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见他，都是牵着一匹鬃毛尾巴梳成五花三络的马，现如今，去了那些花哨的，马的毛发都是自然地顺在身上，但是都不用和别的马摆在一起比都看得出它的特别，而罗莽也早就褪去之前纨绔子弟的气息——真的会有一个人哪怕只是瞥见了一眼，心就像在他身边流连。
红得扎眼的宫墙交错着，几秒的时光在她眼里拉长，她想要他看过来，可这种欲望好像又没那么强烈，好矛盾，但是他一定不记得她是谁了吧……
明华殿内。
见夕穿了一袭高腰黑红间色裙，小团花对襟窄袖襦做辅，外罩酡颜色锦绣半臂衫，再搭上一条泥金披巾，脚踏云头缎鞋，从细描墨莲的屏风后徐步而出，比那惊鸿髻还要勾人目光的是她眉目间的灵动流转。
做衬的舞姬梳的一俱是双环望仙髻，冰蓝色大袖衫，揽淡黄色薄纱飘带，芊芊玉手将三扇前后交叠的屏风拉开，见夕的通身丽裳便现了形，旁人见她一福身还以为她是要行李，只见她双手顺势做欲放的花苞状，随着腰肢的扭动，那花苞也倏地绽放。
就在那绽放之际，离散四周的舞姬碎步围簇而来。
这才现了身的细蕊此刻又害羞地用花瓣包围自己，可是那通透的花瓣，在光下又不能完全使她的体态被掩蔽，向后拗去的腰肢尽显柔韧与纤弱。
哪个舞姬的腕子上突地献了一道光，人们又将目光吸附到那处去了，原来是一只铜镯，此刻正迎上了殿外的阳光，反射出别样的光彩，一颗露珠落下似的，那花苞也逐渐松动，随着一个舞姬向后倾斜，一瓣瓣便都随即散开了，那细蕊舞出两袖泥金，捕捉着游离在空气的目光，那么有力，好像空气突然有了形状。
你眼见着那粉面桃腮一笑，便醉在了其中，可她是个顽皮的，知道你吃透了欲拒还迎，便毫不掩饰地任花蕊四漾，而那数瓣花瓣也不甘心颓落，一送腰，齐齐扭转腰肢荡漾起来，你的袖子拂上她的肩，她的袖子揽上你的腰，不像是花瓣倒像是花的浪，花的海：
“香草萋萋兮，佳人立一方。
珂佩鸣鸣兮，汝心可徜徉。
有河滔滔兮，推棹欲赴往。
臆抒洋洋兮，日久未尝忘。
旧忆茫茫兮，辗转梦华裳。
飞花纷纷兮，几载比雪香。
见蝶翩翩兮，独自不欢常。
夕落昏昏兮，闲话与红妆。”
唱到末尾，见夕看向了主座旁的见月枝。
而一曲舞毕，底下大臣没人敢鼓掌敢叫好，为什么？他们摸不清顶头上坐着的那位是个什么脾性，是个喜欢舞乐的还是爱之泛泛，若是是因为跳得入不了圣眼，又不知该如何处理，他们倒不是担心见夕会怎样，而是红阁已然是民间舞坊的天花板了，这么多朝来进宫都成了传统了，找个下家就够烧脑的了，贸然的行动总是容易出差错，一个个在那当木鸡。
李瀚眼见着那群大臣咸吃萝卜，便鼓掌三下，说了一句：“好。”
一旁的见月枝看着那个临头舞姬是越看越有种熟悉感，刚两人互相偷瞟反而对上眼了，正想确定心中所想，便听见李瀚来了这么句，一时心里居然还有点小别扭。
……
“让她进来吧。”
从门里走进的娘子，娉娉婷婷，与往日模样，似又不似，原来在岁月里她错过了这么多。
她会喊自己什么，皇后，阿姐，见月枝？可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嘴紧闭着，似乎不愿意看她，可最终她还是抬眼与自己对视。
“桃。”见月枝一抬手，示意她守门。
“那个女人还在府里。”
见月枝听到这里愣了一下，转而从旁去托一碟蜜饯，“查了么？”
“不傻，你都进来了。”见夕的嘴里迷迷糊糊，而目光居然又回到那种坚毅，“阿娘是没来得及‘送走’她，那个男人无所谓，你便也顺其自然么？”她已经你愿喊见子琅父亲，这事大么，从前大么，现在又大么？
“为何不除掉”这几个字差点脱口而出，给见夕自己惊得心头肉一跳，那可是她慈悲的阿姐……
那托蜜饯的手在碟子上顿了顿，她在梦醒时分经常幻想过如今的这一幕，却从未想过是这样的开场，她倒是并不逼问自己当年为何推她下池……
见夕能活下来，环环扣扣都是巧合，可是巧合多了就不再是巧合了——
柳梦霜又不是个傻的。
明面上看起来是见月枝安排春桃在旁隐匿观察，可就算她不安排，春桃也会受吩咐策应，你真当大家里的婢女就是单纯侍候人的？
而见子琅是真找不到见夕么，不过是不想找罢了，你看看他之前的态度吧，在他心里，见夕根本名不正言不顺，甚至像是他的一个污点，如果薛华真的要对柳梦霜下手，那么见夕存不存在都不重要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半天，见夕也只是憋出个“近来可好”。
“没伤着半分，也自由些，圣人也善……”
“是么。”见月枝默默听着，但是宫墙真的是阿姐想要的么？
“如你不愿，我也会带你走。”
只有她知道见月枝是如何从反抗里变成半妥协的，如果不是薛华给见府大换血，切断她与外界几乎一切联系，见子琅不闻不问不管，甚至还想在山重水复时拿她当开山斧，这俩人今日何至于此。
但当她能表达共鸣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我会有办法的。”仿佛怕见月枝不相信似的。
“我信。”
她们已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枝儿。”有什么毛刺一样的声音刮了进来。
这熟悉的汗毛立起，大意了……
“出去。”见月枝突然怒目，“让她出去。”
刚还在和和气气的她，变成了被惹怒的母狮，扬起的大袖差点波及见夕的脸，把在场的人都吓愣了。
意料到什么似的，芷清一手按住见夕的头，一手虚拽着把她拉出门去。
“狐媚子。”春桃看到这里，也啐上一口，将见月枝安抚在坐榻上，一手把蜜饯隐藏在袖后。
这你一言我一语，故事就鲜活起来了。
“怎么。”薛华瞥向走出门去的二人。
“那婢子穿得花枝招展，意图魅惑圣人罢了。”
“是么——”岁月已经给薛华带来了许多皱纹，这轻轻地一勾唇，狐疑都隐在皱纹里，“娘子还怕这些个杂碎？圣宠正盛，有何可惧。”
……
红墙脚下
“娘子，此番是不能久聚，这边——”芷清取出一支小指头长的纸条，看了四下无人，搂在见夕腰上塞进了腰带，“纸短情长，还有……”
毕竟和她比起来，见夕还是能出宫去的，她想到了什么似的，附在见夕耳朵上耳语三两句。
夕阳就快西下，宫中静谧如常。
“皇后且看看这天穹，今日来倒是阴云密布。”李瀚和见月枝一左一右漫步在红墙边上，那条路按理说是做轿子也没人来劝言贪图享乐的，但是李瀚同志奔着节约节约再节约的目标，下了班都是和见月枝走回去的，就有这么个场景，俩人走在前头，后面遛着一溜儿太监宫女，这种带你每天强身健体的单位不比五险一金香多了？
偏偏这俩人还时不时喜欢绕远路，当然是免得哪些大臣来个突击送公务大礼包。
宫里新进的宫女：我朝真是太勤俭节约了。
芷清：这俩人真是鬼灵精——当然是不可能说出声的。
……
春桃：太甜了。
见月枝抬头看天，你管万里无云叫阴云密布？
“这莲花，亦静亦动，若风中起舞，是风动，还是莲动呢？”见月枝并不直接应答，而谈起这些来。
“娘子。”只有在私下里，李瀚和见月枝才会有如此亲昵，“风动还是莲动，一切不过都是心动罢了。”
“吾心之动，与莲，与风，皆无关。”
这几句话什么意思？
可不就是领导发问了，一支舞毕，观后感如何啊？
那这下属可不能敷衍了，舞美不美，曲好不好，不过都是心之所想——领导你可别吃闷醋了。
日子就是这么过着，只不过有些东西在悄悄变着。
“乐城公主到。”外头太监喊着。
这如今现身的乐城公主是宗室女，什么意思？就是王爷的女儿，早早地出去和亲，如今李瀚大婚，她才得以回来，不过得信再早也抵不过路途遥远，赶不上大礼，她就干脆沐浴打扮第二日再来报个到，此刻悠哉而不拖沓地迈进门槛的高腰马靴的主人就是她，李嘉珞。
“见过皇兄，皇嫂。”在场还是有三两大臣的，可她初次拜会并未以“圣人”和“皇后”相称。
她表现得全不在乎，毕竟在这也不会待太久，跟见了一个不会给你发工资的上司一样平常。
“平身吧。”
旁边的大臣都懵了，她跪都没跪，别说伏地了，这兄妹俩玩意识流啊。
凭他对这个妹妹的记忆，赐坐这俩字可以慢些说，果不其然：
“今日拜见还有一事，向皇兄借个人。”
“孰？”
“皇嫂，娘子间自然有娘子间说的话。”她也无需李瀚多问，直接挑明了。
“皇后，意下如何？”这倒不是故作神秘，没头没脑是她的风格，问他借人吗？李瀚笑着看向见月枝。
“盛情难却。”看着一身藕荷色长袍的李嘉珞，怎么，对她感兴趣？不过她早也腻烦了大臣们阿谀奉承的应酬客套，见月枝淡淡笑道。
“好。”说着，李瀚就把披肩解了下来披在见月枝身上，“天渐凉了，莫多逗留。”
“是。”
这三人谈话愣是整成了二人转，狗粮那是撬开底下人的嘴一盆一盆往里填，还记得上次这么大阵仗还是精卫填海。
俩人并排走在皇宫的红墙间，后头跟着两队侍从，李嘉珞身上没有据说的腥膻味，倒有一股子浓淡适宜的奶香味，见月枝看着她，也不晓得她尖尖塔样的帽子里是不是藏了个高髻。
“公主和圣人关系挺好。”一见这见月枝就是个宫中菜鸟，不懂得什么叫话术。
“别别别，你可别问我什么事儿。”李嘉珞摆手道，“他出宫‘游历’隔年我就和亲去了，为数不多的记忆大概是——他下学那会儿领着我去给给内阁侍读的墨里掺蜂蜜。”
