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逃不掉了。”城里独独面食铺子还在营业，店家看到见夕的时候还是在笑着。
毕竟，他这样的独腿怎么跑得了呢？
人们本以为铺子会坐地起价，但是并没有，听到还是原价出售，手里有点钱的都来买，店家还在不停地忙活，人们一开始还会给钱，但这种秩序并没有维持多久，“第三只手”很快就趁乱出现了。
有人在别人的脚底下捡钱，有人推搡着只为了抢夺一个包子，他们推开给他们准备食物的店家，直直冲向后厨，这时候什么东西都显得格外地需要。
那个笼屉似乎可以拿来兜东西，这袋面粉虽然还没有成为食物，但是备着总归是能吃上的……
小小的铺子哪里挤得下这些叫骂声、喊痛声，膨胀出来，它在店家的眼里爆发出来，在陌都的上空爆发出来！
街道上的人们都开始向其他还没被人挤占的店铺跑去，似乎晚一步就亏大发了，后来他们不满足于店铺，而是强闯民宅，他们冲进地主的院落，又跑进平民的草屋。
像猛地从手中散落的一把干面条，碎的碎了，散的散了，它们躺在大街小巷间，沸腾的汤水是孩童的眼泪。
见夕留在常欢那儿没多久，疫病就爆发了，等她相安无事地出来，连舜已经在战场上了，看着陌都的一切，她一时不知道心，该往哪边痛。
“孟老头子，那本书……”见夕喃喃的每一个字都在颤抖，那本书到底是什么，她的心头莫名浮现了这个想法，如果不是那时发烧而错过了他的解答，也许她就能寻找到方法来破眼前这个局，这个乱世的局。
她看着书里的暗示一句又一句，伴随着她的成长，一点一点应验在了陌都上。
自己在临砏疗养的时候，见月枝曾来找过她，作为陌都的女主人她最应该好好呆在宫里才能稳定民心，但她不顾被传染的风险也要私下与她相见，却是为了给见夕递上那条金鱼腰带。
灵瑶到最后，只留给她一条腰带。
到了最后，她却只能喊她灵瑶，这个没有名字的女孩，到最后连名字也没留下。
“陌都早就无处安定了。”见月枝本以为妹妹腿上挂着的是泥污，可是仔细一看上面居然都是拔出荆棘后留下的疮疤。
那个小时最痛也只经历过戒尺的妹妹，现在到底有多痛，可是她依旧不喊疼。
如果小时候我没有那么傻，去问问阿娘有什么法子，不管薛华的威胁早早扳倒她，她的妹妹何至于此，终究是自己的擅作主张害了她，她成了她的梦魇。
可是这世界上，覆水难收，没人会在乎你们，一个十一，一个只有八岁，也没有一种苦厄会挑时间来，她终究是无能的：
“尉迟古盯上了陌都，阿姐、我，预判不到他到底是要快刀斩乱麻还是温水煮青蛙。”见月枝的两手在袖子里纠结在一起，直到骨节都发白，“夕夕，小心些，见家怕是脱不开的。”
尉迟古在旁人看来算是个“忠臣”，虽然年轻时气盛非常，但年龄愈长越知道“收敛”了，特别是他的母后过世后，几乎斩断了所有与权贵的深厚联系，一副“无所事事，只等退休”的无害样子，但让人没想到的是，他表面和太后毫无关系，可越是深扒，两人之间竟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李瀚惊奇地发现，王莨居然只是不足为道的鹬，任由尉迟古把她和田毋吃干抹净。
但是这些对他来说却只是打个牙祭，他尉迟古从来不相信什么“天道”，他想要做“天”，朝堂上表面站李瀚的队，实则笼络漠北已久，不然他们怎么敢攒了力气扑上那两扑。
在发现病鼠之后，李瀚就深觉为时已晚，尉迟古的尖牙利齿已经挑衅着啃食起陌都的袍角，并且借漠北人的谈判发出“吃不饱”的不满嘶吼。
漠北使者走后，李瀚看向殿外，沉默不语：陌都的天，要变了。
“见家脱不了干系”，这是实话，见家现在是皇亲国戚，是李瀚的肋骨，多少人等着它出事呢。
见夕又怎么不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呢？不就是躲吗？可回顾她的这么些年，有哪一天不是在躲呢？
“阿姐带你走，好吗？”见月枝试探着问道，关注见夕面上的表情变化，临砏这个地方实在太敏感了，有多少人大晚上的都背起包袱出逃呢？
但陌都里的人晚上又何尝睡得好觉呢。
燕云十八骑已经离开已久，早些年传闻其中使毒的那一个尸埋黄沙之后，陌都人就都心知肚明，他将历朝的光辉也给带走了，所有人背后的退路顷刻破碎成断崖！现如今李瀚在陌都里一圈外一圈暗暗插兵，但有什么用呢？圆润无瑕的鸡蛋的确怎么握也握不碎，可要是有一个破口，这只鸡蛋终将被满腔蛆虫所蚕食。
“不了。”见夕面无表情，人间种种，她逃不完的。
“呃……”见月枝倒吸了一口气，有些错愕，“也对，宫里说到底也是不安全，哪面墙都透风，只是我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你。”她已经错了太多了，这下又不知该从何弥补。
“夕夕。”见月枝蹙起了眉，伸出手想要握住妹妹的手，“你是我……”
“阿姐。”看着她眉梢上的一点墨色因为蹙眉而微微向下，见夕怎么舍得那一点月亮坠落呢，“我告诉你一个地方，真到了那时你便去……”
见夕附在见月枝的耳边说起了那条金鱼腰带之所以会落入见月枝的手，是因为她托了灵瑶去雇人开辟山洞，通到他处，她早有对如今情势的预见，若是哪天出了陌都难以抵御的灾难，便可往那处逃生。
如今看来，灵瑶应该是在往返监工的时候遇上了歹人，而那条金鱼腰带，只要是看过见夕跳舞的都知道，她十次表演六次都会系上，几乎可以算半个她的象征。
对方也似乎是靠这个来判断找到的人是不是见夕的。
但灵瑶被抓到时似乎并没有坦明自己的身份，也许她也从他们看腰带的眼神里猜到了对方是想对见夕做什么，谁能在那一瞬间想到最优解呢？只能“将错就错”。
那一日山洞正要竣工，斧凿破开沉闷了千年的山谷，光明，就要进来了……
你觉得对方这种误判很离谱对吧？但是你该怎么解释一个女子会在深山里监工，而且在当时拥有如此大的财力的，除过那些世家嫡女，还有哪个女人呢。
况且见夕入宫那一舞真当没人会在意吗？早就有人盯上了她。
有些东西你放在街市里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可是放到了宫里就要经受千百双眼睛的反复侦察咀嚼。
其实就算不是见夕，有这么一条腰带在，那群人就有了跟见月枝搏上一搏的机会，反正不吃亏，他们的底牌是她的慈悲。
深宫里最没用的慈悲。
“必要时还需要姐姐助我一臂之力。”明明也深陷旋涡，可在她脸上却很难看到恐惧。
果然她的那个妹妹还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悄悄地长大了，见月枝看着见夕的眼神，将额头抵上了她的额头。
都说长了泪痣的爱哭，可是她见月枝此刻却是忍不住眼角泪花泛起，“好。”
见夕看着眼前的姐姐，离自己那么近，知道见月枝那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其实她也一样，见月枝对她来说也是唯一的亲人了……
