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我醒来，床褥之上一片狼藉，毯子被掀在一侧，其中一角滑到地上，枕头里的羽毛也全都被挤往两端。一道道灰色的光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那是阴翳天空漫衍开来的晨光，它们漂浮在室内，像是海上涨潮时的雾。窗外在下雨，潺潺的雨声落在水塘上，几声隐约的鸟鸣听去遥远。我看了他一眼，他把脸枕在我手上熟睡，我能够感到他颧骨的形状和脑袋的重量，热量像香味一样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在微弱的朦胧灰光中，他的金发显出一种青白色，嘴略微张着一点，但没有发出声息，睡梦中的他阒无一响，好比一株植物、一片树叶飘在水上。室内处处寂静，时间成了推不动的磨，简直叫人能够清晰地辨出哪是光线，哪是空气、飞尘与阴影。在这样一种氛围中，整幢宅子好似一只水罐，格外清晰地贮满我们一整夜发出的声响，寂静就像一种介质，将它们逐渐重新释放出来。进入这种沉寂，如同潜入海水之下，耳边充满我们昨夜的呢喃、耳语和喊叫。
“我很想去解个手，可他一直压着我的胳膊。除此之外，酸痛的身体也令我动弹不得。我捡起毯子盖回他身上，隔着被子在他的后背上轻轻地抚摸着。我看着他，就像看着别人送给我的一件珍贵物品一样，心中充满了此后几天与他共同生活的期盼，就像是充满了温柔的光线与色彩。我用手机偷拍了一张他睡觉的样子，他低低地发出一声梦呓，动弹了一下，便又睡过去了。那种感觉是很难明言的。我感到又好笑，又温暖，好似一件一直要找的东西，在路上无意之间却捡到了。
“直到中午，他方才醒来。室内的光线已经变亮。空气中饱含轻微的雾气。这种含着雾的光线使他看起来比实际更要苍白。雨还是很大，雨珠打着后院的水塘，塘里水波乱跳。
“睡得好吗?我问他。
“一点也不好。他答道。你在睡梦中活像小马一样踢人! 你把所有的被子都踢到了地上。
“那是因为我很热。我抱怨道。我热坏了，然而你却一整夜都紧抱着我。
“没有的事。他说。这是你在胡编乱造，我没有抱你，可你呢?你搂着我不撒手。
“我将一只枕头掷向他，他在半空中接住了。随后我们在床上打闹起来。但我浑身酸疼，很快就进退失据，被他仰面按在枕上。我在他脸上捏了一下。他把我贴在他面颊上的手指移开，手伸到我胁下，呵我的痒。我抱着自己缩成了一团，用膝盖顶他的胸口，花费极大的力气才挣开身子，设法逃到床尾。而他爬起来，攥住我的腰，硬是把我拖回去，不顾一切地紧紧搂住我。我们滚在褥子上，尽情嬉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混乱，但这是迄今为止我和另一个人最快乐的时刻。我不假思索地钩着他的脖子，几乎是更紧地依偎着他，吻他的颈窝。当时他颤抖了一下，而我松开他时，他的脖子上有一块深红色的淤痕，是我吻得太用力留下的。
“随后我们淋浴，更衣。
“床怎么办?我问他。我们要收拾吗?
“不必。他说。我们出门之后，家养小精灵会过来收拾屋子。
“我非常不安、近乎是害羞地看了他一眼。
“它们不会说出去。他答道。他看出了我的心思。
“你确定吗?
