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上了岸，浑身透湿。月亮升至中天，湖滩的余热已然退却。树丛一侧，我们穿衣服的窸窣声惊动了几只憩鸟，它们飞到另一侧的林梢，发出宿梦未醒的啁啾。他用衬衫把我擦干，用的是他的衬衫，而不是我的。接着他擦干自己，随后将湿衬衫穿在身上。宵禁已至，怀着些微的、近乎察觉不到的愉快心情，我问他是否乐意与我在湖畔逗留一宿。他没有异议。事实上，我们不甘于轻易弃此良夜，乃至在其中贪图一晌半晌。他想知道我累不累，愿不愿意在草地上挨着他睡觉。我们走到远离湖滩的地方，在开满白色雏菊的草坪上躺下来。四处黑黢黢的，没有人会发现我们的所在。一阵风从城堡方向的小径吹来，那是一阵没有低语的微风，拂过摇曳着的枞树林，吹到不知多远的地方，趋于沉寂。泥土很干，带着夏日的温暖，从中升腾起一股馥郁的、略带腥气的青草芳香。游泳过后，我的皮肤感到一片清凉。他伸出一只胳膊，将我的脑袋贴着他的脖子，让我靠着他，搂得很紧，近乎弄疼了我。可我一点也不曾挣扎，我的嘴唇随之吻遍了他的喉咙。
“我真想同你到某个地方待上几天，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说。
“我也这么想。我说。
“他沉默不语。我们彼此静静地依偎着，紧贴着对方的身体，一动不动地待了很久。他的手指长久地停留在我的头发之中，脑袋一侧陷入草丛，脸庞附近的草叶在他均匀的呼吸下微微翕动。后来他睡着了。他的腿缠住我的腿，把它们紧紧夹在中间，就这样睡得很熟。我聆听他的呼吸声，想着去柏林的事。距离出发仅剩不到两个月的日子，在此之前，或许我能够设法与他单独进行一次短暂的旅行。这在我的心中已然成为一次冒险。我悄悄地笑了。我用双手轻轻搂住他光着的脖颈，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之后，皎洁的月光下，他的睡容朗然入目。不知为何，睡梦中的他神色忧郁，眉头微蹙，没有闭紧的嘴唇带着一丝哀伤的餍足。这张月光下静止不动的、斜卧的面孔，好似一具标本，从中得以管窥更多面容的痕迹——他幼童时代的相貌，数年、甚至数月之前青春期男孩的模样，未来我将会遇见的英俊、苍白的男人，以及他中年之后青春稍逝的脸容。眼下这副五官之中，隐隐陈列着这些已逝或将至的特征。我从未想过一张熟睡的脸会如此生动感人。我抱紧他，被爱火烧得滚烫的前额贴着他在睡梦中清凉的嘴唇。直到我也逐渐陷入了梦乡。
“我大概睡了一觉。初夏的夜晚如此短暂，午夜刚过不久，黎明便悄然而至。我在浅睡中能够不时感到夜色变淡的过程，林梢上沿，东方既白，晨曦在地平线上徘徊，如同一只蹑足前行的野兽，漫不经心地捕捉几声隐隐的鸟啼。然而，当我从梦中恍惚醒转过来，手边无意间碰触到一张湿润流泪的脸。我猛然惊醒，不安地望着他，只见他仰躺在草地上，睁着眼睛，无声地哭泣，嘴唇惨白，双颊毫无血色。觉察到我的目光，他扭头看了我一眼，便迅速擦干了眼泪，作出强打笑容的样子。他的微笑变苦了。后来他转过身去，不让我看到他泛红的眼眶。
“暑假回家之后，我花费一段时间练琴，同时努力学习德语。事实上，即便濒于行将出发之际，我的德语仍旧很差，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怯于开口，这种情况直到我在德国的第二年才慢慢好转过来。七月中旬，我在陋居逗留了一段时日。在陋居的生活充斥着诸类告别仪式——告别午餐，告别晚宴，告别派对和少数以告别为名的恶作剧（大多是詹姆、弗雷德和罗克珊为我编排的闹剧）。在聚会上，长辈们与我亲吻拥抱，给我礼物和祝福。这些家庭社交活动数量之多，乃至到了最后，我不得不在保持体面的前提下尽可能缩短与英国亲友道别的时间，因为这种渐进式的分离闹得我心力交瘁。回到布里斯托尔之后，我颇感如释重负，着实舒了一口长气。