“哇！——”一个半大的孩子在街上哭着，似乎和家人走散了。
但是没人管他，人们都忙着四处逃窜，他在人群中被推来推去，最终被踹在地上。
见夕本还在常欢的府邸里躲着，却始终不能在喧闹声中安下心来，手里捏着的书页早被汗濡染得像小孩子边哭边写的作业，可透过窗户见状便赶紧跑了过去。
书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在人流里挤了不知多久，见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感觉再多几步她就要抱着这个孩子跌落在地了。
“孩子！我的、孩子！”有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跑近了她俩，伸出手来，“孩子！”
“啊、娘娘。”孩子老早被吓呆住了，他从不知道原来最繁华的街市如今会如此混乱，看到母亲出现的那一刻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
女人很快就抱走了孩子，只留下见夕留在原地被人与人挤来挤去。
常欢的府邸因为见夕出来让人们钻着了空子，大把的人挤了进去：“大官儿肯定有不少油水！”
见夕被推搡到了一根柱子上，肺被不断挤压，涨红的的眼眶里都是敲打宅子的刀棍：为什么，常欢明明是清官，明明是助推扳倒老太监的人啊！
但似乎又没什么需要不解的：现在是在逃亡。
也许是那一声喊太过有吸引力，不少人也往那里奔去，见夕侥幸得到了呼吸的机会，赶紧往人少处连摸带爬地逃去。
突然森林里的一声马蹄声惊动了她，难道！那群豺狼已经过来了？！
就在她转身之时，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别怕，是我。”
连舜！见夕的眼顿时睁大了，可是他们之间哪怕久别重逢也不可能叙旧。
“我引你逃离这。”连舜也不多废话，漠北似乎准备用半包围的攻势来吞掉陌都，套麻袋的招式他们似乎屡试不爽，这也是他们有内外策应的底气，只有尽快反方向逃离才能最大化减少损失，虽然成功几率不大，但是让一个人逃走还是绰绰有余。
“往哪里？”
“那。”连舜伸手向一个方向指去。
但那太远了，看着混乱的人群，被掐掉了头一样在从小到大熟悉的地方乱窜的人群，见夕在心里感叹道。
“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逃走，比那更近，我、我抛不下他们。”看向连舜的眼里的太多是他读不懂的东西，也是她掌握不下的一切。
连舜的脑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忙音，他们？这个时候，连自己都保不住的时候还要保住他们？
这就是草木心和血肉心的不同？他知道碰了火会死但是她此刻却是向火里走去。
这就是草木心和血肉心的不同，这么些人，这条条街，都是她生活里的一部分，她也许真的放不下，就像常欢明明嘱咐了她不要出门去，她还是不忍心眼睁睁看着那个孩子被践踏而死。
“哪怕你是最后一个走的，你今天也必须走掉。”连舜握着她的手颤抖着，根本不想松开，但是一切都由不得他，“快走，我会护着你，一个时辰。”
其实一个时辰他说出来都悬，但为了她，他必须做到。
“我会来见你。”在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却是两个人都撒了手。
……
“乡亲们，不要再四处流窜了。”见夕寻找到了一个稍微高一点的台子，“我知道一条最快逃离陌都的路！”
“什么，她在说什么？”有人注意到了她。
“说是知道什么逃命的近道。”
但是没人停下自己的脚步，各人脚下自有选择。
“是真的！往西南方向去，穿过森林，有条山洞可以隐蔽地逃生，如果混乱地四散只会被敌方一网打尽。”见夕尽可能地挤出肺里的每一丝声音喊道。
人们似乎被暂时唬住了。
“真的？”说话的人满脸的鄙夷。
“我总算想起来了，这不是红阁那个跳舞的嘛！”有人点出了见夕的身份。
怎么，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还要来逞什么英雄，说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不去逃命，安的什么心思。
在陌都人的心里，东边是最吉利的地方，历代的繁荣都是从那儿来，而西边靠近蛮荒之地，大家都默认那是个粗野且危险的地方，稍微带点脑子的都知道敌方堵住了东边的活路是要从那包围这里。
她这话的意思是要他们和时间赛跑，冲破那一层包围而来的口袋，往西林去寻找生路，西林那边一直是保持中立，这么一群逃难的过去谁知道会怎么处理，况且没到那里就被蛮荒军队截胡了那不直接完蛋，这么一想，大家都悲从中来。
“不如做个饱死鬼……”有人盯着手里的包子，不禁悲怆地感慨了一句，但很快就被打断。
“谁知道你什么居心！”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往西去，那不是要我们大家死！莫不是已经在蛮荒军队谋了一份营生？”说到最后几个字，那人嘴角还带着嘲弄地往下撇了撇，女子在敌军军队里能谋什么营生。
“怎么说的准呐。”有人四下张望了一下，扯了扯包袱准备走开去。
昔日里听着她歌喉的人，此刻把最粗鄙低俗的话摔在她的面前，众人眼前。
酸汤在她的喉咙里焙烧着。
她要是说那条道是自己花钱开出来以备如今局面的，只会招来更多的质疑，她该怎么解释！
战火的灰色就要从天际弥漫过来。
“那是一条樵夫劈柴开出来的捷径，老夫家历代为樵夫，也曾经过。”一个苍老而有力量的声音从混乱的人群中传了出来，“如果现在过去尚未晚，哪怕西林君主不收留难民，那一片密林也足以迷惑漠北的军队，纵然放火，重岩磊磊也可阻拦。”
这句话似乎动摇了一些人的心，他们迈动了脚步，“反正现在也没地方有条好路，横竖都是一死，挣扎一下未尝不可。”
这一群人就像绵羊一样，有一撮离开，其他的就跟在后面。
恍惚间她瞥见了老人那破布烂衫下一片莹白的碎片，是笛、还是箫……
“瑶。”常欢在混乱中一把拉住了见夕。
“常哥哥！”见夕转头看见了常欢，并没有在意他对她的称呼，看向他不知是喜是惊，“你怎么在这。”
“瑶。”常欢眼见着人流涌动实在汹涌，想要把她拽离，“宫中已经乱了。”他要带她走，他陪她这一世不是为了让她死在战乱里的。
“可他们需要有人引路，要是走岔了那不是落入虎口，还有人不知道这个消息。”
看着她的眼睛他还心说我早对你坚定的眼神“免疫”了，可是听到那哽咽的话音居然有败下阵来，她也是刚从虎口里逃生啊，他又怎不能感同身受呢？