怎么听都像是你领着他去干这事儿吧，见月枝失声笑了，李嘉珞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像夕夕，但是，又不太像。
“许久未来，嫂嫂可带我好好转转。”
其实这个时间的皇宫是最没啥好逛的，为啥？骄奢放纵的先王留下来一堆杂乱的宫苑，本是为了供他享乐的，但是还没宠幸一半呢，人就先领盒饭了，如今是被士大夫们拆的拆，修的修，虽说这偌大的地方，她们走不了回头路，但是一路上半路都是“此处绕道”。
好不容易走到了一处园子，见月枝正欲拉她坐下，她却摆起了手，怎的，在草原待久了不会嫌那些泥木匣子逼仄么？
“这处院子，我还是记得的。”李嘉珞看着旁侧的院落，“嫂嫂，我们进去可好。”
见月枝看了一眼殿上的牌匾——“频伽”
并没有注意到跟在身后的婢女眼中一闪而过的局促与慌张。
虽说是殿吧，也只能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那种，只做了基础的打扫，不至于走进去碰不得那些台面，柜面。
李嘉珞一步一步地踱着，目光却一刻也没停下。
最后好像心有约定似的，拉开了一个抽屉，她取出一张纸一样的东西，轻轻一吹，积尘便散开了，一枝芍药跃然纱上。
见月枝最后也不明白她所做的，但却记得那朵含苞的芍药，在昏暗的光下，倔强地生长着。
后来她才晓得那个牌匾上的频伽是另外一个娘子的名字，不过那都是前朝旧事，无需再提了。
“嫂嫂，嘉珞来这么一趟，可不能空手回去呀。”她摊开两手意思道。
如果是别些个人，见月枝大抵要嗔怒她打秋风了，可这是自来熟的嘉珞，没有什么心计的嘉珞。
“那这两只玉镯子送予妹妹吧。”说着见月枝就要从手上把两只鎏金羊脂玉镯取下来放到她的掌心。
“嫂嫂说笑了。”
毕竟是暮东的贵族，怎么会缺金少银，虽然这个中立部族是个低调的，但是不代表它没有高调的资本，别的贵族打猎用的□□蒙的是兽皮，而暮东用的弓据说是用上古树木上取下的树枝，神叨叨地唬人。
“这张就够了。”李嘉珞举起芍药帕子，半蒙住脸吹了一下，花瓣便飘飞起来，倒不是什么生气的美感，只有说不出的孱弱。
那时的见月枝不清楚她的意思——一张帕子还带不走吗？这张说不清来由而似乎带着默契的帕子却勾起了她的兴趣。
“妹妹喜欢，拿去便是。”
听到这里，李嘉珞笑着看向底下的婢女们，“那就多谢嫂嫂了。”
“听说，那些老酸儒开始撺掇哥哥纳妃了。”这个李嘉珞，是个会在雷区蹦野迪的。
“这风吹得远，妹妹也晓得了。”见月枝笑着，不止是苦涩还是自侃，这才起了个苗头呢。
“皇兄和嫂嫂大婚，那嘉珞也得送礼不是。”李嘉珞抿嘴，“嫂嫂晓得么，草原上的野兽最厉害的时候不是吃饱的时候，而是半饥饿的时候，它们有着体力，而对猎物又充满着渴望，那大不是为了果腹——先前动乱的时候，心看着齐，实则呢？人啊，还是不能吃太饱。”
这能算暗示么？也就她敢肆无忌惮地说那些不忙着治理政务，把闲心思打到见月枝头上的臣子了，不过“吃太饱”这个说法，她也喜欢……
“君为君，臣为臣。”见月枝说道，“我不动，敌也动不得。”
“不见得。”李嘉珞看向远处，“前朝的蛀虫没了大半，前朝的储妃可都箭在弦上。”
“那天这弓绷得圆了。”她伸出手好像弦就在指上，“咻——”
“妹妹这个意思是……”把这弓握在自己手里，提前送弦，打乱对方节奏。
“是的呢。”这看似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但如果心里拎得清，其实是个四两拨千斤的狠活。
到这里不得不怀疑李嘉珞是不是也有电报员的工作经验。
“底下给我部送侍妾的时候，我先拒再收，但是我的丈夫却绝不会有第二个‘妻子’，”李嘉珞把靴子翘在石墩子的花纹上，拨弄着，“那些大小事务，该甩得甩出去，该立的威照样立，乐得轻松自在。”
“我不爱那个男人，她们也是。”
嘉珞坐在胡凳上笑着看见月枝，她嘴巴动着，而那一瞬说了什么，见月枝记不得了，只是扯起了心啊肺啊的脉络，人还端坐着，它们却都松松散散了。
……
宫里的老人不只有大臣们，还有在红墙根下闲数宫砖的老婢们，她们的满头华发比朝朝史书还深，“频……”老人对直呼王公贵族的名讳是忌讳的，她沉思良久，把目光又投向询问的见月枝，“是有一位。”
拓跋频伽，年十七，嫁与暮东族长七子。
后面应加上一句，“仅一年而亡”，史书上的浅浅一笔，不知道是恩赐还是敷衍。
而在她不长久的年华里，竟没有一寸光阴是完满的，在她出生前，拓跋的姓早已被前辈们改成了其他，或是长孙，或是元，又或是，谁知道呢，只留下少许几脉还保留着那种固执，她的哥哥们看着他们的母亲，肚子瘪了又再隆起，直到出现了她，那个松垮脱垂的气球才得以歇息，没人说得清这是为什么，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句号来看。
当然她的身上是不可能出现什么“夫人她又生了，是个千金，老爷下令：全家给我使劲宠”的剧情，按哥哥们的话来说，她刚出生时像个黑地瓜，皱得像个老皮猴，在她懂事的时候，她时常会想，难道他们不也是那样的吗？可是她无从知晓。
母亲，哪怕是生她的母亲也没有给她过多的偏爱，毕竟家里的孩子那么多，一份爱匀出来只是不至于变成负的。
她只是循规蹈矩地活着，不知道这一辈子望到头是什么样子。
“你也不看看我们家的位分都跌到哪了！”
父母的婚姻是再常见不过的祖辈之命，媒妁之言，连政治联姻都算不大上，只不过是落魄世家之间，瘦死骆驼的互相搀扶罢了。
日久生情说不上，仇人相见也欠点意思，如今能吵起来，她反而觉得兴奋，难道——
“阿郎，蘋蘋尚幼，”在唤她，可她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她这个母亲，说不出是被驯化的懦弱，还是那种无畏淡然，“大郎尚才及冠，大可观望，先立业后成家，无不可……”
她口中的才及冠，其实已经是二十有三了，就这，都已经被他爹当未来剩男来看了。
躲在门后面的她不知道话题的内容，如果有人告诉她之后安稳的那四年都是为了让她长大，好送出去和亲，从而她家便可获利，给她的大哥寻个良配，她又该如何做想呢？
慌不择路，饥不择食，当她再长大些，便从他处知道了符合他的形容。
为防以后再无退路，还可以再榨取另一个性别的价值，这就是她存在的价值吗？
“妹妹的嘉是士人口中的褒奖有加，而我的伽不过……”
频伽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已然十六，寄人篱下，她的父母，兄长都在那场争吵后的数月里尽数死去，说是有人告发她的父亲，至于是什么，她也不清楚，那样一个纸老虎真能犯什么大事？还是顶替他人，不，是被人当枪使了，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战死的战死，最后都是一个死字，她反而被一个亲王保下了，要说有交情吧，落魄世家和正经亲王能拥有什么大交情，说没有吧，还一道喝过三两次酒，不过当然是一大帮子人一起。
怎么就偏偏保下她呢？亲王妃看她总有一种看狐狸精的感觉，可她瘦小不说，长得也清汤寡水，她的哥哥们都是浓眉大眼，到她这里倒像是漏墨了似的。
“他们说的话有姐姐一半好听么？”这府中，只有李嘉珞是真真对她好的，“姐姐说话跟小鸟唱歌一样好听。”
是么？好听，和鸟儿一样……
“嘉珞。”频伽放下未绣完的帕子，从宽大的袖子里亮出两只细腰玉镯，“这是姐姐的阿娘传给姐姐的，姐姐送给你。”
“唔。”看着那两只镯子，嘉珞插起腰，“嘉珞不要。”
“也是，嘉珞的手还小，兜不住。”
“大了也不要，箍得手疼。”说着她还揉起了手。
“那嘉珞替姐姐保管好不好，戴着它们，姐姐抱不了小羊。”
“小羊？姐姐真的会给嘉珞带小羊吗？”除了在餐桌上，李嘉珞还真没见过撒丫子跑的羊。
“对呀。”频伽的眼神黯淡了半分。
“那我要毛色最白的小羊，像、像……”半大的孩子最容易被带跑偏，一下子就沉浸在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小羊的幻想里。
“像芍药花一样。”她不知道说话的自己，比芍药花还美，在嘉珞的心里绽放了不知道多少年，唯有她到死也不知道那王妃的眼神里是对她和嘉珞整日腻歪在一起的疑心，她把这个看成是一种“魅惑”。
而王妃也意料不到，她的小女儿会在几年后毅然决然奔向暮东那“咬人”的水土，等她回头，便是一个王朝的覆灭。
……
芷清在见府是婢女，进了宫，又成宫女，似乎永远脱不开那侍候人的宿命。
“唷，挂头彩了。”望着罗莽的两腿，流年说道，“真是歹命。”
“嘶、你能说点好话不。”罗莽皱了皱眉。
小宫女们还不懂，老宫女们老早就备起瓜子准备磕这俩的唇枪舌战了。
说笑的，只是他们都见怪不怪了，这俩人的被动技能就是拌嘴，青梅竹马么，算半个吧。
“你这还上得了马么。”
