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珠,你阿父不要你喽。”望着满场跑的小拉珠,巴普大叔一边磨着刀一边笑道。

    “哼,巴普大叔就会说胡话。”大人们总喜欢开这种玩笑,难道以为自己很幽默吗?特别是哈斯铁出现后,这个万年老梗又被扒了出来,小拉珠一路踢着石子到了族长营帐。

    “哈斯铁虽说是养子,但也是个男丁,日后伊布你有何打算?”

    “我说,各个部族里有几个不是男性族长的?”有人接话道,“况且伊布你自己不就是个男的,哈哈。”

    “要说脉正统还是得看阿拉珠呀,毕竟她是伊布所出。”

    “伊布?”有人又试探道。

    “拉珠,进来听吧。”伊布笑着向帐外说道,他早就发现了。

    “达达。”阿拉珠从小到大都没怯过,虽说悄咪咪偷听被发现了,她还是很直接地撩开帐帘,向伊布走去。

    这下大家面上都有些挂不住,但也是尴尬地笑笑,不知道如果进来的是哈斯铁会是什么模样,但父女俩很是心大。

    “你爱吃的奶皮子。”伊布从旁端出一个盘子,奶香味蹭地勾住了她的味蕾。

    “不要。”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她也是知道的,她可不想在众人面前树立一个饭桶形象,毕竟在他们脑子里饭桶可能下一秒就变成了草包。

    “哈哈,小拉珠没有小时候那么嘴馋了。”有人附和道。

    下一秒,伊布就拎了奶皮子一角吃了起来。

    “你不吃是会被达达和叔叔们吃完的哦。”伊布笑着对她说。

    好吧,她是经不起这么多番撩拨的,于是场面很快就变成了父女俩一起吃奶皮子。

    “哈斯铁和阿拉珠在我这里都是一样的。”不管是不是亲生的,不管是男是女,在他这里都是一样的,部族要的不是一个性别,而是一个领导者。

    “虽然拉珠和哈斯铁比起来还小,但是一个人的能力不是一瞬间就展现的,到底如何还是要时间给出答案,我对两个孩子都有信心。”伊布一手搂住小拉珠。

    “我们阿拉珠也可以成为族长对吗?”他让小拉珠坐在自己的臂弯上,转而直起身。

    望着叔叔伯伯和部族里的部下们,拉珠坚定地回道:“嗯。”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营帐外哈斯铁正好路过。

    “拉珠?”阿查询问道。

    阿拉珠将头发编成了一条长辫,从回忆里抽回了思绪,“莽古斯那边,你不是打听到查出来有病鼠吗?”

    “是的,有一只。”这里的气候有病鼠也不会太奇怪,但就只有一只就有点怪,既然是病,总会有点传染的苗头,莽古斯貌似对此很是上心,俩人不得不怀疑他要在这里做文章,漠北地广人稀倒是不用特别害怕,只要从根头上解决就可以避免后患,其他地方就不好说了。

    “阿父呢?”父亲从哈斯铁战死后很是伤痛,虽然表面上不是很明显,私下里还是不免神伤,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在族长的位子上坐得再久点,以免过早地殃及她。

    “这几日在派人查勘细化周边地图,前几日还被叫去参加各部之间的谈话。”

    “怎么,那几个部族还不罢休,觉得上次吃的败仗是侥幸么……”她的话里带了点愠怒,“还是要摸清他们到底议论到什么地步了,阿父至今没说出来,估计不是什么好事。”

    “还有那个中原人身上搜出来的,有一样东西你一直没给我吧。”她转头看向阿查,“阿查?”

    “他,算是一个传信人,那样东西是我族一生只能收到一次的信物,所以,恕我不能给拉珠看。”

    “一个中原人,是如何在负伤那么重的情况下,出现在漠北边境的呢,还是在这处。”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去追问。

    而她不知道的是,一场暗潮正在涌动……

    见夕从宫中回来,思绪倒没有多沉溺在阿姐的所做上,反而直冲木芳的账房,哪顾得一路上舞姬们的满脸彷徨,入宫所穿的服饰早该准备好才是,偏偏临到了前两日才给,等拿到了她心里才摸了个半懂,这主舞的服装比起先前比舞供来挑选的都逊色些——红阁资金周转出怕是问题了!

    木芳仿佛猜到她会来似的,在那拨着算盘算账,有些晃神,“朝荇。”

    “阁主呢?”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问,望着门外踱步的三两舞姬,“阁里这是如何?”

    “朝荇……”木芳看着她,嘴角微微抽动,“红阁众人员都遣散了。”

    见夕皱起了眉头,虽然她在来的路上心里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但是没想到事态完完全全超出了她的预料,红阁是陌都舞坊的龙头,怎么说遣散就遣散了,也没见姬少司提起过,莫不是红阁里遭了什么事,她怀疑起程门远常提到的“尉迟家”,她自然是不知道姬少司和尉迟家的渊源的,但也不好排除尉迟家对红阁做手脚的嫌疑,还有就是阁主对这个世道有了不好的预见,就像她想的一样,没有见到他以前,一切都不好说。

    “你好了没?”外头有人催促道。

    看来是把她当成来结工钱的了,“无碍,你们进来吧。”

    “按理来说,红阁遣散都是要包舞姬能安身立命的,现在是细分了入阁时间,品级高低,按条件分配。”

    入阁一年的杂役领到的钱,一个人紧巴巴地过也只能撑个半年,这还是在有地方住的情况下,绣娘就更加,除了领到一些散钱就是自己绣出来的绣品,舞裙了,不过红阁出来的东西哪怕是两手的也照样稀罕,况且早就和买房建立了独有的交易渠道网,不过动乱虽然被平定,带来的创伤还是难以平复,暂时的通货膨胀就足以让底层的人手足无措。

    “我名下……多少?”