“没有我的准许，它们不会说。事实上，毋宁说它们对此全无兴趣。主人的私生活细节引不起它们的怿意，这是它们与人类的区别所在。
“我的手机电量已经耗尽，而室内一只充电插座也没有，我们不得不出门寻找能够充电的餐馆。一点的钟声敲响的时候，雨已经差不多停了，澄净的天空微微泛着银色，鹅卵石路上有一些水洼在闪闪发亮。在一片宛如银鸟翅膀的白云下，隐约能够看到有点羞涩的阳光。我们并肩走在街道上。我感到非常幸福，这种感觉随着离别一日一日临近，变得愈发强烈，也越来越让人心痛了。我不由得想，人总是无厌的，幸福未曾到来的时候，人们为了等待它，所需何其之少，而当它猝然降临之时，一个人的所需又将变得何其之多。
“我们在伦敦逗留了十天。这段时光混杂着甜蜜与忧愁，从本质上而言，每个瞬间都是痛苦的，每一瞬欢乐的流逝都意味着离别的临近。可我多么希望能一直留在他身边——倘若能够，我真想把他一同带走，或是与他永远逗留在此。这座城市如此之大，可供游乐的罅隙竟如此之多，足够两个青春期的男孩在其中谨慎地放纵。我们一起逛商场，逛书店与美术馆，到动物园游玩，去巨型室内泳池游泳。无论是顶级餐馆的珍馐美肴亦或快餐店的面包屑炸鸡，都能令我们大快朵颐。在电影院，我们看了新上映的《黑寡妇》和《X特遣队：全员集结》。混杂于夏日的人群中，能与他在无人认识我们的公共场合出双入对，接受外人或是讶异或是惊羡的目光，我总是不由感到骄傲。他对伦敦有着非比寻常的了解，显然他先前已经来过多次。走在街头，他能轻易辨别脚下的街道即将导向何处，同时向我指点四周值得留意的景致，尽力沿途寻找能令我留下赞叹的地方。与此相反地，他对于麻瓜生活的常识显现出近乎骇人的贫乏。他不知如何乘坐地铁，电子产品让他摸不着头脑，电影尤其是3D放映方式更是令他深感震惊。在超市里，导购员将他引至自助结账通道时，他无助地望着我。我们用餐时，他不停地打量四周，倾听别桌客人的谈话，好奇地眨着眼睛，仿佛他们谈话的内容，世上正在发生的各种问题和事件，都是些奇怪的、让他惊讶的事。
“这十天的消费颇有些惊人。事实上，大部分的账单都是由他支付的。当他付钱时，他表现得很小心，竭力不与我产生争执——许多餐费不知不觉间完成了结账，而我喜欢的小物件和工艺品，他悄悄地买下来，隔了几天之后再把它们给我，或是默不作声地塞在我的行李包里。值得一提的是，这些礼物中有很多价格不菲。除此之外，我们在Sandro、Reiss和J.W.Anderson买了衣服。他对此很挑剔，不是关于服饰的细节，而是关于外表的和谐与自然。然而在时装店里，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打扮他，并尽情享受这场游戏。我强迫他穿我给他挑选的衣服，并且买下它们: 浅粉色毛衣，以及一件很宽的t恤，上面印着水彩画的彼得兔。
“你知道吗?当零售员工为我们结账，将衣服叠好，贴上封口标签的时候，他这样对我说。你知道吗?假如我父亲看到我穿着这两件衣服中的任何一件，他都会杀了我。
“但我真的很希望你能穿上它们。我答道，顽皮地、却也是怯生生地冲他眨眨眼。
“我会在公共休息室里穿。他说。
“你应当在周末的时候穿，当你去霍格莫德的时候。
“难道你希望整个村子的漂亮小伙子都盯着我看吗?
