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9.
柳萱回去就看到父亲的回信板板正正地放在妆台上，并听荣儿说，信使还扛回一个比陪嫁箱子还大的包袱，不过东西太多，要先给龙王检视，才能送到她的寝殿。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方才与敖澈还算友好的互动——虽然略显尴尬——可柳萱对他不能不有所改观。即便有种种传闻对黑龙敖澈的形象加以勾描，可脱去这层裱框之后，龙族化人不也是人？柳萱始终认为，只要是人就有好有坏，而截至如今，敖澈在她面前显然是好的那一种。那么就更加好办了。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更何况以后朝夕相对，早些打开生脸对大家都好。柳萱决定稍微转变对敖澈的态度，不用多，若说代誊文书，明日早些去他的书房听命，对她而言已经是个表心意的绝佳办法。
绝处逢生。柳萱抿着嘴角，早早洗漱上床，连香囊都是主动交到荣儿手上的，还请她明日一定早些喊自己起来。
而荣儿一面应下，一面对她乍然的转变有些惊诧：王妃早晨还战战兢兢，进出书房一次之后就能面带笑容入睡，这是什么道理？可冥冥中又觉得本该如此——她毕竟是凭一顿饭就能将传信之权哄到手的人物。床帐里，柳萱的呼吸很快就均匀绵长起来，荣儿听了心里熨贴，回忆起昨夜神情呆滞、红着眼眶抱膝枯坐的小新娘，甚至有些感慨——
自先王故去，龙宫难得有轻快的气象。年轻明媚的姑娘如柳萱这般，哪怕不做王妃，只当一位食客养在宫中，时常带着笑脸四处走动，做下人的都是一百个乐意。何况敖澈自大明宫回来后，或许因为身袭王位的缘故，又要忙着扩兵、改换龙宫人员，脾性再不似做护泉使时随和无拘，乃至有些喜怒无常，若涉及要事，暴怒起来，简直是脱缰的疯马一匹。如果有柳萱这样的佳人充作“缰绳”，常在敖澈身边哄着，以柔化刚，宫里人的日子也更好过。
荣儿已经能看到生活即将恢复和平，于是真心实意地勾着嘴角进入梦乡，可柳萱只能说是表面乐天，其实躺下之后就开始心里打鼓。她之前写字，只是在学堂临帖、罚抄、或在姐妹们之间传纸条，公文长什么样见都没见过，虽然先生夸她有当女判官的天分，可万一龙族另有一套文字文法要她重新再学，又要学到什么年月？
而且敖澈本人写字写得那么好，又是做自家公事做惯了的，若自己出错——无论是抄错还是学得糊弄了，想必他一眼就挑出来，到时候又要咚咚地叩桌板！
柳萱有些后悔应承这个差事，可当时自己的腰还握在敖澈掌心里，她怕才说半个“不”字，就被他像掐草一样拦腰折断，还只送半截回到家里！
骑虎难下，多想无益，只有捱到天明。
10.
卯正二刻，柳萱穿戴齐整往书房去。一路上有不少婢仆向她屈身致礼，想来是王妃的架子在外，柳萱一一回过，也偶尔闲谈几句，听其中一位洒扫宫人说书房彻夜点灯，龙王又是没个好觉可睡，也不知为什么。宫人还像荣儿一样“斗胆向娘娘打听一句”，柳萱满头雾水，自然也是摇摇头，还叫他捡个龙王高兴的时候帮自己问问。
“不不不，老奴哪敢问这事，”宫人惶恐，“如今能问的可不就是您了么……”
这话毫无来由，柳萱只好一笑了之。等接近书房时，不止是她，任何一个鼻子通着的人都能立刻闻出屋里熏过薄荷艾叶，味道浓得走在游廊外面都闻得见，联系到宫人说过的，想来这些都是熏来提神用。转过书架，首先入眼的是敖澈平阔显眼的肩，而后就见他眉头还带着未消的疲态，像是被什么病痛折磨了一整宿，不过腰背依旧挺得板直，鬓角上一根头发丝也没乱，正往博山炉中添香，见了她，有些惊异。
“您昨日让我帮手做事，我来听命……”看他的表情柳萱也愣了，大着胆子道。
“这个时辰该传早饭。”敖澈心情复杂，许是一夜没出声，开口有些嘶哑。
“哦……”
柳萱碰了个钉子，不知该说什么好，想必传早饭又是有时辰的，轮不到她催，思来想去，决定出言关心一下他：
“听扫地的宫人说，您昨夜又一宿没睡成？”
……
“——听听这审贼的口气。” 敖澈突然搁下香盒，窝回椅子上，揉着太阳穴，面色不悦，“书房院里缺少花木，扫地的没事做，就胆大包天管起我的作息了。如今跟小姐提起，是借你的口来质问我几时熄灯，是不是？”
他声音阴沉，显得对面答什么都不像那回事。柳萱没想到他大早晨的这么气不顺，早知如此就该用过早点再来——无端先听一顿训斥，谁还吃得下饭？屋里安静得可怕，柳萱不敢拿眼睛溜敖澈，又没听他有别的指示，也不好乱走乱动。她是乖顺了，可敖澈不想看她安静地杵在地上，也许是他本来就看不得任何人在眼前赋闲，张口就给柳萱派活：
“头痛了一夜，小姐既然来了，给我按一按吧。”