“……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准备好好继承你家的家业？”
这俩驴唇不对马嘴，实则都在刺着对方。
芷清正端着饭盒在回殿的路上，不巧，遇了这谈话。
“流年娘子和罗二郎，是有世家的亲事在吧。”
“你可别没来由的传话，不过，他俩啊，倒是有鸳鸯相。”
路过的小宫女话里头只是这么拂了拂，她心里却沉了沉。
但流年只是来了间或来了两日，送了些实在不值钱的糕点。
往往都是流年小翘个二郎腿，糕点时不时一块一块往嘴里送，合着是补充火力来了。
“老家伙老是真老了，打不动了，我还想，会不会主意打我身上来——”流年和罗二要是讲话大多找个天窗大开的花园，这样免得人说闲话，反正他俩除了拌嘴好像也都吐不出啥象牙。
“我家那位也是。”婚嫁属于这俩人的尴尬话题，毕竟俩老武将早些年酒桌上喝开了还真想拉郎配来着，整好你家俩闺女，我家俩泼猴，只是罗罡英年早婚，所以她大姐也有入宫的机会，眼见这俩还单着呢，就想撮合着串成一根绳上的蚂蚱。
“挺万人迷啊。”流年注意到了门洞边刚驻足的芷清。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经过这里就不自觉走不动了，呆呆地看着自己被发现，骨碌碌地，一颗枣子从托盘上滚了下来，她伸手去捡，却掉了更多。
因为羞愤而涨红的脸反而舒了一口气。
他想去替她捡，也问问这个眼熟的女子，却看着自己的腿陷入了沉思。
就是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瞬间，却是他第一次和她正着对上了眼。
之后流年来得少了，也偶有战友来慰问罗二，但他的心里却堵得慌。
他看着他们，那样走着，小跑着，好像立马能站起来一起一样，但其实不能，他把自己剥离出来，他恨，恨他从小便锻炼的腿，此刻竟是如此窝囊，也恨自己，为何总不能走出来，难道这就把他打击了？
他见了别人都是笑着，可笑着笑着，却是那么凄惶。
天明明是亮的，他却觉得那么扎眼，当它暗了一点，他又觉得这个世界都黑了，他感觉到莫名的干渴，嘴里泛着苦涩，想去喝水，但是在那一刻又不想叫侍从。
强烈的思想冲击让他支撑起身体往那边走去，但只是两步，他便垮了下来，钻心的痛蔓延开来，他试图不扶着周围一切可扶的物件，却失败了，他扑倒在了地上，像一块朽木。
从小到大，连父亲用家法招呼他，他都没流几滴泪，现在眼眶却是难以抑制的酸涩。
只是看着身前的门洞，他窘迫又悲愤。
“郎君。”
听到了重物跌落的声音，本是要绕去别殿的芷清还是急忙跑了过来，一眼，就是这一幕。
她想要去扶他，但是他却满是拒绝地要支撑起身体，可是人怎么可能不被人搀扶，凭空地站起来，更何况在这样几乎是垂直跌落的情况下。
芷清急得心焦，那双手因为滑落已被擦出了两道血痕。
情急之下，她抱起了石桌边的墩子，摇着鸭子步，挪到罗莽面前——傻丫头，虽然慢些，大可以在地上推着过来呀。
“郎君，你可以撑起来的。”她这么说着。
罗莽扶着墩子起身，看着眼前人，她站在自己面前，阴影投在身上，他却是……莫名的安心。
……
之后，芷清反而去得少了，这里的去，指的是她送东西时总想绕着罗莽那处走，这下是能离多远离多远，好在上次没让人瞧见，再怎么艰难，也轮不到她来帮扶呀。
“阿清，你怎的这几日送东西都慢了些，绕罗二将军那处来，不是快些。”春桃理着东西。
“这是绕罗二将军远些，不扰了他的清净……”这句话她说得细细的，春桃并未听清。
“甚？”
“我前两日被跘住脚了，走得慢些。”
“这怎不早说，那这几日我来送吧。”
“不，不了。”
嗯？春桃迷惑。
芷清想忘了他，罗二可忘不了，他请了见月枝来喝茶，当然表面上是皇后慰问将军，是礼数上不逾矩的，若他独自去见月枝那，皇宫里话本子都要多几本。
“我身边统共就那么几个人。”这里当然是说心腹，见月枝把茶盏托在手里，不喝，只是温手，“芷清你也要借去？”
真道是怪了，他们也就早些年见了几次吧，这见面了能对上号么？
但罗莽脑子里此刻只有芷清用手巾把自己的血痕细细擦去，就像在擦拭自己的伤口一样的场景，她边揉着他摔伤的两腿边说：阿娘教我摔伤了就该早些揉散，不然淤在身上，疼……
“我身边都是些粗野汉子，只能说护得住人，而那些生活上照料的宫女，我又恐是细作，芷清是个精明能干的，她若来，我也不亏待她，若她不愿，我也不强求，这腿好得不慢，就几日，不误了您老。”
早些年的尴尬事在，况且现在有了李瀚，她不早早来完成慰问也是怕他吃醋，这如今一上来就是借人，组合拳打得她迷糊。
“你这腿，可得好在一个好时机啊。”见月枝端起茶盏温了一口，“还是你会喝。”
这突然的派遣，芷清最终还是应下了，住进了耳房里，罗莽也乘机把几个怀疑的人踢掉。
“怎了？”看着本在洒扫的芷清顿住，罗莽问道。
“若是给郎君的胡凳加上几个轮子，行动不可方便起来了？”
看那盯着胡凳一本正经思考的芷清，罗莽不自觉笑出声，“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清是可以做那研究机械的好苗子。”他喜欢叫她“清”，和别人的都不一样。
“算了，这还不是一个好法子。”如果依赖上两个轮子，又怎么会想着让腿好起来呢。
“不用洒扫得那么勤。”罗莽道，他心疼她见府里养成的早早起来打扫的习惯，天才蒙蒙亮，魂还没醒，人就走起来了，但心疼两字还是说不出口，“知道为什么苍蝇在咱这不落地吗？”
“为什么？”
“清扫得太好，苍蝇落了都得打滑。”
他看着她笑出声了，却又把嘴捂了起来。
日子就这么过着，芷清也被带着松弛了起来，但当有来人时，她又会转化成宫女的姿态，像在刻意强调这疏离，不知道为什么，罗莽看到这心里就会很不自在，于是常常招呼着她入座。
……
这一夜风紧，叶子直打哆嗦。
芷清站在台阶上，晚上的微露湿了她的罗袜，耷拉的眼皮表明了她的瞌睡。
“清。”他是不常这么唤她的。
他在想什么？
讲道理她站着也能睡着，但却往往不敢真的睡去，此时眼皮打了个激灵。
“进来吧。”
来不及咀嚼回味那一声呼唤，她推门走了进去。
“外头冷。”罗莽看见她，笑着，支撑起身体坐到床边。
芷清见状要去扶。
“不用，我可以的。”他还是笑着，把她盛了满眼。
“是要去如厕嘛。”虽然心中有异样，她还是将它压抑，语气却不淡淡如常。
他摇摇头，又开口：“不想你冷着了。”
哈，什么呀……
“好。”芷清搓搓手，不知是在取暖还是想缓解这气氛。
罗莽看着她，看着她，顺手拿起本兵书便看起来。
她顾自坐在那，端胡凳的时候不自觉地往他那挪了挪，两只拳头攒在膝头，不一会儿便开始小鸡啄米。
“困了？”
“唔——没有。”她顶着个迷糊的脑袋否定，都没发觉自己的拖腔。
对上他那询问的目光，她又改了口：“是有点，那我去叫侍卫来守着。”
“大老粗哪有你细心。”他笑着蹙眉。
“那我……便去叫那细心的……”
“不。”仿佛料到了她接下来要说出哪个名字，他脱口而出：“我只要你！”
芷清显然是被他吓得一愣。
“我，我太大声了，吓到你了。”见她跟个鸡雏似的瑟缩，他忙不迭认错。
“是啊。”是啊，这大晚上的，扰着人家做甚么呢，这算什么，芷清的眼神淡淡，一手托起下巴，指缝里泄出字来，“他们都说将军喜欢我，我说，不是的，不是的，我知道的……”
那手被撤下，笑的苦涩便随即溢出。
“……”
“我可得给将军身边让出位子，得干干净净的。”她拍拍衣角，又紧紧拽住，只是挤出笑脸，“将军就快好啦，以后你们，就能好好在一起了。”
“你要离开？！”他本不明她的意思，察觉这离别意味立即发问。
“不然呢？”她回忆着他说的“近来不会和别人在一起”“对你的喜欢……”，看向他脸上露出嘲弄的笑。
“我是说，也许，以后，我们成为……”见她表情的变化，他心头燃起了不安。
听到了“也许”，“以后”，一股热血突然涌上了脑门，燎得脑仁，心口一起又疼又烫，那样飘渺又不可靠的东西让她被一种——愤怒！愤怒冲击了她，没人能理解为什么那一刻她居然是那样的情绪，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这一句话反而把记忆回锅，死去的回忆又开始攻击她。
她眼里燃起的火最终小了下去，转身走开。
“不要走。”男人从背后抱住了她，紧紧地，却不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的用力。
“……”她的手里已经握住了一把尖嘴剪刀，感受这身后传来的不舍，望向床边，灯罩内烛火正扑朔，“灯……”
但是这一声很轻，似乎没人能听见。
男人似乎并不在意她手里的剪子，用手环住腰肢，顺而让她柔柔地躺在床上。
殊不知，那个剪子的尖嘴正对准了他的腹部。
芷清往日里都是漠然的表情此刻变得鲜活起来，那挣扎而带着无奈，希求与愤恨的目光被泪水迷蒙了。
“对不起，我才发现，在跟你的‘战役’里，自己把战线拉得太长了，让你煎熬，迷茫，让我来告诉你你想要的答案好吗？”罗莽的面庞在黑暗的涂抹下，硬朗的曲线都与光影暧昧起来，只见两片嘴唇翻动，“我只愿向你投降，日后让我做你的战利品，好吗……”
