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角黍松松绑。”

    “多谢灵瑶大好人。”

    两人总算可以歇息,便打着趣整理起来。

    小人儿往榻上一躺,灵瑶一解,她便打起滚来,茵席舒展开了,榻也铺好了。

    “呀,是个红小豆馅的。”灵瑶点了一下见夕涨热而红扑扑的脸蛋。

    “呀嗬。”她本想来个鲤鱼打挺,没想到,爬完这几楼已经让她像条软塌塌的咸鱼,只是在那翻着身。

    “你几岁了?还没问呢。”

    “八岁,再过些日子就九岁了。”

    “还是个小妹妹,你也是哪个府中遗留下来的?”

    “……算是吧。”

    “那咱俩很像呢。”

    见夕心里有些苦涩。

    “来这里好好做工也能活下去。”

    “听你说等级森严,是怎个森严法。”

    “喏,就像咱领到的东西一样,衣裳,房间一样,都是红阁里最底层的。”

    小人儿看了看那学徒衣,就算不和自己平日里穿的比,和外面的舞姬比,也是天上地下。

    “她们现在穿的,只是练舞用的罢了,我有一次去仓库运东西,看见过一匹绸缎,听说是给流年师姐做舞裙用的。”

    “是怎样的?”

    “仓库里那么暗,它还是亮闪闪的,看起来滑腻腻的,哎呀,什么滑腻腻的,就是,很滑,哎呀,你也摸过油吧,就是手指上粘了油磨起来的感觉。”

    “……”看她低头磨着手指,小人儿自个儿也模仿起来,不明白,只要说磨磨手指就好了呀,这个年纪的孩子手指头都很柔嫩细腻。

    待她仔细看了看灵瑶的手指,才发现,指纹都被磨去了一半。

    这时外面的脚步声停息了,一个个舞姬都上了楼。

    “来活了,咱出去吧。”灵瑶说着拉见夕走出了房间。

    这时的场地空旷而显得更大了,小人儿怕说话都有回声。

    但是怕不过多久,眼见着其他学徒出来,她便也松了紧绷的神经,边扫地边压低声音和灵瑶聊了起来:“每次她们跳完都要扫吗?”

    “是,但一日就晨练一次,场地空出来迎客得扫干净。”

    “那她们去做什么?”

    “学乐理。”

    “那这跟学堂差不多。”

    “一个时辰即毕。”

    “接下来就等有无客人来了?”

    “对,各自房里待着或者去楼上看书,免得过耗了气力。”

    “还有书馆?”

    “那自然,不能做睁眼瞎,去别人府里降了品次。”

    “这里也有些大户人家娘子来学个一年半载,不入编。”灵瑶又补上一句。

    “唔,增个一技之长也是好的。”小人儿说完闭上嘴埋头扫地,心里却惊了一跳,大户人家!可万莫有学堂里同窗过的。

    “哼,看那。”

    “都当学徒了还穿着自家衣服呢。”

    “这么受不得,别来呀。”

    笤帚拂地声里卷进了几声别人的讥笑。

    小人儿有点汗颜,没见过当着人面说悄悄话的。

    看着自己的衣裳才反应过来,也是,刚没来得及换,此刻在人群里很是扎眼。

    “莫气,她们也就逞个嘴快,就当,是这地上的灰,扬起来落下去也就是灰罢了,来,扫灰。”灵瑶拍了拍她的肩说道,还故意逗她笑似的用力扫了几下。

    “噗,扫灰扫灰。”她本来也没多放心上,只是无意被当成刺儿头有点不知所措。

    “嘿嘿。”

    ……

    红阁的设计别出心裁,更像一支中空的木筒,清一色是房间四面围合,中央挖空,到了七楼那便更是,由于七楼设书馆,房间之间便都打通,中央是掏空的大八边形。

    姬少司侧身倚在栏杆上,看着下面的一切。

    “阁主,阁主?”看男人看出了神,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眼见他的眉头有纠结之势立马收手。

    “阁主,你皱眉可就不好看了。”全阁上下没几个敢调侃姬少司,他是其一。

    “都看这么久也该乏了,不是说来看书的嘛,我看,你是觉得书馆视野好吧。”

    “也对,小蟋蟀是蛮可爱的。”就他程门远一人喋喋不休真没意思,他也趴在栏杆上往下看去。

    “嗤。”他嗤笑出声,小蟋蟀,男人不禁想起她口口声声说“五禽戏”。

    他只比姬少司小一岁,俩人一起长大,他程门远什么没见过,但十二岁的姬少司继位阁主以后就很少笑了,更何况对外人呢,刚那一瞬他眼里分明带了一丝温柔。

    那还是旁人口中的“冰美人”吗,他自然也猜得到他为什么会笑,小蟋蟀融化这冰碴子任重而道远呀。

    “见府这漫天撒网寻人,不怕嘛?”