“但你不可以看他们。我说。
“然而，唯一令人稍感不安的事情，发生在我们伦敦之行的最后一夜。那晚，我们到阿尔伯特音乐厅看了《齐格弗里德》。从餐馆出来，回到家，我们立刻就去屋里换了衣服。我们都穿着熨烫平整的黑色常礼服，头发也经过仔细梳理。当我们在镜中觑见对方，感到彼此穿扮有如大人，这种体验很是奇异。事实上，当时我们已经长得很高，尤其是他，单是从身高上看，完全是成人的样子，只不过略有些瘦削罢了。而他不停地打量我，为我整理衣饰，把我前后左右地看了一转，取下粘在我上衣领口的绒毛。
“当我们到达歌剧院时，夜幕低垂。在礼堂外，天鹅绒般的沉沉夜色中，巨型仿罗马圆形剧场的一角隐约可辨，古老红砖在蓝色天幕下轮廓分明。音乐厅对面，能够清楚地看见祭坛上阿尔伯特雕像金色的肩头，向晚最后的阳光折射其上，散出一道亮光，斜斜地隐进暮色之中。四面八方的小汽车与出租车鱼贯而来，前灯发亮，平滑的黑色车顶闪闪发光。灯光映入河流，涟漪荡漾，倒影轻轻流动。瓦格纳歌剧已然成为此地的一道筵席，爱乐者为此百吃不厌。从这里往远处看去，只见人头攒动，赴此盛筵的人群络绎不断，盛装的人们走进明亮的门道，踏上被灯光照耀的半圆形台阶。我们取了票，与其他观众一起步入大厅，各就各位。这座足以容纳五千余人的剧场壮丽无比，下沉的猩红色乐池中，四处灯烛辉煌，乐池背面的墙壁上陈设着管风琴装置。我们坐在上层楼座，一切已备就绪，只等候指挥抖动柔软的双臂，让乐队响起暴风雨般的音乐，响彻舞台，响彻这座恢宏的巨型圆厅。
“当晚演出极为精彩，简直没有哪种音乐体验能够与此抗衡，不论是近乎无情的长度，亦或其辉煌壮丽的程度，皆震撼人心、丰富之至。《齐格弗里德》讲述的是齐格林德的遗子齐格弗里德铸剑杀死法夫纳与米梅，最终唤醒沉睡的女武神的故事。结尾二人相爱，结为夫妻，承接下一联“诸神的黄昏”。即便我当时对于德文一知半解，仍然大受感动，倘若能够理解歌词，必然能够更加清楚其中头韵写作的绝艺。饰演齐格弗里德的温科，这位《指环》下半部倚重的英雄男高音，嗓音矜贵明亮，浑然天成。饰演布伦希尔德的女高音丽贝卡·冯·希斯特曼显得璀璨无比，布伦希尔德的苏醒在她的演绎下热情洋溢，充满生命力。你无可否认，少数人就是一现身即有征服全场、颠倒众生的特质。当她谢幕时，台下欢声雷动，久久不散，犹如决堤的洪水，猛冲出来，好似世间全部的欢乐都藏在放荡不羁的女人的歌声之中，藏在那可爱睫毛与目光的一瞥之下。
“散戏之后，我们在演员出入通道的门口等待丽贝卡·冯·希斯特曼。时近午夜，仍有不少乐迷聚在出口，拿着精装的唱盘或是印有她照片的海报，渴想得到一枚签名。而我们只不过站在稍远的车道上，好奇地想要一睹其容。片刻之后，她的身影出现了——身材高挑，姿容秀丽，贵族气派的前额与鼻子。她穿着一件低领露肩的黑色长裙，双耳上的黑宝石坠子闪闪发亮，两鬓垂下的几绺黑色鬈发在夜风中略略飘摆。据说她当时已年届三十，然而这位青春已逝的女人，却有着一张不显老的俏丽脸庞。当她出现时，四周一片惊呼，媒体蜂拥而至的闪光灯照亮了她精致的妆容和雪白的面孔，但她只不过轻飘飘地掠过他们，脚不沾地一般走开了。
“然而，当她经过我们跟前时，她忽然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脸来，先是轻轻瞥了斯科皮一眼，随后，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径直望向我的眼睛。她的眼睛逐渐眯了起来，那种略带探寻的神色，令我不由后退了一步，轻轻地咽了一下喉咙。我注意到，她有一双略为泛金的浅色眼睛，在黑油油的长睫毛簇拥下，显出蜜色的光泽。瞳孔大极了，就像彻夜不眠的猫的瞳孔，带着一种差不多野性的湿润。她的锐利的目光好似两束探照灯，直直地探入我的心底，令我的胸口一阵刺痛，心不由重重地往下一沉。