“那条路不只有你知道啊，还有我，敌军所熟知的路我也一样能领他们避开，听我的，你骑着飞书走，它四条腿总比你两只小脚跑得快吧，你在前头引路。”常欢这时候还在开玩笑，如果他慌了，她才更会乱，说着他指向隐匿在灌木丛旁的飞书，灰色的皮毛到了阳光下也像蒙着一层阴影。
“我！”她被揽上了马背，那他呢？
“驾！”常欢猛地一拍飞书，马蹄声一下激起飞尘无数。
“师哥！”她好不容易稳住了自己，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却是越离越远。
她想要调转马头，可是飞书第一听的就是常欢，马是通人性也知危机的，可是明知道主人那头威胁逼近也不敢乱了蹄子，多少个日夜，他靠在它的鼻梁上：“既然脚步迈出，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不争气的眼泪立马涌上了她的眼睛，看不清啊，根本看不清，他的嘴一张一合，到底说了什么。
……
陌都最后一块白茫茫的天是在皇宫大殿之上，白地莫名其妙。
宫女太监的哭嚎乱在四处，臣子们已经不知去向，田毋那个干儿子远远跪在龙椅前处，可你若是走到他的身旁就知道他已经带着罗老将军和罗大战死沙场，罗二生死不明的消息在这大殿上睡去了，难寻得一丝往日红润的面色。
可是那狼烟蚕食着最后的天光，李瀚就知道拦截军队的瑞家已经尽力了，但是他的脸上却是那么平静。
“月枝。”李瀚坐在龙椅上唤着见月枝，半晌说道，“……我爱你。”
外面白茫茫的天光一下一下地刺着她的眼睛，此刻她居然庆幸，为她那还未成人形的孩子庆幸，不需要经历这些苦痛，还不知道什么叫做苦痛。
“圣人。”见月枝背对着他，望着殿门外，淡淡一笑，“现在说爱、是不是太迟了。”
其中有多少苦涩，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吗？但是知不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从大殿的玉阶一步一步往下走。
“先生，若王朝覆灭，应当是君先臣死还是臣先君死。”幼年的李瀚对太子太师问道。
太师看着眼前的少年，难道如此小儿真的懂什么君君臣臣吗？
“那殿下认为王朝覆灭是为何，因奸臣，或是因清官？”太师本就不是教他的，但这小儿既然来问了，他便想探探他的深浅。
“历代史书中王朝的覆灭，不仅仅是因为臣子。”这要是问到别的孩子那估计就变成了选择题和是非判断题了。
太师惊讶，但也只有一点，并不表现在脸上。
“况且只有后人才会写前人的覆灭不是吗？”
“老臣请殿下回答问题，可殿下却抛出了更多的问题。”太师弯下身来看他，“殿下站在臣的角度能看见更多的东西。”
“老臣想问殿下何为奸臣，何为清官呢？”这里显然一语双关，他想看看此子到底会以臣的角度看臣，还是以君的角度看臣，如果他的心思真的有那么深……
“这，身居高位的人有他们的解读，市井众人又有他们的解读，我只知道奸臣要奸，清官要比奸臣更奸。”这句话似乎只是在说臣子，却又像在说君王。
“比奸臣更‘奸’？”太师不禁心里感叹道，这皇子必先是养在后宫里，后才是养在皇宫里……皇宫里一切皆无定数，当今的太子又会走向何处谁人知晓，但那日他真的想要透过这个孩子看到他眼里的王朝，看到他的王朝……
当初王莨之所以先对王曦的次子下手不仅是因为新生儿比已经长成的李瀚更好下手，还因为宫中传言他在学习上颇有天资，而在其他妃子所出的“庸俗”之辈衬托下，这种早慧就显得更加可贵，更加扎眼了。
在这样的传言下，先王便在众子女中更加注意他了，但讲道理，这么丁点大的孩子身上能瞅出什么花来，不过是众人高高捧起来为了保全自己的挡箭牌罢了。
李瀚不只恨王莨之流，更恨那些表面和善，背地里加速灾祸的妃子，做这一切仅仅是为了安抚她们内心对未知未来的极度恐慌，哪怕灾祸的火星子还没有燎上她们的裙角。
可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将清零。
“快，往那边的小道跑。”春桃推开了糊在宫墙的烂砖，那破洞就像烂完的牙口，她奋力地向宫人们挥舞着手，而就在一盏茶前——
“娘子，现在逃还来得及，快走啊。”春桃拽住见月枝的手就要拉她走。
但是却被对方松开了手，“娘子你这是！”
“陌都的子民需要我，夕夕需要我。”见月枝对上了春桃的眼，“若你们能与芷清会合，切记互相照拂，王既留宫中，后亦不能离。”
“娘子！”
“走！”她说得干脆利落，转身向大殿走去，天光之下，那徐徐缩小的背影就像剪影融进了一方苍白的幕布。
“罗莽！”漠北的军队不愧是莽原上的铁蹄骑兵，没多久就逼上了陌都西境。
“你用阴招让漠北少了哈斯铁一员大将，可如何补偿？”棕灰的皮肤泛着一样的油亮，两柄粗眉漆黑之下闪烁刀刃的冷光，真是一只茹毛饮血的异兽，“是死在我部的刀下，还是成为漠北的奴隶。”
为奴？自然是不可能的，这是踩上他的心口羞辱他。
“莽古斯，无需多言。”旁边出声的人有些不耐烦了，挥刀就杀了过来。
罗莽虽然已经力疲了，但也深知硬拼不得，借着巧劲挑开了对方的兵器，对方却似乎早料到了这一招，一个反手抵上了罗莽的刀刃，此人两腕居然各套了三只铁环，耸张起的十指眼看着就要逼上罗莽的脖颈，好在避让及时才免了这鹰爪锁喉。
但人在慌乱之时总会露出破绽，敌方可没说这是什么回合制的对决，有人冲着他的背后来了一拳。
“唔呃。”罗莽吃痛低喝。
好不容易拆招反击，他一回头看到的都是挂了彩的士兵，凄厉的哀鸣不绝于耳。
“上桥！”眼看着己方的士兵渐渐落到下风，罗莽对士兵们喊道。
两军之所以堵到这里就是因为此地是悬崖，唯有一条吊桥延伸到彼岸，过了桥就能直穿到陌都最西处，陌都人皆唤此处为“天堑”，往上看茫茫一片，往下看浓雾笼罩，若不从此处过就要花上两个时辰才能到彼岸。
但两军很快就堵塞在了桥头，甚至有几个掉下崖去，推搡和刀箭一样令人胆寒，他们现在就是在刀尖上战斗。
罗莽立马抓起掉落在地的一柄长刀，拦在了桥头。
再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他们就能到对岸了，罗莽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一个漠北兵砍上了他的肩膀，但是罗莽并没有将手收回，挑起刀还想要反击，另一道伤痕又在他肩膀上绽开了，但防线不能在他这断，于是他挥刀划向对方的脖子，转身就去砍吊桥的绳子，但卷了刃的刀更像是在磨绳子，费劲又费时。
一副被宽大铠甲套起来的纤细身影突然在桥上折返冲向他来，穿过他的腰侧直至扑到他身后，不详的预感超过了惊讶。
“清！”
猩红的眼睛里显现的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不欠谁，从来都！”也不知道她是哪里搞来的一把刀，在要偷袭罗莽的莽古斯脸上划了一道，一时鲜血淋漓。
