗留到最后一天,好似我的毕业提前到来。一切都该有始有终,我想。那一天阳光明媚,猎场上充满万寿菊的香味,好像是巴旦木苦涩的清香。随后,就同任何一个寻常日子一样,黄昏降临了。

    “我们沿着湖畔散步。黑夜正在迫近,薄暮笼罩着湖滩。礼堂华灯初上,所有的学生都在那里参加年终晚宴。我们悄悄溜出来,沿着苜蓿丛生的小径踱到黑湖边缘。天已断黑,四下阒无一人。我们眼见黑夜的降临,可我从未见过有如那天一般漆黑的夜。然而很快地,月亮升至东天,照彻山泽,连绵起伏的山峦逐一浮现在远处的天际,每一片湖浪上都滚满了银浆。多半是季节的缘故,黑湖与汇入它的支流在不同的时刻里时而水枯,时而水涨,眼下,它们正在夏季惯常的涨潮时间贮满了多鱼的清水。温暖的夜风在沉静的黄昏里吹着,他倚在一棵树旁,望着湖心岛茂盛的冷杉树林在夜风中飘摆,月光偶尔从他的灰眼睛里一闪而过,把眼睛的轮廓照得分明,他的眼中有明亮的、严肃的光辉。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毫无遗漏。他脸上那种严肃而格外忧郁的表情,令我感到惶惑,好似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将要发生。你在想什么?我问他,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他将脸庞侧向湖水,侧向湖心上的小岛与茫茫黑夜。

    “我们去游泳吧。隔了一会,他说,用的是非常平静、满不在乎的口吻,但我隐隐感觉到眼下什么也没法阻止他。

    “夜很深。我说。并且湖里有巨乌贼。

    “他没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好似忘却了目前的一切。随后他走到一簇灌木丛边,开始脱衣服。不太明亮的淡灰色月光下,我凝视他片刻,在柳树与山毛榉所投下的浓影中,我只看见他的双腿、背脊和脖颈。衬衫敞着领口,没有解开扣子,他举起双手从头上褪下了衬衫,身子微向后仰,瘦削的肩胛和肋骨随着他的姿态微微突出,修长的身躯映在树影底下,颜色就像乳白色中泛出一抹青光的山涧。就连褪到一半的衬衫经过脸前的一瞬,他也没有迟疑。他的身体出奇的美。我想。为此不由得屏住呼吸。他不知道我在注视他。然而只是下一秒钟,他就把身子转了过来,遍身一无所蔽,他在转过身时,半启着双唇叹了口气,浅色的睫毛已对我扬了起来,一双灰色的眸子就在我近旁闪烁着亮光。我们的眼神在半空中遇着,在一秒钟内,这一切猛然发生与消失。我看到他的眼神中带着渴望我与他为伴的强烈愿望,以致我失去了应有的沉着与冷静。

    “我走到树丛之间,褪掉了我的衣物。身上剩下一条略有一点下滑的小短裤,担心它在游泳时滑入水中的缘故,我只不过稍作犹豫,就将它脱了下来。即便是在温暖的夜气中,我也打着战。与此同时,他背对着我走向湖水。他的身体脱离了树影,在月亮底下,简直像是夺目的雪光,我疑心在几百英尺的塔楼顶端,一定也能立即瞧见这耀眼的白色。他回头偷看了我一眼,又陡地把身子转了过去。我们俩都垂下眼帘,好比感到极为害羞。他胁下有几颗小小的黑痣,方才我并没有看清楚,可眼下我都看见了,毫无遗漏。在他面前,被月光照亮的天空也显得黯淡,万物都显示出了青春的活力与美丽,好似在黑夜中,它们获得了白昼间被日光与暑气所失散的生命。那一刻的感受是难以忘怀的,仿佛我初次感受到无比美丽的爱。即便这样的爱,在过去的日子我已领受多时,然而当下,它们似乎取得了全然崭新的面目。我不再局促不安,感到自己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喜欢他,并且爱他。因为这一切是无比的美丽,生活是无比的美丽。

    “我朝他走去。我们不约而同地走到水边,浓密的树叶掩映着我们,也遮去了城堡一侧愉快的灯火。风停了。湖水柔静地发亮。再没有任何声音打扰寂静,好似能够听到夏季最初的花朵落下枝头,坠入黑暗中。而在松软的滩涂上,留下了我们尚带余温的脚印。他不时打量着我,目光逗留在我的脸颊与身体上,好似感到惊羡。

    “你真美。他轻轻地叹息道。你该是一个宁芙,可惜却是男孩。这样一张脸蛋,本该待在狄安娜女神身边,与她共饮同一眼泉水。

    “我由于羞涩,把我那堆满红晕的脸扭向一旁,用差不多的话夸赞了他。他没有在听。我讲话时,他只专心看我的嘴唇。每当我们的目光遇在一起,我就垂下眼睛,简直不敢瞧他,仿佛这是桩禁止的事。

    “知道狄安娜女神最喜欢的是什么吗?