“我想要一个只属于我的夏天。或许说，这十五岁的夏天，我生平第一次将它认作只属于我的夏季。这样一个夏天需要卷入一些我发自内心想要做、以至于稍许出格的事情。一个燠热的夜晚，我坐在琴房顶部的屋顶平台上浏览网页，像往常那样，依次点开几个应用软件，阅读首页上那些推送而来的信息流。随后，我看到了一个令我兴奋乃至于喘不过气的标题，伦敦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接连两个月推出全套《尼伯龙根的指环》。我想起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对着布列兹和夏侯的录像看完数十个小时的《指环》，不畏其冗长或艰深，竟感到如醉如痴。这次在伦敦演出全套剧目，确是出人意料的事情，音乐活动最多的城市除了柏林外，其次就是伦敦，这只文化生活的巨兽每个季度都从它的齿缝里吐出大量独奏会、交响音乐会与歌剧的撰制，数量之多，令人难免耳目不暇。然而这样?侈巨衍的大部头四联剧，着实也鲜为一见。我将网页的宣发资料划至下方，可想而知，这次演出的全明星阵容已经成为承办方抓紧宣传的爆点。其中包括出演沃坦的杰瑞米·莫里斯，饰演齐格弗里德的斯特凡·温科。不过，最为夺人眼目的，恐怕是饰演布伦希尔德的女高音丽贝卡·冯·希斯特曼，一副卓越的唱腔，加上她的艳丽容貌与某种程度的演员身份，更使其增色不少。
“购票链接显示大多数场次的票面已告售罄。《莱茵河的黄金》与《女武神》怕是一票难求。我只不过稍作犹豫，就购买了第三联《齐格弗里德》的场票。一共买了两张，预定了上层楼座第二十排的位置。一般来说，距离舞台太低太近的位置，声音难能平衡，曲目的编制越大，在楼座上聆听就会取得较好的效果，并且位置愈往上效果越佳。随后我写信给斯科皮。
“我已打定主意，这两张票的其中一张是仅属于他的，倘若他拒绝了我，我也不会另邀他人与我同行。所幸隔天我收到了他的回信。他决定陪伴我去伦敦旅行，并且为了不给我增添负担，应由他来安排膳宿。‘这样我们就能逗留更久的时间。’他在信中这样写。
“不消说，我兴奋至极，乃至于在心里给这次旅行浓墨重彩地添上了冒险色彩。那时候我们十五岁，内心蠢蠢欲动，充满渴望，思想激荡活跃。在我看来，这次旅行简直不像是一次出游，倒像是私奔。一个完美的深蓝色早晨，我乘最早一班火车离开。为此我差不多整宿都没躺下，因为害怕自己睡过头。随后我在斯温登的火车站与他会合，那是距离他家最近的车站。火车载着我们向东开，前往伦敦。我们都瞒着各自的家长，将眼下所发生的事情认定为真正的私奔。然而在火车上，我仍旧给我父亲发了消息，过了半个钟头，他醒来之后回了信息，回得很短，让我无法判断他是否愠怒。‘注意安全。’他写道。我满以为他不曾料想与我同行的人是谁。然而仅过片刻，我收到一条较长的信息，看得出来，这些句子是他久经犹豫后字斟句酌地打下的。他告诉我，尽管不提倡——然而倘若实在到了万不得已需要产生关系的时刻，希望我俩懂得如何做好保护措施。
“我瞟了斯科皮一眼，把屏幕略略侧向他，让他看上面的字。他哑然失笑。
“看来他知道了。他说。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指的什么?
“他知道我们的事。
“噢，是的。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你父亲知道吗?
“不知道。
“你有没有给他留便条?
“没有。但我告诉管家我要出门一段时间，和我的一位朋友，但没有说是哪一位。我想，在这个家里至少得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去处，然而不必是我父亲。他是无法理解这一切的。
“你觉得他不喜欢我吗?