面前的男人眼里分明压抑着烈火，但却不至于烧灼了她，只是用眼神抚摸着她的每一寸肌肤，他没说，但空气却在说话，现在就由你来做决定了。
那抵向腹部的尖嘴又进了半寸，可是她哪舍得伤他，哪怕是这个时候，像一只轻盈的小猫，顺势起身，绕过他的脖子，从底下揭开灯罩，“嚓”，那残存的灯芯被剪灭。
芷清的目光那么热烈，好像在说，“我爱你，爱了很久了”，这一刻她不担心自己身份的卑微，只知道把在心头涌动了数年的情愫从目光里释放出来，他此刻也不再是那个纨绔少年，那个沙场将军，目光里尽写着：我知道。
四目相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说了，两只手柔柔地搭在脖颈上，就那么轻轻地，赴而不悔地下去了。
外头的风紧，吹得竹叶如刀戟磋磨，一阵一阵，掠过人的心头，如此，到天明。
这天明了，人人都知罗二向圣人求了一门亲事。
……
一卷一卷的，堆在李瀚案头的，竟大半都是各适龄女子的推荐书，好在他哥杀得差不多了，王公贵族的几乎没有，前朝当朝大臣的女儿倒是满地爬。
见月枝处理完宫内的杂事，坐在一旁给李瀚研墨时，面上虽不明，心里却也是堵了几分。
“把这些都拿下去，不处理，让他们不要再送上来了。”
李瀚的确可以大手一挥，但是挥来的却还有其他。
一看到这一幕，见月枝就有些惊愕。
“唔！唔唔。”一个被堵住嘴，蒙了眼的女孩，在一只胡凳上挣扎着，在这昏暗里，只有纷杂的烟尘好像还带着点光，但是它们很快又会堕入黑暗。
“让她说话。”
“怎么，娘子一上来就这般喝令起来。”老男人坐在坐榻上，抬抬手，“给她松开。”
“妹妹。”
“姐姐！”一听到这两个字，坐凳上的人条件反射似的呼救。
是的了，这声音有八分像，但却不是，她也不知道这帮子人哪弄来的黑色金鱼腰带，但她可以断定这人不是见夕。
“娘子，可确认了。”张口闭口娘子的，难道不知道她是皇后吗？不，他可太清楚了，这个三品的大臣，本就还是李瀚放在黑名单上计入日程的，现在开始跳脚了倒还是这么猖狂。
“放过她，不然小心你们的命。”
“娘子好大的威风。”那人又一招手，仆从便又拿着棍棒上来了，但是他不准备向见月枝等人进攻而是走向了那个被绑的少女，熟悉的感觉使她瑟瑟发抖。
“你敢？”
“有何不敢。”听到这句话，那大臣起身拿起棍子就往少女背上招呼。
“唔。”一口淤血从嘴角迸出，顺而挂在下巴上。
“为什么呢，会有个妹妹在舞坊。”那人做作地抖着棍子，全然不像一个大臣，倒向扒人肚肠的豺狼，“殿下，你说呢，一人换一人，这是个不错的买卖。”
是的，她见月枝吃这一套，她心疼，“告诉你上面的，好好照看家妹，要是疏忽了，他也别想好过。”
……
“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尔方为人主，可不畏惧。”见月枝躺在旁侧，如是说道。
“枝儿是又有什么高见了。”李瀚笑着说道，等待着她的下文。
“父既学业见称，女亦不亏家训，妙通经史，兼善文才。”枕边人说话像是背书一样不自然。
听到这话李瀚顿觉异样，转而翻身，用手肘半支撑着自己，看向平躺着望帘幕的见月枝。
“圣人。”见月枝语气是那样平淡，“纳妃吧。”
“莫打趣为夫，我说过，我只守着——”
李瀚还没说完，嘴唇就被见月枝点住。
只有在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她才觉得他们像普通夫妻，可她越是享受这一刻越是心碎。
“哪有君王没有妃嫔的呢。”见月枝说这话就是在自己的心里割刀子，但说的也是事实，他独娶了她而推了选秀本是不合规矩的，这么一出也惹恼了本想要想成为皇亲国戚的大臣。
“前朝有，我朝如此又如何。”李瀚怜惜地抚着见月枝，她的两肩已然僵硬。
前朝还有女帝呢，可那也是前朝，就算不是君王，她的好父亲，不也是把那个姘头，那个祸水留在府里当个祸害，他又不是没有能力把她扫出去。
“宫里，太寂寞了。”不知道是在说理由还是在搪塞自个人，她只是这么说着。
李瀚觉得见月枝的性子太软了，可这恰是她坚韧处，哪怕她可以不管见家的如何如何，可不能摆脱这宫中的暗箭明枪，几乎所有人都在逼她躺进他们所定制的逼仄的模具里，几乎被前朝屠尽的血脉才残喘过来，恢复着，成长着，如今房屋栋栋，阡陌交错，可是又没有完全安定似的，好像一定要有什么什么出现，来让他们踏实，最终他们把目光对准了她的肚子。
他们说这样才会“完整”，可她只看到了残缺，现在这个宫中没有难产而亡的消息不过是因为她的肚子没动静罢了，而大臣们的妻子，女儿难产而伤甚至死去的消息从小至今她的耳边从没断过。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望他们是平民百姓，她不是没想过从亲王那里过继子嗣，只是这些人能不费吹灰之力在李圜的统治下活下来，本来就说明他们是前朝的骨刺，割肉舍不得，断刺要伤根，取出来捧在手里都不干净。
说完，她便把眼睛闭上，什么都不愿意再看了。
只要李瀚不答应，她见月枝说什么都不管用，可是，她日日地消瘦了，也渐渐地不愿说话，让自己的丈夫纳妾，这算个什么！
“皇后殿下，气血虚弱，想来是未能好好用膳吧，微臣给殿下开些增益食欲的药方。”太医在一旁号完脉，如是说道。
“不必了。”见月枝淡淡说道，“结症所在，哪是饭食。”
她说着便看向了李瀚。
可是李瀚并不能完全懂得话里眼里的含义，只是想着忙于公务，许久没和她一起用膳，她思虑过度米水难进了，可这种百废待兴的时候，政务跟他作对似的，怎么能时时抽得开身，“让司膳寺做些皇后喜食的吃食来吧，东边的游园眼看就要竣工，皇后可先去做第一个游园的。”
底下的春桃和芷清简直想上去锤爆这颗木鱼脑袋，春桃眼见着空气凝固，忙上前一小步，“皇后殿下也管得后宫大小事，亦妻亦臣，哪有顾得前臣忘后臣的……吃饭的人才是紧紧要的。”
这话“猖狂”得都可以拉去诛九族了，她也不晓得哪来的骨气，脖颈上的毛都梗起来了，小心脏突突突地都快兜不住要出来看新世界，但是娘子不能受这气啊。
这紧紧要的“吃饭的人”也不知道是说皇帝还是皇后，还是两个都是，但是她火星子都点到位了，李瀚你就说心里那盏灯亮不亮吧。
芷清没说什么，只是打量着一旁的太医。
李瀚脸色不对了，但这阴霾退得又很快，他又不是傻子。
但这几句话虽苦口但治心，李瀚本是和见月枝赌气，气不在她提议纳妃，而在她隐瞒其他，对他隐瞒，但如今又有什么好说的，如果不给她一个回应，他得不到答案。
那个被绑的少女被送来时，只剩下了小半条命，她对那帮人并没有疾言厉色，可他们还是报复在了这个十几岁的少女身上，她把她收了回来，一切的一切就好像真的是带回自己的妹妹一样，但见月枝看到对方的深信不疑，心里却在嘲笑：愚蠢。
而那少女哪怕好生伺候着，也是缠绵病榻，夜里高烧一场，嘴上生了一圈口疮，半夜里使劲昂起头仿佛要说什么，呜噜了两声，天还没亮就去了。
李瀚拖着这荒唐的婚事，却乞求不到见月枝回心转意，少女死后她本可和那些人撕破脸，但是却还装作一切如常，像潜伏在草丛里的母狮，随风飘摇的草秆间，有什么在闪着一样的光。
可笑的是，就在那个妃子入宫的半月后，见月枝突然发现了身体的异样，本应该喜悦才对，可这个时候偏偏什么情绪都不对，“那些御医给我一碗一碗地喂药，半月半月地搭脉，没一个说喜脉的，如今新妃进宫倒来得不勤了，”屋子里没一个人，她看着窗户顾自念叨，有气无力。
见月枝贴着墙壁滑坐在榻，双手捂住了嘴巴，她好想叫喊出声，在感到被深深地欺骗之下，却连连贯的啜泣都没有，她的喉咙里好像吊着一根绸线，那是顶顶金贵的线，可是现在它被没长眼的针剌着，一下一下，就等着它断，最终豆大的泪珠还是穿过了那十指坡，一滴一滴，碎在地上。
她从没去见过那个新人，也不愿见，只是一直以抱恙在自己的宫苑里修养，要说联系吧，只是闲来送去了一个亲手绣的绣花枕头，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了。
可是你不见山，山自会来见你。
“嘻嘻。”
“珪采女，慢些走。”有谁这么喊着，“哎呀，莫翻！”
见月枝可能怎么都想不到这种调皮女主翻墙头掉进男主怀里的狗血剧情会出现在自己身上，而此刻这粉扑子脸正望着她，光明正大地，毫不羞涩地，小孩子不可模仿地——
“娘子！”两双放大的瞳孔此刻相对着。
“采女！”婢女从门洞那穿过来就看到皇后抱着她顶头上司，没当即让人掐她人中那都不晓得有哪口仙气吊着，她忙跪下行礼，“参见皇后殿下，是奴婢疏忽致此，还望殿下恕罪。”
听到“皇后”二字，那小娘子眼睛瞪得像铜铃——这就是重生之我的降落点是顶头上司怀里？！
我说，假装卡机也不能掩盖宕机的事实啊，就在两人四目相对，婢女也跪得想偷偷捶腿的时候，我们的采女不合时宜也恰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
“啊湫！”
夜里愈发地冷了。
“娘子，天还未亮，还可再睡。”自打入了宫，春桃的睡眠便浅了起来，更别说见月枝现在肚子里还兜着一个，亥时，的确早，近来困乏日日见长，哪怕一刻的清醒，身体还在念着安神咒，她瞥向窗外——