但芷清很快就被对方擒住了脖子，越来越多漠北士兵乘机踏上吊桥，他的刀究竟该挥向哪里，是吊桥，还是莽古斯。
“放开她！”他一刀劈向最后一条绳子。
“你一个陌都女子，两手无力的还想砍掉我的脑袋？”莽古斯嗤笑，看向芷清涨红的脸满是嘲讽。
“所以开始就、不是，刀上，有毒。”她的吐字早就不清晰了，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得逞。
脸上的血管神经可丰富多了，要是真有毒挥发得自然比他处更快，可这不妨碍他手上的发力，对他来说，掐掉她的脑袋跟抿断一条韭菜一样容易。
“啊！——”罗莽嘶吼着冲向了莽古斯的腹部，用刀撞开了他。
他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大脑的缺氧让他无法正常思考，好像有很多尖锐的东西捅向了自己的腹部，挑开上面的皮肉，嘴里说不出话来，一股一股地溢着血，冲开了牙齿，呛得很。
终于他们放弃了这具糜烂不堪的身躯……听着桥那边因为重压而绷断的吊桥，一声声没入浓雾的咒骂与惨叫，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一点一点地爬向她，他看不到她涣散的眼神，牵住了她的手。
只是对着她的耳边，一如往常地说道：“慢些，等我。”
……
昏黄的光透过一层一层窗纸投进宫殿，铺在地板上，暖暖的。
“孩子。”老宫女几乎一辈子没有出过宫，对那个孩子摆摆手，“过来吧。”
外面都是两军厮杀的混乱声音，一声盖过一声，让人清晰地感知到，威胁近了。
孩子从墙角的洞里钻出来，就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地上，她看到这孩子皱了皱眉，又回归了令人难以分辨情绪的面无表情，“婆婆。”
……
“原来她是在等你。”引导完最后一撮人离开的常欢看着来人道，说什么“原来”，他早该料到了不是吗。
“她在哪？！”看到一片混乱之中只有常欢，连舜慌了。
“骑着灰马引导众人往西南方向去了。”
“上马。”已然满身是伤的连舜向他伸出手，干脆地说道。
敌军很快就要攻入皇城了。
“两个人载得动么？”连舜的黑马已经挂上了不少伤痕。
“这是战马。”他只是擦了一把流到眼角的血液便策马入林。
“将军，不动手吗？”敌军已然靠长梯登上了大殿前的城墙。
为首的那个人抬抬手示意，那人便噤了声，“倒要看看这陌都皇后是要做什么。”
见月枝仿佛没有看见那城墙上乌压压的人影，而是抬臂顿足，居然是要起舞：
“香草萋萋兮，佳人立一方。
珂佩鸣鸣兮，汝心可徜徉。
皇城因为这群人的到来，周遭显得一片寂静，寂静得可怕。
“有河滔滔兮，推棹欲赴往。
臆抒洋洋兮，日久未尝忘。
她光脚踩在宫殿前偌大的广场上，残破的剑戟刺眼，凌乱的木刺扎脚。
“旧忆茫茫兮，辗转梦华裳。
见夕和连舜、常欢三人二马居然很快就相遇了。
“你怎么往回？”连舜惊呼，没人比他更懂现在的境遇有多危险了。
绿褐色的血渍触目惊心，她攥紧了马绳，“还有人没回来？”
“能逃的都逃亡西南了。”常欢说道。
连舜不作声，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似乎也有预料。
“阿姐，阿姐还在宫中。”她急迫地调转想要回头的飞书，“一路来我都没有看见她。”
常欢本还想要说“你怎能肯定”，但是他的心里也有答案。
“我要带她走。”
这不是说胡话呢么，带什么带，是竖着的还是横着的还不知道呢，这不是把自己白搭进去么！
“我陪你。”连舜开口。
她注定要说这句话，他也注定会应和。
“师哥，保重。”
二人一马丢下这句话便向皇城奔去。
“若你选择如此，那我便护你三世周全。”常欢看着她远去，“瑶。”
他们尽可能地避开了那些要包抄西境的敌军，偷偷摸摸从偏道匿进城墙，她闻声想要找到姐姐的身影，但是连舜下意识拉住了她的手，“就让我看一眼她好吗？”
“……
佛前香灰烬，荼蘼落满堂。
飞花纷纷兮，几载比雪香。
见夕第一次听见她的歌声，那么悠扬，学会跳舞的阿姐是一个她不熟悉的人。
城墙上的人不可能放过她，见夕太清楚她在这里起舞放歌的目的，就像猜到她会留在这一样。
“见蝶翩翩兮，独自不欢常。
夕落昏昏兮，闲话与红妆。”
只有她们知道，这首歌，要结束了。
突然见月枝拔出了发钗，乌发霎时散落，就像茶花被风吹动的花蕊，蓬勃而又轻盈，见夕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拼命挣脱开连舜拽住她的手，刨动每一寸空气向前扑去，扑向抬手的她，扑向划进她脖颈的金钗。
可是，为什么——
她明明那么奋力地跑上前去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一袭红衣在自己十步之外翩然倒下。
见月枝似乎也惊讶于见夕此刻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本以为是回光返照的她，在切切实实听到她的呼唤，看到她的靠近时，那喷涌的血液里流动着多少的心酸。
“阿姐！”
“妹妹、这人间我闯、够了，也累了，望你能做你自己，好好活下去。”
她的手那么安然地放在胸前，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错愕、懊悔、无力，但是世间最亲的人就在身边。
你看见过山茶花坠地吗？来时无声的，那么红艳艳的一朵，丰满而盈盈笑着的一朵，就在几次眨眼之间，啪嗒一下，就那么掉在了地上，带走所有你曾对她的形容。
“放！”城墙顶上传来号令声。
见夕的手里攥着那柄玉蝉金钗，看向了连舜的方向。
但是他又怎会放弃她呢！
一千支，不，一万支箭都落在了皇宫内吧。
一支一支尖锐的，都穿透了他，穿透了他为她生出的心、肺，肝、肠，他明明抱住她了，可是她为什么不说话……
连舜没有真正地哭过，他是草木托身，自然也是草木心肠，嬉笑怒骂可以模仿，但是悲痛该怎么模仿呢？在志怪的话本子里总是说那些精怪的眼泪能有奇用，想想也是，从草木心里生出肉来，就已经足够“奇”了。
但是现在——
啪嗒、啪嗒
一滴、两滴，晶莹的东西，滴落在了见夕的耳边，但是她已经感觉不到了。
她在走向另一条路，这条路被黑暗包围，只有脚下的一点能被光芒点亮片刻，一步一亮，转而又消失不见，那么干净的黑色只有梦里才有，可在这并不窘迫的空间里她却能切切实实地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躲在洞窟里的人们看着陌都城内那一簇愈燃愈上的火光，议论道：
“那卖面点临到了漠北人打来都还在卖吃食，是想发国难财呢吧。”
