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清晨,就有数辆车经过,这已经是第二天了,之所以昨日没听到,只因这些车队实在太会隐匿声迹,总是刻意驶到前一段路去,好像唯恐惊扰了府中人似的。

    那么小心,是个谨慎的皇帝。

    “娘子是不晓得,春桃可是听见了,我还想着见府出了凤凰,老鼠都要赶早来打洞哩。”春桃笑着打趣。

    “你呀,睡得那些沉,老鼠掀翻被褥了你才醒罢。”芷清正在洒扫庭院,听到这一句,也笑了起来。

    “好啦好啦,老鼠这老鼠那的,天晓得我进了哪个墙洞洞。”见月枝擒着帕子,用腕子点了点春桃,指了指芷清,故作斥责的意味,却是绷不住翘起嘴角。

    可真瞧见了那漆红的箱子,她反而笑不出来了……

    “娘子,明个就是吉日了。”这一天似乎过得格外快,春桃轻轻唤道。

    见月枝就坐在雀衔葡萄藤铜镜前,呆呆看着自己脸看得出神。

    春桃今个已经给她梳了得有三个发型了,这婚服不好乱换,但鞋子总可以随自己的意,如果把见月枝试过的鞋子摆在小院里,一步一双地走过去都快能从院西走到院东,她好像故意要把自己陷进去,扮演“满心欢喜”的新妇,仿佛这样就能麻痹自己,让自己觉得是在走向心中所爱。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这个可能有多大,万分之一吗?万分之一,那星星也该砸自个儿脑袋上了。

    这种幻想在这时对她来说没什么吸引力,心脏像是吸水的棉花比铅还要沉,走到床边时只像一具行尸走肉,可外表看起来就像从小到大被亲戚所说的那样——“文静”。

    这种被安排的感觉始终让她不爽,她是薛华手里的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是见子琅成为皇亲国戚的垫脚石,却不能多做一点自己。

    她也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能像以前一样了,小的时候,她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大了些,又被家仆好生伺候着,就像所有的大家闺秀一样,该学的学,该见的见,可现在不同了,哪怕之前有千万双眼睛盯着自个儿,那大多是都是关心的,到了明天,那千万双眼睛里大抵都透着刀剑似的寒光。

    是的,她和所有的大家闺秀一样,总要面对入宫的事实,就算不入选也会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娘子。”春桃不是个傻的,见月枝不说话,可是眼睛里的悲痛都要溢出来了。

    她坐到了见月枝身侧,用手拍拍小主人的肩,发现居然如同一块老砖,便又攒起手掌在她背上刮起来,一下一下。

    见夕走了,还有见月枝,在她们的生命里,春桃一直都占着姐姐的那个位置。

    “桃。”见月枝勉强地掀开被角,示意着春桃。

    这——多少是不合规矩的,哪怕幼时和小娘子们也有一起同睡的经历,但……当对上她的那双眼睛,她又有什么但是呢。

    “等我当宫女攒够了钱,就好买下田地了,见府的油水哪够多,娘子这是给我送机会呢。”春桃说是这么说着,但是一旦入宫,哪有那么容易出来的,脸上是笑着,心里还是苦涩。

    可她不能眼看着见月枝孤身入宫无依无靠啊,她顺着见月枝的头发,一遍又一遍,“春桃高兴还来不及呢,来不及,等娘子领了春桃去宫里转转,看看那红墙到底有多高,宫里的场地有多广。”

    说着说着,声音慢慢弱了下去,她在克制自己。

    “还有夕娘子呢。”她一直转移着话题,“等娘子进了宫,夕娘子到底在哪,咱也有能力放开找了……我们都知道的,她还好好的呢。”

    这么一点,也是点到她心口上了,这几日她一直不敢想就是怕入了宫再难见到见夕了,进宫是多大一把双刃剑,能找到便难见到,想见到又难找到,偏偏这把剑她得握在手里,不得不。

    但是这好处被说出来,她又觉得有些宽慰,终于松快了些,“松快”?是这么说的吧,夕夕这个泼猴似的人物,没人在旁规劝照应,还好否?又究竟在哪处呢……

    在迷迷糊糊中,见月枝发僵的身体终于舒展了开来。

    时间不会因为某一刻停留,朝阳也逐渐升了上来。

    终于定好了装束,外头也没人催促,见月枝这时候倒有赶着上学堂恐误了时辰的心虚。

    从几日前选秀直接被改为钦点,而自己却收到了皇后直通车的通行证时,她都还没晃过神来,想天想地想不通,这当朝圣人,为什么要选一个前朝县主和一个文官的女儿,为了皇室血脉和免外戚干政两手抓?但现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终于是走进了现实。