“不觉得。我觉得他会喜欢你的。因为你是一个乖孩子，在他需要的时候，这样一个乖孩子会帮他拿露台上的酒瓶，会在他烂醉的时候扶他上床，喂他解酒的糖浆，坐到钢琴前替他弹一小段轻柔的夜曲，助他入眠，而并不掺杂那么多怨怼。他需要这样的一个孩子。而不是我。我处处同他作对。
“发生了什么?
“他酗酒。斯科皮简短地说。曾经不是的，然而我母亲过世后，慢慢就变成这样了。临时起意的时候，他甚至对瓶喝。我设法阻止他，派人看住他，简直把我变成了他的敌人。这是我的地狱。
“我没有搭腔，我低着头，然而心中不由难过异常。
“我多么羡慕你，你有这样的一个父亲! 眼下坐上这趟火车，让我感到自己浮出水面，过去一个月发生的事情令我迫不及待地企求逃离。
“为什么不?
“因为他需要我。他答道。他爱我，离不开我，就像他曾经离不开我母亲。这样一种爱把我和他捆绑在一起——你能想象吗?如果我希望他死，他会为我而死。
“你要求过他吗?
“没有。但他每天都主动提出来。
“你爱他吗?
“爱。但不像从前那样。眼下更像是对于一个可怜人的爱，爱一个饱受折磨的人，他的一生都在爱，可到头来却对爱知之甚少。
“我无法理解那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知何为幸福，我是指这个。
“你母亲发生了那些事，对他而言，应该很难再想象任何幸福。
“或许吧。但自他少年时代起，他就是一个近乎不知幸福为何物的人。尽管他明白如何去爱，但他从未爱过一个除了他的爱而别无所求的人，也从来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爱过他，甚至包括他的父母。所有人给他的爱含着各种明码的附加条款。这种爱就像是一条毒蛇，先用毒液咬一口，随后再用解药咬，即便最后好似什么也不曾发生，然而两次咬伤的过程，每一次都令人感到痛苦。他的胳膊为此不得不留下许多毒蛇咬伤后的孔洞，提醒他那些苦苦煎熬、从未享受过幸福的岁月。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冲我打了一个轻微的手势，表示他不想再继续谈论这件事情了。我们沉默着，看着窗外流逝的景色，天边漂浮着羊群一般雪白的云絮。有一只蜜蜂在窗玻璃的内侧歇息，多半是在上一站停靠时飞入了车厢。一时间，我出神地望着它，直到我感到他的指尖滑入我的手指，握住它们，我们十指相扣，扣得很紧，像是抓住一件比什么都珍爱的东西。在阳光下，他雪白的脸颊如同瓷器一般熠熠生辉。
“晚些时候我们到达伦敦。在出租车上，他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址。我以为那是酒店的所在，直到我们被载往里士满的一处别墅，紧邻泰晤士河。准确说来，这不是一间别墅，简直可以称之为一幢伪装成独栋房屋的宫殿。进了门之后，这一点更是确凿无疑。前门有一个柱廊玄关，装扮成希腊式的仿古风格。正厅不甚宽阔，然而精致考究，陈设不凡。四壁饰以宽幅油画，我看出其中一幅是透纳的风格，不知真迹与否。壁炉跟前的地板上披着一整张熊皮——真正的熊皮。过廊挂着一面镜子，纯金质地的镜眉，微微朝下倾斜着，仿佛一个优雅的人正在鞠躬。偏厅连接着吸烟室，中央有一只台球桌。窗帘敞着，通过落地窗可见后院，屋后是一泓水塘，四围种植着垂柳和垂丝山毛榉。
“这是谁的房子?我问他。
“我的。他说。是我祖父给我的遗赠。事实上，这所房子在他婚前不久就买下了。使他便于每年盛夏携眷在此，度过两个月愉快的伦敦社交季。
“这儿很久不曾有人居住了。
“是的，很久。
“然而一切都很清洁。
“家养小精灵一周来打扫两次。他答道。前两天，我嘱咐它们更为仔细地打扫，并且预备充足的饮料与零食，因为我要在这里招待客人。但我不允许它们碰钢琴和书橱里的任何物件。
“我们的房间在楼上。随后他带着我上楼。一道大理石楼梯通往更为私密的非宾客区域。二楼的天花板很低，地板是用有色木铺的。窗帘低垂，深色的木器辅以沉沉的帷帘，令人颇感静谧，而不觉奢华。大量稀有的精装书整齐地摆放在嵌入式书架上，除此之外还有木雕、钟型玻璃罐和烛台，全都经过精心拾掇，显得典雅精致。
“这是我祖父的收藏。他介绍道。大部分都是珍本，其中很多是孤本。
“他拉开窗帘，向晚柔静的阳光照亮了整个区域。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泰晤士河以及远处的天际线，夏季明亮的天空正从宁静的浅蓝色变成温柔的粉色和暗橘色。即便在白天，这扇特殊设计的凸肚窗也一定能够让最柔和的光线洒进来。阳光令我得以看清狭长方形房间的另一角，巨大的三角钢琴独霸一端，大盖关着，琴上放着一个节拍器，以及一只银制的小相框。不久之前它们仍退居隐处，在光亮中方才显现出来，好似我们的到来将它从沉睡中蓦然唤醒。
“我欢喜地叫了起来。那是一架货真价实的施坦威。
“我可以弹吗?