    “给你记着呢。”木芳一手写字一手拨着算盘,“喏。”

    见夕翻起了木芳眼神示意的本子:

    朝荇,巳竹舞姬,八岁入阁,群舞四十九场,独舞三场,入宫献舞一次……

    看着这一行行字,就像浏览完了自己的成长轨迹,“如果红阁里周转不过来,把我那份替上吧,能填多少是多少。”她作为新秀,工钱还是很可观的,放在早些时候还能盘下一间小铺子。

    “你去问阿远吧。”见她凑近了,木芳低声对她说道,这里毕竟人多眼杂。

    “师姐,必要时打开。”见夕在走开前暗暗往木芳手边放下一只小锦囊。

    她去了红阁各处都没有寻到人,从小就嫌红阁楼层太高,干什么都要爬楼,但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红绸包裹的塔状建筑竟然可以包揽人的吃穿,读书工作,娱乐和休憩,她站在走道尽头的窗边往外望,陌都的景色尽收眼底,低矮的房屋码得整整齐齐,排水沟若隐若现,酒楼挂着灯笼随风晃荡,有闲汉在市井间穿梭送餐,姬少司站在这里想的会是什么呢?

    这样一座建筑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就不像是能存在于此的,她转头看向一旁,那扇她推开了一次又一次的门,居然一鼓作气已经爬到了这里了吗,每每没有进步她就会告诫自己绝对不能打开那扇门,在岁月里它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闻着这里熟悉的木头香味——

    “噗嗤。”

    她把头抵在了门上,不禁笑出了声,如果当年没有被整蛊,也许就不会在这里放下那碗碎白菜汤饼,突然回想起来,她一时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

    终还是推开了门,虽然她早有预料姬少司不在里面,但是环顾里面的布置,那张细长的办公木桌,放了许多书卷的架子,还盛着香灰的炉子,好像这里只是暂时空虚,等会儿它的主人就会进来,但她有种预感,这里不会再有人了。

    外面比平时还要嘈杂些,胳肢窝底下夹了布料的绣娘默默不语,三两扶持的中年舞姬背了大包小包,阁外还有零星几座小轿子,接他们的小娘子最后一次下学……红阁以后就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就此空了吗,易主谁手呢?

    她落寞地下楼,鬼使神差地坐在院里的秋千上,一下一下地荡起来,看着外头的人声喧嚣,红阁那么大,一下次喷涌出这么多人还是第一次,只是没有一个是回头的,她从窗外翻进自己的房间的时候,突然觉得这个房间那么小,去之前忘了倒掉的水在碗里积了浮灰,左瞧右看,她最终还是只从地板里撬出一把散钱,裹着从小带的那本书翻出窗去。

    如果实在找不到什么值钱东西,阁里的人最后还是会进来把她屋子里的东西拾走的。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练了么多年舞,翻窗的技术居然差劲了。

    她边荡边翘脚,平日姬少司总会说她“坐没坐相”,却总是不会多制止她,虽然他的言语里对她总是严厉的,但越长大越晓得,如果他不这么做,她会陷入何种境地,赖床,贪吃,懒得动,是她的三大信条,哦,还有不上进,就是这样一条天天想着做杂役的米虫还是被一路鞭策着成了歌姬。

    这么圆滑的人会让自己受伤吗?她不敢多想,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感觉物是人非,她对他是有恨的,她又不是个傻子,连舜八成是他搞走的,也是在那一瞬间她发现了自己的渺小与无力,她知道他所带给自己的痛苦都是事出有因,但是那种把真相闷在心里看似牺牲的不言不语,不事先和她说明和协调的一刀切,让她恨了好多年,把她推得越来越远。

    至今生死未卜的连舜,明明是草木的身份,在她无助的时候也温暖了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姬少司救了她,教导她,给她住所,她从来都是怀着感恩的,看他抚琴,处理公务她是崇拜的,尊敬的,但这些对她来说太遥远了,面对他所有的好,她只想让自己更强大好来回馈他,补偿他,唯一不能给他的就是更进一步的感情。

    而连舜不一样,她可以对他说所有不能对别人说的话,与她共情哪怕最微小的情绪,在冗长而艰辛的成长时光里,他用与她平视的陪伴告诉她“他一直都在”,她一开始只是以为,他是像常欢一样的大哥哥,但是越长越大,每一个不经意的触碰都让她生发出不一样的情愫,说不清道不明,没人在这时告诉她这是什么,只是感觉别样的轻松,期待见到他,哪怕是忙碌时的一个擦肩,期待和他说话,哪怕只是今天吃了什么,想要快点成长,成为可以和他并肩行走的人……他,长什么样子来着。

    见夕拽住绳子越荡越快,让脚尖一次又一次离开地面,越来越高,她回忆着,像拼拼图一样:

    当你看到他的脸,你会禁不住用“开朗”来形容,那种放松而不张扬的五官舒展在脸上,仍有几分硬气。

    但是这张脸越来越清晰,是在做梦吗?可是那张脸随着男人的走近愈加地放大了。

    “舜。”她荡得慢了下来,轻唤出声。

    “我在。”平和而让人安心的嗓音穿透多年的时光,重新回荡在她的耳边。

    “舜!”她这下是真的惊了,但是惊讶不足以阐述完全现在的心绪。

    秋千顿在那里、周遭是杂乱的噪音、草地上绒绒的、蹭过脚踝、风温温的,又凉凉的。

    她迫不及待地向他跑去,从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过,渴望过,哪怕鞋子就要从后跟滑落,想立马就抓住他,抱住他,“不要走了好不好!”她好怕,下一秒他就会变成泡影,留下自己一个人在原地。