    你不能说那个连名字都没有透露的男人完全地走出了她的心里,她还荒唐地抱有最后一丝期待,她走过了见府的池塘,厢房,花园,望着那低矮的墙,飞檐翘角也框不住的广阔的天,都不曾有一丝他可能存在的痕迹。

    当她把头低下去时,一颗心也沉了下去,若不见,就不见吧……

    但这份悲怆立马就被打断了。

    “月枝娘子。”芷清喊住了她们。

    “怎?”

    “这是母亲特地赶工出的腰饰。”她捧出一条串满了珍珠的腰佩,“她虽没能一直陪在娘子左右,但是每年攒下两颗珍珠,为的就是将腰饰做成今天送给娘子。”

    “婆婆。”抚摸那粒粒虽有参差但光泽不减的珍珠,见月枝终于了有了今日的第一抹笑,“替我谢过她。”

    “娘子,我想随你们一道入宫。”芷清也不多忸怩,“是我自己的意思。”

    “婆婆年事已高,你总要伴她。”春桃说道,她哪知道芷清的心思。

    见月枝看着芷清,沉默了一会儿,便开口:“快些吧,车队从这赶到皇城也有些路程。”

    “好。”芷清听到这里自然有些压抑不住地喜悦。

    不仅是为了接应,她还有个心思在里头。

    昏礼,顾名思义,就是在黄昏时分举行。

    一路上春桃和芷清两大护法一左一右,你一句我一句,跟上课说小话似的,见月枝坐在轿里也就没那么乏。

    哪怕再大的轿子,四四方方笼着你,那也是逼仄的,木制的轿体是乌红色的,丝绒轿帘也是正红色,外头的天光只能透进来小半,她算是知道了为什么别国别部的使臣永远说不清楚皇城里结构究竟如何,她还是好的,不走回头路,放在他们身上,一律在皇宫外兜上几圈才给放出去,不是想刺探么,让你探个够,任你有在好的记性,脑浆也给摇匀了。

    你也不好说什么,这叫怠慢么,这还是给你好生伺候着,你要是说句不好,那才是挑事。

    纵使有垫子坐着,脚垫搁着,那一下一下有韵律的步调虽然不仔细感受不易察觉,但总给她一种运向深渊的感觉,就在这时,她想到了母亲死亡的那一刻,是否也是如此。

    在逼仄的空间里,她就像一块糕点,放在严丝合缝的盒里等着被吃干抹尽,再怎么挣扎她也摆脱不了恐惧,无力,还有身上的这身嫁衣……那个精巧的楠木垫脚凳咯噔一下被她踢翻。

    “娘子?”外头有小声的询问。

    “无事。”她不需要作解释。

    少女从扇子的柄里抽出一张纸,哪怕翻来覆去看,上面也只有一句话,她把她揉进手里,可是一感觉到汗洇了上去又立马把它展开细细察看,终于是轻轻叠好掖到袖里。

    “把冗杂细碎,不属传统的撤下吧。”李瀚看得出那些大臣“建言献策”里的殷勤,但一条条一件件地都是往见月枝身上压……他舍不得。

    怕她害羞,这一天里,皇宫里的人都不得在花轿经过的路附近来往,可进了这宫里,芷清倏地就收了声,哪怕春桃胆子再肥,哄着见月枝的声儿也得小个七分,不用提醒,轿内的人都知道 ——入宫了,从世界安静的那一刻。

    “呀。”不知道谁在外小小惊呼了一声。

    见月枝本还奇怪,很快头顶传来的淅淅沥沥就证实了她的猜想,大婚下雨,阿娘也没告诉过她这是什么寓意,是吉兆,还是不详……

    “老天爷知了龙凤呈祥的喜讯特地降下甘霖。”

    “这是喜雨啊。”有人在外头说道,圆了这突然被打断的场面。

    喜雨,吗?