“当然可以。他说。你在这座房子里的日子，它是属于你的。
“我在琴凳上坐下，很快几小节舒曼就传了出来。我弹了《童年情景》套曲的第七首。与此同时，我打量着那只银制相框。照片里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站在一大丛风铃草之间，头顶是一株开满白花的山楂树。他们所处的季节是润泽与饱满的，倘若照片能够传达气息，四处已然弥漫李子与丁香的味道，此外还有茉莉的芬芳。姑娘笑容甜美，手里捺着一只白色的小狗，另一只手牵着男孩。照片上的她一袭白裙，奇境中爱丽丝的长发，上颌缺了两颗乳齿，其中一颗方才长出一半，眼皮双得很深，略有些泛青的下眼睑透出一片湿润、柔和的闪光。天然柞蚕丝绸的裙裾给揉皱了，阳光在她的金发上流动。男孩很英俊，一身讲究的夏季装扮，小小的身材瘦削秀丽，双腿修长有型。他的眼睛和鼻子与斯科皮像极了，然而从照片上看，他的面部表情虽然尚带童真，却已然透出某种显著的成熟。这孩子的年纪不会超过十岁，女孩更是稍嫌幼小。他略略带着不自然的微笑，站在她一旁，臂膀贴在胁部，好似不知所措，为了不至失态，竭力佯装一副严肃拘谨的模样。
“斯科皮走到我身后，在我弹琴时，他将一只手放在我肩上，与我一起看向那只精致的银相框。
“那是我祖父。他说。他可能非常喜欢这张相片，或许它令他感到意义重大，否则他不会将它摆在这样显眼的位置。旁边就是我祖母，不过你多半也猜到了。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在庄园里。作为礼物，她得到一只漂亮的白毛小狗，为此很是喜欢。他被长辈强拉到人前，与她寒暄一番。她所表现的亲昵令他颇感拘束，因他平日从不与这些小孩子玩在一处的。
“我带你去看他们结婚的照片。我弹完之后，他对我说。
“我从琴凳上站起来。他推开主卧的大门，深绿色的护壁板上挂着一幅金镶的巨幅相框，我不由惊异地发现，方才的一对娇鸾雏凤已在这金边大相框中长成了青年。姑娘面容姣美，坐姿文雅，双手交叠着置在膝上，高高的颧骨红彤彤的，浅蓝色的眼睛好似显得比孩童时期更要单纯、脆弱。我一时无法将这个文静少女与方才所见的活泼的小姑娘之间划上等号。那个挺拔的青年站在她身后，穿着结婚礼服，戴着白手套，蓄长了的头发用一绺缎带平整地束在后颈。在他们身后的布景板上，可以看见刺绣的玫瑰，一面椭圆的镜子映出他的整个背影，同时可见她盘在脑后婚礼发式复杂的扎花。
“那时她已有了身孕。斯科皮说。据说他们安排她坐着，这样就不至于太过显露她凸起的小腹。总之，他们婚后不到五个月，我父亲就出生了。
“我们要睡在这个房间吗?我不安地问。
“不。他忍俊不禁地说。当然不。你在想什么呢?