    连舜抱住了差点摔倒的她,任她将自己抱得那么紧,那么紧,看着刚刚还在失神地笑的女孩,这下又开始在自己的心口哭泣,他的眼神暗了暗。

    “不走,我一直,在呢。”

    感受他心口传来的律动,见夕抬起头看着他,是真的,是他,她无数次幻想过和他再次相见,她不敢出红阁,怕被别人认出来,可是他走后,她又三番两次偷溜出去,希望被他认出来,他只是躲起来了,对吗?现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怕是一开口就是结巴。

    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她那么小,从他身后看去,别人都要以为只有一个人。

    “我最近都会在陌都,因为圣人要时常召唤我。”知道她太激动了,连舜也只好暂时克制住澎湃的心潮,慢慢地絮叨来安慰她。

    感受着他顺着自己头发的轻柔,那么温温凉凉的体温,是记忆里的感觉,像做梦一样,原来他还活着,原来他们还能相见。

    看着来往的行人,看着青天白日,原来他们还能光明正大,无所顾忌地站在阳光底下。

    连舜,也是这么想的,珍藏了她眼里的阳光,他才能在那些夜晚里坚持下来呀……

    她还是没想好到底该说什么,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千万句话在心里排着队,堵得心口满满的,就在一个偏头,忽然看到了什么似的,“程大哥!”

    她不禁失声喊道,那身衣服,错不了的,而那人也应声停住了脚步。

    眼见着她下意识地脱开自己的怀抱,他忙伸手去拉,可又怕拽疼了她。

    反应过来的见夕回头望他,愣了一下,笑道:“只是说下话,等我一下好吗?”如果在他面前谈起姬少司,连舜会抓狂的吧,就算表面不表现出来。

    “……好。”他还是松开她的手。

    等到她走近了程门远才发现,居然变化了这么多!佝偻的身躯,半张脸的刀疤哪怕被兜帽掩盖着也触目惊心,两臂估计也被木芳师姐包扎过,但哪怕缠得已经很细致了,也是能看到狰狞的凹凹凸凸,不难想下这些凹凸是什么。

    “程大哥。”她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你这……”

    如果他都这样了,姬少司又该如何!红阁在她不在的短短时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了这样的时候,往日最喜欢和她开玩笑的程门远说话却断断续续,连泪也流不下来,流一点都会让伤口被渍染——生疼!

    “阁主,在陌都外有一间自己的房子,每每心中郁闷便会独自前往,过了美人卧就会有一条九转长桥,长桥尽头的万叶林就是房子所在。”

    美人卧是陌都外的一座山,从姜蛟大道往那处看只能看到“美人”侧卧时交叠的两条腿,她从小以为那就是全部了,但这美人睡姿不老实,弯着背,伸出两臂,不知伸展向何处,颇有神秘气息,陌都老一辈都给她杜撰过各种鬼神异闻,她是陌都小孩童年里“你再不乖就给你扔掉”的山之一。

    “我还有事务要去打点。”程门远说着便要走开去,“阁主,拜托你了。”

    看着这远去的背影,见夕一下子呆在原地。

    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

    “舜。”她望着他失神。

    可他来不及心疼,“连将军。”有人走过来说道,“时间不早,该走了。”

    他本来是要去找罗莽商议的,他要在陌都盘下一块地,总不能四处可栖吧,特地绕远路来红阁就是为了来接她。

    这个人喊他将军?还有刚刚他说的“圣人”,难道他现在是为朝廷做事?她终于反应过来,可她似乎没有时间听他更多的解释,虽然她不愿意,很不愿意刚相聚就与他分离,她怕一分开就又再不能相见,你想想她花了七年才进了一次宫!

    但现在又有人需要她,望向红阁,还是像第一次见它那样震撼她的心,有一个老乐师颤颤巍巍地从大门走出来,老人家身子骨不好背不了重的,金贵物品都是拣轻的理了一包袱。

    但是只一眼就知道他是吹奏的那个,两只手牢牢地握住一柄箫,指头在那里摩挲着,但是四周人太多,躲避谦让之间乱了脚步,一个脱手——

    “我的玉箫!”他惊呼时已经来不及了。

    望着地上碎了三截的玉箫,他俯下身想去捡,但是常年劳累的身体告诉他他已经老了。

    四周早有人盯上了他的箫,这下就直接伸手顺走那碎片,毫不客气。

    “如此清白,好玉啊好玉。”捡走的人还要赞叹上一嘴,人还不止一个,老人哪个都追赶不上,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在人流中。

    见夕挤过人群,想要塞过一个布包给他,但老人立马反应过来里面是什么,压抑着心里的酸楚说道:“恕老身不受他人恩惠,娘子的路还长着呢。”

    “舜。”见夕走回连舜身边,“你说你会一直在陌都的对吧,你也看到了红阁遭了变故,现如今阁主也在万叶林避难,无人照顾,我不放心。”

    她也是头一次在他面前把话说得这么婉约,对他抛去询问的目光。

    “我在陌都等着你。”如果他不答应,她会结下心结吧,凭着对血腥味的敏感,哪怕隔了十来米,程门远的伤势在他心里早就有了个大概的数。

    见他答应了,她悬着的心也勉强踏实了些。

    在红阁短暂相聚后两人又各分两路,连舜不知道这次放手会让他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想起都会后悔。

    注视着连舜的马车远去,见夕时隔多时又在这条陪她长大的街市上四处奔走,毕竟在深山里钱没有用。

    她顺着记忆回到小时候常去的那家铺子,还好,还在营业,她走上前去:“店家,来一打蒸饼。”