    “娘子,下轿吧。”过了一刻功夫,轿帘外传来了呼唤声。

    她愣了一下,掀开了帘子,外头正举着一把红伞。

    想来是怕雨湿滑了地面,也搞得轿子吃水湿重,让人不好抬轿颠了她。

    她还没适应被人这般伺候,自然地接过了伞,好在当她真正直起身来时,外头的人都人手一把伞,不至于有夺伞的失礼。

    又是红色,还是红色,芷清在她身后和另外的宫女微抬起嫁衣后摆,春桃则在旁用伞虚虚地护着她的一侧,最夸张的是老宫女生怕她沾了半滴雨似的,除过春桃那边,一个个用伞把她包灯笼似的围起来,在一柄柄红伞之间,她只是叹了口气,继续在红墙内走着……

    虽说一上来,李瀚就是俭政,但是这昏礼办得还真是不含糊,一车一车的礼品考究不重样那都是小意思,行礼的大厅那是从里到外洒扫了三遍,得亏木质结构都没秃噜皮,不然李瀚高低得给它们再打个蜡,李圜那时候的黑暗审美残余是来不及大整改了,所以全都换上了绸缎做软化装饰,陌都的蚕吐丝吐得从来没有这么迫切的想要直接变成大扑棱蛾子过。

    这么华丽丽的一条龙服务,这俩主角可以是一个都没仔细看,一个目光全在另一个身上,一个盯着扇子想着可别看我了。

    听到“礼成”二字,见月枝大有一种被监考官盯着做完卷子终于挨到收卷的喜悦。

    一天没喝水没吃东西是什么感觉,就是像见月枝现在这样,嘴唇、眼睛好干,枣子、花生好香,大脑的供血已经不足以让她去猜想等会儿的来人是刀疤脸还是鞋拔子,毕竟她的肚子已经忍不住要打鼓了。

    就在她举着扇子做着要不要起来吃点的思想斗争时,听到了来人的脚步声,下意识便往后挪了挪。

    来人当然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

    “无事。”李瀚轻声说道,“是我太操之过急,我们……”来日方长这四个字在一瞬的思考下没有说出,“今日多劳顿,娘子早些歇息吧。”这一口一个我,一口一个娘子的,真让人觉得他不是皇帝,那个睥睨天下的九五至尊。

    还有这声音,好是熟悉……

    就在红烛彤彤的光里,她有了一丝本不该有的幻想。

    “贼来须打,客来须看。”她轻轻地说道,在那试探里还有些娇嗔。

    这是他今天听她说的第一句话。

    “嗯?”这句分明是寻常人家迎亲的说辞,李瀚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见月枝,哦不,那把扇子。

    薄薄的红纱后,扇子的主人似乎也在好奇听者的反应,但这位娘子八成眼神不太好,稍稍把扇子撤下些,这四目便相对了。

    一般剧情进行到这里,女主角心里都该发起弹幕,比如,见月枝啊见月枝,你在干什么,但是见月枝不会,或者说她的脑壳已经宕机了。

    羞愤在看到这个男人的脸时又转成了惊讶,不知道是万幸还是不幸,居然是他!真的是他,一时间,眼眶微微发潮。

    “本是何方君子,何处英才?”李瀚模仿那姑嫂打趣的语气,替她续上那话,自己都没发觉,眼里盛有多少温柔。

    “哈。”见月枝低低哈了一声,恰是这一下,头顶上玩绣球的宝蓝色小狮子也不由扭扭屁股,引得她不自觉去扶,这一切在李瀚眼里都变作娇羞,心波不禁漾了起来。

    他走近了她,她也没躲。

    一只大手抚上了凤冠,“我替娘子卸下来可好。”

    皇家对这个皇后的重视全在“重量”上了,这一天的路程下来,凤冠都快成了第二个脑袋,见月枝抿了抿绛唇,微微点头默许。

    “月上柳梢头。”李瀚细细理着她的发丝,将凤冠取了下来,“人约黄昏后。”

    男人殊不知他的鼻息拂在她绒绒的鬓发间,撩拨得她呼吸一窒,好像一个大喘气,这一刻的暧昧就会破散似的。

    少女垂下眼眸,任由睫毛的微闪翘起眼前人的心尖,她该叫他什么,李郎,郎君,还是……

    “圣人,我的心都快被揉皱了。”偏偏就在这时,对他的怨气似乎可以有了释放,怨他为什么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怨他一去多日杳无音讯难知生死,怨他只是空许承诺……

    她又气又恨,本以为就要永远的失去他了呀,可就算是“失去”,她又是什么立场,想着想着,那只因为举扇而累了的手捶到了男人的心膛上,一下一下,却是愈发地轻。

    男人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这握只能说是圈住而后慢慢地收紧,生怕一个不小心捏碎芦管似的,把她蜷起来的手展开,按在自己心上。

    嘭!嘭、嘭……

    因为怕她知道的越多她就越危险,一直瞒着她果然还是带来了莫大的委屈,自己所认为的惊喜也许是一种煎熬,她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坐上了花轿,在她心里他是个骗子吧,羞愧与心疼一时充斥了他的胸腔,他准备安抚她,对上她的眼,他不敢随意许诺。

    “我让你等太久了,允许我赎罪,好吗?”