也是，怎么可能是个十足的傻白甜，好歹是个才女。
红得扎眼的宫墙交错着，几秒的时光在她眼里拉长，她想要他看过来，可这种欲望好像又没那么强烈，好矛盾，但是他一定不记得她是谁了吧……
明华殿内。
见夕穿了一袭高腰黑红间色裙，小团花对襟窄袖襦做辅，外罩酡颜色锦绣半臂衫，再搭上一条泥金披巾，脚踏云头缎鞋，从细描墨莲的屏风后徐步而出，比那惊鸿髻还要勾人目光的是她眉目间的灵动流转。
做衬的舞姬梳的一俱是双环望仙髻，冰蓝色大袖衫，揽淡黄色薄纱飘带，芊芊玉手将三扇前后交叠的屏风拉开，见夕的通身丽裳便现了形，旁人见她一福身还以为她是要行李，只见她双手顺势做欲放的花苞状，随着腰肢的扭动，那花苞也倏地绽放。
就在那绽放之际，离散四周的舞姬碎步围簇而来。
这才现了身的细蕊此刻又害羞地用花瓣包围自己，可是那通透的花瓣，在光下又不能完全使她的体态被掩蔽，向后拗去的腰肢尽显柔韧与纤弱。
哪个舞姬的腕子上突地献了一道光，人们又将目光吸附到那处去了，原来是一只铜镯，此刻正迎上了殿外的阳光，反射出别样的光彩，一颗露珠落下似的，那花苞也逐渐松动，随着一个舞姬向后倾斜，一瓣瓣便都随即散开了，那细蕊舞出两袖泥金，捕捉着游离在空气的目光，那么有力，好像空气突然有了形状。
你眼见着那粉面桃腮一笑，便醉在了其中，可她是个顽皮的，知道你吃透了欲拒还迎，便毫不掩饰地任花蕊四漾，而那数瓣花瓣也不甘心颓落，一送腰，齐齐扭转腰肢荡漾起来，你的袖子拂上她的肩，她的袖子揽上你的腰，不像是花瓣倒像是花的浪，花的海：
“香草萋萋兮，佳人立一方。
珂佩鸣鸣兮，汝心可徜徉。
有河滔滔兮，推棹欲赴往。
臆抒洋洋兮，日久未尝忘。
旧忆茫茫兮，辗转梦华裳。
飞花纷纷兮，几载比雪香。
见蝶翩翩兮，独自不欢常。
夕落昏昏兮，闲话与红妆。”
唱到末尾，见夕看向了主座旁的见月枝。
而一曲舞毕，底下大臣没人敢鼓掌敢叫好，为什么？他们摸不清顶头上坐着的那位是个什么脾性，是个喜欢舞乐的还是爱之泛泛，若是是因为跳得入不了圣眼，又不知该如何处理，他们倒不是担心见夕会怎样，而是红阁已然是民间舞坊的天花板了，这么多朝来进宫都成了传统了，找个下家就够烧脑的了，贸然的行动总是容易出差错，一个个在那当木鸡。
李瀚眼见着那群大臣咸吃萝卜，便鼓掌三下，说了一句：“好。”
一旁的见月枝看着那个临头舞姬是越看越有种熟悉感，刚两人互相偷瞟反而对上眼了，正想确定心中所想，便听见李瀚来了这么句，一时心里居然还有点小别扭。
……
“让她进来吧。”
从门里走进的娘子，娉娉婷婷，与往日模样，似又不似，原来在岁月里她错过了这么多。
她会喊自己什么，皇后，阿姐，见月枝？可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嘴紧闭着，似乎不愿意看她，可最终她还是抬眼与自己对视。
“桃。”见月枝一抬手，示意她守门。
“那个女人还在府里。”
见月枝听到这里愣了一下，转而从旁去托一碟蜜饯，“查了么？”
“不傻，你都进来了。”见夕的嘴里迷迷糊糊，而目光居然又回到那种坚毅，“阿娘是没来得及‘送走’她，那个男人无所谓，你便也顺其自然么？”她已经你愿喊见子琅父亲，这事大么，从前大么，现在又大么？
“为何不除掉”这几个字差点脱口而出，给见夕自己惊得心头肉一跳，那可是她慈悲的阿姐……
那托蜜饯的手在碟子上顿了顿，她在梦醒时分经常幻想过如今的这一幕，却从未想过是这样的开场，她倒是并不逼问自己当年为何推她下池……
见夕能活下来，环环扣扣都是巧合，可是巧合多了就不再是巧合了——
柳梦霜又不是个傻的。
明面上看起来是见月枝安排春桃在旁隐匿观察，可就算她不安排，春桃也会受吩咐策应，你真当大家里的婢女就是单纯侍候人的？
而见子琅是真找不到见夕么，不过是不想找罢了，你看看他之前的态度吧，在他心里，见夕根本名不正言不顺，甚至像是他的一个污点，如果薛华真的要对柳梦霜下手，那么见夕存不存在都不重要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半天，见夕也只是憋出个“近来可好”。
“没伤着半分，也自由些，圣人也善……”
“是么。”见月枝默默听着，但是宫墙真的是阿姐想要的么？
“如你不愿，我也会带你走。”
只有她知道见月枝是如何从反抗里变成半妥协的，如果不是薛华给见府大换血，切断她与外界几乎一切联系，见子琅不闻不问不管，甚至还想在山重水复时拿她当开山斧，这俩人今日何至于此。
但当她能表达共鸣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我会有办法的。”仿佛怕见月枝不相信似的。
“我信。”
她们已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枝儿。”有什么毛刺一样的声音刮了进来。
这熟悉的汗毛立起，大意了……
“出去。”见月枝突然怒目，“让她出去。”
刚还在和和气气的她，变成了被惹怒的母狮，扬起的大袖差点波及见夕的脸，把在场的人都吓愣了。
意料到什么似的，芷清一手按住见夕的头，一手虚拽着把她拉出门去。
“狐媚子。”春桃看到这里，也啐上一口，将见月枝安抚在坐榻上，一手把蜜饯隐藏在袖后。
这你一言我一语，故事就鲜活起来了。
“怎么。”薛华瞥向走出门去的二人。
“那婢子穿得花枝招展，意图魅惑圣人罢了。”
“是么——”岁月已经给薛华带来了许多皱纹，这轻轻地一勾唇，狐疑都隐在皱纹里，“娘子还怕这些个杂碎？圣宠正盛，有何可惧。”
……
红墙脚下
“娘子，此番是不能久聚，这边——”芷清取出一支小指头长的纸条，看了四下无人，搂在见夕腰上塞进了腰带，“纸短情长，还有……”
毕竟和她比起来，见夕还是能出宫去的，她想到了什么似的，附在见夕耳朵上耳语三两句。
夕阳就快西下，宫中静谧如常。
“皇后且看看这天穹，今日来倒是阴云密布。”李瀚和见月枝一左一右漫步在红墙边上，那条路按理说是做轿子也没人来劝言贪图享乐的，但是李瀚同志奔着节约节约再节约的目标，下了班都是和见月枝走回去的，就有这么个场景，俩人走在前头，后面遛着一溜儿太监宫女，这种带你每天强身健体的单位不比五险一金香多了？
偏偏这俩人还时不时喜欢绕远路，当然是免得哪些大臣来个突击送公务大礼包。
宫里新进的宫女：我朝真是太勤俭节约了。
芷清：这俩人真是鬼灵精——当然是不可能说出声的。
……
春桃：太甜了。
见月枝抬头看天，你管万里无云叫阴云密布？
“这莲花，亦静亦动，若风中起舞，是风动，还是莲动呢？”见月枝并不直接应答，而谈起这些来。
“娘子。”只有在私下里，李瀚和见月枝才会有如此亲昵，“风动还是莲动，一切不过都是心动罢了。”
“吾心之动，与莲，与风，皆无关。”
这几句话什么意思？
可不就是领导发问了，一支舞毕，观后感如何啊？
那这下属可不能敷衍了，舞美不美，曲好不好，不过都是心之所想——领导你可别吃闷醋了。
日子就是这么过着，只不过有些东西在悄悄变着。
“乐城公主到。”外头太监喊着。
这如今现身的乐城公主是宗室女，什么意思？就是王爷的女儿，早早地出去和亲，如今李瀚大婚，她才得以回来，不过得信再早也抵不过路途遥远，赶不上大礼，她就干脆沐浴打扮第二日再来报个到，此刻悠哉而不拖沓地迈进门槛的高腰马靴的主人就是她，李嘉珞。
“见过皇兄，皇嫂。”在场还是有三两大臣的，可她初次拜会并未以“圣人”和“皇后”相称。
她表现得全不在乎，毕竟在这也不会待太久，跟见了一个不会给你发工资的上司一样平常。
“平身吧。”
旁边的大臣都懵了，她跪都没跪，别说伏地了，这兄妹俩玩意识流啊。
凭他对这个妹妹的记忆，赐坐这俩字可以慢些说，果不其然：
“今日拜见还有一事，向皇兄借个人。”
“孰？”
“皇嫂，娘子间自然有娘子间说的话。”她也无需李瀚多问，直接挑明了。
“皇后，意下如何？”这倒不是故作神秘，没头没脑是她的风格，问他借人吗？李瀚笑着看向见月枝。
“盛情难却。”看着一身藕荷色长袍的李嘉珞，怎么，对她感兴趣？不过她早也腻烦了大臣们阿谀奉承的应酬客套，见月枝淡淡笑道。
“好。”说着，李瀚就把披肩解了下来披在见月枝身上，“天渐凉了，莫多逗留。”
“是。”
这三人谈话愣是整成了二人转，狗粮那是撬开底下人的嘴一盆一盆往里填，还记得上次这么大阵仗还是精卫填海。
俩人并排走在皇宫的红墙间，后头跟着两队侍从，李嘉珞身上没有据说的腥膻味，倒有一股子浓淡适宜的奶香味，见月枝看着她，也不晓得她尖尖塔样的帽子里是不是藏了个高髻。
“公主和圣人关系挺好。”一见这见月枝就是个宫中菜鸟，不懂得什么叫话术。
“别别别，你可别问我什么事儿。”李嘉珞摆手道，“他出宫‘游历’隔年我就和亲去了，为数不多的记忆大概是——他下学那会儿领着我去给给内阁侍读的墨里掺蜂蜜。”
怎么听都像是你领着他去干这事儿吧，见月枝失声笑了，李嘉珞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像夕夕，但是，又不太像。
