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在那哭。

    一个爱极了妹妹的姐姐,因为妹妹失足落水痛心至极,哭得要把心肺咳出来,谁会刁难责怪,都是怜惜,不时有人来劝,母亲已经哭晕过去抬回园中,本想照料劝解但她狠下心来,她得“闭住嘴”把戏演到底!

    “阿郎,没有小娘子!”

    “池底无物!”

    会水的家仆都跳下去几回,上来都是两手空空。

    “怎么会呢,掉下去了!我亲眼看着,妹妹,掉下去了——”少女疯似地甩开家仆的手扑向池边,手用力地怼着池子叫喊,声音高调扬起至顶峰时却像被击中了一样,猛地掉了下来,只剩带着呜咽的哭腔。

    此刻半分痴假半分真,局内亦乱局内人。

    “废物,都是废物。”

    少女瞥向身旁的父亲,感受着他斥责家仆不力的愤怒却不敢抬头看他脸一眼。

    她怕看不到悲伤,哪怕一星半点。

    她拧了一下凑过身来的春桃,春桃立马会意:“这池引渠后山溪,小娘子身量小,莫不是……”

    “那就快给我去沿溪去搜!去府外查!”见子琅松动了眉头,猛地一振袖。

    女人轻蔑地看着这混乱的一切,嘴角勾起了一抹笑。

    “家主,家仆搜寻总归会给个结果,若再劳心费力,见府上下可全亏你操持,你可不能垮呀。”所有人从昨夜起就开始忙碌哪有空换衣裳,这个蒙了灰,那个湿了衣,这女人却是特意换了身行头,一身灰裙,看似粗糙实则针脚细密,衣袖之间绣满了白色的花样。

    不是流云,不是蝙蝠,而是菊花!

    她当着少女的面挽住见子琅,他默不作声,接着甩开了她的手,向东厢房走去。

    被甩开她倒也不恼,只是抽出一方帕子掩住嘴,暗暗咬住,回头看了少女一眼,便也离去。

    看客离去,少女终于可以喘口气,她瘫倒在春桃怀里,偏头看向池子。

    “娘子莫怕,泄水的坑清早我就悄悄填上了,狗洞也用碎砖石堵住,况且小娘子挑的地好,树枝掩映,不细看看不出来。”她也看向池子,附在少女耳边说道。

    “好。”她已无力说话,能出府,不见尸,那就是好事,要比那些家仆先找到妹妹。

    一汪清池被翻腾了一夜,早已清澈不复,污泥扩散着,漂浮着几只死蝉,失神的眼吞走了夏末最后的安详。

    ……

    “醒了。”

    “……”

    “此处无窗,莫寻了。”

    “……”

    “你已经好些了,若是渴,自己起来喝水。”

    可是小人儿只是木木地看着房顶,看着身旁的人。

    “哑了?”男人顶着两个黑眼圈,蹙起了眉,他鬼使神差在榻边守了一夜已经够荒唐了,她翻身都能把他惊醒,醒来一句话不说,就这……

    “见家小娘子。”

    听到这称谓,在榻上的小人儿猛一抽搐。

    这反应,看来说中了。

    “此处虽不是不良人集结之处,搜罗消息却也是灵通。”

    “但这倒是送上门来的消息,见府小娘子昨日失足落水,辰时已是家仆满街。”

    “你说,我要不要把你送回去。”

    “不要!千万不要!”她克制地尽量压低声音,但却满是抗拒。

    “不要?为什么不要,把你送回去,我还能捞一笔赏金,你这药钱,这换了的衣裳,也能回本,你也能回你的见府。”之前的话让人捉摸不透语气,这句倒是隐隐透出些玩笑的意味。

    “药,衣裳,我还你便是,不论,不论多少赏金都不要把我交出去。”仅有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回去,抗拒已成了本能。

    “这般不想,这见府也不是魔窟……但有些东西,我想知道,也绝对比你看得清楚。”

    这句话听得她云里雾里。

    “至于还,我倒是想知道你准备怎么还。”

    “我……我给你做工,我会……”完了,啥有用的都不会,她总不能说挖狗洞翻墙吧。

    “跳舞会吗?”看着小人儿上套了,焦急抿嘴的样子,他反倒有些想笑。

    “五禽戏算吗?”

    哈?他好苦,憋笑憋得好苦。

    “算不得……若让你从学徒做起直至表演还钱,你可愿?”