“一种无法承受的感觉袭上我，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挤压过来，愈来愈强，并且愈发尖锐了。那一瞬间，她好似一个高高在上的祭司，在羔羊之中挑选牺牲品，似乎下一个抓住的就是我，将我拖入深渊。我隐约察觉到，在她的目光中，好似有某种东西，像是达摩克里斯的剑一般高悬头顶，它阻碍人们奔向幸福，从而严酷地监视着一切，不让欢乐与安宁完满无缺。
“然而，只是过了一瞬，她忽然温柔地冲我笑笑，转过身，随即掀起一阵稍纵即逝的香风。在记者、经纪人与助理的簇拥下，她仍旧那样轻快地继续向前走去。
“我扭头看了看斯科皮。他直勾勾地望着她的背影，目光充满敌意。
“回家途中，我始终沉默不语。即便是夏天的夜晚，我仍旧感到双脚冰冷。某种压抑的滋味沉沉覆在我心头，令我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在封闭的出租车厢里，我不由一阵虚弱，疲倦异常。月亮就像一颗燃烧的金色眼睛，随着我们前行。旅途的一切细节中，这感觉竟是最为刻骨铭心。尽管我知道这种神秘的恐惧如同一层冰霜，很快就会化去。然而令我不安的是，斯科皮似乎变得格外焦躁，一路上他不停地问我，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当然不会知道，那天我在剧场出口外看到的女人，会是我未来的妻子，会是你的母亲。那时候的斯科皮当然也不会知道。然而，某种超乎常人的预感，显然令他察觉到了其中可能暗藏的危险所在。当天夜里，他在睡梦中颤抖，不时发出惊悸，摸索我在不在他身边。
“我把手放在他身上，直到他平静下来。
“次日午后，我们乘车归家。时近黄昏，在斯温登的火车站，我同他告别。一抹发红的斜阳下，车站广场上停着一排排沾满尘土的老式出租车，傍晚时分的吆客声已空乏无力。不顾周围旅客的目光，我抱住他，深深地吻了他的嘴唇。随后我独自回到布里斯托尔。从那天起，我们开始了将近十二年的分离，我经历了一段漫长痛苦的时间。”
“我很想去解个手，可他一直压着我的胳膊。除此之外，酸痛的身体也令我动弹不得。我捡起毯子盖回他身上，隔着被子在他的后背上轻轻地抚摸着。我看着他，就像看着别人送给我的一件珍贵物品一样，心中充满了此后几天与他共同生活的期盼，就像是充满了温柔的光线与色彩。我用手机偷拍了一张他睡觉的样子，他低低地发出一声梦呓，动弹了一下，便又睡过去了。那种感觉是很难明言的。我感到又好笑，又温暖，好似一件一直要找的东西，在路上无意之间却捡到了。
“直到中午，他方才醒来。室内的光线已经变亮。空气中饱含轻微的雾气。这种含着雾的光线使他看起来比实际更要苍白。雨还是很大，雨珠打着后院的水塘，塘里水波乱跳。
“睡得好吗?我问他。
“一点也不好。他答道。你在睡梦中活像小马一样踢人! 你把所有的被子都踢到了地上。
“那是因为我很热。我抱怨道。我热坏了，然而你却一整夜都紧抱着我。
“没有的事。他说。这是你在胡编乱造，我没有抱你，可你呢?你搂着我不撒手。
“我将一只枕头掷向他，他在半空中接住了。随后我们在床上打闹起来。但我浑身酸疼，很快就进退失据，被他仰面按在枕上。我在他脸上捏了一下。他把我贴在他面颊上的手指移开，手伸到我胁下，呵我的痒。我抱着自己缩成了一团，用膝盖顶他的胸口，花费极大的力气才挣开身子，设法逃到床尾。而他爬起来，攥住我的腰，硬是把我拖回去，不顾一切地紧紧搂住我。我们滚在褥子上，尽情嬉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混乱，但这是迄今为止我和另一个人最快乐的时刻。我不假思索地钩着他的脖子，几乎是更紧地依偎着他，吻他的颈窝。当时他颤抖了一下，而我松开他时，他的脖子上有一块深红色的淤痕，是我吻得太用力留下的。
“随后我们淋浴，更衣。
“床怎么办?我问他。我们要收拾吗?
