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有要事必须上奏。”

    朝堂上,众臣子刚汇报完各地情况,就有一个大臣抢先进言,那语气火燎眉毛似的。

    说来也怪了,这臣子不大不小,不像是能接触到什么重要信息的,搁那坐着摸鱼一场下来差不多就磨过去了,非要冷不丁出头,难不成和上次那个一样上赶着要当小丑?

    虽说纳了新妃,这宫中安稳了个把月,但是前几日底下又有扩充宫女的意思,被季述逮着了风声,在他眼皮子底下先斩后奏足以见得这一暗箱操作什么意思了,见新妃动都没被动过,就想要让年轻宫女趁乱借龙种,到时候杀也杀不得,留子也得留。

    他给当即阻断了,至于是什么方法么——“扩充”又没说是要十四的还是四十的,这下陌都皇宫里的老妹妹们又多了一批老姐姐,当然这可不是乱选的,前场战争留下来许多遗孀,若是再嫁怕是难了,在民间也无依无靠的,将有意者筛选过一批以后这才入宫,也好让那些年岁到了的宫女好出宫去,这下底下总没话说了。

    可是这招又是怎么回事?

    “据臣所查,连舜连将军非凡人也。”见周围臣子一脸疑惑和怀疑,那人又接着说道,“其人血液是为绿浆。”

    众臣子中许多人都出现了惊愕的表情,为什么,在天子面前说瞎话是要掉脑袋的,把民间异闻的说法搬上朝堂,他是要干什么。

    “哦?连将军,你有如此珍奇,吾为何不知?”李瀚笑道,这朝堂是容许这类人儿戏的。

    连舜心头一惊,但还是面不改色:“如此珍奇,微臣也未尝见过。”

    李瀚虽笑着,底下的人也笑了起来,但也见势就收,其实但凡有个心眼子都看出来圣人在压着点愤怒了,如果当个笑话打哈哈似的过去了,还留这仁兄一条小命。

    可这心眼里头塞棉花的,不见棺材不落泪,给命他都不要,又说上一句:“这军中有不少人眼见了这奇景,才得以让此事传入微臣耳中,就臣所知,凡人之血皆是红色,哪怕是蛮荒野族都未曾见得他色,如何有人能身经多战而能全身而退,臣恐此是妖相,要乱我陌都之兴盛啊!”

    好家伙,把家国兴亡搬出来,还把自己给堵枪口上了,凡和他有些微关系的都在心里为他捏把汗,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但也有些人看向连舜,他们早听闻了连舜力大无穷,伤愈奇快,连战多轮还能救下罗莽,这才被破格提到将位,这一切都太顺了不是吗?他们不信有人能用一年左右的时间就站在了他们十年寒窗苦读才站到的位置,这人还是个平民,于是抛到他身上的注视里多少带着点嫉妒。

    还有他那样貌,一介草民,如何能身形如此高大,面容虽然是征战沙场而有的古铜色,但是面骨刚中带柔,不正是

    如果他今天要死,那也是太出头了的缘故。

    “是或不是,连将军自证清白便是。”那人斜侧过身子看连舜,一手托着腰带,余光又扫视着人群。

    没完了是不?李瀚皱起了眉,虽然这种事情他是没听过的,但就算是李圜在位的时候人也都是拖到朝堂外处理的,这人怕是压准了连舜身带异色血,而异色血又怎么能说是“人血”呢?

    若那血当真是异色,底下怕是又要出来一群“蛰伏”着的,原来如此!在早朝最中心的时刻挑起臣子情绪。

    “连将军,意下如何?”李瀚又恢复了往日轻松的神情。

    “臣,怕是不能给诸位开眼了。”连舜虽是作揖应下了,但目光还是瞥向了那个大臣,他每日带着个血包以备不时之需,无人时便在手掌心里温着以免凝结过快,但是也就俩指甲盖大小的血量,若要他搞个伤口出来,那不败露了?

    这么想着,手心不免渗出些汗来。

    眼见李瀚一招手,出来一个面色红润的小太监,托着一张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白瓷碟,一枚银针。

    “连将军征战沙场恐是不知轻重,奴才为您代劳。”

    不好,这话头他还没来得及扭转,那本来在他手里的银针就到了小太监手里,极个别的大臣从官多年没见过这么有趣的场面,也不免挪两步,拽过脖子瞥去那边。

    但是他们看不清,那小太监捏起银针看似刺向连舜的手指,实则刺向了自己的手指:

    滴答

    一滴鲜红,两滴,三滴,瞬间滴落在白瓷碟上格外明显。

    小太监一脸严肃认真,他晓得的,自己这些动作只能完美不能出现一点纰漏,别人用千万只眼睛看你,你也要用千万只眼睛提防着。

    连舜直接惊呆当场,他因为紧张,感觉全身血液都往那伸出去的手上涌了,有没有被刺到他再清楚不过,但现在这算什么,无痛流血?一个念头突然浮现:那针怕不是空心的!

    “连将军,奴才已采好血,可以收手了。”那小太监又恢复了刚才的笑眯眯,“圣人。”

    他端着碟子正要向圣人走去,却被一句“先给他看吧”给退了回去,于是他便走向了那个进言大臣,“请瞧瞧,这是什么颜色?”

    那大臣这时也发懵了,这怎么和开头说好的不一样,他四下里看去,同伙们看他面色惨白就把头别了回去。

    “这——”他轻声低呵,两片嘴唇要多颤有多颤,不死心地又将脸贴近了碟子瞧。

    “您可看仔细咯。”小太监又将碟子靠近了大臣的脸。

    那大臣周围的也瞥一眼那碟子,只一眼就在心里暗暗发笑,他现在说自己红绿不分还来得及么。

    连舜虽说勉强在众人眼中逃过一劫,但李瀚到底是一个什么心思,他捉摸不清,事情确确实实地复杂了。

    “现下可告诉吾什么颜色了么?”李瀚又是那副威严的样子。

    他好不容易从军中得来的秘密现在却变成这个样子,若是他再提议给连舜划上一刀看看愈合速度,那简直就是嫌速通下辈子的速度不够快了,要是说绿色那不铁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红、红色。”他也来不及多做思想斗争,“但……”

    但什么他也不知道说什么,这就跟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三小题,不会解写个“解”总比没有强。

    有的人心悬起来了,有的人则是暗暗幸灾乐祸,就在大家寻思着如何破解这个僵局的时候,在众人眼光中,连舜解开了兵甲,褪去了外套,犹如恶龙盘踞的伤疤一条条一道道,狰狞地显现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