    傻瓜,她要的不是他的赎罪……

    可他的目光像一杯酒,饮进温柔、后劲太足,她又不由得眯缝起了眼。

    李瀚也不是只通诗书的书生,见月枝见他倾下身来还特地眯上了眼,结果——

    一股浓郁的枣香窜入她的鼻子,枣子正被喂到她嘴上,两只指尖的温度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这一刻,两串心跳真正地同频。

    她感觉一切都从胸臆中彻底释放了。

    一张纸条从袖子里悄悄地溜了出来,在手指翻动时那些不经意的触碰之间,松动,绽开,舒展,酥软了,最终被摊在床上,没人注意到它,温柔的笔触赫然纸上:

    我会去见你

    ……

    “娘子,我是真没看出来你是个会炸伙房的。”春桃无奈道。

    在独属于见月枝的小灶里,她的手上是一盏红枣莲子羹,背后却是满目狼藉。

    只是简单整理了一下,她就迫不及待要跑去李瀚批奏折的书房,生怕凉了。

    “饱了。”那不必然饱了,每每他端着她的大作喂自己第一口的时候她都这么答,毕竟她做饭都是“一式三份”,两份难以下咽的,一份刚好可以吃的,这失败品一号就是春桃和芷清分而食之,二号就是见月枝自我消化,这外人见了谁不夸一句内外贤淑啊,哪个上司会每天变着法儿给自己的下属整上一份热乎的!

    捧着这碗莲子羹,李瀚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么些路在,每次到自己嘴里第一口都是温的,她都是趁着烫的时候一路赶过来的呀。

    他捧起她的手:“累到你了。”

    近冬日了天冷,见月枝肆意地感受着相近于自己的温度……

    “怎么,外头气候把枝儿冻着了。”李瀚望着面前红扑扑的小脸,哪里去寻得素日里清冷温婉的银盘儿。

    “是圣人冷落了羹汤给恼的。”见月枝把头别向桌上的汤碗,浮烟浓淡,在那黏稠芳香的汤面上袅袅伸展。

    李瀚腾出一只手来端碗,倒不像只为解渴的行脚夫那般粗野,袖口微微垂下时,温润如玉的手腕总能三两笔把他的书卷气勾勒出来。

    “甜而不腻啊。”不腻,就是有点齁。

    “清润爽口。”莲子脆到好像没熟,很有自然野趣了,但莲心去得很仔细。

    李瀚不得不说是个菜品翻译大师了,但其实只要这碗食物是她做的,他便甘之如饴,而只要听到这句话,她便觉得足够。

    “来。”李瀚起身给见月枝搬来一个胡凳,凳面上还裹了一层细麻布鸭绒软垫,生怕她从哪处过了凉气。

    “皇后替吾研墨可好。”李瀚从旁抽出一根墨条,微笑道。

    “好。”见月枝虽然从小到大见过不少珍品,但到了皇宫才知道什么叫奢侈,低调的奢侈。

    墨条到了秋冬季节易裂,在东南方虽说稍好,眼前的这根不仅细纹寻不到丝毫,甚至还“浑厚”不混沌,一如——“乌玉”

    “皇后好眼力。”李瀚听到她不禁惊叹出声,称赞道。

    居然真的叫这个名字吗,她在心里一惊,转而找出一方砚台,滴上三两滴清水,敛起袖子试着研磨了起来。

    而越研磨她越抑制不住惊奇,一股浓郁的药材香味奇特异常窜入鼻来,这就好像上学的时候把玩到了同学的高级文具,转头一看那人还若无其事。

    但是这墨条下墨极慢,她偷偷用手指蘸了点在桌上,不一会儿便灰了,所以要霍霍很多才能变黑。

    他这边不急着用墨,哪知道那桌上多了一朵五瓣墨茶花。

    “枝儿。”李瀚见她仍旧在那研墨,轻声唤道。

    “嗯?”