    “亏得你是去搜罗消息的人,有些东西不用摊开来说也自然明了,她岂是物件,去留是自己选择的,这人我既收得,也护得。”

    “不馋那赏银?”问这问题在说完这些以后其实有些多此一举,但他还是故意半开玩笑。

    “我姬少司差钱?”她是特别的,姬少司莫名这么觉得。

    看来是认真的了,不把她当做赚钱工具和利益交换,程门远倒有些好奇她会被怎样培养。

    “唉,等等我。”回过神来就瞅见姬少司向楼上走去,他赶忙追去。

    待他跑离后,符流年从书馆门后走了出来,见府?是那个见府?

    刚开门就看见姬少司,她本想凑上去和他聊些什么,可见程门远和他一直聊个没完就等着,怕打断他们他会不高兴。

    她好像听到了些什么不该听的呢,如果能验证是真的话,那还真是天赐良机。

    看着符流年笑,“娘子想到什么开心的了。”陈棽讨好地问道。

    “陪我去一楼逛逛。”

    “好。”

    “难道她还要去练舞嘛。”见她走出门去,书馆里的舞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指不定呢,这就是咱跟人流年娘子的差距。”

    “爬到红阁顶级,她得跳了多少年啊,如今都十八了。”

    “两年有余,哎,我听说她当初是……”

    “哎呀,你就跟我们说吧,她都走远了。”她们外出的次数都是规定过的,除了跳舞看书别无他事,有了话头自然心痒痒。

    “那你们可不能说开去。”

    “放心吧。”

    说不说谁说得准,她们可没直接答应。

    ……

    等到她走到底楼,早就没了人影,看向学徒房门凹槽里卡的名牌,“朝荇是吗。”她暗暗念叨。

    辰时,一边后院。

    “你这手法不对,我教你。”灵瑶说着说着手把手教小人儿掰起白菜来。

    “哇,真厉害,这么一握一掰就完完整整下来了。”

    “这没什么,你刚退了热身体不适掰成这样不奇怪。”

    “今天是吃汤饼吗?”小人儿闻了闻厨房飘来的淡淡香味。

    “是的呢,咱再不掰好,几百号人就吃不上饭了。”灵瑶说着加快了速度。

    几百号人!她不禁冒出了汗,更让她惊讶的是,灵瑶居然还能加快速度,看着她翻飞的手指,她也想提速,结果是捏了一堆汗津津的白菜渣渣,还是老老实实原速吧。

    总算是能吃上饭了,学徒是第一批吃的,所以她还庆幸着。

    白菜汤饼到手时,只见一汪清水里飘着两块白菜,半碗汤饼,揣着颗侥幸的心,她端起碗喝了一口,好家伙,误判了,这是烫嘴的清水,一点油星子也没有。

    手里没有窝窝头,菜里也没一点油——

    她自以为吃饭是能比过别人的,结果还是比别人慢些,这怎么吃得下去,感觉里面的盐都是煮夫指甲缝里弹出几粒来。

    “把碗放桶里,留三个洗碗,其余的去送饭。”

    “扑通、扑通、当、噔……”白花花的碗全埋进了水里。

    “我帮你系着,看着手法,我只教一次哦。”灵瑶见小人儿在那咬着袖子不知道怎么绑,特地给她绑了一遍。

    你要问她回了吗,她只能说眼睛会了。

    待她爬到三楼,发现每扇门前都摆了一张食案,放眼望去好不整齐,“你就负责子初舞姬的饭食。”走上楼去的灵瑶提醒道。

    “好。”

    小人儿腰绑一个口袋,提着桶,在走廊上挪行着,汤汤水水的自然重,每过一张案还得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饼来放着。

    她总归要比别人慢一拍,因为她在桶底看到了自己掰的白菜,白菜都煮过了还怎么分得清?