    深深浅浅的伤痕爬满了他的背,触目惊心。

    “征战沙场留下的疤何来愈合如初之说呢。”他抛下这句话,掷地有声,朝堂上这下连细细碎语都被掐断了。

    不知过了多久,龙椅上的人有才开口。

    “下一个。”李瀚也懒得多去看那个大臣一眼,早朝已经浪费了这么久了。

    难道他哪里得罪这个大臣了?为什么要处处刁难他,而且他的血液除了战场上会被人看见也没人知道其中的异样,他明明已经尽可能做到隐蔽了。

    下了朝,连舜还在寻思。

    “我要给你批一块地,弯弯绕绕其实也不难,但若是如此你便只能在我的身后而不能真正地自立门户了。”得知了连舜的遭遇,罗莽对他说道。

    他说的对,这种事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踮着脚尖生活中就不是长久之计,一个将军的战场何止在前线,更何况他这个头衔如果不是罗莽重伤也不至于要找个人顶上稳定军心,他升得太快了让人忌惮,眼见着要分走一杯羹,他们就坐不住了。

    但他的血是绿色的,罗莽被救那一天他就察觉了,这种只有民间异闻里才会出现的设定真的让他忌惮过,但是不同于那些文臣,他是个军人,连舜一没背信弃义,二没临阵脱逃,就算他是山间精怪,那也是一个长了人心的,他不是没给连舜安排眼线,可是他干净得很,硬要说什么不像人吧,估计就是现在这样迷惑着,全然没有一点心眼子和人情世故。

    “找知根知底靠得住的,去查一下连舜。”李瀚在下朝后对季述说道,出现了异样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查清底细总是没错的。

    “至于那个文臣,降职处理,然后慢慢磨掉痕迹。”敢在朝堂上这么闹,不管背后是谁都别想好好过了,看看清楚血到底是什么颜色。

    这话一出,季述就知道这个几天不知道见一次的同事明天就要因为左脚跨入宫门而被踢出去了,说来也是奇怪,这三番两次“闹笑话”虽然看得出来背后不是同一个主使,但是往往这样就是最有威胁性的,他们今天敢说连舜的血是绿色的,明天就敢说李瀚这一脉也是“绿色”的。

    造谣者从来没有得到坏处。

    “妹妹在宫中寂寞否。”见月枝喊得很是亲昵。

    “谢过皇后殿下费心,妾在藫瓖殿一切安好。”珪才人在一旁微微低着头。

    她封了才人刚不久,从采女到才人的跨度不是别人一两年就能达到的,这一切当然是托了见月枝的福。

    这在外人看来实在是不解的,一个妻子就算怎么裹脑装大度,给丈夫找妾自己心里多少会不快,更别说还拉对方一把,可见月枝又不是真把她当什么劲敌来看待的,她不过是撬动背后人物的一根丝线罢了,李瀚把她封为“采女”实在是小气的,免得别人说闲话也免得背后主使看晋升太慢要做动作,她一不做二不休便做了如此主张。

    也许正是这样一个举动让那些本就蠢蠢欲动的人认为见月枝是可以拿捏的,才会有什么团伙把跳梁小丑推出来挑拨连舜和新帝之间还未稳固的关系。

    “妹妹喜欢弹筝。”看到了墙角放的一把筝,见月枝不咸不淡地说。

    “把玩罢了,难登大雅之堂。”倒也没说要给见月枝现场秀一波,也没奉承什么“哪比得上殿下”,不像个会在嘴上作假的主。

    “要我说呀,在宫中和在宫外,那音乐听起来完全是不一样的感觉,坊间总想听听宫内的阳春白雪,宫内的么又总想听听下里巴人。”见月枝笑着说道,她自称用的不是“本宫”。

    都说见月枝是个开朗没心计的,眼前这一位……

    有宫女徐步走来,跪在地上,两手上举托盘,上面是两盏茶,“殿下请用茶。”

    见月枝的嗅觉是被磨得极其敏感的,杯盖没揭开,凭那传出来的丁点茶香,她就知道是蒙山茶。

    估计也是第一天近距离伺候皇后,这藫瓖殿里虽然面皮上都绷着,但心里总归会有些战战兢兢,那小宫女往那一跪便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瞧瞧你拘谨的,起来吧,只是奉个茶,下次可不许再跪啦。”见月枝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她僵硬的手背,接着接过杯盏放在小几上,这话可不只是对一个人说的。

    “奴遵命。”等珪才人也取走茶,那小宫女才如释重负地碎步离开。

    “你也是个守规矩的。”宫女那双手上的痕迹错不了的,是长期练习茶道才会有的手,怎么,连她的“喜好”也摸得一清二楚了?虽然那些风雅的社交喜好都是她放出去的烟雾弹很官方就是了。

    但她也算半个懂茶的,只消两眼便看出了这茶叶属于“黄芽”,杯盏中荡漾的嫩芽肥壮、扁平匀齐,色黄润隐毫,整体叶态似嫩笋,直立起伏。

    青瓷杯中汤黄透碧,啜上一口,香甜而鲜嫩,味甘醇鲜爽,便在唇齿之间绽放,一下就宽慰了劳累的身心,真舍得甩出这种皇室专有的大手笔。

    “但也别认死理。”见月枝自然知道对方这么平平淡淡是想把主场让给她,礼数上也的确应该如此,但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大可放宽了心。”

    “是。”

    “妹妹家原在何处?家中排行第几呀。”这些东西她早就知道了。

    “妾原生在兰溪,家中仅妾一女。”反正问什么她答什么,不少了也不多了。

    说的还是和送上来的介绍帖一样,若要问起生辰八字是不是也一字不落地背下来?就当你是女娲造的人补办了户口。

    “兰溪,小时消夏,家里总是带我去那儿,倒是个好去处。”见月枝搁下茶杯,“不知现在又是如何?”

    “妾虽生在兰溪,但是长在他处,那时还未记事,恕不能解殿下之惑。”

    随机应变能力可以,但是跟她蹭关系怎么就这么费劲呢。

    “想来妹妹是受家中疼爱的,送来的陪嫁都是实打实的好物件。”

    听到这里,对方端茶杯的手微微颤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状态,顺着见月枝的目光扫向房间的四处,往宫里送东西还是不太容易的,所以一开始就带齐全最妥当。

    这些道具倒是选得好,保持着统一的风格,看着就像一个老文臣嫁女儿,尽力给上最好的,就是不知道这些箱箱柜柜一拉开都是些什么了。

    见月枝又不是纯喝茶来的:“在闺中时,父亲总叫我练些筝,许久未弹,不知是否生疏了,妹妹将它予我一试可好?”