    看着价目表上涂了又改,已经不再是儿时那般便宜了,她透过蒸笼上散去的水汽看那忙碌的店家,竟是那般年轻。

    “老店家呢?”她不禁发问。

    那人先是一愣,还是没停下手里的活计,握着竹板钳子麻利地夹起一摞蒸饼来,“没了。”

    他说得那么平淡,苦涩却在话语里无处藏匿。

    她这才注意到年轻人从头到尾都是坐在高脚凳子上忙活,一切都有了答案,他便不再过问。

    “小娘子,二两包子。”年轻人又递出一个油纸包包。

    “我没有——”见夕刚出口,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

    “等了你许久,别再忘了。”年轻人笑着,她好像透过这张血缘赋予的相像面孔看到了老店家,脸还是那么容易因为忙碌而涨红。

    “谢过。”她接过东西转身离去。

    一路上还是会有人在谈论红阁,比如红阁怎么突然解散,这两天布料店都要因为换钱的绣娘挤不进去了,还有看客提及那场解散前的表演。

    “那天红阁阁主的表演你也看了不?”说话的人显然还带着点骄傲。

    “哪有你有福气,挤都挤不上,对所有人开放还真是头一回,还没听说过红阁阁主会出面表演呢。”

    问话的人一听更来劲了:“我在的地方算外围了,全场没人说一句话,你知道不?咽口口水我都觉得罪过,从来就没听过那么清脆的音乐,后来那阁主就出来了,一袭白衣哇。”

    “你接着说。”见那人故意留悬念,这边不乐意了。

    那人一改腔调:“一时白光闪闪,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是两柄长剑,说到这真是词穷啊,世间竟有男子能走出这样的步伐,又像轻又像重的,哎哟,捉摸不透。”

    “你说到这我就有点熟悉了,我隔壁那黄大娘子昨个跟邻里可是唠了大半天了,说那郎君舞步轻盈,后来越走越快,跟飘起来了一样,不对,飞起来了一样。”

    “对对,我往顶上看了老半天,都没看到绳!不是被吊着,真不晓得几年能练到这种神仙功夫。”说的人激动起来也顾不得手里拿着东西,拍起大腿来。

    “平常说书人嘴里刀光剑影不都是一股子血腥味么,那两柄剑耍得,像两片长花瓣,那么往前往后,就看见舞裙裙角飘飞,脚步声能听见的就是跟在鼓点上的。”那人啧啧称奇,已经有些语无伦次,这件事估计能让他吹一辈子,“但是哇,红阁都做到了进宫献舞的地步,搞甚解散呢。”

    “我也寻思不明白,昨天送货的时候特地路过那里,哪里早早地没声了,也没人影了,怪哦,听红阁对面的铺子老板说,那天他跟着一群人被催出来,还不死心,一下午都在铺子里候着,你猜他听见什么——”

    “别学我那套。”

    “听见惨叫,那一声叫得可长可长了。”

    “欸?惨叫,那地方是出了什么事了?”给这人一惊。

    “可不好说,爬得高了总有人想拉你。”说话人压低了声。

    见夕急急地赶路,把这段对话抛在身后,一路上顺路搭了两次牛车,趟过一条小溪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是不好再赶路的,但是四处已经寻不得人烟,突然,她听到了身后有脚步声,但是一回头就空无一人。

    她只敢转过头去,继续往这山路上走,不过放慢了速度,用余光扫着身后。

    不出意外的,脚步声又跟了上来,好在,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看到了前面有着炊烟,她赶紧跑了上去。

    等她破门而入的时候,里面的老人被吓了一跳,两人双双对视,咽了口口水。

    “娘子,这……”那老人一脸惊愕,“这是要干什么。”

    “惊扰了老人家,实在是夜里行路危险,怕是被歹人跟踪,迫不得已才逃到此地。”

    “是么。”老人警惕地走到门边,四下看去,“娘子,这一带已是偏远,若老身不是靠卖柴火吃饭也是不会到此地的,夜里行路是为何?”

    “呃,探亲。”

    “过了这美人卧也少有人家了。”老人家皱起眉头,“娘子可吃了饭食。”

    “啊,我自带了。”说到底在这荒郊野岭也是不敢吃除了自己带的以外任何东西的。

    见那蒸饼,包子都凉透了,“砍柴人吃的,娘子也莫嫌弃。”老人指向灶台,“若是不合胃口,也可到那处去自己做点。”

    话说到了这份上,她还不很放心,直到从外头跑进来一只小狗,“来啦。”老人从灶台舀了一勺粥递到小狗面前,那狗儿立马伸出舌头去舔,一下勺子上就精光了。

    但是忽地它却躺倒在地上,刚还在笑的见夕立马变了脸色,一边看向老人,一边乱抓要找家伙什防御。

    显然这一下子也给老人家整傻了,这剧本里没这一段呀,好在这个活宝给面子,翻了个身又起来,吐着舌头卖乖。

    老人瞪着它腹诽,我不是真的人,你是真的狗。

    见夕尴尬地舀起一瓢粥,试了一小口,不是说老人的味觉都会随着衰老退化吗,这粥的咸甜却很是适宜,简直就是为了小孩子的口味打造,像极了自己小时候的口味。

    “老人家,这里面紫红色的是什么?”看着里面碎的一瓣一瓣,见夕好奇道。

    “嗷,那是梅花。”老人说道,见夕也是在这时发现老人衣服的领口有一朵梅花印。

    在防备和小狗的陪伴中,见夕在这个小屋中过了一夜。

    而在她转身离去的时候,身后的一切又变回了原先的荒芜。

    九转桥盘旋在广袤的湖面上,只允许两人同时通过,而这是她唯一走的平路了,一路走来她的鞋子早就磨破了,其中一只更是无影无踪,勉强用树皮和布条裹住撑了一段路,这对常年受伤的脚来说简直就是折磨。