“他带我去看了我们要住的房间。一间舒适的、面朝后院的卧室，带有宽阔到足以睡下四个人的双人床。边上陈设着一架十九世纪的方形琴，眼下正被当做桌子使用。我们把行李放在那里，随后出门用餐。当天晚上，他让我用他喜欢的浴盐。那种球状浴盐充满馥郁的柑橘香。浴缸很大很深，带着亮闪闪的黄铜把手，浴室四围装饰着镀铬金属板和镜子。在浴缸里，他用乳液按摩我的身体，随后为我洗净，双手捧着我的脸，挨得很近地望着我。这感觉无与伦比，我喜欢极了。整个夜晚，我都处于一种持续的激动状态。我确信这样的状态会持续通宿，直到天明。然而事实上，不等月亮西坠，我们都已筋疲力竭，沉沉陷入了睡眠。”
“我真想同你到某个地方待上几天，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说。
“我也这么想。我说。
“他沉默不语。我们彼此静静地依偎着，紧贴着对方的身体，一动不动地待了很久。他的手指长久地停留在我的头发之中，脑袋一侧陷入草丛，脸庞附近的草叶在他均匀的呼吸下微微翕动。后来他睡着了。他的腿缠住我的腿，把它们紧紧夹在中间，就这样睡得很熟。我聆听他的呼吸声，想着去柏林的事。距离出发仅剩不到两个月的日子，在此之前，或许我能够设法与他单独进行一次短暂的旅行。这在我的心中已然成为一次冒险。我悄悄地笑了。我用双手轻轻搂住他光着的脖颈，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之后，皎洁的月光下，他的睡容朗然入目。不知为何，睡梦中的他神色忧郁，眉头微蹙，没有闭紧的嘴唇带着一丝哀伤的餍足。这张月光下静止不动的、斜卧的面孔，好似一具标本，从中得以管窥更多面容的痕迹——他幼童时代的相貌，数年、甚至数月之前青春期男孩的模样，未来我将会遇见的英俊、苍白的男人，以及他中年之后青春稍逝的脸容。眼下这副五官之中，隐隐陈列着这些已逝或将至的特征。我从未想过一张熟睡的脸会如此生动感人。我抱紧他，被爱火烧得滚烫的前额贴着他在睡梦中清凉的嘴唇。直到我也逐渐陷入了梦乡。
“我大概睡了一觉。初夏的夜晚如此短暂，午夜刚过不久，黎明便悄然而至。我在浅睡中能够不时感到夜色变淡的过程，林梢上沿，东方既白，晨曦在地平线上徘徊，如同一只蹑足前行的野兽，漫不经心地捕捉几声隐隐的鸟啼。然而，当我从梦中恍惚醒转过来，手边无意间碰触到一张湿润流泪的脸。我猛然惊醒，不安地望着他，只见他仰躺在草地上，睁着眼睛，无声地哭泣，嘴唇惨白，双颊毫无血色。觉察到我的目光，他扭头看了我一眼，便迅速擦干了眼泪，作出强打笑容的样子。他的微笑变苦了。后来他转过身去，不让我看到他泛红的眼眶。
“暑假回家之后，我花费一段时间练琴，同时努力学习德语。事实上，即便濒于行将出发之际，我的德语仍旧很差，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怯于开口，这种情况直到我在德国的第二年才慢慢好转过来。七月中旬，我在陋居逗留了一段时日。在陋居的生活充斥着诸类告别仪式——告别午餐，告别晚宴，告别派对和少数以告别为名的恶作剧（大多是詹姆、弗雷德和罗克珊为我编排的闹剧）。在聚会上，长辈们与我亲吻拥抱，给我礼物和祝福。这些家庭社交活动数量之多，乃至到了最后，我不得不在保持体面的前提下尽可能缩短与英国亲友道别的时间，因为这种渐进式的分离闹得我心力交瘁。回到布里斯托尔之后，我颇感如释重负，着实舒了一口长气。