“不必。他说。我们出门之后，家养小精灵会过来收拾屋子。
“我非常不安、近乎是害羞地看了他一眼。
“它们不会说出去。他答道。他看出了我的心思。
“你确定吗?
“没有我的准许，它们不会说。事实上，毋宁说它们对此全无兴趣。主人的私生活细节引不起它们的怿意，这是它们与人类的区别所在。
“我的手机电量已经耗尽，而室内一只充电插座也没有，我们不得不出门寻找能够充电的餐馆。一点的钟声敲响的时候，雨已经差不多停了，澄净的天空微微泛着银色，鹅卵石路上有一些水洼在闪闪发亮。在一片宛如银鸟翅膀的白云下，隐约能够看到有点羞涩的阳光。我们并肩走在街道上。我感到非常幸福，这种感觉随着离别一日一日临近，变得愈发强烈，也越来越让人心痛了。我不由得想，人总是无厌的，幸福未曾到来的时候，人们为了等待它，所需何其之少，而当它猝然降临之时，一个人的所需又将变得何其之多。
“我们在伦敦逗留了十天。这段时光混杂着甜蜜与忧愁，从本质上而言，每个瞬间都是痛苦的，每一瞬欢乐的流逝都意味着离别的临近。可我多么希望能一直留在他身边——倘若能够，我真想把他一同带走，或是与他永远逗留在此。这座城市如此之大，可供游乐的罅隙竟如此之多，足够两个青春期的男孩在其中谨慎地放纵。我们一起逛商场，逛书店与美术馆，到动物园游玩，去巨型室内泳池游泳。无论是顶级餐馆的珍馐美肴亦或快餐店的面包屑炸鸡，都能令我们大快朵颐。在电影院，我们看了新上映的《黑寡妇》和《X特遣队：全员集结》。混杂于夏日的人群中，能与他在无人认识我们的公共场合出双入对，接受外人或是讶异或是惊羡的目光，我总是不由感到骄傲。他对伦敦有着非比寻常的了解，显然他先前已经来过多次。走在街头，他能轻易辨别脚下的街道即将导向何处，同时向我指点四周值得留意的景致，尽力沿途寻找能令我留下赞叹的地方。与此相反地，他对于麻瓜生活的常识显现出近乎骇人的贫乏。他不知如何乘坐地铁，电子产品让他摸不着头脑，电影尤其是3D放映方式更是令他深感震惊。在超市里，导购员将他引至自助结账通道时，他无助地望着我。我们用餐时，他不停地打量四周，倾听别桌客人的谈话，好奇地眨着眼睛，仿佛他们谈话的内容，世上正在发生的各种问题和事件，都是些奇怪的、让他惊讶的事。
“这十天的消费颇有些惊人。事实上，大部分的账单都是由他支付的。当他付钱时，他表现得很小心，竭力不与我产生争执——许多餐费不知不觉间完成了结账，而我喜欢的小物件和工艺品，他悄悄地买下来，隔了几天之后再把它们给我，或是默不作声地塞在我的行李包里。值得一提的是，这些礼物中有很多价格不菲。除此之外，我们在Sandro、Reiss和J.W.Anderson买了衣服。他对此很挑剔，不是关于服饰的细节，而是关于外表的和谐与自然。然而在时装店里，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打扮他，并尽情享受这场游戏。我强迫他穿我给他挑选的衣服，并且买下它们: 浅粉色毛衣，以及一件很宽的t恤，上面印着水彩画的彼得兔。
“你知道吗?当零售员工为我们结账，将衣服叠好，贴上封口标签的时候，他这样对我说。你知道吗?假如我父亲看到我穿着这两件衣服中的任何一件，他都会杀了我。
“但我真的很希望你能穿上它们。我答道，顽皮地、却也是怯生生地冲他眨眨眼。
“我会在公共休息室里穿。他说。
“你应当在周末的时候穿，当你去霍格莫德的时候。
“难道你希望整个村子的漂亮小伙子都盯着我看吗?