    “是鹿。

    “没错。他答道。看来你就是她所喜欢的那一个。据我所知,狄安娜会将不听话的男孩全都变成小鹿。

    “他没有把话讲完,就捧住我的脸,朝我那半启着的嘴俯下脸去,先吻了其中一瓣,随后吻另一瓣,活像一个新郎,文雅地在情人的嘴唇上蘸取新婚之吻的金粉。我们跳进湖里,并肩游泳,在一瞬间体验七月降临之前这六月的眩晕——湖水很冷。我着实打了一阵哆嗦。那是种全新的、酷似在清晨的薄寒中瑟瑟发抖的感觉。即便我知道也许并不尽然。我们相吻的嘴唇也是冷的,在寒冷的湖水中,他的嘴唇冰凉,但我们宁可要这种接触也胜于相互躲避的目光。这次,我直视他的脸庞,他的眼睛清澈明亮,我怎么能够忍住而不看他呢?

    “我们在湖里打闹,就像两只凫水的小鸭子一般,他伸手从腋下抱住我,同我闹着玩,在水里呵我的痒,我给弄得咯咯直笑,把手里的水直照他眼睛里溅去。不久我就感到遍身有如湖水一样清凉,游起来也前所未有地轻松。岸头上,夏夜肆行无忌,饱积白昼暑气的湖滩燠热异常,夹杂着滩涂上湿沙岩与湖湾里静水发咸的气息,忽而又有冷洁的夜气轻拂着我们的脸。这月色,湖滩与流水,一切的存在好似只为成就我们这场嬉戏。我抚摸他露在水面上的肩膀和脖子,他的双肩洁净,光滑而毫无瑕疵,皎白的月光在水面的返照映出了他那稍嫌瘦削的锁骨下的阴影,他的脸上也带着这种朦胧而难以抗拒的美。隔着他的肩头,我眯起眼来看月亮,幽灵似的月亮也如同一只半睁半闭的眼睛斜睨着我,我眯起眼,月亮就变得清晰一些,睁开眼来,月亮又微微蒙上一层光晕。于是我一直眯着眼睛,设法分辨天上明亮的与黯淡的星子,不知怎地,星星也逐渐变得一片模糊。与此同时,我意识到星子之间似有一种行将袭来的混乱之物——我这会儿尚且说不出名字、但很快就会确定的东西。在湖水之中,我再也感受不到他的身体与我的身体有任何细微的差别,这二者之间竟变得出奇地相似,活像一对一母同胞的弟兄,他的身躯变成了我的,再也无法将其辨别,所剩下的只有他的心跳。他的心脏在不安地跳动,好似它跑出了胸膛,在水中一声又一声地游向我,仿佛遁世静谧深处的回音,那声音时而得以耳闻,时而又在静夜中随风而逝。随后,它趋于明了——他抱紧了我,我感到他的心跳在加快,那心跳从他的身体传过来,变成了我的。

    “当我们游回岸上时,我感到极度疲乏,沉重的疲乏,好比刚刚完成了一项超出我体力的苦差。无法抑制的幸福使我什么也说不出口。他抚摸着我湿漉漉的头发和脸,用拇指把我脸上的水珠擦掉。我感到他带有凉意的手心在我的双颊和额头上移动。我的脸由于害羞而红了起来。

    “Meus ventus in hoc mundo est iste puer. 他吻了一下我的前额,低声对我说。

    “这是拉丁文吧,什么意思?

    “我问他,那时候我还一点拉丁语也不会。

    “你不必知道。他答道。只有我知道就够了。

    “说呀,那有什么呢?你害羞了。

    “他笑了起来,仿佛在笑我的孩子气。

    “ ‘这个男孩是全世界我最喜欢的男孩。’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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