“许久未来，嫂嫂可带我好好转转。”
其实这个时间的皇宫是最没啥好逛的，为啥？骄奢放纵的先王留下来一堆杂乱的宫苑，本是为了供他享乐的，但是还没宠幸一半呢，人就先领盒饭了，如今是被士大夫们拆的拆，修的修，虽说这偌大的地方，她们走不了回头路，但是一路上半路都是“此处绕道”。
好不容易走到了一处园子，见月枝正欲拉她坐下，她却摆起了手，怎的，在草原待久了不会嫌那些泥木匣子逼仄么？
“这处院子，我还是记得的。”李嘉珞看着旁侧的院落，“嫂嫂，我们进去可好。”
见月枝看了一眼殿上的牌匾——“频伽”
并没有注意到跟在身后的婢女眼中一闪而过的局促与慌张。
虽说是殿吧，也只能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那种，只做了基础的打扫，不至于走进去碰不得那些台面，柜面。
李嘉珞一步一步地踱着，目光却一刻也没停下。
最后好像心有约定似的，拉开了一个抽屉，她取出一张纸一样的东西，轻轻一吹，积尘便散开了，一枝芍药跃然纱上。
见月枝最后也不明白她所做的，但却记得那朵含苞的芍药，在昏暗的光下，倔强地生长着。
后来她才晓得那个牌匾上的频伽是另外一个娘子的名字，不过那都是前朝旧事，无需再提了。
“嫂嫂，嘉珞来这么一趟，可不能空手回去呀。”她摊开两手意思道。
如果是别些个人，见月枝大抵要嗔怒她打秋风了，可这是自来熟的嘉珞，没有什么心计的嘉珞。
“那这两只玉镯子送予妹妹吧。”说着见月枝就要从手上把两只鎏金羊脂玉镯取下来放到她的掌心。
“嫂嫂说笑了。”
毕竟是暮东的贵族，怎么会缺金少银，虽然这个中立部族是个低调的，但是不代表它没有高调的资本，别的贵族打猎用的□□蒙的是兽皮，而暮东用的弓据说是用上古树木上取下的树枝，神叨叨地唬人。
“这张就够了。”李嘉珞举起芍药帕子，半蒙住脸吹了一下，花瓣便飘飞起来，倒不是什么生气的美感，只有说不出的孱弱。
那时的见月枝不清楚她的意思——一张帕子还带不走吗？这张说不清来由而似乎带着默契的帕子却勾起了她的兴趣。
“妹妹喜欢，拿去便是。”
听到这里，李嘉珞笑着看向底下的婢女们，“那就多谢嫂嫂了。”
“听说，那些老酸儒开始撺掇哥哥纳妃了。”这个李嘉珞，是个会在雷区蹦野迪的。
“这风吹得远，妹妹也晓得了。”见月枝笑着，不止是苦涩还是自侃，这才起了个苗头呢。
“皇兄和嫂嫂大婚，那嘉珞也得送礼不是。”李嘉珞抿嘴，“嫂嫂晓得么，草原上的野兽最厉害的时候不是吃饱的时候，而是半饥饿的时候，它们有着体力，而对猎物又充满着渴望，那大不是为了果腹——先前动乱的时候，心看着齐，实则呢？人啊，还是不能吃太饱。”
这能算暗示么？也就她敢肆无忌惮地说那些不忙着治理政务，把闲心思打到见月枝头上的臣子了，不过“吃太饱”这个说法，她也喜欢……
“君为君，臣为臣。”见月枝说道，“我不动，敌也动不得。”
“不见得。”李嘉珞看向远处，“前朝的蛀虫没了大半，前朝的储妃可都箭在弦上。”
“那天这弓绷得圆了。”她伸出手好像弦就在指上，“咻——”
“妹妹这个意思是……”把这弓握在自己手里，提前送弦，打乱对方节奏。
“是的呢。”这看似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但如果心里拎得清，其实是个四两拨千斤的狠活。
到这里不得不怀疑李嘉珞是不是也有电报员的工作经验。
“底下给我部送侍妾的时候，我先拒再收，但是我的丈夫却绝不会有第二个‘妻子’，”李嘉珞把靴子翘在石墩子的花纹上，拨弄着，“那些大小事务，该甩得甩出去，该立的威照样立，乐得轻松自在。”
“我不爱那个男人，她们也是。”
嘉珞坐在胡凳上笑着看见月枝，她嘴巴动着，而那一瞬说了什么，见月枝记不得了，只是扯起了心啊肺啊的脉络，人还端坐着，它们却都松松散散了。
……
宫里的老人不只有大臣们，还有在红墙根下闲数宫砖的老婢们，她们的满头华发比朝朝史书还深，“频……”老人对直呼王公贵族的名讳是忌讳的，她沉思良久，把目光又投向询问的见月枝，“是有一位。”
拓跋频伽，年十七，嫁与暮东族长七子。
后面应加上一句，“仅一年而亡”，史书上的浅浅一笔，不知道是恩赐还是敷衍。
而在她不长久的年华里，竟没有一寸光阴是完满的，在她出生前，拓跋的姓早已被前辈们改成了其他，或是长孙，或是元，又或是，谁知道呢，只留下少许几脉还保留着那种固执，她的哥哥们看着他们的母亲，肚子瘪了又再隆起，直到出现了她，那个松垮脱垂的气球才得以歇息，没人说得清这是为什么，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句号来看。
当然她的身上是不可能出现什么“夫人她又生了，是个千金，老爷下令：全家给我使劲宠”的剧情，按哥哥们的话来说，她刚出生时像个黑地瓜，皱得像个老皮猴，在她懂事的时候，她时常会想，难道他们不也是那样的吗？可是她无从知晓。
母亲，哪怕是生她的母亲也没有给她过多的偏爱，毕竟家里的孩子那么多，一份爱匀出来只是不至于变成负的。
她只是循规蹈矩地活着，不知道这一辈子望到头是什么样子。
“你也不看看我们家的位分都跌到哪了！”
父母的婚姻是再常见不过的祖辈之命，媒妁之言，连政治联姻都算不大上，只不过是落魄世家之间，瘦死骆驼的互相搀扶罢了。
日久生情说不上，仇人相见也欠点意思，如今能吵起来，她反而觉得兴奋，难道——
“阿郎，蘋蘋尚幼，”在唤她，可她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她这个母亲，说不出是被驯化的懦弱，还是那种无畏淡然，“大郎尚才及冠，大可观望，先立业后成家，无不可……”
她口中的才及冠，其实已经是二十有三了，就这，都已经被他爹当未来剩男来看了。
躲在门后面的她不知道话题的内容，如果有人告诉她之后安稳的那四年都是为了让她长大，好送出去和亲，从而她家便可获利，给她的大哥寻个良配，她又该如何做想呢？
慌不择路，饥不择食，当她再长大些，便从他处知道了符合他的形容。
为防以后再无退路，还可以再榨取另一个性别的价值，这就是她存在的价值吗？
“妹妹的嘉是士人口中的褒奖有加，而我的伽不过……”
频伽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已然十六，寄人篱下，她的父母，兄长都在那场争吵后的数月里尽数死去，说是有人告发她的父亲，至于是什么，她也不清楚，那样一个纸老虎真能犯什么大事？还是顶替他人，不，是被人当枪使了，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战死的战死，最后都是一个死字，她反而被一个亲王保下了，要说有交情吧，落魄世家和正经亲王能拥有什么大交情，说没有吧，还一道喝过三两次酒，不过当然是一大帮子人一起。
怎么就偏偏保下她呢？亲王妃看她总有一种看狐狸精的感觉，可她瘦小不说，长得也清汤寡水，她的哥哥们都是浓眉大眼，到她这里倒像是漏墨了似的。
“他们说的话有姐姐一半好听么？”这府中，只有李嘉珞是真真对她好的，“姐姐说话跟小鸟唱歌一样好听。”
是么？好听，和鸟儿一样……
“嘉珞。”频伽放下未绣完的帕子，从宽大的袖子里亮出两只细腰玉镯，“这是姐姐的阿娘传给姐姐的，姐姐送给你。”
“唔。”看着那两只镯子，嘉珞插起腰，“嘉珞不要。”
“也是，嘉珞的手还小，兜不住。”
“大了也不要，箍得手疼。”说着她还揉起了手。
“那嘉珞替姐姐保管好不好，戴着它们，姐姐抱不了小羊。”
“小羊？姐姐真的会给嘉珞带小羊吗？”除了在餐桌上，李嘉珞还真没见过撒丫子跑的羊。
“对呀。”频伽的眼神黯淡了半分。
“那我要毛色最白的小羊，像、像……”半大的孩子最容易被带跑偏，一下子就沉浸在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小羊的幻想里。
“像芍药花一样。”她不知道说话的自己，比芍药花还美，在嘉珞的心里绽放了不知道多少年，唯有她到死也不知道那王妃的眼神里是对她和嘉珞整日腻歪在一起的疑心，她把这个看成是一种“魅惑”。
而王妃也意料不到，她的小女儿会在几年后毅然决然奔向暮东那“咬人”的水土，等她回头，便是一个王朝的覆灭。
……
芷清在见府是婢女，进了宫，又成宫女，似乎永远脱不开那侍候人的宿命。
“唷，挂头彩了。”望着罗莽的两腿，流年说道，“真是歹命。”
“嘶、你能说点好话不。”罗莽皱了皱眉。
小宫女们还不懂，老宫女们老早就备起瓜子准备磕这俩的唇枪舌战了。
说笑的，只是他们都见怪不怪了，这俩人的被动技能就是拌嘴，青梅竹马么，算半个吧。
“你这还上得了马么。”
“……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准备好好继承你家的家业？”
这俩驴唇不对马嘴，实则都在刺着对方。
芷清正端着饭盒在回殿的路上，不巧，遇了这谈话。
“流年娘子和罗二郎，是有世家的亲事在吧。”