“但你不可以看他们。我说。
“然而，唯一令人稍感不安的事情，发生在我们伦敦之行的最后一夜。那晚，我们到阿尔伯特音乐厅看了《齐格弗里德》。从餐馆出来，回到家，我们立刻就去屋里换了衣服。我们都穿着熨烫平整的黑色常礼服，头发也经过仔细梳理。当我们在镜中觑见对方，感到彼此穿扮有如大人，这种体验很是奇异。事实上，当时我们已经长得很高，尤其是他，单是从身高上看，完全是成人的样子，只不过略有些瘦削罢了。而他不停地打量我，为我整理衣饰，把我前后左右地看了一转，取下粘在我上衣领口的绒毛。
“当我们到达歌剧院时，夜幕低垂。在礼堂外，天鹅绒般的沉沉夜色中，巨型仿罗马圆形剧场的一角隐约可辨，古老红砖在蓝色天幕下轮廓分明。音乐厅对面，能够清楚地看见祭坛上阿尔伯特雕像金色的肩头，向晚最后的阳光折射其上，散出一道亮光，斜斜地隐进暮色之中。四面八方的小汽车与出租车鱼贯而来，前灯发亮，平滑的黑色车顶闪闪发光。灯光映入河流，涟漪荡漾，倒影轻轻流动。瓦格纳歌剧已然成为此地的一道筵席，爱乐者为此百吃不厌。从这里往远处看去，只见人头攒动，赴此盛筵的人群络绎不断，盛装的人们走进明亮的门道，踏上被灯光照耀的半圆形台阶。我们取了票，与其他观众一起步入大厅，各就各位。这座足以容纳五千余人的剧场壮丽无比，下沉的猩红色乐池中，四处灯烛辉煌，乐池背面的墙壁上陈设着管风琴装置。我们坐在上层楼座，一切已备就绪，只等候指挥抖动柔软的双臂，让乐队响起暴风雨般的音乐，响彻舞台，响彻这座恢宏的巨型圆厅。
“当晚演出极为精彩，简直没有哪种音乐体验能够与此抗衡，不论是近乎无情的长度，亦或其辉煌壮丽的程度，皆震撼人心、丰富之至。《齐格弗里德》讲述的是齐格林德的遗子齐格弗里德铸剑杀死法夫纳与米梅，最终唤醒沉睡的女武神的故事。结尾二人相爱，结为夫妻，承接下一联“诸神的黄昏”。即便我当时对于德文一知半解，仍然大受感动，倘若能够理解歌词，必然能够更加清楚其中头韵写作的绝艺。饰演齐格弗里德的温科，这位《指环》下半部倚重的英雄男高音，嗓音矜贵明亮，浑然天成。饰演布伦希尔德的女高音丽贝卡·冯·希斯特曼显得璀璨无比，布伦希尔德的苏醒在她的演绎下热情洋溢，充满生命力。你无可否认，少数人就是一现身即有征服全场、颠倒众生的特质。当她谢幕时，台下欢声雷动，久久不散，犹如决堤的洪水，猛冲出来，好似世间全部的欢乐都藏在放荡不羁的女人的歌声之中，藏在那可爱睫毛与目光的一瞥之下。
“散戏之后，我们在演员出入通道的门口等待丽贝卡·冯·希斯特曼。时近午夜，仍有不少乐迷聚在出口，拿着精装的唱盘或是印有她照片的海报，渴想得到一枚签名。而我们只不过站在稍远的车道上，好奇地想要一睹其容。片刻之后，她的身影出现了——身材高挑，姿容秀丽，贵族气派的前额与鼻子。她穿着一件低领露肩的黑色长裙，双耳上的黑宝石坠子闪闪发亮，两鬓垂下的几绺黑色鬈发在夜风中略略飘摆。据说她当时已年届三十，然而这位青春已逝的女人，却有着一张不显老的俏丽脸庞。当她出现时，四周一片惊呼，媒体蜂拥而至的闪光灯照亮了她精致的妆容和雪白的面孔，但她只不过轻飘飘地掠过他们，脚不沾地一般走开了。