“怕不是和漠北人串通好了。”说着那人还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
毕竟，他这样的独腿怎么跑得了呢？
人们本以为铺子会坐地起价，但是并没有，听到还是原价出售，手里有点钱的都来买，店家还在不停地忙活，人们一开始还会给钱，但这种秩序并没有维持多久，“第三只手”很快就趁乱出现了。
有人在别人的脚底下捡钱，有人推搡着只为了抢夺一个包子，他们推开给他们准备食物的店家，直直冲向后厨，这时候什么东西都显得格外地需要。
那个笼屉似乎可以拿来兜东西，这袋面粉虽然还没有成为食物，但是备着总归是能吃上的……
小小的铺子哪里挤得下这些叫骂声、喊痛声，膨胀出来，它在店家的眼里爆发出来，在陌都的上空爆发出来！
街道上的人们都开始向其他还没被人挤占的店铺跑去，似乎晚一步就亏大发了，后来他们不满足于店铺，而是强闯民宅，他们冲进地主的院落，又跑进平民的草屋。
像猛地从手中散落的一把干面条，碎的碎了，散的散了，它们躺在大街小巷间，沸腾的汤水是孩童的眼泪。
见夕留在常欢那儿没多久，疫病就爆发了，等她相安无事地出来，连舜已经在战场上了，看着陌都的一切，她一时不知道心，该往哪边痛。
“孟老头子，那本书……”见夕喃喃的每一个字都在颤抖，那本书到底是什么，她的心头莫名浮现了这个想法，如果不是那时发烧而错过了他的解答，也许她就能寻找到方法来破眼前这个局，这个乱世的局。
她看着书里的暗示一句又一句，伴随着她的成长，一点一点应验在了陌都上。
自己在临砏疗养的时候，见月枝曾来找过她，作为陌都的女主人她最应该好好呆在宫里才能稳定民心，但她不顾被传染的风险也要私下与她相见，却是为了给见夕递上那条金鱼腰带。
灵瑶到最后，只留给她一条腰带。
到了最后，她却只能喊她灵瑶，这个没有名字的女孩，到最后连名字也没留下。
“陌都早就无处安定了。”见月枝本以为妹妹腿上挂着的是泥污，可是仔细一看上面居然都是拔出荆棘后留下的疮疤。
那个小时最痛也只经历过戒尺的妹妹，现在到底有多痛，可是她依旧不喊疼。
如果小时候我没有那么傻，去问问阿娘有什么法子，不管薛华的威胁早早扳倒她，她的妹妹何至于此，终究是自己的擅作主张害了她，她成了她的梦魇。
可是这世界上，覆水难收，没人会在乎你们，一个十一，一个只有八岁，也没有一种苦厄会挑时间来，她终究是无能的：
“尉迟古盯上了陌都，阿姐、我，预判不到他到底是要快刀斩乱麻还是温水煮青蛙。”见月枝的两手在袖子里纠结在一起，直到骨节都发白，“夕夕，小心些，见家怕是脱不开的。”
尉迟古在旁人看来算是个“忠臣”，虽然年轻时气盛非常，但年龄愈长越知道“收敛”了，特别是他的母后过世后，几乎斩断了所有与权贵的深厚联系，一副“无所事事，只等退休”的无害样子，但让人没想到的是，他表面和太后毫无关系，可越是深扒，两人之间竟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李瀚惊奇地发现，王莨居然只是不足为道的鹬，任由尉迟古把她和田毋吃干抹净。
但是这些对他来说却只是打个牙祭，他尉迟古从来不相信什么“天道”，他想要做“天”，朝堂上表面站李瀚的队，实则笼络漠北已久，不然他们怎么敢攒了力气扑上那两扑。
在发现病鼠之后，李瀚就深觉为时已晚，尉迟古的尖牙利齿已经挑衅着啃食起陌都的袍角，并且借漠北人的谈判发出“吃不饱”的不满嘶吼。
漠北使者走后，李瀚看向殿外，沉默不语：陌都的天，要变了。
“见家脱不了干系”，这是实话，见家现在是皇亲国戚，是李瀚的肋骨，多少人等着它出事呢。
见夕又怎么不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呢？不就是躲吗？可回顾她的这么些年，有哪一天不是在躲呢？
“阿姐带你走，好吗？”见月枝试探着问道，关注见夕面上的表情变化，临砏这个地方实在太敏感了，有多少人大晚上的都背起包袱出逃呢？
但陌都里的人晚上又何尝睡得好觉呢。
燕云十八骑已经离开已久，早些年传闻其中使毒的那一个尸埋黄沙之后，陌都人就都心知肚明，他将历朝的光辉也给带走了，所有人背后的退路顷刻破碎成断崖！现如今李瀚在陌都里一圈外一圈暗暗插兵，但有什么用呢？圆润无瑕的鸡蛋的确怎么握也握不碎，可要是有一个破口，这只鸡蛋终将被满腔蛆虫所蚕食。
“不了。”见夕面无表情，人间种种，她逃不完的。
“呃……”见月枝倒吸了一口气，有些错愕，“也对，宫里说到底也是不安全，哪面墙都透风，只是我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你。”她已经错了太多了，这下又不知该从何弥补。
“夕夕。”见月枝蹙起了眉，伸出手想要握住妹妹的手，“你是我……”
“阿姐。”看着她眉梢上的一点墨色因为蹙眉而微微向下，见夕怎么舍得那一点月亮坠落呢，“我告诉你一个地方，真到了那时你便去……”
见夕附在见月枝的耳边说起了那条金鱼腰带之所以会落入见月枝的手，是因为她托了灵瑶去雇人开辟山洞，通到他处，她早有对如今情势的预见，若是哪天出了陌都难以抵御的灾难，便可往那处逃生。
如今看来，灵瑶应该是在往返监工的时候遇上了歹人，而那条金鱼腰带，只要是看过见夕跳舞的都知道，她十次表演六次都会系上，几乎可以算半个她的象征。
对方也似乎是靠这个来判断找到的人是不是见夕的。
但灵瑶被抓到时似乎并没有坦明自己的身份，也许她也从他们看腰带的眼神里猜到了对方是想对见夕做什么，谁能在那一瞬间想到最优解呢？只能“将错就错”。
那一日山洞正要竣工，斧凿破开沉闷了千年的山谷，光明，就要进来了……
你觉得对方这种误判很离谱对吧？但是你该怎么解释一个女子会在深山里监工，而且在当时拥有如此大的财力的，除过那些世家嫡女，还有哪个女人呢。
况且见夕入宫那一舞真当没人会在意吗？早就有人盯上了她。
有些东西你放在街市里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可是放到了宫里就要经受千百双眼睛的反复侦察咀嚼。
其实就算不是见夕，有这么一条腰带在，那群人就有了跟见月枝搏上一搏的机会，反正不吃亏，他们的底牌是她的慈悲。
深宫里最没用的慈悲。
“必要时还需要姐姐助我一臂之力。”明明也深陷旋涡，可在她脸上却很难看到恐惧。
果然她的那个妹妹还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悄悄地长大了，见月枝看着见夕的眼神，将额头抵上了她的额头。
都说长了泪痣的爱哭，可是她见月枝此刻却是忍不住眼角泪花泛起，“好。”
见夕看着眼前的姐姐，离自己那么近，知道见月枝那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其实她也一样，见月枝对她来说也是唯一的亲人了……
“哇！——”一个半大的孩子在街上哭着，似乎和家人走散了。