    话是这么说着,人已经走到筝旁边了。

    “荣幸之至。”珪才人放下茶杯,亲手将筝放在专用的垫具上,向她伸手示意,“殿下请吧。”

    见月枝早些年是学过很多东西,不管什么东西,她上手总是很快,好像脑子里本来就有技能点,一点便唤醒了,但也似乎是能力受限,总不能在某一处展现特别高的才华。

    一曲中规中矩过了大半,见月枝偶尔抬眼看看对方,感觉自己这才艺表演真是够够的了,这种“小星星”级别的曲谱还是败在了她的生涩手法之下。

    “噔——”地一声,她的手被弦给绊倒了。

    “殿下!”对方还是有些慌了,上前来看。

    见月枝的指甲蓄得不长,此刻手指上有了一道红痕。

    守在门外的两个婢女闻声便进来了。

    “快把消肿的膏药拿来。”对方好歹还是稳住了表情,吩咐道。

    春桃本还想要上前去帮忙,但是被见月枝眼神示意了一下便作罢,只是走到她身边。

    等到其中一个拿来了一只小瓶,她接过来一看便蹙起了眉,“拿错了,让苁蓉找出来。”

    话音才落了一会儿,那名叫苁蓉的婢女便奉上了一只乌金色小碟。

    “这膏药妾从小便用,练筝容易磨损手指,将它在指周细细抹匀,红痕消得便快些,就是伤筋日后也不会返还。”珪才人一边帮见月枝涂着膏药一边说道,“殿下的手法虽是生疏了些,倒也弹出了别样的意味。”

    两旁的婢女本以为见月枝要怪罪,早就开始替主子想说辞,但是这两人似乎都没有这个念想,一个不上赶着领罪,一个也不乱去碰瓷。

    “既是如此好的东西,不如借殿下一用。”注意,春桃说的不是“可否”而是“不如”。

    见月枝自然也知道春桃说这句话的用意,如果这东西对她有益,那么送至御医那处探出药方,如果这东西对自己有害,那也能留个罪证。

    但是对方若真有此意,这不就做得太明显了吗?

    她向珪才人看去,对方听到这话,涂药的手也只是稍稍顿了一下,“倒也不是不能送予殿下,只是制药的老人家曾告诉妾,此药的妙方不可让他人知,如此才能单传下去。”

    以“不能断了平常人家的生存之路”来做理由,这个才女没有满嘴“之乎者也”,却知道对什么人说什么话,用什么话才能划出界限,让人自觉却步。

    “那我再次上药该如何?”

    “殿下大可放心。”对方浅浅一笑。

    “上过一次便足够,妾为殿下弹上一曲,药就能完全吸收了。”说着,她抚上了弦。

    春桃看着苁蓉从才人手中接过药膏,放回了柜子。

    清脆的弦音在手指的弹拨下徐徐传出,像少女诉说心事,轻轻捶打着听者的心,但是那么慢慢地,倒像是拖着沉重的身躯,然后任岁月把它掏空变成易碎的朽木。

    “此曲风格倒是鲜见,是妹妹独创的吧。”见月枝在一盏茶后说道。

    “殿下真是好品鉴。”对方其实只弹了半曲,但两手还是按在了弦上,听闻此言,两眼还是在不经意间闪过了一丝光彩,这宫里,除了她带来的婢女,这院子,也没其他人听她弹筝了。

    “可取了名字?”见月枝一脸好奇的样子。

    “此曲是妾从幼时谱起的,如今也只谱了半曲,名为……谷雨。”说着,她抱着筝下了榻。

    用节气来取名,“看来妹妹与此节气颇有缘分呐。”望着她的背影,见月枝心想,这个身量与自己差不多的女子,腰肢纤细,两臂柔若无骨却能弹出如此有力量的曲子来。

    “这也是妹妹的小字。”缘分吗?哈,珪才人在心里暗暗自嘲道。

    这句话一出,见月枝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惊愕她将自己的字告诉自己,还是自称“妹妹”了。

    “娘子,这珪才人的女使名字各个有意思。”春桃伴见月枝回去的路上同她说道,“叫甚么麻黄、苁蓉、丹皮……丹皮不就是牡丹皮么,我先前去药铺抓药就见过,是味活血化瘀的。”

    活血化瘀么?一个女子都按中药来给女使取名倒是奇怪的,还有刚刚走出门来,呼吸了不一样的空气,她才猛地对比出,那女子身上始终萦绕着淡淡的气息是药味,虽然她用其他浓香作掩护也还是被她品了出来。

    手指上哪还有什么膏脂,不同于别的药,半点滑腻的感觉也没有。

    “对了,见府那边……”见月枝轻声道。

    “已经与白家婆婆通了气,眼下想必已经入府了。”春桃口中的白家婆婆是芷清的母亲,柳梦霜原先的贴身婢,若不是她要为丈夫服丧,也不至于让薛华钻了空子,对见家主母做出歹事。

    宫里的日子是过得快的,但宫外却不是。

    “姐姐,我这是……”夜里见夕感觉到身下一片湿漉漉,还带着点血腥气——趁着月光看去,那竟是一滩血!

    旁边睡着的女人睡眠也浅,看到血也不免惊了,轻轻地将见夕扶起,“他们打你了?”

    “没,我这是怎么了,白日里就莫名一阵腹痛,现在又这样,流不尽似的。”

    那女人左看右看见夕也没瞧见一个裂开的伤口,奇了怪了,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现在还疼否?”

    “有些,胀胀的,像是肚子里头。”

    对了,女人听此笑了起来,轻声说道:“傻丫头,你这是来了葵水,说明你长大了。”

    “葵水?”见夕没听说过,人身体里还有水?

    “莫慌,你阿娘没教过你?从今日起后月月都会来的,每个人都一样。”

    “每个人,男人也是?”阿娘,这个因为年岁而陌生的称呼再次被提起还是让她想要落泪。

    “这倒不是,男人来了这才是奇事。”说到这里,她的嘴角倏地就萎了下去,“你来葵水可不能让那些人知道。”要是被知道了,不知道要对她做什么事了。

    见夕看着这个年长的姐姐用土把那一摊血迹埋住,知道她嘴里的都是保命的告诫便在心里暗暗记下了。

    “你两个。”见她俩起身,有个值班的粗野男人用着蹩脚的口音冲这里喊道,那些围在一起睡的女人们有的醒了也不敢轻举妄动。

    “去小解。”女人将她护在身后,对着边上的池子指道。

    “快去。”那人没好气地说,目光一直狠狠地啃在两人身上。

    女人让见夕走在自己前面,俩人在灌木后的池水中清洗着身体。

    “你这是来错了时间哟。”女人暗暗感叹。

    第二天见夕用破布围住了腰身,跟着那个女人走在队伍尾部,她们也不知道这个队伍要到哪里去,他们似乎也不是很清楚这里的地形如何。

    “前面估计就是狗头岭了,再往前去就是临砏。”女人悄悄和她说。

    她本来还以为他们是山匪一类的,但是这些不可能有不认识陌都路的山匪,况且临砏不是老人们口中“陌都的胳肢窝”么?是陌都和蛮荒的交界处,那里地广人稀,经济发展落后,边防就更不用说了,这要是挠上一挠……

    “姐姐,疼。”她们从醒过来就开始走,现如今日上三竿了还不能停下,现在不仅肚子一阵绞痛,膝盖连着小腿都发软,“这能止得住吗?”