    “应该是这样。”

    她感受着肩膀上他看似柔柔的一搭,实则对肩胛,锁骨,脖颈的往返摩挲,因为漏出衣领而微微发凉的后颈此刻不争气地肆意吸收着他掌心的温度,不由得汗毛倏地立起。

    他帮她正了猫着的身子,托起膏脂般滑润而不粘腻的下巴尖儿,一掌握住她的手,便在此研磨了起来,“如此才不至于尽失了气力。”

    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抽离了身子,正望着她。

    怪怪的,她心里想着。

    而李瀚虽然坐回了位子,那么正着身,提笔写字,波澜不惊,嘴角却是微微一抿,回味着她的满脸绯红。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处理好事物,而转头一看,见月枝正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等他从旁取出一件斗篷想为她披上时,又禁不住伸出手想逗逗身前的妻子,可手指才碰到她的鼻前,她便又喃喃着反转过脑袋,可这一转,他便忍俊不禁:这脸蛋儿上居然绽放着一朵小茶花。

    一如披风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弱红光的朵朵红茶花,我还没来得及跟你道来与你的初遇呢。

    “圣人。”季述刚从门外进来就见到李瀚在给见月枝披斗篷。

    而李瀚只是笑着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是想不通李瀚干嘛要拿乌玉来给见月枝研墨,下墨又慢,磨得极浓了才能不至于显灰,褪色快也不便于办公……

    时间在皇城里总是忽慢忽快,当你想要蜜里调油的时候,总会有一条鞭子抽来让你快马加鞭。

    “臣欲进言。”

    李瀚一看,这不是个没铲完的臣子么,不想着安生一点滥竽充数,窜出来是做甚?

    “圣人,如今拨乱反正,战乱平定,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却有一点不足定民心。”

    那臣子边说还边暗戳戳地瞅向李瀚,见他还神情自若便又续上:

    “百废待兴而龙嗣未现。”说着,他在胡子底下舔了一下嘴唇。

    “如此洞察天机,是哪颗星星告诉与你?”李瀚见他终于憋出大招,大笑起来,要不是没顶着夜观天象的差事,别说民心了,他怕不是把这个也叠加上去,还真是比生产队的驴还要着急。

    底下那些性情中人也不由得嗤笑出声,而尉迟古直接是笑了出来,声虽不大,但是足够嘲讽,不得不说,他能经过这么多朝的沉浮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下画风来了个托马斯回旋。

    真是没想到,在这早朝上能抽出这些时间来讲的不是什么江山社稷,各地民生,而是劝皇帝纳妃,原因是什么?娶来的皇后肚子还没鼓。

    这样的情况下,见子琅是最不好出声的,心里却在腹诽:怎地,还要给皇帝送个肚子是鼓的上去,但作为新晋的皇亲国戚他还是把话咽下了。

    好在这个话题的生命实在短暂,很多人都只是当一个笑话,不过他们可不怎么敢提及这个笑话,哪怕是在私底下。

    过了两日,在一宴席上,在众大臣惊愕的目光中,李瀚的旁侧赫然端坐着见月枝,这次的牌面可不小,许多朝廷要臣皆在座,他们想不明白,一介女流除过后宫是如何坐在他们头上的,看向李瀚的眼里多少有点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揣测在。

    见月枝敢恐不敢言,只能强行端着,但常年的敏感使她不经意地用打量着底下的臣子。

    底下并没有罗莽,只道是腿疾不便露面,只是由一个新人坐镇,叫甚么连舜,说是征战有功。

    “皇后。”李瀚开口,“方才户部提及的‘人皆俱老矣,无所依’之事,有何见解?”

    闻言,她心头一惊:这不是他之前问过她的吗?

    “私以为……”就在众臣子都以为她被问住的时候,见月枝看向众人:“可采用广纳‘采诗官’的法子,既花甲之年众多,可在各地划分区块,招徕此年岁之间的老人采集各地诗词,每月统一收集上报,其人日常由朝廷补贴,以达到维持生计又让圣人、众臣得知民情,观风知政。”

    “好一个观风知政。”底下有大臣听此不禁心潮澎湃,不过此人是个武将,但也只有武将才能更深刻地体会到这个“人俱老矣”,此次征战,有的半百老人都上了场,若不是胜了,谁能知道会如何,三四十的战死沙场不在少数,他们的家属该如何安置,什么才是长久之计……

    历史上的举措她引用得不卑不亢,也改得颇有创新,只有这些人才能将最真的话送到皇帝耳边,相对的,还让他们自食其力而不劳累,有尊严地活着。

    底下的见子琅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女儿养在深闺能被皇帝青睐,又在此神采奕奕,但他之所以不说话还是因为见月枝就算如此大刀阔斧还是太天真了,天下大同在他看来是永远不可能实现

    的,到皇帝耳边的话总是经过层层筛选……并不是谁去采来的问题。

    见月枝将头偏向李瀚,满眼满心的都是“我说得对吗?”