    别人掰的是白菜叶子,她掰的是白菜渣渣,现在已经是白菜糊糊了,她总得在桶里搅一把,把好白菜翻上来再捞。

    随着负担变轻,她总算能下楼了。

    “朝荇是吧,你替我去把杂役的饭送了。”楼梯上一个学徒对她说。

    “嗯?一人负责一楼呀。”

    “新来的,你莫这么不讲人情,你瞧我这手。”她亮出带着点红痕的手来,“再烫下去可要伤坏了。”

    “好吧,帮你一回,杂役在几楼?”

    “十一楼,杂役跟咱吃得差不多,看你桶里还有些也不用去续了。”

    “欸!那你帮我把口袋拎下去吧。”

    “啧,干嘛要我拎。”

    “有来有往嘛。”

    对方满不情愿地接下了,谁知里面沉甸甸的,回头小人儿已经不见了,等她到楼底掀开,里面还装了大木瓢和长夹子。

    见夕抱着桶往上走着,头顶的牌匾变化着:

    卯冉。

    辰出,巳竹。

    如昰。

    书馆。

    讲室。

    仓库。

    账房。

    之后总算扫到了“役”。

    倒是没食案,只是叠了一摞碗,好办,她将碗一字排开,抬起桶一顺儿倒了下去。

    “咦,小蟋蟀,啊不,小娘子。”

    感觉谁叫了她,猛地一收桶,回头看原来是程门远。

    “难得还有人送饭,小娘子辛苦啦。”

    嗯?难得?她还没反应过来,却看见程门远对着汤饼突然笑了起来。

    “楼上还有一个老杂役,他牙口不好,人也佝偻,你将饭给他送去吧。”说着他还把两唇包到牙后,假装有胡子一般凭空抓了抓。

    “哈哈,好,我这就去。”见夕被逗笑了,哪还思考什么,便上了楼去。

    应当是很有资历的老人了,门墙俱是沉香木打造,里头还熏着香,“唔……芸香。”小人儿走到这里大气也不敢喘,感觉拎着的菜桶子都升华了。

    她蹲到门边,木托盘上放着一只空碗,一眼就看出了它和其他碗的不同,是只白得透明的瓷碗,只是……

    只是碗里还有点油渍,“嗫,怎么能怠慢了老人呢,碗都没擦干净。”

    她抹了几下,没干净,下意识吐了一小口唾沫用袖子再抹。

    等她往碗里倒的时候,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除过汤饼还“啪嗒啪哒”掉出一坨菜糊。

    “老人家,夕夕给你省了牙口功夫,莫嫌弃。”接着她轻扣了一下门,赶紧拎桶离去。

    “吱呀”门开了,是蹲坐在地上的姬少司。

    他还想着谁上楼来品香了,听着小人儿絮絮叨叨,他便来了兴趣,一开始只是在坐榻上坐着看书,后来哪看得下去,回过神来已经蹲在门边了。

    瞅着碗里的菜糊汤饼,清汤寡水不说,汤饼早就和菜糊坨成一团了,难道用她的鼻涕“反哺”她的手被发现了来打击报复?

    不对呀,还说什么老人家,他二十岁风华正茂好吗。

    他本来已经吃完饭了,看着这天降加餐,还是动了筷子,果然,好难吃!

    学徒餐剩菜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他吃得都要长皱纹了。

    关键这东西糊在嗓子眼,他还得喝两口汤化原食。

    他绝对想不到这东西不仅仅是她亲手端的,还是亲手做的。

    “老爷爷对不起。”见夕跑下楼的时候还在内疚。

    ……

    很快到了傍晚,俩人又在那里择菜:

    “三楼那后来怎么没见你收碗?”

    “什么,还要收碗。”

    “子初舞姬哪来的仆役洗碗,而且几百只碗都要按顺序叠好放进桶里回收清洗。”

    “那怎么分得清呐,都是白碗子,难不成碗底有序号?”