“你可别没来由的传话，不过，他俩啊，倒是有鸳鸯相。”
路过的小宫女话里头只是这么拂了拂，她心里却沉了沉。
但流年只是来了间或来了两日，送了些实在不值钱的糕点。
往往都是流年小翘个二郎腿，糕点时不时一块一块往嘴里送，合着是补充火力来了。
“老家伙老是真老了，打不动了，我还想，会不会主意打我身上来——”流年和罗二要是讲话大多找个天窗大开的花园，这样免得人说闲话，反正他俩除了拌嘴好像也都吐不出啥象牙。
“我家那位也是。”婚嫁属于这俩人的尴尬话题，毕竟俩老武将早些年酒桌上喝开了还真想拉郎配来着，整好你家俩闺女，我家俩泼猴，只是罗罡英年早婚，所以她大姐也有入宫的机会，眼见这俩还单着呢，就想撮合着串成一根绳上的蚂蚱。
“挺万人迷啊。”流年注意到了门洞边刚驻足的芷清。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经过这里就不自觉走不动了，呆呆地看着自己被发现，骨碌碌地，一颗枣子从托盘上滚了下来，她伸手去捡，却掉了更多。
因为羞愤而涨红的脸反而舒了一口气。
他想去替她捡，也问问这个眼熟的女子，却看着自己的腿陷入了沉思。
就是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瞬间，却是他第一次和她正着对上了眼。
之后流年来得少了，也偶有战友来慰问罗二，但他的心里却堵得慌。
他看着他们，那样走着，小跑着，好像立马能站起来一起一样，但其实不能，他把自己剥离出来，他恨，恨他从小便锻炼的腿，此刻竟是如此窝囊，也恨自己，为何总不能走出来，难道这就把他打击了？
他见了别人都是笑着，可笑着笑着，却是那么凄惶。
天明明是亮的，他却觉得那么扎眼，当它暗了一点，他又觉得这个世界都黑了，他感觉到莫名的干渴，嘴里泛着苦涩，想去喝水，但是在那一刻又不想叫侍从。
强烈的思想冲击让他支撑起身体往那边走去，但只是两步，他便垮了下来，钻心的痛蔓延开来，他试图不扶着周围一切可扶的物件，却失败了，他扑倒在了地上，像一块朽木。
从小到大，连父亲用家法招呼他，他都没流几滴泪，现在眼眶却是难以抑制的酸涩。
只是看着身前的门洞，他窘迫又悲愤。
“郎君。”
听到了重物跌落的声音，本是要绕去别殿的芷清还是急忙跑了过来，一眼，就是这一幕。
她想要去扶他，但是他却满是拒绝地要支撑起身体，可是人怎么可能不被人搀扶，凭空地站起来，更何况在这样几乎是垂直跌落的情况下。
芷清急得心焦，那双手因为滑落已被擦出了两道血痕。
情急之下，她抱起了石桌边的墩子，摇着鸭子步，挪到罗莽面前——傻丫头，虽然慢些，大可以在地上推着过来呀。
“郎君，你可以撑起来的。”她这么说着。
罗莽扶着墩子起身，看着眼前人，她站在自己面前，阴影投在身上，他却是……莫名的安心。
……
之后，芷清反而去得少了，这里的去，指的是她送东西时总想绕着罗莽那处走，这下是能离多远离多远，好在上次没让人瞧见，再怎么艰难，也轮不到她来帮扶呀。
“阿清，你怎的这几日送东西都慢了些，绕罗二将军那处来，不是快些。”春桃理着东西。
“这是绕罗二将军远些，不扰了他的清净……”这句话她说得细细的，春桃并未听清。
“甚？”
“我前两日被跘住脚了，走得慢些。”
“这怎不早说，那这几日我来送吧。”
“不，不了。”
嗯？春桃迷惑。
芷清想忘了他，罗二可忘不了，他请了见月枝来喝茶，当然表面上是皇后慰问将军，是礼数上不逾矩的，若他独自去见月枝那，皇宫里话本子都要多几本。
“我身边统共就那么几个人。”这里当然是说心腹，见月枝把茶盏托在手里，不喝，只是温手，“芷清你也要借去？”
真道是怪了，他们也就早些年见了几次吧，这见面了能对上号么？
但罗莽脑子里此刻只有芷清用手巾把自己的血痕细细擦去，就像在擦拭自己的伤口一样的场景，她边揉着他摔伤的两腿边说：阿娘教我摔伤了就该早些揉散，不然淤在身上，疼……
“我身边都是些粗野汉子，只能说护得住人，而那些生活上照料的宫女，我又恐是细作，芷清是个精明能干的，她若来，我也不亏待她，若她不愿，我也不强求，这腿好得不慢，就几日，不误了您老。”
早些年的尴尬事在，况且现在有了李瀚，她不早早来完成慰问也是怕他吃醋，这如今一上来就是借人，组合拳打得她迷糊。
“你这腿，可得好在一个好时机啊。”见月枝端起茶盏温了一口，“还是你会喝。”
这突然的派遣，芷清最终还是应下了，住进了耳房里，罗莽也乘机把几个怀疑的人踢掉。
“怎了？”看着本在洒扫的芷清顿住，罗莽问道。
“若是给郎君的胡凳加上几个轮子，行动不可方便起来了？”
看那盯着胡凳一本正经思考的芷清，罗莽不自觉笑出声，“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清是可以做那研究机械的好苗子。”他喜欢叫她“清”，和别人的都不一样。
“算了，这还不是一个好法子。”如果依赖上两个轮子，又怎么会想着让腿好起来呢。
“不用洒扫得那么勤。”罗莽道，他心疼她见府里养成的早早起来打扫的习惯，天才蒙蒙亮，魂还没醒，人就走起来了，但心疼两字还是说不出口，“知道为什么苍蝇在咱这不落地吗？”
“为什么？”
“清扫得太好，苍蝇落了都得打滑。”
他看着她笑出声了，却又把嘴捂了起来。
日子就这么过着，芷清也被带着松弛了起来，但当有来人时，她又会转化成宫女的姿态，像在刻意强调这疏离，不知道为什么，罗莽看到这心里就会很不自在，于是常常招呼着她入座。
……
这一夜风紧，叶子直打哆嗦。
芷清站在台阶上，晚上的微露湿了她的罗袜，耷拉的眼皮表明了她的瞌睡。
“清。”他是不常这么唤她的。
他在想什么？
讲道理她站着也能睡着，但却往往不敢真的睡去，此时眼皮打了个激灵。
“进来吧。”
来不及咀嚼回味那一声呼唤，她推门走了进去。
“外头冷。”罗莽看见她，笑着，支撑起身体坐到床边。
芷清见状要去扶。
“不用，我可以的。”他还是笑着，把她盛了满眼。
“是要去如厕嘛。”虽然心中有异样，她还是将它压抑，语气却不淡淡如常。
他摇摇头，又开口：“不想你冷着了。”
哈，什么呀……
“好。”芷清搓搓手，不知是在取暖还是想缓解这气氛。
罗莽看着她，看着她，顺手拿起本兵书便看起来。
她顾自坐在那，端胡凳的时候不自觉地往他那挪了挪，两只拳头攒在膝头，不一会儿便开始小鸡啄米。
“困了？”
“唔——没有。”她顶着个迷糊的脑袋否定，都没发觉自己的拖腔。
对上他那询问的目光，她又改了口：“是有点，那我去叫侍卫来守着。”
“大老粗哪有你细心。”他笑着蹙眉。
“那我……便去叫那细心的……”
“不。”仿佛料到了她接下来要说出哪个名字，他脱口而出：“我只要你！”
芷清显然是被他吓得一愣。
“我，我太大声了，吓到你了。”见她跟个鸡雏似的瑟缩，他忙不迭认错。
“是啊。”是啊，这大晚上的，扰着人家做甚么呢，这算什么，芷清的眼神淡淡，一手托起下巴，指缝里泄出字来，“他们都说将军喜欢我，我说，不是的，不是的，我知道的……”
那手被撤下，笑的苦涩便随即溢出。
“……”
“我可得给将军身边让出位子，得干干净净的。”她拍拍衣角，又紧紧拽住，只是挤出笑脸，“将军就快好啦，以后你们，就能好好在一起了。”
“你要离开？！”他本不明她的意思，察觉这离别意味立即发问。
“不然呢？”她回忆着他说的“近来不会和别人在一起”“对你的喜欢……”，看向他脸上露出嘲弄的笑。
“我是说，也许，以后，我们成为……”见她表情的变化，他心头燃起了不安。
听到了“也许”，“以后”，一股热血突然涌上了脑门，燎得脑仁，心口一起又疼又烫，那样飘渺又不可靠的东西让她被一种——愤怒！愤怒冲击了她，没人能理解为什么那一刻她居然是那样的情绪，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这一句话反而把记忆回锅，死去的回忆又开始攻击她。
她眼里燃起的火最终小了下去，转身走开。
“不要走。”男人从背后抱住了她，紧紧地，却不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的用力。
“……”她的手里已经握住了一把尖嘴剪刀，感受这身后传来的不舍，望向床边，灯罩内烛火正扑朔，“灯……”
但是这一声很轻，似乎没人能听见。
男人似乎并不在意她手里的剪子，用手环住腰肢，顺而让她柔柔地躺在床上。
殊不知，那个剪子的尖嘴正对准了他的腹部。
芷清往日里都是漠然的表情此刻变得鲜活起来，那挣扎而带着无奈，希求与愤恨的目光被泪水迷蒙了。
“对不起，我才发现，在跟你的‘战役’里，自己把战线拉得太长了，让你煎熬，迷茫，让我来告诉你你想要的答案好吗？”罗莽的面庞在黑暗的涂抹下，硬朗的曲线都与光影暧昧起来，只见两片嘴唇翻动，“我只愿向你投降，日后让我做你的战利品，好吗……”
面前的男人眼里分明压抑着烈火，但却不至于烧灼了她，只是用眼神抚摸着她的每一寸肌肤，他没说，但空气却在说话，现在就由你来做决定了。
那抵向腹部的尖嘴又进了半寸，可是她哪舍得伤他，哪怕是这个时候，像一只轻盈的小猫，顺势起身，绕过他的脖子，从底下揭开灯罩，“嚓”，那残存的灯芯被剪灭。