    李瀚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只是微微一笑,面向众臣子说道:“所言有人异议否?”

    “……臣,无异议。”

    众臣看着这个“出头鸟”,这个罗将军,众人喊的罗大、罗二都是他所出,在他看来已经没有何所惧的了,又是世家又是功臣,一层一层叠得比他身上的盔甲还厚。

    “臣无异议。”其后附和的都是些个墙头草,早些年有着荫封,建言献策太难为了,察言观色那是小瞧了,因势而动还是好把手。

    还有大臣怕还是摸不太清李瀚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是让后宫干政?

    尉迟古和见子琅一类的还能说什么呢,目光示意便是,他们更清楚这场话题的意义是什么。

    “既群臣无异议便择日实行,还须由各部共同商议细则。”话毕,他的目光才转到了她的身上,好一个“百废待兴”,我看你们还废不废得。

    连舜看着上头坐着的皇后,心想:也姓“见”么?

    剥壳荔枝似的脸,宝蓝长裙和暗金掐丝嵌玉璎珞只露出半截粉白的脖颈,凌虚髻上单插着一柄玉露金钗。

    台上的见月枝并未察觉有一束目光看向了自己。

    待人走完,见月枝实在按捺不住,把身子转向李瀚。

    “退下吧。”李瀚手向外摆了摆,示意四下的仆从。

    “我知道的。”她坐到他身边,如释重负般直直将头怼向男人心膛,两只手拽住他的领子不再说话。

    “所以我让他们都看看,我的皇后是如何。”李瀚将手拍在她的后背,帮她一下一下顺着气。

    “你做得很好。”如今的答案比先前更加完善,更贴合实际,这说明了她的随机应变和长久思虑,虽然还显稚嫩,却是不错了。

    “我……”见月枝将头抬起,“还能更好。”

    李瀚见到她坚定的目光,一时错愕,转而又笑了,“好,我看着。”

    “见子琅。”

    宴毕,尉迟古叫住了见子琅,“叫了你三声了。”

    “尉迟。”这种称呼当然是私下里叫叫了,不知道他有什么事,不过,居然叫了这么多声了吗?

    “不管是内外,你都小心着点吧。”尉迟古比见子琅高了一个头,此时看来有些居高临下。

    他还是难得地打了哑谜,这算是温馨提醒吗?见子琅也没多问,毕竟他已经走远了。

    尉迟古说白了对谁都不客气,但要放到几年前还有人比他更硬气,那就是他老娘,贵族嫡女嫁与皇族子弟,她在时两朝都不敢往尉迟家头上动土,但她彪悍却不是悍妇,有着雷霆手段处理异类毫不手软,要说她一生里有什么疏忽,大概就是离梨。

    离梨只是一代歌女,其实在当时看来,歌女比起舞女总给人一种沦落风尘,流连在推杯换盏间的感觉,你若开嗓好像就把那意境给打破了,能登什么大雅之堂?当个金丝雀罢了,况且每个人嗓音有着天然的不同,不像跳舞,哪怕你手短些,人矮些,一跳起来总归是齐齐整整,既然如此不易驯服,那就直接打入鄙视链底层。

    但离梨却不把这些当回事儿,不一味随大流地融进群舞里,而遍地的舞坊里,反倒是她这样才能冲出重围,她从诗人那里取经,学堂对面偷师,每每有人在引经据典地高谈阔论,她便仔细地记下,久久熏陶如此才能写下诗文。

    她也想和他们一样有学习的权力,可她本就是个孤儿,烟花巷外被一个拾荒老妇捡到,可才长到八岁,老人就撒手西去,她寻了和老妇一样的拾荒人和她做戏,约好了末了五五分成,而那人虽假意答应,最后却反咬一口,抢了钱扬长而去,除了她手里拽去的一星半点。