    “傻丫头,这哪能说停就停呀,最长都能有七天。”女人没办法,只能拍着她的背安抚一下。

    七天?七天!照这样流,血都会流光吧,可姐姐还好好的呀,一出红阁,她就发现自己像一粒沙丢到了尘世里,怎么都渺小,也什么都不懂。

    “后面的!快跟上!”前面的士兵挥舞着兵器没好气地叫喊,那是一把大砍刀。

    难道他们不饿的吗?就这么走到了黄昏,一群女人被拽去了生火做饭。

    见夕好不容易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和几个重伤的女子瑟缩在一边,她们也许这一坐就再也起不来了,看着那火苗在锅底下窜着,噼啪作响,滚烫的饭食冒起浓浓的白烟,穿过灌木丛,一路向乔木顶上飘散开去。

    源源不断,蓬勃不息……在这里生火做饭,难道他们不怕被发现么?

    “你们,过来。”一炷香后,他们就把火给熄了,一靴子把还冒着火星的柴火棍踢了过来。

    有个女人就遭了殃,当她把柴火棍拨开,那露出的脚踝除了斑驳的血痕,上面还有了一道绽开的烫伤,连带着周围的皮肤肿胀不堪,“啊!”

    你大概体会过寒冬里舌头舔上冰时那扯不开的钻痛吧,可是她不扒开就只能任火苗肆意烫得更深,入肉入骨。

    见夕早就发现了,她们身上根本没有刺字,干净得很,如果是犯人这么折磨,等领到了目的地,连交差的数都没有,她再怎么不肯接受现实,心里的猜想也离真相差不了多少:他们是蛮荒来的。

    似乎是这一声惨叫让他们来了兴趣,有两个大汉走向了这里,其中一个拽住了那个刚受伤的女人的脚,像拎牲口一样往旁边拖去。

    “不要!不!不要!”她因为没吃过多少东西而贫血发白的脸此时涨红了,那颗看起来随时会被杂草和碎石刮破的头颅就像一颗血色的葱头。

    任凭她怎么怎么扒拉,挣扎,对方都不松手,他哪怕是空出一只手来回击一下,她也许都有一丝逃跑的机会,可回应她的只有一声声无所顾忌地大笑。

    这是得逞的笑,是势在必得的笑,是对力量差异的嘲笑。

    她的手终于僵在了自己的腰间,不喊救命,是因为无人救她,这再清楚不过了。

    原来最悲痛的时候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见夕见对方去拽的时候本想要起身阻止,才刚挪动了一下,另一个大汉的目光就从她旁边到了她身上,“你没受伤。”这语气里太多想法和情绪,她一时难以消化。

    毕竟她这身太明显了,不像其他人那样衣衫褴褛,满身疮疤,虽说全身也是挂了一层灰土,但是除过那被扇了一巴掌而留下的淤青,就是她们这群里“完整度”最高的了。

    对方似乎也不甚担心她会逃窜,看向那些已经重伤了的,那些年老的,那些脸花的,一脚一个,全都踹下了坡。

    呠咚、呠咚、呠咚

    脚下生的风一下一下刮过她的身侧,她的两臂一下子热了起来,一下子又发出冷汗,耳朵僵在了那里。

    原来那么活生生的人也能像个空壳一样轻巧。

    她微微往后看了一眼,那些人痛到极致已经没几个能喊出“疼”来了,只剩下了呜呼的那口气。

    如果你逮到一只鼠崽子,是放生,是踩死,还是困在眼前,逗弄到兴趣全失为止……

    对方的目光很快又聚焦到了她身上,那种豺狼打量猎物的眼神,令人毛骨悚然。

    不要,她心里恐惧着乞求,不要!

    但她最终还是被对方拽住领口拎了起来,那种两脚离地的感觉,她真再不想体会第二次,可是这荒郊野外,连樵夫都忌惮的地方,真的会有其他人能帮她吗?

    对方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她。

    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一阵饥饿感冲击了她的胃,她不禁感觉自己可笑,哪怕是在这时候,求生激发的本能居然还有对食物的渴望。

    她看向了那口架起的大锅,“军爷,我饿了。”

    话语里刻意的谄媚在恐惧下都带着颤抖。

    也许是她被迫昂起的头上拼命张大的眼睛在他眼里很可爱,又或者她的语气让他有一种满足感,对方将她拎到了大锅边上。

    一个松手,她便被砸在了地上,顾不得全身像散架了一样的吃痛,她匍匐向那口锅,奇怪的,不像一般的米汤,更多的是一种奇怪的,闷闷的药味。

    做饭的女人都守在锅边,当然也有那个还没知道名字的姐姐,从她的眼中看得出一种犹豫,不知道是对那些兵,还是对汤,似乎从不认识见夕一样。

    终于得到了允许,她们疯也似的去舀米汤,去捧,去掏,去刮,最后甚至去抢,就是这样珍惜的东西,那些守在这里的兵看起来并不想去吃。

    眼见见夕就要去刮锅底那剩下来一点米水,那个姐姐就冲了过来,在她惊愕的眼神中直接用身体撞开她,天晓得她花了多大的力气,见夕一下子就骨碌碌地滚了开去,也不知道滚了得有多少圈才停下。

    “别跟我抢。”她将手伸到滚烫的锅底,掏出那仅有的米水一边舔食一边恶狠狠地说道。

    就是这么一句话,见夕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努力想要起身,却是两脚一麻,打个趔趄也滚下坡去。

    那群人听到了随之而来的惨叫,似乎也很乐得见这种同族相残的局面,只是轻蔑地笑看趴在锅边吃东西的女人。

    而那个大汉没料到还会有这出,皱起了眉头,她虽然盯着锅底,背上依旧感受到了那扎肉的目光,自己自然知道吃完这些要面临什么……

    “你可快去看看刚到手的宝贝还在不在。”他的同伙见此幸灾乐祸地对他说。

    见夕早已料到了对方会来查看,早早解下围在身上的布,将它垫在身下,便立马趴在黄土地上。

    远远地看去就像是流血而亡。

    而且她周围布满了血腥气,只有她感觉得到,有些才走没多久,还热着呢。

    但是她不敢出声,好在这坡好下不好上,那人也嫌麻烦,只能后悔自己刚刚多此一举,啧了一声,不满地走了,终于听到脚步声远了,她才敢微微偏头去看。

    可一切都还没结束,她必须赶紧逃走,从衣服上撕下布来裹住脚,万不能让别人发现了脚印。

    谁知道跑了多久,她终于敢从跑步变成走路。

    突然,一阵马蹄声砸入了她的耳中:不要!

    她一回头,居然只有一马一人。

    “娘子。”对方似乎也惊呆了,但是他转而又说出了让她更震惊的话:

    “见夕!”