芷清的目光那么热烈，好像在说，“我爱你，爱了很久了”，这一刻她不担心自己身份的卑微，只知道把在心头涌动了数年的情愫从目光里释放出来，他此刻也不再是那个纨绔少年，那个沙场将军，目光里尽写着：我知道。
四目相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说了，两只手柔柔地搭在脖颈上，就那么轻轻地，赴而不悔地下去了。
外头的风紧，吹得竹叶如刀戟磋磨，一阵一阵，掠过人的心头，如此，到天明。
这天明了，人人都知罗二向圣人求了一门亲事。
……
一卷一卷的，堆在李瀚案头的，竟大半都是各适龄女子的推荐书，好在他哥杀得差不多了，王公贵族的几乎没有，前朝当朝大臣的女儿倒是满地爬。
见月枝处理完宫内的杂事，坐在一旁给李瀚研墨时，面上虽不明，心里却也是堵了几分。
“把这些都拿下去，不处理，让他们不要再送上来了。”
李瀚的确可以大手一挥，但是挥来的却还有其他。
一看到这一幕，见月枝就有些惊愕。
“唔！唔唔。”一个被堵住嘴，蒙了眼的女孩，在一只胡凳上挣扎着，在这昏暗里，只有纷杂的烟尘好像还带着点光，但是它们很快又会堕入黑暗。
“让她说话。”
“怎么，娘子一上来就这般喝令起来。”老男人坐在坐榻上，抬抬手，“给她松开。”
“妹妹。”
“姐姐！”一听到这两个字，坐凳上的人条件反射似的呼救。
是的了，这声音有八分像，但却不是，她也不知道这帮子人哪弄来的黑色金鱼腰带，但她可以断定这人不是见夕。
“娘子，可确认了。”张口闭口娘子的，难道不知道她是皇后吗？不，他可太清楚了，这个三品的大臣，本就还是李瀚放在黑名单上计入日程的，现在开始跳脚了倒还是这么猖狂。
“放过她，不然小心你们的命。”
“娘子好大的威风。”那人又一招手，仆从便又拿着棍棒上来了，但是他不准备向见月枝等人进攻而是走向了那个被绑的少女，熟悉的感觉使她瑟瑟发抖。
“你敢？”
“有何不敢。”听到这句话，那大臣起身拿起棍子就往少女背上招呼。
“唔。”一口淤血从嘴角迸出，顺而挂在下巴上。
“为什么呢，会有个妹妹在舞坊。”那人做作地抖着棍子，全然不像一个大臣，倒向扒人肚肠的豺狼，“殿下，你说呢，一人换一人，这是个不错的买卖。”
是的，她见月枝吃这一套，她心疼，“告诉你上面的，好好照看家妹，要是疏忽了，他也别想好过。”
……
“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尔方为人主，可不畏惧。”见月枝躺在旁侧，如是说道。
“枝儿是又有什么高见了。”李瀚笑着说道，等待着她的下文。
“父既学业见称，女亦不亏家训，妙通经史，兼善文才。”枕边人说话像是背书一样不自然。
听到这话李瀚顿觉异样，转而翻身，用手肘半支撑着自己，看向平躺着望帘幕的见月枝。
“圣人。”见月枝语气是那样平淡，“纳妃吧。”
“莫打趣为夫，我说过，我只守着——”
李瀚还没说完，嘴唇就被见月枝点住。
只有在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她才觉得他们像普通夫妻，可她越是享受这一刻越是心碎。
“哪有君王没有妃嫔的呢。”见月枝说这话就是在自己的心里割刀子，但说的也是事实，他独娶了她而推了选秀本是不合规矩的，这么一出也惹恼了本想要想成为皇亲国戚的大臣。
“前朝有，我朝如此又如何。”李瀚怜惜地抚着见月枝，她的两肩已然僵硬。
前朝还有女帝呢，可那也是前朝，就算不是君王，她的好父亲，不也是把那个姘头，那个祸水留在府里当个祸害，他又不是没有能力把她扫出去。
“宫里，太寂寞了。”不知道是在说理由还是在搪塞自个人，她只是这么说着。
李瀚觉得见月枝的性子太软了，可这恰是她坚韧处，哪怕她可以不管见家的如何如何，可不能摆脱这宫中的暗箭明枪，几乎所有人都在逼她躺进他们所定制的逼仄的模具里，几乎被前朝屠尽的血脉才残喘过来，恢复着，成长着，如今房屋栋栋，阡陌交错，可是又没有完全安定似的，好像一定要有什么什么出现，来让他们踏实，最终他们把目光对准了她的肚子。
他们说这样才会“完整”，可她只看到了残缺，现在这个宫中没有难产而亡的消息不过是因为她的肚子没动静罢了，而大臣们的妻子，女儿难产而伤甚至死去的消息从小至今她的耳边从没断过。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望他们是平民百姓，她不是没想过从亲王那里过继子嗣，只是这些人能不费吹灰之力在李圜的统治下活下来，本来就说明他们是前朝的骨刺，割肉舍不得，断刺要伤根，取出来捧在手里都不干净。
说完，她便把眼睛闭上，什么都不愿意再看了。
只要李瀚不答应，她见月枝说什么都不管用，可是，她日日地消瘦了，也渐渐地不愿说话，让自己的丈夫纳妾，这算个什么！
“皇后殿下，气血虚弱，想来是未能好好用膳吧，微臣给殿下开些增益食欲的药方。”太医在一旁号完脉，如是说道。
“不必了。”见月枝淡淡说道，“结症所在，哪是饭食。”
她说着便看向了李瀚。
可是李瀚并不能完全懂得话里眼里的含义，只是想着忙于公务，许久没和她一起用膳，她思虑过度米水难进了，可这种百废待兴的时候，政务跟他作对似的，怎么能时时抽得开身，“让司膳寺做些皇后喜食的吃食来吧，东边的游园眼看就要竣工，皇后可先去做第一个游园的。”
底下的春桃和芷清简直想上去锤爆这颗木鱼脑袋，春桃眼见着空气凝固，忙上前一小步，“皇后殿下也管得后宫大小事，亦妻亦臣，哪有顾得前臣忘后臣的……吃饭的人才是紧紧要的。”
这话“猖狂”得都可以拉去诛九族了，她也不晓得哪来的骨气，脖颈上的毛都梗起来了，小心脏突突突地都快兜不住要出来看新世界，但是娘子不能受这气啊。
这紧紧要的“吃饭的人”也不知道是说皇帝还是皇后，还是两个都是，但是她火星子都点到位了，李瀚你就说心里那盏灯亮不亮吧。
芷清没说什么，只是打量着一旁的太医。
李瀚脸色不对了，但这阴霾退得又很快，他又不是傻子。
但这几句话虽苦口但治心，李瀚本是和见月枝赌气，气不在她提议纳妃，而在她隐瞒其他，对他隐瞒，但如今又有什么好说的，如果不给她一个回应，他得不到答案。
那个被绑的少女被送来时，只剩下了小半条命，她对那帮人并没有疾言厉色，可他们还是报复在了这个十几岁的少女身上，她把她收了回来，一切的一切就好像真的是带回自己的妹妹一样，但见月枝看到对方的深信不疑，心里却在嘲笑：愚蠢。
而那少女哪怕好生伺候着，也是缠绵病榻，夜里高烧一场，嘴上生了一圈口疮，半夜里使劲昂起头仿佛要说什么，呜噜了两声，天还没亮就去了。
李瀚拖着这荒唐的婚事，却乞求不到见月枝回心转意，少女死后她本可和那些人撕破脸，但是却还装作一切如常，像潜伏在草丛里的母狮，随风飘摇的草秆间，有什么在闪着一样的光。
可笑的是，就在那个妃子入宫的半月后，见月枝突然发现了身体的异样，本应该喜悦才对，可这个时候偏偏什么情绪都不对，“那些御医给我一碗一碗地喂药，半月半月地搭脉，没一个说喜脉的，如今新妃进宫倒来得不勤了，”屋子里没一个人，她看着窗户顾自念叨，有气无力。
见月枝贴着墙壁滑坐在榻，双手捂住了嘴巴，她好想叫喊出声，在感到被深深地欺骗之下，却连连贯的啜泣都没有，她的喉咙里好像吊着一根绸线，那是顶顶金贵的线，可是现在它被没长眼的针剌着，一下一下，就等着它断，最终豆大的泪珠还是穿过了那十指坡，一滴一滴，碎在地上。
她从没去见过那个新人，也不愿见，只是一直以抱恙在自己的宫苑里修养，要说联系吧，只是闲来送去了一个亲手绣的绣花枕头，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了。
可是你不见山，山自会来见你。
“嘻嘻。”
“珪采女，慢些走。”有谁这么喊着，“哎呀，莫翻！”
见月枝可能怎么都想不到这种调皮女主翻墙头掉进男主怀里的狗血剧情会出现在自己身上，而此刻这粉扑子脸正望着她，光明正大地，毫不羞涩地，小孩子不可模仿地——
“娘子！”两双放大的瞳孔此刻相对着。
“采女！”婢女从门洞那穿过来就看到皇后抱着她顶头上司，没当即让人掐她人中那都不晓得有哪口仙气吊着，她忙跪下行礼，“参见皇后殿下，是奴婢疏忽致此，还望殿下恕罪。”
听到“皇后”二字，那小娘子眼睛瞪得像铜铃——这就是重生之我的降落点是顶头上司怀里？！
我说，假装卡机也不能掩盖宕机的事实啊，就在两人四目相对，婢女也跪得想偷偷捶腿的时候，我们的采女不合时宜也恰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
“啊湫！”
夜里愈发地冷了。
“娘子，天还未亮，还可再睡。”自打入了宫，春桃的睡眠便浅了起来，更别说见月枝现在肚子里还兜着一个，亥时，的确早，近来困乏日日见长，哪怕一刻的清醒，身体还在念着安神咒，她瞥向窗外——
也是，怎么可能是个十足的傻白甜，好歹是个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