“我想要一个只属于我的夏天。或许说，这十五岁的夏天，我生平第一次将它认作只属于我的夏季。这样一个夏天需要卷入一些我发自内心想要做、以至于稍许出格的事情。一个燠热的夜晚，我坐在琴房顶部的屋顶平台上浏览网页，像往常那样，依次点开几个应用软件，阅读首页上那些推送而来的信息流。随后，我看到了一个令我兴奋乃至于喘不过气的标题，伦敦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接连两个月推出全套《尼伯龙根的指环》。我想起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对着布列兹和夏侯的录像看完数十个小时的《指环》，不畏其冗长或艰深，竟感到如醉如痴。这次在伦敦演出全套剧目，确是出人意料的事情，音乐活动最多的城市除了柏林外，其次就是伦敦，这只文化生活的巨兽每个季度都从它的齿缝里吐出大量独奏会、交响音乐会与歌剧的撰制，数量之多，令人难免耳目不暇。然而这样?侈巨衍的大部头四联剧，着实也鲜为一见。我将网页的宣发资料划至下方，可想而知，这次演出的全明星阵容已经成为承办方抓紧宣传的爆点。其中包括出演沃坦的杰瑞米·莫里斯，饰演齐格弗里德的斯特凡·温科。不过，最为夺人眼目的，恐怕是饰演布伦希尔德的女高音丽贝卡·冯·希斯特曼，一副卓越的唱腔，加上她的艳丽容貌与某种程度的演员身份，更使其增色不少。
“购票链接显示大多数场次的票面已告售罄。《莱茵河的黄金》与《女武神》怕是一票难求。我只不过稍作犹豫，就购买了第三联《齐格弗里德》的场票。一共买了两张，预定了上层楼座第二十排的位置。一般来说，距离舞台太低太近的位置，声音难能平衡，曲目的编制越大，在楼座上聆听就会取得较好的效果，并且位置愈往上效果越佳。随后我写信给斯科皮。
“我已打定主意，这两张票的其中一张是仅属于他的，倘若他拒绝了我，我也不会另邀他人与我同行。所幸隔天我收到了他的回信。他决定陪伴我去伦敦旅行，并且为了不给我增添负担，应由他来安排膳宿。‘这样我们就能逗留更久的时间。’他在信中这样写。
“不消说，我兴奋至极，乃至于在心里给这次旅行浓墨重彩地添上了冒险色彩。那时候我们十五岁，内心蠢蠢欲动，充满渴望，思想激荡活跃。在我看来，这次旅行简直不像是一次出游，倒像是私奔。一个完美的深蓝色早晨，我乘最早一班火车离开。为此我差不多整宿都没躺下，因为害怕自己睡过头。随后我在斯温登的火车站与他会合，那是距离他家最近的车站。火车载着我们向东开，前往伦敦。我们都瞒着各自的家长，将眼下所发生的事情认定为真正的私奔。然而在火车上，我仍旧给我父亲发了消息，过了半个钟头，他醒来之后回了信息，回得很短，让我无法判断他是否愠怒。‘注意安全。’他写道。我满以为他不曾料想与我同行的人是谁。然而仅过片刻，我收到一条较长的信息，看得出来，这些句子是他久经犹豫后字斟句酌地打下的。他告诉我，尽管不提倡——然而倘若实在到了万不得已需要产生关系的时刻，希望我俩懂得如何做好保护措施。
“我瞟了斯科皮一眼，把屏幕略略侧向他，让他看上面的字。他哑然失笑。
“看来他知道了。他说。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指的什么?
“他知道我们的事。
“噢，是的。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你父亲知道吗?
“不知道。
“你有没有给他留便条?
“没有。但我告诉管家我要出门一段时间，和我的一位朋友，但没有说是哪一位。我想，在这个家里至少得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去处，然而不必是我父亲。他是无法理解这一切的。
“你觉得他不喜欢我吗?
“不觉得。我觉得他会喜欢你的。因为你是一个乖孩子，在他需要的时候，这样一个乖孩子会帮他拿露台上的酒瓶，会在他烂醉的时候扶他上床，喂他解酒的糖浆，坐到钢琴前替他弹一小段轻柔的夜曲，助他入眠，而并不掺杂那么多怨怼。他需要这样的一个孩子。而不是我。我处处同他作对。
“发生了什么?
“他酗酒。斯科皮简短地说。曾经不是的，然而我母亲过世后，慢慢就变成这样了。临时起意的时候，他甚至对瓶喝。我设法阻止他，派人看住他，简直把我变成了他的敌人。这是我的地狱。
“我没有搭腔，我低着头，然而心中不由难过异常。
“我多么羡慕你，你有这样的一个父亲! 眼下坐上这趟火车，让我感到自己浮出水面，过去一个月发生的事情令我迫不及待地企求逃离。
“为什么不?