    他是谁,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的,这个名字明明已经在陌都被抹杀掉了。

    见夕猛地往后退了几步,绷着的一口气差点断了。

    “我是常欢,常欢师哥。”这句话一出更是让人惊掉下巴。

    这个环境,这个情况,出现了这个人。

    见自己吓到了她,常欢立马收敛了内心的惊讶,下马用一种缓和的语气说道:“你这是,你先别怕,先上马来。”

    她身上的累累伤痕比她的出现还要让他意外和心疼,“我知道你脑子很乱,但现在是身体要紧,不管发生什么,有我在都不用怕。”这句话他在心底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了,可真当说出来却希望她永远不用听到。

    “啊,哈啊。”她的眼睛不停扫视着常欢,只有他真正将她抱住她才觉得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没力气哭,也几乎是吓晕在了马背上。

    “不用怕。”他牵着马,眯缝着眼睛向她来的方向眺望去,哪有往日开朗模样。

    ……

    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有着此起彼伏的惨叫,但很快又都湮灭在深林里,当常欢派出人去截断这群杂兵的时候,那些人里已经没有半个女人了。

    “白家婆婆。”有个婢女正在拦着往见府大厅走的老妇人,她的话语难掩惊讶,要不是自己是照顾家主的,估计也留不到今日,更别说再见到这府里原先的老人。

    薛华听到了动静,也踱步到厅内。

    那是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身子板倒也硬朗,声音也不沙哑,中气十足:“怎的,我今日不是做了执事还会不得见府了?”

    执事?薛华把话在心里转了个弯,前两日那个执事说是家中有事需要暂且告退,托了同乡前来替班,但眼前人这话说的,好像在这府里很有资历似的。

    现在她是奇了怪了,这人什么来头。

    “你是……”倒是对方先开了口。

    “我是这府中……管事的。”在这个人没出现以前,薛华都不需要特别地定位自己,此话一语双关。

    “原来你是同老身一道同事的。”老人抿抿嘴笑着,一甩旁边婢女堪堪拉住她的手,没人品得出她笑的含义。

    和她一道做事的?薛华听到这句带刺的话皱了皱眉头。

    “这么些年没见,不知道见府变了没有。”老人站在那里,一掌抚着一拳,收在腹前。

    这话什么意思,让她带这个老婆子转转?薛华更是不满了,刚想要招呼那个守在旁边的婢女。

    就见得老妇人对那个婢女摆了摆手:“墨融,大清早的怎么还在这站着,还不快去家主的院子里洒扫。”

    那语气,就好像昨天才从这里下班一样。

    等看向了薛华,又是一句:“娘子,请吧。”

    也行,她倒要摸摸清楚这人。

    “娘子来府中有些时日了?”又被对方抢了先机。

    看样子是个倚老卖老的,下回招人可在不能马虎,放这种不随自己心意的人来了,“有些年头了。”

    是有些年头了,若不是见子琅站得高些,有这个迟迟没名分的姘头还不被外面说闲话的人用唾沫星子淹了,说到底,她不进门是见子琅知羞还是不知羞啊。

    “老身走时,还没见过这儿有池子呢。”俩人走着走着,到了西边的厢房,“坏了风水呀。”

    “我来时便有了。”

    “是来时便有了,还是来时带来的。”这可不是个疑问句。

    怎么,这老家伙要在这池子上做文章?

    “若是老身,必将它填上了。”这话说了还没完,“别说是贵为皇后的大娘子,这见家主母是老王爷的独女,是前朝的县主,这见家家主也是朱紫官袍加身,有谁能留这祸水在府中?”

    这三言两语你当是念族谱呢,就差贴着鼻子问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薛华多少有点沉不住气了,怎么,她在这里还要看这老家伙脸色?

    但这还没完呢。

    “怎么,老身是那边消息短了,娘子是见家哪门子的连襟,还是哪处留了恩情,说到底,这府里能说事的,还是家主。”

    “家主在何处,老身是再清楚不过了,眼下可不能不拜见,就不用娘子带路,忙你的一份营生去吧。”

    眼见着薛华气恼着要拽自己,老人一个偏身便闪开了。

    “池边湿滑,娘子可千万小心。”她也不收敛着“杀气”,毕竟要速战速决。

    薛华转身就去探白婆婆的消息,按理来说应该颇有些内容,可只是说是柳梦霜原先的贴身婢,从老王爷府里带出来的,再多点也就是“芷清的娘”。

    可看她那语气,就是见子琅见她也要礼让三分。

    白婆婆这边也不闲着,一下就扒拉出来薛华这些年做的事,她看账本是一流的,做的假账哪怕再高明也不能瞒过她的眼,薛华偷偷搜刮去多少她一清二楚,可也没克扣多少底下人的薪资,看来还是个会做生意的。

    显然这些不足以扳倒她,怎么引得她犯错,怎么引得她慌乱,怎么让底下人对她怒目相向才是亟待解决的。

    “鹅黄。”于是她找到了薛华的贴身婢,一边择菜一边唠嗑,“你年岁得有十八了吧。”

    听着老人这么笑着,鹅黄也是这么笑着,“差不多。”差多了,她何止在这府里蹉跎下去都要二十八了。

    “瞧你这俊俏样子,别说府里,在外头也不知道多少后生要爱慕。”

    鹅黄长得是不差的,面如银盘,眼若水杏。

    “可有欢喜的郎君。”白婆婆这么说着,“哎哟,我这老糊涂,你定是有准备婚配的人家了。”

    她老早打探到就在见府里有和她相好的家仆了,看鹅黄那羞涩的样子,八成是说中了。

    “婆婆,可真是爱说笑的。”鹅黄红了脸,把菜往水盆里一丢,像丢手绢似的。

    “嗨哟,婆婆哪句话说错了。”白婆婆也没停下这手里的活,“想来是鹅黄有着往上爬的心,一心想要坐到婆婆这个位置。”说着她指了指自己。

    这句话把鹅黄给噎住了,做到她这个位置?她从卢剑府里跟薛华到了见府,家里本是有说好了媒的人家,她一个请示直接被薛华给搅黄了,现如今见府里新进的人有相好的,相处着便是让人瞧见也不敢瞧见。

    摸黑着,哪怕是吃蜜也堵得慌,偏偏心里头憋闷还说不出,那家仆的心再坚又能坚到哪里去?薛华嘴上说着要给她寻一户好人家,让她不要眼睛往低处看,可是她往那水盆里看,丝丝条条的细纹在水面上荡啊荡,荡得她心都乱了。

    薛华三天两头都在掀些风浪,哪有照顾她处境的意思,难不成她真要做到垂垂老矣?

    她可不要!