    “学徒……愿。”

    “这可辛苦着,阁里收留你,你若中途退出可要累上极大的代价。”

    “愿。”只要不回府,稳下来,她都愿。

    “那好,过会儿便领你入阁,你可稍加准备,我喊人上来照应。”见已得逞,他满意地走下楼去。

    她正喝着水,不一会儿便听见一串欢快的脚步声近了。

    上来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两只辫子各串成一环,脑后还别了只小梳子,她展开手里的食盒,笑意盈盈:“我叫灵瑶,年方十一,来,吃吧。”

    食盒里躺着一只栗米饼,黄澄澄的,中间估计用筷子点了一点红,散着浓香。

    饿了这么久终于能进食,她立马抓起饼子刚要吃,余光看见灵瑶咽着口水。

    “你也吃。”

    “不了不了。”

    她还是将饼子撕下一块递给她,灵瑶迟疑了一下还是收下了,又撕了半块塞进怀里,见夕也不在意,两人开心地吃了起来。

    后来她才晓得,为什么她要推脱又做出此举。

    “哎呀,还在更衣室待甚么,得快点下去。”

    二人啃着饼子有些忘乎所以了,还是灵瑶一拍脑袋,拉着小人儿跑下楼去。

    一阵强光亮到了俩人,屋外烈阳告诉她已经是上午了。

    眼前的男人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待她走近了,还是被盯着。

    盯什么盯,难道我脸上有东西。

    不会吧,不会这么霉吧,呀!她一抹嘴角还真是。

    男人拍了一下她的肩,稍稍昂了下头,少女寻着目光看去。

    这比大庭广众之下脸上粘了饼屑子还吓人,刚刚被唤作更衣室的房间毛有二丈见方,

    眼前这楼有几层高她都数不清。

    漆红的木柱,精刻的窗纹,没有彩绘虽是素样却也气势逼人,自下而上,没有一处敷衍。

    “红阁。”男人话又简短起来。

    “啊。”小人儿仰着头没头没脑地出声,不是叹息,不是发懵,她已经惊傻了。

    “进去吧。”

    进去见习才知道她才知道她呆早了:

    这个是青灰袄,茜罗裙。

    那个是云纹半臂衣,两色褶裥。

    一个个随是急急地走但都脚步轻快,停步向男人致礼时也带着从容。

    ……

    这么多华丽的衣裳,这么多她根本看不过来,还有这么多描眉点唇的美人,唔,还是香香的。

    好像仙境啊,不对,这里不会就是“仙境”吧!

    她顿时耸起鼻,眉毛翘得要飞到脑门外去,像只遇着了猫的耗子,牢牢捂住胸口,警惕地看着男人。

    见状,男人玩味地笑了,也不挑破。

    这时——

    一抹白色进了视野,远看着少女提起水袖,携裙摆快步小跑了过来,相当奇怪的,步点凌乱而透着步步生莲的灵气,将她面颊盛进了眼眸,那是一个标致的美人,却超脱了标致。

    还没等她细细品鉴,甜腻的娇声响起:“少司哥哥,你可来了,呀,这小娘子,从何而来,莫不是,你十二岁时犯的错。”

    “流年。”见少女要男人笑着,眼里却含冷意。

    “哼。”少女娇嗔一声,并不看见夕,知趣地走上楼去。

    眼见男人领女孩走到台前,众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肃立在原位。

    这么大的阵仗下,她心里打起了退堂鼓: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不对,那什么极大的代价,得用逃的。

    “这便是你们的小师妹。”

    什么?师妹?连这行当都分位份,此时的见夕并不知道自己的思绪还在另一个行当飘着。

    “告诉她们你叫什么。”

    ……

    “见夕”二字差点脱口而出,但是昨日见夕就已经死了,她决绝地昂起头,繁复的藻井纳入她的眼中:“朝荇,我叫朝荇。”

    荇藻,有根系着,却也是漂浮无依了。

    “这妹妹,看着年纪倒是小。”

    “胆子肥了,还不住嘴。”

    不知几楼有在窃窃私语,传入了她的耳中,对呀,她看去,除过刚刚走来的年长些,其余约摸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女。

    “灵瑶,即日起你来领着,朝荇师妹。”男人挑了下眉。

    “好。”灵瑶慌慌张张地将她领了下去。

    “由灵瑶那个粗笨丫头领着,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侍女陈棽在一旁冷哼着。

    “有什么好挂在心上,一个小丫头,阁主一时兴起罢了。”少女看着远去的小人儿,捏着扶栏的骨节已然泛白。

    被牵去别处时,见夕只感觉有什么尖利东西在背后刮了下……

    “小灵瑶。”灵瑶是她这么些天来见过的最无害的女孩了,她心里悄然浮生好感。

    “嗯?”