“因为他需要我。他答道。他爱我，离不开我，就像他曾经离不开我母亲。这样一种爱把我和他捆绑在一起——你能想象吗?如果我希望他死，他会为我而死。
“你要求过他吗?
“没有。但他每天都主动提出来。
“你爱他吗?
“爱。但不像从前那样。眼下更像是对于一个可怜人的爱，爱一个饱受折磨的人，他的一生都在爱，可到头来却对爱知之甚少。
“我无法理解那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知何为幸福，我是指这个。
“你母亲发生了那些事，对他而言，应该很难再想象任何幸福。
“或许吧。但自他少年时代起，他就是一个近乎不知幸福为何物的人。尽管他明白如何去爱，但他从未爱过一个除了他的爱而别无所求的人，也从来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爱过他，甚至包括他的父母。所有人给他的爱含着各种明码的附加条款。这种爱就像是一条毒蛇，先用毒液咬一口，随后再用解药咬，即便最后好似什么也不曾发生，然而两次咬伤的过程，每一次都令人感到痛苦。他的胳膊为此不得不留下许多毒蛇咬伤后的孔洞，提醒他那些苦苦煎熬、从未享受过幸福的岁月。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冲我打了一个轻微的手势，表示他不想再继续谈论这件事情了。我们沉默着，看着窗外流逝的景色，天边漂浮着羊群一般雪白的云絮。有一只蜜蜂在窗玻璃的内侧歇息，多半是在上一站停靠时飞入了车厢。一时间，我出神地望着它，直到我感到他的指尖滑入我的手指，握住它们，我们十指相扣，扣得很紧，像是抓住一件比什么都珍爱的东西。在阳光下，他雪白的脸颊如同瓷器一般熠熠生辉。
“晚些时候我们到达伦敦。在出租车上，他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址。我以为那是酒店的所在，直到我们被载往里士满的一处别墅，紧邻泰晤士河。准确说来，这不是一间别墅，简直可以称之为一幢伪装成独栋房屋的宫殿。进了门之后，这一点更是确凿无疑。前门有一个柱廊玄关，装扮成希腊式的仿古风格。正厅不甚宽阔，然而精致考究，陈设不凡。四壁饰以宽幅油画，我看出其中一幅是透纳的风格，不知真迹与否。壁炉跟前的地板上披着一整张熊皮——真正的熊皮。过廊挂着一面镜子，纯金质地的镜眉，微微朝下倾斜着，仿佛一个优雅的人正在鞠躬。偏厅连接着吸烟室，中央有一只台球桌。窗帘敞着，通过落地窗可见后院，屋后是一泓水塘，四围种植着垂柳和垂丝山毛榉。
“这是谁的房子?我问他。
“我的。他说。是我祖父给我的遗赠。事实上，这所房子在他婚前不久就买下了。使他便于每年盛夏携眷在此，度过两个月愉快的伦敦社交季。
“这儿很久不曾有人居住了。
“是的，很久。
“然而一切都很清洁。
“家养小精灵一周来打扫两次。他答道。前两天，我嘱咐它们更为仔细地打扫，并且预备充足的饮料与零食，因为我要在这里招待客人。但我不允许它们碰钢琴和书橱里的任何物件。
“我们的房间在楼上。随后他带着我上楼。一道大理石楼梯通往更为私密的非宾客区域。二楼的天花板很低，地板是用有色木铺的。窗帘低垂，深色的木器辅以沉沉的帷帘，令人颇感静谧，而不觉奢华。大量稀有的精装书整齐地摆放在嵌入式书架上，除此之外还有木雕、钟型玻璃罐和烛台，全都经过精心拾掇，显得典雅精致。
“这是我祖父的收藏。他介绍道。大部分都是珍本，其中很多是孤本。
“他拉开窗帘，向晚柔静的阳光照亮了整个区域。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泰晤士河以及远处的天际线，夏季明亮的天空正从宁静的浅蓝色变成温柔的粉色和暗橘色。即便在白天，这扇特殊设计的凸肚窗也一定能够让最柔和的光线洒进来。阳光令我得以看清狭长方形房间的另一角，巨大的三角钢琴独霸一端，大盖关着，琴上放着一个节拍器，以及一只银制的小相框。不久之前它们仍退居隐处，在光亮中方才显现出来，好似我们的到来将它从沉睡中蓦然唤醒。
“我欢喜地叫了起来。那是一架货真价实的施坦威。
“我可以弹吗?