    眼看着鹅黄的眼里有了怨气,白婆婆就知道对方上钩了。

    “鹅黄啊……”

    ……

    就在一天夜里,薛华猜到了白婆婆是见月枝安排来的人,正坐在案前盘算着怎么把她撬出去的时候,传来了叩门声。

    “鹅黄啊。”她皱眉下意识地呼唤自己的贴身婢,谁大半夜的不睡。

    没人应话,门吱呀地被推开了。

    “薛娘子,可还记得我。”一个家仆走了进来。

    “怎么,你是谁,鹅黄?鹅黄。”薛华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起了身。

    可是那人又一把将她按坐在胡凳上,看起来没用什么力,但是差点把她的肩膀压塌下去。

    “你!”

    “鹅黄睡去了,托小的给娘子送汤来。”

    汤?薛华眼见这眼前的汤顿时一个激灵,这么多年她一直把鹅黄拴在身边就是因为对方知道太多自己的秘密了,哪怕一件事做出证据,都难以翻身,所以她才不停抬高自己,似乎这样才可以减轻罪罚。

    这正是当年她给柳梦霜喝的汤!

    “娘子自然不记得我了。”他就是当年押着芷清,眼看着薛华给柳梦霜灌汤的家仆,他早已受够了不被当人的气,就在此刻完全爆发出来。

    他也不多废话,直接将碗怼到薛华嘴边,任凭她怎么闭紧嘴,怎么用手去拦,还是进了她的喉咙,有一滴就会有两滴,有一口就会有两口。

    ……

    “呵、啊。”她拼命地想要去抠嗓子眼。

    但对方似乎不是很着急:“勾了芡的。”

    摔下这句话,他就三两步出门去了。

    “来,来人!来人呐。”她在榻上嘶喊着,她住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偏远的。

    但所有人似乎都酣睡了一样,没有人现身,院子里半天没传来脚步声,她跑出门去,想要找水缸,哪怕喝点水稀释一下也好啊,就在奔跑中,她迷乱着倒地。

    “县主啊,如今替你报了仇,老身才敢来看你呀。”白婆婆一下一下擦拭着柳梦霜的墓碑。

    “你吃斋念佛做不了的事,老身替你做。”薛华当年的那碗菌子汤怎么可能完全复刻,不过是加了点“料”罢了,查起来也不至于说是毒发,真要说她是怎么没的,估计是给吓的,你要说愧疚什么的,她有愧疚的人吗?

    雪,下雪了,好多雪花呀……

    “子琅哥哥,下雪啦。”

    为什么……周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为什么,没有人啊。

    “子琅哥哥……”她怕。

    远处有一点人影,黑黢黢的,是他吧,薛华不停地往前奔跑着,别,别丢下我!

    不对,她为什么要说“丢下”?

    那人骑着高头大马,胸前系了一个绸面红团花,“那是娶了长宁县主的贵人呀。”

    广袤的雪原上,不知从哪传来了说话声。

    “何止是贵人,那郎君是榜上有名呀。”

    “瞧这十里红妆,通天的气派。”

    回音来回撞击着她的耳朵,她的心。

    我不是还在等你吗?这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

    顷刻间,寒冷向身体侵袭而来,用它那深邃的刺骨渗入这被迫剥离树皮的树,挑衅着她的心脏。

    我不要、我不要!

    “你要不要由得了你么?”卢剑,是卢剑的声音,“橹始终都是在跟着船走的,你真以为你自己能掌握这艘船么!”

    那种威逼的语气似乎预告着下一秒就将有拳打脚踢降临到她身上。

    全身的血液一瞬间都在涌动,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热,这次她要伸出手去回击。

    可就是在她要扑向说话声的方向时,却扑了个空。

    有什么人从背后抱住了她,并不控制她挥舞的手。

    她回头一看,便满是泪水:

    “娘,娘娘。”

    “华儿,娘娘在呢。”

    娘娘的面容从未有如此清晰,正心疼地看着她,“娘娘没把你的名字取好,你可再哭……”

    “再哭华儿就要化掉了。”这是从小娘娘安慰她说的话。

    “阿耶走得快些,娘娘留在这等你呢,我们回家。”

    回家,回家,身体感受着一种久违的温暖。

    “好。”

    月光如练,照映着一抹安心的笑。

    ……

    “现在大娘子也能睡得安心了。”白婆婆抚在墓碑上,就像数年前她为出嫁的县主绾发髻一样,只是小娘子,这么些年来她只能默默观望,守护着,多少次跟丢,她差点陷入自责的漩涡。

    芷清问过她为什么不把见子琅一并铲掉,白婆婆只是说:“这是为了让见月枝站得更稳。”女儿遗传了她的“细”,只可惜细的更多的不是在心上,而是在做事上,却不想,不是只有狠到底才算真正的狠。

    那见子琅已经被薛华长年累月药得有些昏昏傻傻,不太会思考了,想来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上一任丈夫也是这么药死的。

    但就像薛华还留着他一样,她也得替见月枝留着他,哪怕没有任何感情。

    一日,见月枝去见谷雨,却吃了闭门羹,只传话说“身体抱恙”。

    但也不说是什么病症,只好隔一日再去。

    对方也知道不能一再拒绝只好面客:

    “殿下。”谷雨刚想要行礼,就被对方摆摆手拒绝了。

    “你我姐妹之间何必讲究得这么多,妹妹昨日说是抱恙,可好是让我心焦。”

    “只是染了风寒,姐姐还是莫太近吧。”谷雨说着拿书卷掩了掩手臂。

    见月枝也是有好眼力的,一下看见了上面通红的一片。

    “定是那帮御医怠慢了。”见月枝伸出手去拉她的手,“妹妹手底下的人怎不好生照看着,让妹妹受了这种苦。”

    谷雨也是每个防备,手臂底下的红疹一下就暴露在见月枝眼中。

    很恶心,对吧,恶心的想吐对吧,看着见月枝皱起的眉头,谷雨脸上羞愤地涨红了,她从小到大一到谷雨就会发起红疹,满身满身又痒又疼,如果不是那个人给了家里一盒膏药,她便要生生熬过那几天。

    她们都说她发红疹的样子丑极了,只有母亲一直护着她,可母亲现如今也被那个人要挟着,不然她也不至于到宫中来,但是奇怪的,母亲又说自己是被那个人保下来的,不然出生就满身红疹的自己早就被父亲视为不祥扔掉了。

    “妹妹,我去请御医可好。”看着她抽回了手,在那里微微颤抖着,见月枝说道。

    “御医?”她居然没有像避瘟神一样避她。

    “放心,姐姐会找那嘴巴严实的,医心正的。”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见月枝说道。

    见谷雨不回话,见月枝就对春桃摆摆手,受了示意,春桃就往殿外走去。

    “才人这是……”御医问明了缘由,又把完了脉,看着她用的药,过半晌说道,“从胎里带出来的病症。”

    说对了!谷雨本不对御医抱有希望,因为那个人说一般人治不了她的病,现下满背的红疹燎得她生疼。

    这个御医的确是见月枝好好挑过的,特地排除了背后有人的情况,尤其是她所怀疑的人。

    “此药的确有很好的功效,但是与才人的病症就好比锁和钥匙,不用它病症便难以压下,但是用了它,就又只能依赖它。”