    她拖着一条腿勉强在桥上走着,她也想快,可是身体不允许,万叶林其实是一片水杉林,若是到了秋天,就是红遍山野,小小的羽叶掉在她的肩上,可是她无心观赏,只是一部一笔离那湖心小屋近了……

    “元乾。”看着眼前人,姬少司虽不动声色,却还是心头泛起一种吃到隔夜馊饭的恶心。

    “姬郎。”那男子挑起细长的眉毛,一双狐狸眼微眯,他知道姬少司心里在想什么,还是原先那样的瞧不起,“我来捧场。”

    感受到四下的安静,姬少司握紧了双剑就要走。

    看到他这动作,元乾自然不乐意了,甩了一下扇子,那黑暗里立马就现了明明暗暗的冷光。

    就说这看客们怎么会离场这么快,阁内遗留下的杂役想必都被整了吧。

    “怎么。”姬少司冷呵了一声,“玩不起?”

    倒要看你那高傲能到几时,元乾还是笑眯眯的,只是一侧抽动的嘴角泄露了轻蔑。

    这狐狸眼缓缓走近了他,“你从来都是这么骄傲,在我这里从来都没有变过,可是……”他把手搭到了姬少司的肩上,“骄傲也要看人啊,你现若从了我,也不会太委屈。”

    “我知道你背后是谁。”姬少司敛下眼皮,在余光中打量着一角。

    “就他,想出这种招数也是难为那半两脑髓。”

    “说真的,懂你的只有我。”元乾食指上的长甲挑上了姬少司的后颈,上面发了一层薄薄的汗。

    懂什么?私生子之间的互相怜惜?元乾这个狐狸托生的,虽说还没有把元家搞得乌烟瘴气的本事,但让人见了就生出在白饭里瞧见半截苍蝇的膈应,整日趋炎附势还想站着把钱挣了。

    “抬爱了。”姬少司又摆出了那副假笑。

    “呃、啊!”某处传来一声闷哼,人们转头只见一个大汉倒地,程门远从来不会离姬少司超过十尺,此刻他不再伪装正冲出黑暗挥舞着横刀而来,元乾同时感到腿间一凉,一柄剑正抵着他。

    两张冷漠的脸,谁也分不清谁的情绪。

    “谁还敢再动!”另一柄剑在一个转身抵上了元乾的脖子,目露凶光一如山野蟒蛇。

    只是咽个口水,那剑刃便在肌肤上刮擦一下。

    众打手听到这声音似乎也不是十分在意,还要架住程门远挑衅似的给肚子来补上一拳才暂时作罢。

    他们是尉迟家的人,就算元乾死在这,他们也完全有脱身的法子,只不过是没必要搞到两边难看罢了。

    程门远这下是连喘粗气都不敢,丹田动一丝气都会牵动整个腹部剧烈皱缩,看着他勉强点在地上的两脚,姬少司知道他的力气已经耗尽了大半,一个抵九个,分明是九个打一个,开什么玩笑!

    但所有的一切他都不能表露出来,只是将剑抵得深了,尉迟家的人说到底还是尉迟家的人,他要赌一赌,“若吾不是尉迟家的人,今日就算死在这也与你们无关,可如今不是,别忘了一山之后还有一山。”

    一山之后还有一山自然指的是尉迟古,他们虽然偏向尉迟懿炔,但吃的也是王爷的一口饭,小郎君是想独占一口锅,才派他们这些人来把王爷想要分出去的这一杯羹砸了,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此事万无一失。

    “元乾一个人能做出如此大的风浪?吾离开王府可没多少日子,若没人替你们想过之后会如何——你们可要想清楚自己脑袋的去处。”

    尉迟懿炔是个没打算的,这么紧的日子里,姬少司要是出事很容易让人生疑,可但凡哪个对家也没能力没资格做到这份上,不管是姬少司还是元乾哪个出了什么事,这一众打手就是扑出去的草芥。

    说没点犹豫是不可能的,扑通一声,程门远被松开倒地,但很快他又伸出手指向姬少司身后:“郎君!”

    元乾自然是不放心就带这些人来撑场面的,两个小厮从姬少司背后把他扒拉下来,那两柄剑只来得及在元乾身上划拉出两道血口子。

    被控制住手脚的姬少司立马被卸下了那两柄剑,既然尉迟家的不能一鼓作气,他元乾就助推一把。

    程门远想扑到前面去,却一头栽在了地上,手还在扒拉地面,一道道血痕只是在原地显现。

    “元郎。”一个打手走上前,皱起了眉,他们收到的只是给姬少司点苦头吃。

    “放心。”元乾一改笑眯眯的样子,一脸冷淡,“我与他还有些私人恩怨需要解决。”

    “一盏茶。”那人比了个一,顺带瞪了那俩小厮一眼。

    “呵。”猪猡,元乾在心中也不禁冷笑着咒骂。

    “他们弄疼你了吧。”元乾俯下身,蹙起眉头,满脸好似关心,但眼里闪烁的光,分明是挑衅,得逞。

    姬少司就是想骂也骂不出口,打也打不出手,嘴被堵住,手脚也被绑蟹子似的捆了起来。

    见他如此,元乾心里很是满意,“你们不是愁着如今这局面怎么交差么?那边不是还有一个么。”他举起扇子,扇纸的褶皱在唇边搭了搭。

    众打手走向了角落里的大汉,居然还有口气,只是伤得起不来身。

    躺在地上的那个看着微蹙过来的同事,不免心跳加速,嘴角还黏着血沫,“不、不。”他放大的瞳孔显然预料到了自己将要遭遇什么。

    毕竟只有死人才会不说话,他望着他们,瞳孔愈加放大,倒映出两柄刀光。

    元乾把姬少司抱到了后院里的柴房。

    “姬郎。”元乾收起了笑,用指尖勾起姬少司一缕乱发,挑到脸颊一边,任由指甲盖细细感受这发丝与肌肤摩擦而过的触感,“别做无谓的挣扎了。”

    但是姬少司背在身后的手并没有停下,用金属饰品剐蹭着绳子,磨得一滴一滴的红色晕在地上。

    “你看,你给我留下的痕迹。”元乾抚摸着脖颈上那条并没有伤到要害的血痕,现已不再滴血,“我怎么会恼怒呢,你我都是一样的人啊。”

    一样,这种话他怎么说得出来?