“当然可以。他说。你在这座房子里的日子，它是属于你的。
“我在琴凳上坐下，很快几小节舒曼就传了出来。我弹了《童年情景》套曲的第七首。与此同时，我打量着那只银制相框。照片里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站在一大丛风铃草之间，头顶是一株开满白花的山楂树。他们所处的季节是润泽与饱满的，倘若照片能够传达气息，四处已然弥漫李子与丁香的味道，此外还有茉莉的芬芳。姑娘笑容甜美，手里捺着一只白色的小狗，另一只手牵着男孩。照片上的她一袭白裙，奇境中爱丽丝的长发，上颌缺了两颗乳齿，其中一颗方才长出一半，眼皮双得很深，略有些泛青的下眼睑透出一片湿润、柔和的闪光。天然柞蚕丝绸的裙裾给揉皱了，阳光在她的金发上流动。男孩很英俊，一身讲究的夏季装扮，小小的身材瘦削秀丽，双腿修长有型。他的眼睛和鼻子与斯科皮像极了，然而从照片上看，他的面部表情虽然尚带童真，却已然透出某种显著的成熟。这孩子的年纪不会超过十岁，女孩更是稍嫌幼小。他略略带着不自然的微笑，站在她一旁，臂膀贴在胁部，好似不知所措，为了不至失态，竭力佯装一副严肃拘谨的模样。
“斯科皮走到我身后，在我弹琴时，他将一只手放在我肩上，与我一起看向那只精致的银相框。
“那是我祖父。他说。他可能非常喜欢这张相片，或许它令他感到意义重大，否则他不会将它摆在这样显眼的位置。旁边就是我祖母，不过你多半也猜到了。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在庄园里。作为礼物，她得到一只漂亮的白毛小狗，为此很是喜欢。他被长辈强拉到人前，与她寒暄一番。她所表现的亲昵令他颇感拘束，因他平日从不与这些小孩子玩在一处的。
“我带你去看他们结婚的照片。我弹完之后，他对我说。
“我从琴凳上站起来。他推开主卧的大门，深绿色的护壁板上挂着一幅金镶的巨幅相框，我不由惊异地发现，方才的一对娇鸾雏凤已在这金边大相框中长成了青年。姑娘面容姣美，坐姿文雅，双手交叠着置在膝上，高高的颧骨红彤彤的，浅蓝色的眼睛好似显得比孩童时期更要单纯、脆弱。我一时无法将这个文静少女与方才所见的活泼的小姑娘之间划上等号。那个挺拔的青年站在她身后，穿着结婚礼服，戴着白手套，蓄长了的头发用一绺缎带平整地束在后颈。在他们身后的布景板上，可以看见刺绣的玫瑰，一面椭圆的镜子映出他的整个背影，同时可见她盘在脑后婚礼发式复杂的扎花。
“那时她已有了身孕。斯科皮说。据说他们安排她坐着，这样就不至于太过显露她凸起的小腹。总之，他们婚后不到五个月，我父亲就出生了。
“我们要睡在这个房间吗?我不安地问。
“不。他忍俊不禁地说。当然不。你在想什么呢?
“他带我去看了我们要住的房间。一间舒适的、面朝后院的卧室，带有宽阔到足以睡下四个人的双人床。边上陈设着一架十九世纪的方形琴，眼下正被当做桌子使用。我们把行李放在那里，随后出门用餐。当天晚上，他让我用他喜欢的浴盐。那种球状浴盐充满馥郁的柑橘香。浴缸很大很深，带着亮闪闪的黄铜把手，浴室四围装饰着镀铬金属板和镜子。在浴缸里，他用乳液按摩我的身体，随后为我洗净，双手捧着我的脸，挨得很近地望着我。这感觉无与伦比，我喜欢极了。整个夜晚，我都处于一种持续的激动状态。我确信这样的状态会持续通宿，直到天明。然而事实上，不等月亮西坠，我们都已筋疲力竭，沉沉陷入了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