“然而，当她经过我们跟前时，她忽然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脸来，先是轻轻瞥了斯科皮一眼，随后，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径直望向我的眼睛。她的眼睛逐渐眯了起来，那种略带探寻的神色，令我不由后退了一步，轻轻地咽了一下喉咙。我注意到，她有一双略为泛金的浅色眼睛，在黑油油的长睫毛簇拥下，显出蜜色的光泽。瞳孔大极了，就像彻夜不眠的猫的瞳孔，带着一种差不多野性的湿润。她的锐利的目光好似两束探照灯，直直地探入我的心底，令我的胸口一阵刺痛，心不由重重地往下一沉。
“一种无法承受的感觉袭上我，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挤压过来，愈来愈强，并且愈发尖锐了。那一瞬间，她好似一个高高在上的祭司，在羔羊之中挑选牺牲品，似乎下一个抓住的就是我，将我拖入深渊。我隐约察觉到，在她的目光中，好似有某种东西，像是达摩克里斯的剑一般高悬头顶，它阻碍人们奔向幸福，从而严酷地监视着一切，不让欢乐与安宁完满无缺。
“然而，只是过了一瞬，她忽然温柔地冲我笑笑，转过身，随即掀起一阵稍纵即逝的香风。在记者、经纪人与助理的簇拥下，她仍旧那样轻快地继续向前走去。
“我扭头看了看斯科皮。他直勾勾地望着她的背影，目光充满敌意。
“回家途中，我始终沉默不语。即便是夏天的夜晚，我仍旧感到双脚冰冷。某种压抑的滋味沉沉覆在我心头，令我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在封闭的出租车厢里，我不由一阵虚弱，疲倦异常。月亮就像一颗燃烧的金色眼睛，随着我们前行。旅途的一切细节中，这感觉竟是最为刻骨铭心。尽管我知道这种神秘的恐惧如同一层冰霜，很快就会化去。然而令我不安的是，斯科皮似乎变得格外焦躁，一路上他不停地问我，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当然不会知道，那天我在剧场出口外看到的女人，会是我未来的妻子，会是你的母亲。那时候的斯科皮当然也不会知道。然而，某种超乎常人的预感，显然令他察觉到了其中可能暗藏的危险所在。当天夜里，他在睡梦中颤抖，不时发出惊悸，摸索我在不在他身边。
“我把手放在他身上，直到他平静下来。
“次日午后，我们乘车归家。时近黄昏，在斯温登的火车站，我同他告别。一抹发红的斜阳下，车站广场上停着一排排沾满尘土的老式出租车，傍晚时分的吆客声已空乏无力。不顾周围旅客的目光，我抱住他，深深地吻了他的嘴唇。随后我独自回到布里斯托尔。从那天起，我们开始了将近十二年的分离，我经历了一段漫长痛苦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