但是没人管他，人们都忙着四处逃窜，他在人群中被推来推去，最终被踹在地上。
见夕本还在常欢的府邸里躲着，却始终不能在喧闹声中安下心来，手里捏着的书页早被汗濡染得像小孩子边哭边写的作业，可透过窗户见状便赶紧跑了过去。
书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在人流里挤了不知多久，见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感觉再多几步她就要抱着这个孩子跌落在地了。
“孩子！我的、孩子！”有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跑近了她俩，伸出手来，“孩子！”
“啊、娘娘。”孩子老早被吓呆住了，他从不知道原来最繁华的街市如今会如此混乱，看到母亲出现的那一刻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
女人很快就抱走了孩子，只留下见夕留在原地被人与人挤来挤去。
常欢的府邸因为见夕出来让人们钻着了空子，大把的人挤了进去：“大官儿肯定有不少油水！”
见夕被推搡到了一根柱子上，肺被不断挤压，涨红的的眼眶里都是敲打宅子的刀棍：为什么，常欢明明是清官，明明是助推扳倒老太监的人啊！
但似乎又没什么需要不解的：现在是在逃亡。
也许是那一声喊太过有吸引力，不少人也往那里奔去，见夕侥幸得到了呼吸的机会，赶紧往人少处连摸带爬地逃去。
突然森林里的一声马蹄声惊动了她，难道！那群豺狼已经过来了？！
就在她转身之时，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别怕，是我。”
连舜！见夕的眼顿时睁大了，可是他们之间哪怕久别重逢也不可能叙旧。
“我引你逃离这。”连舜也不多废话，漠北似乎准备用半包围的攻势来吞掉陌都，套麻袋的招式他们似乎屡试不爽，这也是他们有内外策应的底气，只有尽快反方向逃离才能最大化减少损失，虽然成功几率不大，但是让一个人逃走还是绰绰有余。
“往哪里？”
“那。”连舜伸手向一个方向指去。
但那太远了，看着混乱的人群，被掐掉了头一样在从小到大熟悉的地方乱窜的人群，见夕在心里感叹道。
“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逃走，比那更近，我、我抛不下他们。”看向连舜的眼里的太多是他读不懂的东西，也是她掌握不下的一切。
连舜的脑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忙音，他们？这个时候，连自己都保不住的时候还要保住他们？
这就是草木心和血肉心的不同？他知道碰了火会死但是她此刻却是向火里走去。
这就是草木心和血肉心的不同，这么些人，这条条街，都是她生活里的一部分，她也许真的放不下，就像常欢明明嘱咐了她不要出门去，她还是不忍心眼睁睁看着那个孩子被践踏而死。
“哪怕你是最后一个走的，你今天也必须走掉。”连舜握着她的手颤抖着，根本不想松开，但是一切都由不得他，“快走，我会护着你，一个时辰。”
其实一个时辰他说出来都悬，但为了她，他必须做到。
“我会来见你。”在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却是两个人都撒了手。
……
“乡亲们，不要再四处流窜了。”见夕寻找到了一个稍微高一点的台子，“我知道一条最快逃离陌都的路！”
“什么，她在说什么？”有人注意到了她。
“说是知道什么逃命的近道。”
但是没人停下自己的脚步，各人脚下自有选择。
“是真的！往西南方向去，穿过森林，有条山洞可以隐蔽地逃生，如果混乱地四散只会被敌方一网打尽。”见夕尽可能地挤出肺里的每一丝声音喊道。
人们似乎被暂时唬住了。
“真的？”说话的人满脸的鄙夷。
“我总算想起来了，这不是红阁那个跳舞的嘛！”有人点出了见夕的身份。
怎么，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还要来逞什么英雄，说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不去逃命，安的什么心思。
在陌都人的心里，东边是最吉利的地方，历代的繁荣都是从那儿来，而西边靠近蛮荒之地，大家都默认那是个粗野且危险的地方，稍微带点脑子的都知道敌方堵住了东边的活路是要从那包围这里。
她这话的意思是要他们和时间赛跑，冲破那一层包围而来的口袋，往西林去寻找生路，西林那边一直是保持中立，这么一群逃难的过去谁知道会怎么处理，况且没到那里就被蛮荒军队截胡了那不直接完蛋，这么一想，大家都悲从中来。
“不如做个饱死鬼……”有人盯着手里的包子，不禁悲怆地感慨了一句，但很快就被打断。
“谁知道你什么居心！”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往西去，那不是要我们大家死！莫不是已经在蛮荒军队谋了一份营生？”说到最后几个字，那人嘴角还带着嘲弄地往下撇了撇，女子在敌军军队里能谋什么营生。
“怎么说的准呐。”有人四下张望了一下，扯了扯包袱准备走开去。
昔日里听着她歌喉的人，此刻把最粗鄙低俗的话摔在她的面前，众人眼前。
酸汤在她的喉咙里焙烧着。
她要是说那条道是自己花钱开出来以备如今局面的，只会招来更多的质疑，她该怎么解释！
战火的灰色就要从天际弥漫过来。
“那是一条樵夫劈柴开出来的捷径，老夫家历代为樵夫，也曾经过。”一个苍老而有力量的声音从混乱的人群中传了出来，“如果现在过去尚未晚，哪怕西林君主不收留难民，那一片密林也足以迷惑漠北的军队，纵然放火，重岩磊磊也可阻拦。”
这句话似乎动摇了一些人的心，他们迈动了脚步，“反正现在也没地方有条好路，横竖都是一死，挣扎一下未尝不可。”
这一群人就像绵羊一样，有一撮离开，其他的就跟在后面。
恍惚间她瞥见了老人那破布烂衫下一片莹白的碎片，是笛、还是箫……
“瑶。”常欢在混乱中一把拉住了见夕。
“常哥哥！”见夕转头看见了常欢，并没有在意他对她的称呼，看向他不知是喜是惊，“你怎么在这。”
“瑶。”常欢眼见着人流涌动实在汹涌，想要把她拽离，“宫中已经乱了。”他要带她走，他陪她这一世不是为了让她死在战乱里的。
“可他们需要有人引路，要是走岔了那不是落入虎口，还有人不知道这个消息。”
看着她的眼睛他还心说我早对你坚定的眼神“免疫”了，可是听到那哽咽的话音居然有败下阵来，她也是刚从虎口里逃生啊，他又怎不能感同身受呢？
“那条路不只有你知道啊，还有我，敌军所熟知的路我也一样能领他们避开，听我的，你骑着飞书走，它四条腿总比你两只小脚跑得快吧，你在前头引路。”常欢这时候还在开玩笑，如果他慌了，她才更会乱，说着他指向隐匿在灌木丛旁的飞书，灰色的皮毛到了阳光下也像蒙着一层阴影。