    元乾他老爹也不是个省油的,虽然表面上正人君子但也是个会逛花街柳巷的,不然也不会播下元乾这个孬种了,当初见姬少司的母亲便觉得不是凡物,于是展开猛烈追求,几次被拒后转头搭上了金羚坊的一个女子,造起离梨的谣来。

    后来么,元乾长大些,倒不像别家公子哥都是投资到什么商铺酒家,而是入股了金羚坊,一举带动金羚坊明着搞起了什么“娱乐服务”,不然金羚坊再怎么吃老本,拿不出实在的创新也早该走下坡路了。

    元乾早两年三番两次要拉红阁做合伙,和他们“合伙”?是红阁哪个品级的舞姬听到都会啐上一口的地步,况且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这个少东家醉翁之意不在酒……

    姬少司也懒得做表情,直接别开头去,现在除了磨断绳子,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哪怕你再怎么伤我,我都不会离开……”那狐狸眼也不滴溜溜地转了,就那么跪着将脸迎上来,“柔情似水”地注视着姬少司。

    而下一秒姬少司就伸出挣脱束缚的一手,抄起柴棍就要砸向元乾的脑袋,但是对方似乎早有预料,立马抓住了他的手腕。

    转而又先一步控住姬少司的另一只手,强压在腿下,“我不是说了,不要做无谓反抗么。”

    元乾微眯起眼,语气里却没有威胁的语气,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顺势将脖颈贴向姬少司的小臂,感受这上面暴突的筋络,也让对方感受动脉里血液的涌动。

    “你真的以为,尉迟家会接受你吗?元家尚且没有真正接受过我,王公贵族就算是再怎么末尾的,也都对平民的血弃之如敝屣,留我们不过是为了所谓积善行德,只要他们不高兴了,一声令下就是你如今的下场,他们不会让你死得痛快的。

    就像猫抓耗子一样,并不一口咬死,而是拧断你的尾巴,撇掉你的耳朵,看你在他们的圈套里团团转,直到你精疲力尽。”

    元乾说到这里,伸出舌头舔向姬少司的手肘,吮吸那细小的汗滴,透过他折起的手臂,用眼睛斜乜着看他。

    姬少司的手第一次呆愣在空气中,那双眼睛简直不像是人的眼睛,像是狐狸,在打量猎物,一种恶心从心里窜上喉咙,他想吐。

    他疯狂抽动另一只手臂,但随即就被碾轧,元乾摆弄玩具一样拽着他的另一只手,一瞬就贴到姬少司的身前。

    “我今日出去,就算我说我什么都没对你做,你说,别人信吗?”

    姬少司恼羞成怒,趁元乾得意之时,拱起一腿往他身下顶去,但有什么用呢?在元乾的控制下,所有的举动对他来说都是慢半拍,只不过让腿下先前勉强贴合的口子又绽开,渗出了血丝。

    他真的没耐心了。

    元乾起身一脚踩在了姬少司的左手上,但似乎一下还不够,高跟的靴子在上面来回碾着,只听得见骨头咯吱咯啦,散架似的响。

    “唔。”姬少司实在忍不住,哪怕嘴里塞了布团,还是闷哼出声,但是痛苦更加袭上心头。

    尉迟家的打手们并没有过多为难程门远,这个小子拿了刀却没有下死手,他把他们的命当命,他们自然不会当个无心人,扣留了他一会儿便放了,回到主楼把里面锁着的人一房一房地放了。

    元乾又披上了那件鼠黄色的外袍,一振袖,推开门又是那笑眯眯的模样。

    但笑还没笑多久,腿上就挨了一刀,他吃痛着往下一看,那不是程门远么!

    “你这条家犬!”那狐狸眼立马畸形了,狰狞了,张牙舞爪地去扒拉程门远,“起开!”

    那俩小厮闻声过来,拉住程门远往后拽,结果就是那把刀在骨肉之间钻得更深了,他特地是竖着怼进去,虽然横着能让那腿筋络一根根拦腰截断,但是这种刀法能更方便地顺势往下划去,接了后头俩人的助力,从腿根到膝盖,一路下来。

    元乾这才发现这不是程门远的刀,那刀更!——还没来得及反应,膝盖骨也在三秒后斜着裂开,这是把碎骨刀,他哪管得上这是谁给他的,只知道跟着往前够着,免得刀嵌得更深,冲小厮嘶喊道:“蠢货!别往外拉!”

    那声音尖利得不行。

    就往那敞开的门里望,程门远只看到了颓然在柴堆底下的姬少司,双目无神。

    “啊!——”十多年的兄弟。

    “啊!——”程门远只恨自己捅得不够深,看着血口越拉越长,猩红了双眼。

    “别捅了!”小厮惊慌失色,他们现在跑还来得及吗,“要人命了!”

    程门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被拉开的,最后看了一眼姬少司的方向便昏沉过去,他心里也有数,这种丑闻元乾这下也不敢说去了,元家本来就不待见他,原来健全还留你一口饭,现在金羚坊也好多个独腿龟公了。

    姬少司躺在小屋里的床板上,看着天花板,如果这是梦该多好,噩梦终将会破碎,母亲去世时,他就告诉自己,再也不能哭了,哪怕多么痛苦,所以他甚至让她也用痛苦和仇恨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突然,就很懊悔。

    房门被推开了,他将头转向门口,本以为是风,没想到:

    是她!