    难不成这药有成瘾性,但是细品御医这话似乎还有深层的意思,那就是越用越能延长发病的时间,到最后人只能靠药依存。

    听到这里,见月枝不由得看向了之前被涂过药的手指,但看谷雨的表情似乎这个说法远在她意料之外。

    “才人方才说这病症从出生便有,老夫凭行医多年来的经验来推断,这是由才人的生母所传。”

    “但是我阿娘并没有发过红疹啊。”谷雨立马提出对遗传这个说法的质疑。

    “这……”御医的话音轻了下去,眼里多了几分犹豫。

    “您尽管说,不必过多犹豫。”见月枝嗅到了线索的味道。

    御医正了身,严肃地说道:“是才人的生母服下了能让胎儿如此的东西。”

    这个想法不得不说很是大胆了,但是他并不是毫无依据,而且你看,如何能让一种像手里的泥巴一样随意拿捏,并配出一种完全对症的药,甚至往里面加了料,让人离不开它。

    他的话点到为止了,但是另外两人心里都清楚了,一个母亲怎么会对孩子做出坏事呢,被人下药的可能性更大。

    特别是谷雨,心里猛地一寒。

    御医临走前,春桃递给他一小条金子,但是被拒绝了。

    想也是,这一诊给他探出来的东西,谁能一下就消化呀。

    谷雨就像被抽干了,怪不得,她那早夭的姐姐,也是满身红疹去世的。

    她看向了见月枝,心里说不清楚的难过,愤怒,还有被压力一次又一次捶打出来的委屈都倾泻而出,最终倒在了见月枝的怀里。

    接下来的日子,她们似乎因为这件事的的确确敞开了心扉,成为了姐妹。

    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她们各自的心哪怕贴得再近也隔着一层纱。

    “姐姐。”谷雨笑着对见月枝说,这两个字她对她唤了一次后便唤了不知道多少次。

    “你,真的要做到这一步?”谷雨在宫内,掌握到的消息总是先外面一步的,但她千不该万不该,把一些东西泄露出去。

    “你真的,让我感觉到了有姐姐的滋味。”

    对,她们在一起做点心,一起逛花园,见月枝也是第一次发现谷雨除了会弹筝外还那么会做糕点,如果一个不是新妃,一个不是皇后,也许她们就会是很好的朋友。

    绿豆成熟的季节其实还没那么快到,但是她已经做了一盘绿豆糕。

    “我……”见月枝该说什么。

    “吃一块吧,我的手艺。”谷雨举出一块对她说道。

    “姐姐,我不像你,我一定要拼了命,才能活下去。”谷雨放下了绿豆糕,去角落里拿出了那把筝。

    “我知道你是讨厌我的。”她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了,“但是不要嫌弃它好吗?最后再吃一次我做的东西。”

    见月枝并没有去拿她给的那块,而是拾了另外一块,就当是满足她最后的愿望,她挤出最后一丝笑容:“很甜。”

    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走出殿门几步,用一只帕子捂住了嘴,吐着什么似的,很干脆,随即丢弃:“甜得发腻。”

    从头到尾,她只瞥了一眼,多一眼浪费。

    而在藫瓖殿,登地筝的声响就断了,只传来一声“珪才人,薨了。”

    那么一句话在她心里头掠过:

    “慈悲,因慈而悲。”

    那日嘉珞,笑着如是说道,风的声音飒飒地响,裙摆飘飞着,被光模糊了颜色……

    第二日,谷雨殿内的说是趁婢女不备,上吊自尽,操办完谷雨的后事后,见月枝来到了罗莽这处。

    “你这腿也是时候该好了。”她看着芷清从外面端着仙茗走了进来,对罗莽说道,这还是他们大婚以后她第一次来访。

    “也是。”那一场场战争把他对世间本有的感情都冲淡了,见月枝在罗莽面前他的心里也丝毫没有当年的波澜 ,先前为了静观敌方的动势,所以哪怕伤好了他也不对外泄露。

    这次见月枝前来想必是已经掌握了一些情报。

    果不其然,她掀开杯盖,用手指蘸了一点茶水,在案板上画着:

    一横、一竖、一竖……

    看到横折钩的时候,罗莽的心里已经了然了,他看向见月枝,似乎心里早有底,但目光里还是有着询问: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如果真的要有人谋反,那像尉迟古这种钉子户王爷是很难排除嫌疑的,但这么大的目标是很危险的。

    “你心里也有怀疑对象吧。”见月枝轻轻对他说道。

    是的,他有——军师。

    但是一个连政事都很少参与的王爷,会和军事扯上什么密切关系呢。

    李瀚早把从李圜时期到他称帝为止尉迟古的信息都搜罗了个遍,结果是黑不黑个精光,白也白不彻底,就暂且搁在一边。

    相比于这个,田毋和王太后是不是死得太顺当了呢?而且现在朝堂上一直有人在挑拨事端。

    “就好像有人刻意在后面推动剧情发展一样。”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还没有结束。

    “圣人。”季述说道,“常郎在临砏附近发现了病鼠。”

    “病鼠。”李瀚显然是被这个消息给震惊到了,“是否有人已经被传染?”

    “臣第一时间已将临砏及其周围都调查了一遍,目前尚无,还有,常郎除病鼠外还阻截了一批身着陌都兵甲的蛮荒人。”季述压低了声音。

    “如此……”李瀚皱起了眉头,如果把这个消息不昭告天下,而是暗自解决,那的确不会引起恐慌,但是如果不事先通知,发生了什么必然也会出现动乱。

    他提起笔,洋洋洒洒写下三页纸:

    一、设置单独医疗机构,对患病百姓进行隔离和集中治疗,将部分寺院用来作为收容救治场所;

    二、若蔓延开来,及时掩埋因感染疾疫而去世的百姓遗体,避免病毒再次传染;

    三、调拨粮食救济疫区百姓,减免当地租税,为粮食生产和经济生活恢复创造良好的政策环境;

    四、朝廷出面开办具有慈善机构萌芽性质的病坊,收治贫病百姓,鼓励民间自发的救助行为;

    最后他又补上一条:

    五、在各地宣讲《神农本草经》等医书中的医学知识,大力打击巫术迷信。

    但就算是这么千防万防,担心的还是来了,百姓中有染上病疫的,就认为是鬼神所致,一时人心惶惶,一时那些个卖假药的二道贩子,那些装神弄鬼的神婆神棍等等居心不良之人赚了个盆满钵满。

    好在一再肃清之下,没有危及皇城,只是在边郊周围蔓延过两三月便消停了,不过有人说过边郊那时出现了几个女人,不知道是哪家跑出来的,割掉了舌头也不会写字,被人收留以后,传染的人数才多了起来,不过这消息最后也是跟着这事件一道消失了。

    而在李瀚不知道的地方,他失去和见月枝的孩子,就在见月枝准备告别罗莽的时候,听得了春桃的一声惊呼,她才发现,脚底那温热的居然是血。

    等到御医来已经来不及了。

    可她根本没有吃什么不对的呀,茶也是忌着的,没喝半口。

    “娘子,那日的绿豆糕你可吃下了。”春桃突然想到。

    “没,我只咽下去小半点,其余的全被吐出来了。”见月枝拼命回忆着,说话都是那么虚弱。

    难道,就这么点,也要了她孩子的命?