“我！”她被揽上了马背，那他呢？
“驾！”常欢猛地一拍飞书，马蹄声一下激起飞尘无数。
“师哥！”她好不容易稳住了自己，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却是越离越远。
她想要调转马头，可是飞书第一听的就是常欢，马是通人性也知危机的，可是明知道主人那头威胁逼近也不敢乱了蹄子，多少个日夜，他靠在它的鼻梁上：“既然脚步迈出，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不争气的眼泪立马涌上了她的眼睛，看不清啊，根本看不清，他的嘴一张一合，到底说了什么。
……
陌都最后一块白茫茫的天是在皇宫大殿之上，白地莫名其妙。
宫女太监的哭嚎乱在四处，臣子们已经不知去向，田毋那个干儿子远远跪在龙椅前处，可你若是走到他的身旁就知道他已经带着罗老将军和罗大战死沙场，罗二生死不明的消息在这大殿上睡去了，难寻得一丝往日红润的面色。
可是那狼烟蚕食着最后的天光，李瀚就知道拦截军队的瑞家已经尽力了，但是他的脸上却是那么平静。
“月枝。”李瀚坐在龙椅上唤着见月枝，半晌说道，“……我爱你。”
外面白茫茫的天光一下一下地刺着她的眼睛，此刻她居然庆幸，为她那还未成人形的孩子庆幸，不需要经历这些苦痛，还不知道什么叫做苦痛。
“圣人。”见月枝背对着他，望着殿门外，淡淡一笑，“现在说爱、是不是太迟了。”
其中有多少苦涩，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吗？但是知不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从大殿的玉阶一步一步往下走。
“先生，若王朝覆灭，应当是君先臣死还是臣先君死。”幼年的李瀚对太子太师问道。
太师看着眼前的少年，难道如此小儿真的懂什么君君臣臣吗？
“那殿下认为王朝覆灭是为何，因奸臣，或是因清官？”太师本就不是教他的，但这小儿既然来问了，他便想探探他的深浅。
“历代史书中王朝的覆灭，不仅仅是因为臣子。”这要是问到别的孩子那估计就变成了选择题和是非判断题了。
太师惊讶，但也只有一点，并不表现在脸上。
“况且只有后人才会写前人的覆灭不是吗？”
“老臣请殿下回答问题，可殿下却抛出了更多的问题。”太师弯下身来看他，“殿下站在臣的角度能看见更多的东西。”
“老臣想问殿下何为奸臣，何为清官呢？”这里显然一语双关，他想看看此子到底会以臣的角度看臣，还是以君的角度看臣，如果他的心思真的有那么深……
“这，身居高位的人有他们的解读，市井众人又有他们的解读，我只知道奸臣要奸，清官要比奸臣更奸。”这句话似乎只是在说臣子，却又像在说君王。
“比奸臣更‘奸’？”太师不禁心里感叹道，这皇子必先是养在后宫里，后才是养在皇宫里……皇宫里一切皆无定数，当今的太子又会走向何处谁人知晓，但那日他真的想要透过这个孩子看到他眼里的王朝，看到他的王朝……
当初王莨之所以先对王曦的次子下手不仅是因为新生儿比已经长成的李瀚更好下手，还因为宫中传言他在学习上颇有天资，而在其他妃子所出的“庸俗”之辈衬托下，这种早慧就显得更加可贵，更加扎眼了。
在这样的传言下，先王便在众子女中更加注意他了，但讲道理，这么丁点大的孩子身上能瞅出什么花来，不过是众人高高捧起来为了保全自己的挡箭牌罢了。
李瀚不只恨王莨之流，更恨那些表面和善，背地里加速灾祸的妃子，做这一切仅仅是为了安抚她们内心对未知未来的极度恐慌，哪怕灾祸的火星子还没有燎上她们的裙角。
可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将清零。
“快，往那边的小道跑。”春桃推开了糊在宫墙的烂砖，那破洞就像烂完的牙口，她奋力地向宫人们挥舞着手，而就在一盏茶前——
“娘子，现在逃还来得及，快走啊。”春桃拽住见月枝的手就要拉她走。
但是却被对方松开了手，“娘子你这是！”
“陌都的子民需要我，夕夕需要我。”见月枝对上了春桃的眼，“若你们能与芷清会合，切记互相照拂，王既留宫中，后亦不能离。”
“娘子！”
“走！”她说得干脆利落，转身向大殿走去，天光之下，那徐徐缩小的背影就像剪影融进了一方苍白的幕布。
“罗莽！”漠北的军队不愧是莽原上的铁蹄骑兵，没多久就逼上了陌都西境。
“你用阴招让漠北少了哈斯铁一员大将，可如何补偿？”棕灰的皮肤泛着一样的油亮，两柄粗眉漆黑之下闪烁刀刃的冷光，真是一只茹毛饮血的异兽，“是死在我部的刀下，还是成为漠北的奴隶。”
为奴？自然是不可能的，这是踩上他的心口羞辱他。
“莽古斯，无需多言。”旁边出声的人有些不耐烦了，挥刀就杀了过来。
罗莽虽然已经力疲了，但也深知硬拼不得，借着巧劲挑开了对方的兵器，对方却似乎早料到了这一招，一个反手抵上了罗莽的刀刃，此人两腕居然各套了三只铁环，耸张起的十指眼看着就要逼上罗莽的脖颈，好在避让及时才免了这鹰爪锁喉。
但人在慌乱之时总会露出破绽，敌方可没说这是什么回合制的对决，有人冲着他的背后来了一拳。
“唔呃。”罗莽吃痛低喝。
好不容易拆招反击，他一回头看到的都是挂了彩的士兵，凄厉的哀鸣不绝于耳。
“上桥！”眼看着己方的士兵渐渐落到下风，罗莽对士兵们喊道。
两军之所以堵到这里就是因为此地是悬崖，唯有一条吊桥延伸到彼岸，过了桥就能直穿到陌都最西处，陌都人皆唤此处为“天堑”，往上看茫茫一片，往下看浓雾笼罩，若不从此处过就要花上两个时辰才能到彼岸。
但两军很快就堵塞在了桥头，甚至有几个掉下崖去，推搡和刀箭一样令人胆寒，他们现在就是在刀尖上战斗。
罗莽立马抓起掉落在地的一柄长刀，拦在了桥头。
再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他们就能到对岸了，罗莽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一个漠北兵砍上了他的肩膀，但是罗莽并没有将手收回，挑起刀还想要反击，另一道伤痕又在他肩膀上绽开了，但防线不能在他这断，于是他挥刀划向对方的脖子，转身就去砍吊桥的绳子，但卷了刃的刀更像是在磨绳子，费劲又费时。
一副被宽大铠甲套起来的纤细身影突然在桥上折返冲向他来，穿过他的腰侧直至扑到他身后，不详的预感超过了惊讶。
“清！”
猩红的眼睛里显现的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不欠谁，从来都！”也不知道她是哪里搞来的一把刀，在要偷袭罗莽的莽古斯脸上划了一道，一时鲜血淋漓。
但芷清很快就被对方擒住了脖子，越来越多漠北士兵乘机踏上吊桥，他的刀究竟该挥向哪里，是吊桥，还是莽古斯。