    小人儿脸上挂着汗珠,喘着粗气,一手支撑在门板上,“姬、少、司!”他再这样狡兔三窟,她都要变成荒野探险者了。

    是梦吗?姬少司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程门远告诉她的?她又是怎么一个人摸索过来的,他想要支撑起身体,但是手上的有些骨头已经错位了,差点没翻下去。

    见夕本还有些生气和心酸,见此也不想质问他什么了,直直地冲过去托住了他。

    真的是她,但她以前从来不会主动触碰他。

    “朝荇。”现在只有他才会这么喊她,他自己似乎都没注意到脸上有了笑意。

    “在。”见夕看着往日意气风发的青年,黑褐的头发居然白了大半,当了配角的干枯青丝写满了憔悴。

    仿佛看出到了她眼神的不对,他心里一紧,忙往后退了一些,他现在是不是,很邋遢,很不端庄。

    “……姐姐还是姐姐。”见夕在心里埋怨自己流露的情绪伤到了他。

    姬少司的眼里突然闪过了一线光,她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木芳他们会打理好阁中的一切的。”既然她都到这来了,自然是半知晓了红阁的情况,姬少司躺了回去,淡淡地说。

    “那年你八岁,在水潭边受了惊,问我:世人皆可信吗?”

    “你说:有人会使你动摇,让你问出这个问题,也有人会让你在动摇之后,仍能坚信……”

    她还记得,他扯出一抹笑,“一切,都看你的心。”他不知道外面的人是如何说红阁的,如何说他的,但是哪怕是如此,她也走到了自己面前。

    他不希望她看见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又时时要想起她,想见她,有时候也会想,如果他去扒下尉迟家一层皮,是不是就有了与她携手的底气,毕竟她十四岁时,两人坐在夜晚的亭子中,她就说了想要面圣。

    显然他把那句话当成是对权力的追逐,如果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他就摘给她,绝不是捧起一手的潭水,让她看那随时会碎的星河。

    “这人间非恶,岂会吞了你,用心魔箍住自己,不好受。”她不知道从何开始安慰,因为他这些年教她的就是化仇恨为自己的动力,用痛苦来捶打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到脆弱的他。

    这话一出,他还能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事情真相了吗?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想的是什么吗?”姬少司伸出一指探了探那棕褐色的头发,在窗口透进的夕阳照射下,边缘泛着荧红微光。

    “想铰了我的头发。”嘴上还在开着玩笑,但她心里当然猜得到他在想什么,油工曾跟她说过他的曾经……

    “我阿娘也有一头红褐色的秀发,但除了那一头秀发我对她知之甚少,我看着她把舞阁做大做盛,看着绫罗绸缎一车一车地送进来,看着男人们向她提亲,每每到这时候,她就把偷看的我从门后面拽出来,说:加上他呢?这招百试百灵,于是男人们越来越少。

    我说:如果有人答应娶你呢,把我带走的那种。

    她只是说:不会的。”

    他不知道这个“不会”,是不会有人答应娶她,还是一并把他带走,又或者是,她不会答应。

    “我在无数个日夜里想你。”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又开口。

    “看着你的舞步从稚嫩到成熟,为了避开其他人的耳目,我总是在暗处看你,你从小就忌惮那些流言蜚语,我一点一点地变着,看着你的舞步,我预感它们总有一天要踏到我的心上。

    红阁本来就要解散,就在你从宫中回来以后,我就将安在陌都各家的暗棋唤醒,给尉迟家做局,虽然它明面上很干净,但这么多年交涉刺探下来,我也就看清那个家族白的也就王妃的面皮了,我想要撬动他们的根基,从而获得更多的权力,让你可以不再害怕被别人发现身份,支撑着我,走到今天这步的是你,你就是我的太阳,永远闪着光。”

    “不,不。”见夕听着他淡淡叙述快要哭出来了,憋得声音有些发抖,“我不是你的太阳。”她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种近乎偏执的依赖。

    “因为你我才决定活下去的呀。”他的耳边仿佛又传来了离梨抱着他哭时的话。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他,也许阿娘会过得更好吧,他的脑子已经完全混乱,完全偏离了说话人的本意。

    “阿司,阿司,姬少司!”见夕看到这慌了,连忙拍着他的脸,试图让他清醒过来。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平静了下来,但是也陷入了半昏半醒的状态。

    这空档,她正准备给他热一热饭食,却发现这个屋子里没有灶台,也对,湖心小屋怎么可能造个灶台出来,荒郊野林没有吃的所以他之前每次才会及时回去,那么他这几天都是怎么过的,难道他孤身一人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死?!