    “对呀,我以为看着其他楼收碗也会跟着收,后来还是我帮你收的。”

    “谢谢你了,不过,我后来又被叫去给杂役送饭。”

    “啥?给杂役送什么饭,他们作息不固定,会自己下来寻吃食,他们是最后一批吃。”

    “可是有人托我去送。”

    “谁?都是一人管一层。”

    “一个手上有珠串的学徒给我看手,说烫伤了,红红的还。”

    “是派去洗碗的那个吧,学徒里就她珠串带手上,洗碗的和送饭的有什么干系,冷水洗也烫不伤啊。”

    “啊?”

    “是看你是新人摆你一道吧,看看是不是差不多。”灵瑶在自己的手上抽了一下,手背倏地红了。

    “还真是。”

    “不是自己的活儿就别揽来了,故意摆你也好,推脱给你也好,阁里等级森严,也制度公平,安排得当,不会轮到要你帮忙的时候,要做也是大家一起将任务匀开了。”

    “那若是真需要的人呢,这怎么分辨。”

    “看,是不是有来有往呀。”

    “就像,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小人儿总喜欢往吃上想。

    “扑哧,对,一直喂你不求报的,是你阿娘,没必要给别人当阿娘。”

    听到这里,小人儿的眼神慢慢暗了下去。

    “饿了吧,吃饼。”灵瑶见状掰开半块栗米饼塞小人儿嘴里,舌头触及久违的甘甜,她也只是无力地咀嚼。

    ……

    晚上终于可以歇息了,和灵瑶告了别她便往自己的小蜂巢走去,蜂巢,真的像蜂巢一样,她仰头,外头的月光正好照进红阁。

    顶上的叶形瓣莲花纹藻井,团花、菱格纹外还有一道茶花纹,斗拱的纵深在明暗之间立现,月光如仙女的白练,大方而飘逸地擦过它,四周一片寂静,突然有什么阻隔了月光,只留下浅绯的暗淡荧光。

    她有些害怕,忙开门走回了房,却见连窗都是泛着红色,她连忙躺到榻上瑟缩起来,不会其他东西也会变红吧!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也都再无异常,她便凑过窗缝去看,隐隐约约看见这红色在随风微微起伏,帘子?她只能这么想,总算能让自己安心些,她在榻上像个“大”字一样摊开身体,不像平日里那么快活,反而有一种空虚。

    好想被抱着,好想好想。

    劳碌一天已经很累了,迷糊之间她猛地感觉有人推了自己一把,心跳顿时加速。

    哈,姐,阿姐,为什么要推我,你靠近我对我说一定要信任你,转身就把我推到池里,我要是半点没练过憋气,不就完了吗!

    小人儿心脏脉搏逐渐加速,她感觉一阵燥热灌上头顶。

    不会的不会的,她回忆着那日的情形,却是头痛欲裂,但比头更痛的,是心,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她也没做错什么呀,不,她错了,她不应该看见那一幕,不应该看见父亲和那女人的下三滥勾当,阿姐是因为这样而讨厌我吗?阿姐不是说过最疼我了吗,这句话可信吗,阿娘,夕夕委屈,夕夕想回家,这里不是家,不是……

    她抱着头在榻上翻滚挣扎,最后脱力昏睡过去。

    但是梦里,那个让她又恨又爱的阿姐,却出现在了,她们一起在见府厨房揉着面,她把面粉往阿姐脸上糊,阿姐也用沾满了面粉的手揉她的脸,她们咯咯地笑着,不知道谁吹了下案板,一时面粉飞扬,大雾一般,“阿姐?”她叫喊,猛地有一双手从雾中伸出,向她扑来,啊,她再一次掉进了那池,水淹没她,呛她的喉咙还不够要把她的胃胀破!

    “哈啊。”她从榻上做起来,衣裳都是冷汗和背紧黏在一起。

    “唔,呜,哈啊,呜呜——”委屈随着酸水涌上喉头,她抽泣起来。

    这时她感觉隔壁有人捶墙,一下两下三下,过了一会儿,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

    “哭甚么……别的姊妹第一夜也都是哭,你忍我我忍你,哭过一次就作罢吧……明个还得起大早……哭完就睡吧。”

    她便也不在出声了。

    那一夜,她学会了无声的哭泣。

    那一夜,是她最后一次喊自己见夕。

    从此:

    她是藻井里的水草,迎着朝阳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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