    有那么一个女孩,坐在舞坊的大厅,笑得比哭的还难看,她知道自己这下是真正被遗弃了。

    在一个清朗下午,红发白衣的少女逐渐走进湖水,殊不知一双眼睛正注视着她。

    尉迟古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七八岁的少女如此举动,第一时间不是冲过去解救,他不是个好事的,倚在俯身而下的柳树腰上一脸玩味。

    哪知少女撩起了被浸没了大半的裙摆,他四下看去,本还交叉着的手也是难绷,在空气里瞎扒拉起来,好在四下没人,不对,什么好在啊!这场面咱也没见过呀。

    随着少女手上的幅度大了起来,本以为将是春光一场,目光追随过去,谁知道——

    她洗起了衣服!

    那一日,她与胡搅蛮缠的酒客推搡间,浊酒洒了一裙,她飞也似的逃出来,当然脸上还挂着坊主给的一巴掌,她没哭,只是默默地揉搓着手里的裙子。

    洗着洗着好像自己的心也被洗干净了,不知不觉间她哼起了歌,比起有腔有调,有词有句,她更喜欢“白着唱”,想怎么唱怎么唱,任由歌声像绵绵的柳絮拂过微风,掠过水面,转而化作白羽振翅向天空飞去。

    可唱着唱着,背后传来了水划动的声音,她闻声回头就对上了一片黑影。

    当然,是湿漉漉的黑影,被她顺手给泼的。

    “呼。”他咧开嘴角,湖水顺着线条粗犷的脸部轮廓滑落下来,“得亏现在是夏天。”

    也就是她转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衣摆上的深红色不是血迹,而是酒渍——歌女么……

    瞅着这堵墙,不,这个狂徒的面相,不像个好人呐,于是她的脚在水底悄咪咪地往边上挪移。

    可是挪着挪着……

    哎?“哎!”她踩到了什么石子类的东西,好在她往日练舞,还是有点底子在,有,但是不多,秃得比她荷包还光的湖面,她只能在那一瞬间拽住男人的腰带。

    当然,光拽是不够的,尉迟古下意识地伸手往前去揽,这才没让她完完全全地成为落汤鸡。

    也是在那一瞬,红褐色的头发如海藻一般在湖水里蓬勃开来,水溅在她的脸上,就像清晨的露水撩拨着花瓣,细小的雀斑居然在阳光下得以如星星般闪耀。

    野兽和百合花的故事,由此意外而仓促地展开。

    但是花期总是短暂的,美好的花总是会被人盯上。

    尉迟古的母妃想要直接铲除离梨,但她没想过像她一样的人是如何长这么大的,离梨察觉到苗头的第一件事就是做戏假死在舞坊隐退,这一来也免了自己的赎身钱,而后把这几年攒的钱全都埋藏,断绝与尉迟古的任何联系,就在这段潜伏期里,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度过的。

    而等到尉迟古与她见最后一面也没有把她带走,他给她钱,她没有收,只有最后一个虚幻的期望,而那个期望最终在他走后几个月化为泡影——他与贵族嫡女成婚。

    在尉迟古那边,在原有的生活和他的爱情之间,什么该放下,他还是分得清的,说媒的把那贵族女子的倾国倾城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可等到那扇子一却下,他一看,还真是,鼻子长在鼻子的地方,眼睛长在眼睛的地方,但既然不是她,那一切就都无所谓了。

    而就在三年后,陌都出现了红阁,离梨也用手段炒作所谓的舞坊排行,一时她的身价连同红阁水涨船高,开了到皇宫献舞的先河还不够,她自掏腰包广招那些大家小娘子去学专业舞蹈,短期试教有成效之后,她就知道这波风险投资对了。

    她站到了那个老王妃不敢轻易拿捏的位置,而姬少司的出生却是尉迟古过了很久才知道的。

    他想过如果那一日自己没有忤逆母亲而独自走回去,是不是就不会遇上她,不会发生这些,但这是不可能的。

    “郎君。”外头仆人喊道。

    “来了。”尉迟古看向眼前的青年人。

    “见过尉迟爷。”

    “你也知道如今势头正好,你那舞坊在陌都也是位列第一,我有一意,荐你入宫,把你的舞坊变成皇家的舞坊,可好?”