    “阿司。”见夕掰下一块蒸饼,看着不对,又再撕成小块送到他嘴边,“啊。”

    姬少司看着她,嘲笑自己真是太天真了,还让她看到自己这副混乱的样子,无奈地任由她像喂孩童一样往自己嘴里送食物碎屑。

    “我还带了这个。”见夕翻开一只小布包,里面赫然出现金锃锃的圆。

    “哈,金饼。”姬少司笑了,嘴唇泛着缺水的苍白。

    但是她很快就注意到姬少司的手没法接过它,那只左手上骨肉糜烂,化着脓,这么点大的房间,她早就看见了姬少司最惜爱的琴,红阁里他只带走了它,但是他却没法再弹了。

    “夕。”看她又给自己喂水又清理起伤口,他不敢喊疼,也注意到了她身上的伤口不少,她的脚早些年没少被摧残,现在又是青一块紫一块,无力感像漩涡一样把他吸了进去。

    “我会照顾好自己,阿司,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他算了一世,少算了一招,却把所有都赔了进去,她只希望他不要再算了,不要用死来“弥补”尊严。

    “我会的……只是你的‘阿司’叫得我心里别扭。”姬少司微微笑着,“我果然还是不想要听到这样的称谓。”他想的,从她成长的那一刻,从他陷进去的那一刻,他就幻想过她用别样的情感喊自己的声音,但绝不是这样的。

    他嫉妒连舜可以用同样的姿态陪在她身边,却又希望陪在他身边的人能护住她。

    兜兜转转他发现自己还是努力错了方向,还输得一败涂地。

    见夕一愣,包扎完伤口后便又俯下身去,最后对他行了一个礼,那么毕恭毕敬,那么郑重。

    他想要的对拜礼她不能给他,只能用谢师礼替代,他骄傲了一世,包括他的爱也是,哪怕再怎么低下来,也是悬在她头上,落不到心上。

    “我日后,还会再来,师父。”

    “……你让我晓得什么叫遗憾,你让我生出醋意,哈,你也让我知道只能到此为止。”师父苦笑着。

    她听着这些话并没有回头,强忍着心中的酸楚,出门去时正碰上程门远,显然两人对这个相见都有些惊讶,但又在意料之中。

    “程大哥,替我照顾好师父,此深恩日后必还。”她说着把所有的散钱都给了他。

    这个小蟋蟀,如今说的一字一句,居然都是混账话,程门远和她行礼过后,沉默着目送她出了自己的视野。

    底下的臣民对君王的印象可以从私下里的称呼来反映,也许是“明君”,也许是“昏君”,李圜敢杀自己的弟弟而无所顾忌,视杀人为游戏,念亲情为空气,自然得到了独特的称号“疯王”。

    但是奇怪的,先王虽然昏庸却不至于不顾骨肉,还让王莨这个“罪子之母”当了皇后,坊间自然也有传言,王曦的二子非先王所出,追杀她也是他默许王莨的。

    “进贡的青梅干,吾左思右想也寻不得好去处,便赠与你吧。”

    “大家真是磋磨我的牙口。”季述笑着,他的一颗牙才蛀了个小洞,大工程就来了。

    “你可真是爱说笑,除了阿乙也就你如此好吃蜜饯,在长辈里真真是鲜见。”李瀚坐在桌前,照样笑脸迎他,伸出一指将碟子往前推了推。

    看来这牙是留不住了,也不知分给谁好。

    “可观不可亵玩。”看着碟子里因为盐而发红的梅干,已经口齿生津,酸甜带着点微咸的滋味似乎在舌苔上辗转,外头正是微雨,他默默地说了这句话,如果你在……

    “王莨能在宫中这么久,估计留下了不少暗线和后患。”李瀚打断了季述的回忆。

    “私以为,最重要的是排除她和蛮荒勾结的可能。”季述也严肃起来,他最近调查来的情报显示这并非毫无可能。

    见夕没有立马出山,因为她和小灵瑶约定的地点就在这几座山之间,身上的干粮正好够她走到那边。

    就像姬少司早有预感舞乐发展不下去,见夕也从那本书中遇见了天机,所以早早让灵瑶雇人在这几座山间选出一个最佳地点,开一个穿山通道出来,这必须是陌都人和漠北人都不知的,这样一来如果遭遇巨大动荡,百姓不至于无处可逃。

    “桃花树。”她兀自念叨着,她们约定好在通道外种上三两桃花树做标记,灵瑶很久没有给她传信了,送去的那个金鱼腰带也没有被送回,所以她才想要在回陌都前找到她。

    脚上绑的布条已经不对付了,她正准备找条河去洗洗脚,放松一下,却听到了附近传来女人的哭喊声和男人的辱骂声。

    她心里一惊,不是说荒无人烟吗,这是遇到山匪了?

    就在她转身就要离开的时候,却撞上了一个穿着兵甲的士兵。

    “呃。”她不敢大叫,怕吸引来更多的歹人,但是粗粗一看,这不是陌都士兵的兵甲吗?就稍微心安了些。

    “哼。”那人五大三粗,笑了一声,脸上居然浮动着油腻和猥琐,随即拎起她往对面叫道,“这儿有一个女人!”

    当然这句话用的是不知哪里的方言,在见夕的惊恐挣扎下,她还是被扔到了一处空地上,还来不及喊疼,她就发现:

    这里居然都是年轻的妇女,团团瑟缩,三两抱在一起,旁边是身披兵甲的士兵,这不像是扣押囚犯的样子,这到底是干什么,但轮不到她来思考,就有一个男人走了过来。

    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摸了摸她的脸,见她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害怕,立马挥手甩上一个巴掌,一道血红的印子显现在了她的脸上,而她对面的妇女明明已经很害怕了却是不敢出声,只是眨巴着嘴,用唇语对她说:叫吧。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巴掌又扇了过来,她眼冒金星,混沌间她勉强着自己清醒,好在火辣辣的脸让她分得清现实,就在第三个巴掌就要过来时,她尖叫出声:“啊!”

    停在树梢上的乌鸦受不了惊,立马四散飞了开去,那个男人似乎也被这举动愣到了。

    旁边有人对他说:“不愧是你,把这女人吓成这样,哈哈。”

    那人似乎也很得意:“那是。”

    听着他们粗蛮的语气和别样的口音,她似乎知道了他们是什么人。

    “这样就对了。”对面的那个妇女看着他们走远了,用手撑着自己挪到见夕对面,“不填补他们空虚的自尊心,他们只会打得更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见夕捂着脸小声问道,说话的嘴都在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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