    “我们这,多久接一次客呀?”虽然早晚是要逃出去的,但她还是好奇。

    “接客?红阁是四海八方最有名的,每日都有人来,不过客人一般不在阁内欣赏,都是将人带去外面的,还要客人提前来阁内商议呢。”一夸起来,灵瑶就有些滔滔不绝。

    “哇。”欣赏?外带?还要提前约?看来她进的这条贼船还蛮高端的嘛。

    “你呀,快跟上,现在你还是学徒,跟我去领了衣衫,这里等级森严得很,莫惹了别人。”

    啥?还有等级,不都是一群人里挑个花魁嘛,刚刚走过来的应该是花魁吧,没花一个字儿就见了花魁一面,不亏。

    跟着灵瑶走了好久,却好像没有尽头似的,她腿都开始发软了:“小灵瑶,还要爬几层呀。”

    “快了,这才第七层,还有三层就到账房那了。”

    吓?还有三层,她不禁惊呼:“这楼阁到底几层?”不是说阁嘛,这就是“养在深闺人未识”,这压根就是深得走不出门嘛!

    “不多不多十三层。”

    小人儿已经无力吐槽了。

    终于到了账房那,“快见过木芳师姐。”灵瑶扶扶她的衣袖提示道。

    “见过木芳师姐。”

    “我倒是已经见过你了,昨日是我照料的你,来,拿着,你接下来的生活用具还有你的药,书,都在这。”

    实木食案,一只碗,一副筷,茵席,一支笔,一套麻黄色的衣裳。

    就这些,看着木芳端出这些便停手,她愣住了,跟木芳大眼瞪小眼,“是的,就这些。”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木芳开口。

    “行吧,反正这些也是赊着的。”

    “什么赊着的。”

    她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忙说:“师姐,我住第十几楼啊。”既然爬这么高的楼上来,想必也住在附近。

    “一楼。”灵瑶开口了。

    “什么,十一楼,灵瑶我们在爬一楼就……”

    “一楼。”这次换木芳笑眯眯地看着她。

    果然想必只是想必。

    “小灵瑶,帮忙把席卷到我身上。”

    “也没东西绑呀,要不,啊,不行。”灵瑶摸了摸发带又撤下了手。

    “为什么,没事,师姐,借我一根绳子可好?”

    “可以啊,租金一两。”

    “啊?”

    “唬你呢,师姐不宰小丫头。”她说着递出一根红绳。

    接下来就可以看到这一幕,一个女孩腰上卷着茵席,另一个女孩给她绑着:

    “用力用力,嗬,我还可以,绑紧点,要去一……”

    楼字说不出来了,灵瑶上脚了,怼着她背拉身子。

    好不容易绑好了,她便举着食案,食案上,用衣裳裹了碗筷包住案台。

    你若好奇还有支笔在哪,它在小人儿撅着的嘴上。

    “你这般没事?”

    “……”她这样就算有事也回答不了啊喂。

    灵瑶一边替她看路,一边扶着食案,她不懂,衣服裹了细软放案台上俩人一起抬着这不方便吗。

    果不其然,这笔夹了一层半的楼就掉了。

    “麻烦灵瑶帮我拿着吧。”

    她总算说点正常话了,如果是让她帮搁她脖子上这类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他都觉得不奇怪。

    小人儿可舍不得笔掉毛或折损,但也不想再委屈身上哪处零件了。

    这一路上,她就像个自备工具的角黍准备好被人吃了。

    千挨万熬,终于到一楼了,灵瑶却告诉她,休息会儿就要开动了。

    “什么?咱这还没到晚上呢,也要忙活?”

    “哪有舞坊早上无人练舞的。”

    “舞坊?”

    “红阁当然是舞坊了,而且要女子满十一岁才招进来,我只算是半个舞女,七岁那年阿娘让我去一户人家当婢女,后来我又陪那家娘子来这练舞,如今娘子出阁我无处去便在这赖着。”

    她的人生才开了个头,却从这人手递到那人手,小人儿不知道该怎么回,却见她那么疲惫还是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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