“放开她！”他一刀劈向最后一条绳子。
“你一个陌都女子，两手无力的还想砍掉我的脑袋？”莽古斯嗤笑，看向芷清涨红的脸满是嘲讽。
“所以开始就、不是，刀上，有毒。”她的吐字早就不清晰了，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得逞。
脸上的血管神经可丰富多了，要是真有毒挥发得自然比他处更快，可这不妨碍他手上的发力，对他来说，掐掉她的脑袋跟抿断一条韭菜一样容易。
“啊！——”罗莽嘶吼着冲向了莽古斯的腹部，用刀撞开了他。
他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大脑的缺氧让他无法正常思考，好像有很多尖锐的东西捅向了自己的腹部，挑开上面的皮肉，嘴里说不出话来，一股一股地溢着血，冲开了牙齿，呛得很。
终于他们放弃了这具糜烂不堪的身躯……听着桥那边因为重压而绷断的吊桥，一声声没入浓雾的咒骂与惨叫，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一点一点地爬向她，他看不到她涣散的眼神，牵住了她的手。
只是对着她的耳边，一如往常地说道：“慢些，等我。”
……
昏黄的光透过一层一层窗纸投进宫殿，铺在地板上，暖暖的。
“孩子。”老宫女几乎一辈子没有出过宫，对那个孩子摆摆手，“过来吧。”
外面都是两军厮杀的混乱声音，一声盖过一声，让人清晰地感知到，威胁近了。
孩子从墙角的洞里钻出来，就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地上，她看到这孩子皱了皱眉，又回归了令人难以分辨情绪的面无表情，“婆婆。”
……
“原来她是在等你。”引导完最后一撮人离开的常欢看着来人道，说什么“原来”，他早该料到了不是吗。
“她在哪？！”看到一片混乱之中只有常欢，连舜慌了。
“骑着灰马引导众人往西南方向去了。”
“上马。”已然满身是伤的连舜向他伸出手，干脆地说道。
敌军很快就要攻入皇城了。
“两个人载得动么？”连舜的黑马已经挂上了不少伤痕。
“这是战马。”他只是擦了一把流到眼角的血液便策马入林。
“将军，不动手吗？”敌军已然靠长梯登上了大殿前的城墙。
为首的那个人抬抬手示意，那人便噤了声，“倒要看看这陌都皇后是要做什么。”
见月枝仿佛没有看见那城墙上乌压压的人影，而是抬臂顿足，居然是要起舞：
“香草萋萋兮，佳人立一方。
珂佩鸣鸣兮，汝心可徜徉。
皇城因为这群人的到来，周遭显得一片寂静，寂静得可怕。
“有河滔滔兮，推棹欲赴往。
臆抒洋洋兮，日久未尝忘。
她光脚踩在宫殿前偌大的广场上，残破的剑戟刺眼，凌乱的木刺扎脚。
“旧忆茫茫兮，辗转梦华裳。
见夕和连舜、常欢三人二马居然很快就相遇了。
“你怎么往回？”连舜惊呼，没人比他更懂现在的境遇有多危险了。
绿褐色的血渍触目惊心，她攥紧了马绳，“还有人没回来？”
“能逃的都逃亡西南了。”常欢说道。
连舜不作声，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似乎也有预料。
“阿姐，阿姐还在宫中。”她急迫地调转想要回头的飞书，“一路来我都没有看见她。”
常欢本还想要说“你怎能肯定”，但是他的心里也有答案。
“我要带她走。”
这不是说胡话呢么，带什么带，是竖着的还是横着的还不知道呢，这不是把自己白搭进去么！
“我陪你。”连舜开口。
她注定要说这句话，他也注定会应和。
“师哥，保重。”
二人一马丢下这句话便向皇城奔去。
“若你选择如此，那我便护你三世周全。”常欢看着她远去，“瑶。”
他们尽可能地避开了那些要包抄西境的敌军，偷偷摸摸从偏道匿进城墙，她闻声想要找到姐姐的身影，但是连舜下意识拉住了她的手，“就让我看一眼她好吗？”
“……
佛前香灰烬，荼蘼落满堂。
飞花纷纷兮，几载比雪香。
见夕第一次听见她的歌声，那么悠扬，学会跳舞的阿姐是一个她不熟悉的人。
城墙上的人不可能放过她，见夕太清楚她在这里起舞放歌的目的，就像猜到她会留在这一样。
“见蝶翩翩兮，独自不欢常。
夕落昏昏兮，闲话与红妆。”
只有她们知道，这首歌，要结束了。
突然见月枝拔出了发钗，乌发霎时散落，就像茶花被风吹动的花蕊，蓬勃而又轻盈，见夕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拼命挣脱开连舜拽住她的手，刨动每一寸空气向前扑去，扑向抬手的她，扑向划进她脖颈的金钗。
可是，为什么——
她明明那么奋力地跑上前去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一袭红衣在自己十步之外翩然倒下。
见月枝似乎也惊讶于见夕此刻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本以为是回光返照的她，在切切实实听到她的呼唤，看到她的靠近时，那喷涌的血液里流动着多少的心酸。
“阿姐！”
“妹妹、这人间我闯、够了，也累了，望你能做你自己，好好活下去。”
她的手那么安然地放在胸前，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错愕、懊悔、无力，但是世间最亲的人就在身边。
你看见过山茶花坠地吗？来时无声的，那么红艳艳的一朵，丰满而盈盈笑着的一朵，就在几次眨眼之间，啪嗒一下，就那么掉在了地上，带走所有你曾对她的形容。
“放！”城墙顶上传来号令声。
见夕的手里攥着那柄玉蝉金钗，看向了连舜的方向。
但是他又怎会放弃她呢！
一千支，不，一万支箭都落在了皇宫内吧。
一支一支尖锐的，都穿透了他，穿透了他为她生出的心、肺，肝、肠，他明明抱住她了，可是她为什么不说话……
连舜没有真正地哭过，他是草木托身，自然也是草木心肠，嬉笑怒骂可以模仿，但是悲痛该怎么模仿呢？在志怪的话本子里总是说那些精怪的眼泪能有奇用，想想也是，从草木心里生出肉来，就已经足够“奇”了。
但是现在——
啪嗒、啪嗒
一滴、两滴，晶莹的东西，滴落在了见夕的耳边，但是她已经感觉不到了。
她在走向另一条路，这条路被黑暗包围，只有脚下的一点能被光芒点亮片刻，一步一亮，转而又消失不见，那么干净的黑色只有梦里才有，可在这并不窘迫的空间里她却能切切实实地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躲在洞窟里的人们看着陌都城内那一簇愈燃愈上的火光，议论道：
“那卖面点临到了漠北人打来都还在卖吃食，是想发国难财呢吧。”
“怕不是和漠北人串通好了。”说着那人还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