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那种小白花的长相,那个年代生不出小白花来。

    刘海也总不是齐齐整整的,往往渍着汗顺到右边去,你也要瞥见那别在其后的白木香,不过那是第二眼了,若你对上了那两汪琥珀,你就要奇怪起来,明明世事烦扰,却又不改干净,明澈,心里头反没来由地涌起股羞怯,便假意把目光偏斜开去。

    但这样的情况总不是很多,会仔细看上她两眼的无非是些学生和偷闲的行人。

    她的名字,叫水离,杂在一群“东花”,“自成”里总归有些突兀,溢出点矫情,若换成原先的“姜水里”便接地气了。

    水离是她上了学堂之后自己改的,实在是想摆脱原名里的旧事:

    她作为家里三女儿出生,前头排着俩姐姐,又不是大富大贵之家,甚至连温饱都勉强,三儿子投胎路上丢了把儿,成了三丫头,她爹姜大川倒摆出了官老爷气魄:“扔水里!”

    她娘罪妇似的腆着个泄了气的皮球,颤颤从炕上起身,诺诺地抱起她摸索到后院的井那头,天蒙蒙亮,驼在井边的女人像个矮木桶,这木桶撩开蜷结在一块儿的小手,昏花的眼看不清——“当家的!”一声尖利干哑的叫喊从脖子里呛出来,那不远处的旮旯头里仿佛闻声有动静,而生产过后的腹部传来锤捣杵戗的阵痛。

    女人打了个机灵,清醒过来,惊觉那小手里握着的只是截打蔫的脐带时——

    她默默地把头巾揭下来婴孩裹住,孩子本是有襁褓的,是她娘疏忽了?是她爹有意要冻死她?还是她是女孩子……孩子被装在水桶里时也只是哼哼了几声,她所不知道的是她的娘正转着摇子,一下一下地把她往下面送。

    她还是个孩子,她还不能完全睁开眼。

    手儿也有,腿儿也足,怎么就缺个零件儿,这话她没敢嘀咕,在胃里头打转了两圈,熄了。

    女人回去时也难过,这是她的孩子,回去时也迅速,这是她的孩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孩子的身体渐渐凉了。

    “二牛这老汉,我给你加点料!”一个半大小子急匆匆地跑到井边,看来是憋了一肚的尿,眼见他咒骂着自己的老爹,裤腰一扯,盖子一掀,想要对井释放“快意恩仇”,却一下子傻了眼,缴了械:

    咋还有个“红皮耗子”!

    他一拍脑门,隔壁姜家老婆子不是这几天要生产了,这井里头怕不是——是的了!这小耗子只剩吱吱响了,他也还不至于没了良心,好在那水桶也没沉下水,只是在水面悠悠荡着。

    虽说捞来方便,晃荡间还是让她呛了口水,“哇!——”刚出生还没啖口奶,嘴也冻成紫绀,她哪来的力气,听得私下院子里的人心头肉一跳,“祖宗,嘿,喊吧,喊吧。”这小子也是不怕事儿的,抱着孩子往自家颠过去。

    “葛二牛!你的私生女来嘞!”

    他爹正端着空海碗往外走,听见这句明明没喝水却也像要喷出口水来:“你个小王八羔子,嘴角豁没边了是吧。”

    “诶诶诶,打亲儿子可不对昂。”眼见着海碗就要砸来,他顺势就要把那哇哇啼哭的婴孩当挡箭牌。

    “一边去,别人家的事别管。”见了这孩子,葛二牛嘴里只撇出这句话。

    “你爹一个老拉车的,自己肚子里那点事儿还没搞明白呢,管别人肚子扒拉出来的。”感觉天寒,他扯了扯衣角就要往外走。

    “跟以前一样放任不管?”像是在反问。

    “别当菩萨现世,菩萨、都不现世……带到姜家任他们自己处理。”

    姜家,甚至不能叫“家”,这片院子里,别人好歹还有个遮风挡雨的泥巴匣子,姜家那只能算是匣子夹缝里架着的两块板子,对,两块,一左一右借了隔壁,一上一下全是木头茅草,大门倒是气派,教堂换门的时候给卸下来的门板被回收利用了,不过与这犄角旮旯相称还得拦腰截断。

    “你家的。”

    “什么我家的。”看了看嚎叫的红衣花生,姜大川别过身去,冲老婆喊,“还不过来赶人。”

    女人吃力地从炕上挪下来,却不防又来个人,正是姜家大女儿,姜一,她放下篮子,往那一站,四下看了眼,自然也反应了过来:“干甚!”

    姜大川是个窝里横,他老婆又是“忠妇”,十六岁的姜一是家里唯一一根硬骨头。

    “不怕炸了你老爹的耳朵。”姜大川不满地嘀咕。

    “今个儿得有个结果。”她搂过婴孩,“三娃,得留。”

    如果说刚刚姜大川忍气吞声,现在他可是逮着理由要放嗓子:“留!咱家谁养得起她,把你卖了,你来养她!我还能享几天福。”

    “卖卖卖,二丫也是才几天就给买喽,你现在还要卖,成天窝在家不干事儿有点钱总出去赌,生不出儿子也要呛娘,卖我?!谁替家里挣铜板,我留便留得,养也养得!”

    姜大川眼睛瞪得铜铃大,嘴抽搐着,打结似的说不出话来——这家的确是靠她养着。

    葛长乐这小子隐在边上看着好戏,邻里也不出来,姜家这戏隔三差五演,也没必要天天捧场。

    “娘,护着。”姜一把她放进女人怀里,她心里头清楚,真要淹死这三丫头也活不到现在,娘心里头念着。

    “三丫头今天是老天庇佑,给咱家留后福。”

    这句话,娘也给小水离说了好几遍。

    按理说,水离是上不了学的,偏偏某天姜大川“发了横财”,全家人投奔了他当神父的表哥,移居了别处,水离也过继到表叔这,在教会里上了学。

    “愿为白树,日日可撷。”光透过三色玻璃投映在信纸上,朦胧了钢笔字迹,少女坐在笨重的木桌后,利落的齐腮短发下,红了,粉了,淡了:

    这情诗,有些酸,要报告吗?还是装作没看见原封不动放回去,也不成呀,那人要是寻来了,两只脚踝厮磨着,缠绵了少女的纠结。

    算了,逃避可耻但有用——她将信又塞回了桌度,做起了课业。

    而那少年站在别门后,悄悄地看着她,衣角被攥得变了形,黏满了汗:是不是写得不行啊,思考好几天了。

    待少女走后,三色玻璃下,一双足影去了,一双足影来替,恰有微风吹过?

    信纸舒展,清秀的字迹未干:

    不依旁物,自亦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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