    春桃那日多看了一眼,比她们后脚出来的婢女端出来的是个空盘,而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而又有人的情况下,完全有可能救下一个刚上吊的人。

    这些情况能给出的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谷雨是吃完那些绿豆糕咽气后被婢女用白绫打了掩护,现下已经“盖棺定论”了,就算真相如此,她的家人也很难因此被追罪。

    “军师,戏演得多了,别忘了自己本来是什么角色。”罗莽轻蔑地看着他。

    两人此时正在军营中,又一场战事爆发了,不过两人为何有这段话,还要从前几日说起。

    芷清跟着罗莽到了军营中,她做戏假意泄露了军情,而在帐外偷听的奸细因此误传了消息。

    等罗莽到了假军情里的地点,和他对峙的就是军师。

    一切才大白于天下,军师才是最大的奸细,之前手下传话的小兵被杀,自己又不能灵活出动,因而在三条路的交叉口投下迷烟故意引兵,其实他并没有得知真实的要走往哪条路,之所以暴露是因为那第三条路是只有陌都人才知道的。

    看着罗莽在那里说,军师并没有什么大的慌乱,“你也知道,我是从前朝一直坚守到了现如今,说我要谋反,勾结外邦,不是太可笑了么。”

    “对呀,我从前也是那么认为。”可是你不也让我看到了人性是不可试探的么,罗莽心里冷笑道。

    “老夫也不想知道是经谁挑拨让小将军有了怀疑我的心思,只是我的忠心从未改变。”军师站在那里一脸那些龌龊事跟我无关,我两袖清风的样子。

    “你是不是要说自己做出这些东西其实是为了骗取敌方信任,套取有利信息,然后扭转局面?”真是全身上下就嘴最硬了,还不如给你提供一个理由,别在这里干干巴巴地辩解了。

    “罗二。”军师有些被戳中痛处的愤怒。

    “别忘了你是陌都人!”罗莽不想跟他多掰扯。

    “我敬你重你,待你如师如友,你同我下了战场留下的伤没少到哪里去,我是军中的心,你的地位又少了几分?!士兵不是人肉棋子,那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怎么能原谅,怎么能替那些人原谅。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待这场战事停息,我领你回陌都,由圣人决断。”罗莽走近了他,摔下这句话。

    可是听到这话的后几秒,一道冷光浮现,军师的手里正握着一把刀。

    直直怼向的却不是了罗莽,而是自己的脖子,顿时,血溅在罗莽眼前。

    他眨了一下眼,眼睫毛上还挂着对方温热的血珠,不可置信地看去:真的,自裁了。

    这场战事,并不乐观。

    连舜和众将士挥舞兵器的时候,全身都在颤抖,敌方似乎是瞅准了陌都病疫刚过,还未完全缓过劲来,来了一招偷袭。

    李瀚本想是和蛮荒商议,推选出一个蛮荒首领便于管理,但是对方似乎并不满意这种矮人一头的处境,不想再拘束在狭小的天地里。

    沙畏延领着连舜等一群人到了一处山岭前,这些人都已经重伤了,就更别提埋伏一类的。

    一群人是多少人?那时百来号人啊,吊着一口气也就赶赶路了,而其它地方更是乱成了一锅粥,军情该如何通?

    后面蛮荒人估计就要赶上来了,不超过一盏茶的时间,人数多少?那是要在他们人数上再加个零,还是一群还没怎么消耗体力的援兵。

    “都进去。”沙畏延对这一带再了解不过了,他让那些重伤的士兵都往两座山之间走。

    “这怎么躲得了。”有个士兵望着那狭窄的空间说道,那距离不过就是一个人张开手臂的宽度,往里望去黑洞洞的。

    “那里是穿的,别废话,快进。”

    等那个质疑的士兵走穿了以后,立马兴奋道:“不过两丈多。”

    其他人听到了他的回应立马就钻了进去,还真是,过了那最狭窄的两丈多,便是越来越开朗。

    就当连舜进去的时候却看见了沙畏延张开两臂挡住了洞口。

    “老沙。”连舜忙劝他道,“快进来呀。”

    “我走不远的。”他的竟然是那么淡然。

    连舜才发现,他的腰上滴滴答答地在流着血,居然是捅穿了的。

    “我不能把你抛下。”连舜说着就要去扶他,但是沙畏延却像一块本来就长在这里的磐石一样,“老沙。”他的声音沙哑了,他已经没了一个兄弟,不想要再看到第二个悲剧了。

    沙畏延怎么不知道自己这样不是必死无疑。

    但还是要装作愤怒的样子,“那些士兵还需要你!傻小子。”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他差点哽咽。

    可是人命怎么来衡量呢?可他有必须做出选择。

    “这一路,我护你走完。”

    沙畏延向后偏过头去,两人都知道再也不会看到第二眼了,而漠北的铁蹄声也近了。

    连舜最终还是爬到了洞口外,携着那些伤兵和情报走了。

    沙畏延闭上了眼睛,吁出一口气,转而看向了离自己只有三丈远的漠北将士。

    “首领。”敌方有士兵想要前去直接处理了沙畏延。

    但是那个坐在马上的男人只是摆了摆手。

    一只鹰就飞到了沙畏延跟前,但它并没有很快降落,而是一人一鹰对视了一下才降落,那是一双充满杀气的眼,相反满是坚毅无畏,它打量着他腹部那一个又一个血窟窿,那上面的兵甲被捅得已经烂成藕断丝连的碎片。

    现下已经脱落下来,肋骨,脏器,因为他还秉着一股气只是微微地蠕动,渗出来的血丝顺着肋骨断续的沟壑,像一条又一条涓流缓缓流动而下。

    如此触目惊心,他是怎么撑到现在的?

    他本还一手握着兵器,张开双臂护住洞口,现下已经没力气支撑住身体,于是——

    兵器,矛头朝上,深深地嵌进了他身前的土地,他两手紧握住棍身,脊背已经弯曲,哪怕这样的折叠让那些器官挤压得更紧张,但是他别无选择。

    “回来吧。”

    听到了这一声呼唤,那鹰又飞回了男人的肩头。

    “此路不通。”男人调转了马头,没给其他士兵说“可是”的机会。

    这里就是——万军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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