    “承蒙厚爱,但姬某深知技不如人,离专为皇家献舞还是甚远,且如今战事尚才平定……”姬少司停顿了一下,“未必是顶顶好的形势,依我看,发展歌舞已不是长久之计,现如今,也有了关闭红阁的意思。”

    “关闭。”那可是离梨打下来的场子,不过他说得也对,自己之所以想做什么皇家的舞坊,不过是为了把他拉拢到身边。

    不过要说什么父子情深,倒也没有,眼前的男子几番过来,凉薄如故,如果离梨还在,大概也是这样吧,更多的还是自己的那个小儿子不争气,便放羊似的养着,这个大的,虽说是个私生,好歹还有些用处。

    “既你意已决,吾便不再多插手,若你需要,大可开口。”看着姬少司坚定的眼神,他也不好说什么。

    “那就谢过了……阿耶。”若阿娘在,会让他认亲么?也曾希望看到这一幕么?但一切都是物是人非,他对他是有恨的,如果不是他,自己和阿娘不会如此。

    而自己如今能站到他面前,那也是站在阿娘打下的江山上……所以,顺藤摸瓜找到这个男人也是,如今喊他父亲也是,都在预谋之中。

    听闻此,尉迟古愣了一下,这个词他还是第一次从他嘴巴里听到。

    两父子,一个深情是假,一个假意深情,互相算计。

    不觉得恶心吗?有一个在舞坊的哥哥。

    尉迟懿炔只比姬少司小上几个月,派人打听到尉迟古的这番算计和姬少司的那声喊爹,后槽牙差点给他咬碎,之前他只是怀疑姬少司的身份,本想着自己老爹风流一世,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他又不是全傻的,混在皇城里,当然知道他老爹的用意,于是计上心头——不是舞坊出来的吗?那就回舞坊里去吧!

    这开宴期间,罗莽别处也没去,把军师召来了,那日血溅帐篷的只是那个假意上药的细作,之所以做这一出戏,无非就是杀鸡儆猴,让外面的人看看,可别在军营里漏出马脚。

    他三言两语就把军师往沟里引。

    “小将军。”军师这时的目光倒比在战场上敏锐了许多,“你这是怀疑老臣?”

    “老臣跟着罗老将军征战无数,又将经验传授与二位郎君,一同冲锋未尝退缩,依老身见,是小将军受了挫,从而犯了狐疑吧,而战场刀枪无眼,又何必作茧自缚,失了将才的果断。”

    好家伙,打感情牌,这不是罗莽看不出来,只是这个军师先前也曾立下不少功劳,怪他大意,对太后势力的渗入后知后觉。

    如今这根刺,想拔也不容易,抓起一个牵连一堆,没有摸清楚所有路数就出动好比空脚踩炸弹,这事要是告诉父亲,虽不是三两下解决,那也能把疮疤剐个干净,但他此刻不想去,他知道这不妥,但经历了这些,他突然就想“摆脱”父亲的帮助,他不想只是当个“罗二”,是的,他急于证明自己……

    罗莽乘胜归来又加负伤所以战争一结束就早早插在了皇城里,他瞅着李瀚没有早早把他什么功啊赏啊都论了估计是要给什么事做准备,没想到他这个圣人直接憋了个大的——娶上老婆了,这是“嫌”他伤病怕犯了见血的忌讳,准备把他和其他好事一起攒一攒,婚后结算,到时候免不了来什么天下大赦,哇,他这算什么,“血腥礼炮”?他这么自嘲地想着。

    从战场回来他的心里就有了改变,时不时被阴霾笼罩,只有他清楚,这场战是他带兵打仗以来伤亡最重的一次,但他似乎并没有自我察觉。

    军师走后,他兀自躺在榻上,任由风透过窗户,吹拂着脸颊。

    两道剑眉挑开凡尘俗世,其中一条因刀斧无眼而断,刀枪剑戟隐于双瞳,一贯鼻子笃在面中,可这久经沙场打磨的斗战神佛,堂堂六尺男儿往那一站却杀气尽敛,有时甚至给人如沐菩提树下光的错觉,真真的是——

    “佛陀式样的人物。”

    芷清在心里默默念叨。

    而这个佛陀正眉头紧锁躺在床上,按理说,这个时间他往往都在练武,何尝懈怠,但此刻他却一如溺水泥潭,前朝太后的蛀虫正蛀得陌都千疮百孔,虽然表面上蒙着一层皮,却蛀得知情人抓心挠肝,想着想着,腿上的伤又隐痛起来。

    而他不知道,他这一慈悲又要多大的代价来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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