还给你按一按，连我爹都没这个面子！柳萱抿了抿嘴，只感觉自己的头也痛得涨成两个，但无法反对，慢吞吞地蹭到他身后，把自己塞进椅子和屏风的缝里。敖澈即使是坐着也很高，柳萱不敢把胳膊肘搁在他肩上，只能端着手腕，也不知什么穴位，想着跟他揉太阳穴就是了，又害怕指甲划到他，手指蜷缩起来用关节去按，收着三分力，比伺候亲爹还谨慎。
起先柳萱走过来时，敖澈的视线跟着她移动，似乎对她选的站立位置不很满意，但闻着她手心里的胭脂甜香，眉头舒展了许多，脑袋里快要炸裂似的痛感也轻了不少，直令他感觉比熏薄荷、艾叶还要灵，语气也有所缓和：
“不守本分，还以下欺上，怎么罚他好？”
又滥下刑罚！柳萱摸着他的太阳穴也摸不清他的思路，手上一顿，刚想申诉，就听见敖澈闷闷地笑，登时一口气从脚底窜到头顶：
“……您又是假意迁怒旁人来逗我玩的……”
“是。”敖澈很是得意，开始宣扬他的赏罚理论，“方才那句，你要是走到我面前问，我就不会提罚他的事。你要是坐到我身边问，我就赏那扫地的宫人；要是直接坐到我大腿上了，那更是重重有赏。”
“这——您说的都是我自个的做法，事前谁预料得到呢？也不知这赏从何来……”柳萱只有对他的任意妄为程度咋舌。
“自然有他的功劳在——他若不提起，你哪想得到多问一句？”
柳萱更想不通他的逻辑了：“这是什么道理。您睡得不好，精神差，我做王妃的自然担忧，也不是旁人说了我才担心呀。”
“是么。”敖澈嗤笑一声，“小姐，你夜里倒是好睡，可往书房这边看过一眼？”
“您公务缠身，我怎敢贸然打扰……”柳萱底气不是很足，“而且，既然我要誊抄文书，自然得养足精神，夜里睡早些，也是为了帮您办事的时候不出错。”
“好高的一顶帽子。不是借口？”
额角上轻柔、有条不紊的动作突然变得有些慌乱。可敖澈说这四个字并不想让她慌，只是为了听她再辩驳一句，他闭上眼睛甚至都能想到柳萱梗着脖子掰扯道理的模样，直叫人心里发酥。
然而等了半晌柳萱也不出声。敖澈的头是不痛了，可她越揉，他反倒越躁——柳萱又不是奴仆，他不想她毕恭毕敬地立在身后服侍自己。那样为什么不直接找个推拿匠？说到底他让柳萱帮自己按头，还不是为了……
“椅子后边那么小的缝，也不嫌挤。”
这什么意思？柳萱眨了眨眼睛。
“我……”
“过来。”敖澈实在是没耐心诱劝了，“要么坐到我身边，要么坐我腿上。在我的书房里只有下人才站着。”
此话一出果然收获温香满怀。柳萱侧着脸，耳垂很红，腰封上打着松松的丝带结，尾巴垂下来像条专门让人抓住的小辫子，银香囊随着她挪动在圆润的大腿上来回骨碌，越过衣领看过去，锁骨是雪地里的两个窝。
敖澈突然想，她应该很适合戴金的、或者珍珠的首饰。
他盘算着项链和臂钏的式样，柳萱哪里晓得，只知道敖澈盯着自己胸口看，盯得半面丰腴都是烫的。其实如果有的选，柳萱并不是很想坐在他怀里，还被掐着腰，又热又不自在，可方才顿时感觉被那扫地宫人盯住——这看似由得她选，可她要是没坐到敖澈的心坎上去，是不是他还能想出什么别的由头去罚人呢？她可不想冒这个险。
“快入夏了。”敖澈突然拉起她的手，“打个臂钏吧，小姐说呢？”
“恐怕不合适……那宫人是位男子，年纪也不小了。”柳萱小声提醒。
闻言，敖澈先是一愣，而后笑得差点仰头磕到屏风，柳萱一百个不理解，瞪着眼睛看他。
“才坐多久，你就那么在乎我赏不赏他东西，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敖澈心情彻底好了，伸手在她身上比划，总离皮肤差着半寸，不接触，却让柳萱的皮肉发烧，“会赏的，这你可放心了。我是想给小姐打首饰：先添两条项链，只当玩意。要紧的是你胳膊上不能空，夏天有臂钏好看，再做一对镯子，叠着戴——往后你再给我按头的时候，我要听见镯子碰得叮当响，知不知道？”
说着，胳膊一伸就取来纸笔，要批条下去，柳萱想下去帮着研墨，敖澈看了她一眼：
“你让我抱着，也够得着。”
不是够不着，实在是方向不顺。可柳萱没话讲，只能把砚台捧到膝盖上，还得随时预备举起来给他蘸墨，看那张纸上写的内容，只感觉浑身上下戴什么都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这才几天呢？无功不受禄，抄点东西用得着回这么大的礼？怕不是算计着别的。
不像柳萱瞻前顾后，敖澈倒是很干脆，一气呵成写了五寸见方，撕下来，撂笔就喊：
“荣儿进来——”
荣儿一直在门外？
门扉响了！柳萱感觉屁股着火，起又起不来，继续坐着也难堪，膝盖上的砚台更加烫手，她低着脑袋不敢和荣儿对视。
“不必赶工，送去了先叫他们画个样子给我看，缺少什么尺寸，借王妃现成的比一下。”
敖澈自顾交代，柳萱在他腿上快要蒸成热包子了，他又问起别的琐事，借着由头，问荣儿怎么不看着柳萱吃完饭再送她出门，大有怪罪之意。涉及到这个，柳萱忍不住出言申辩：
“我不大饿，就想着早点过来。荣姐姐问了三四遍，我硬不吃，她也不能按着我吃，您说是不是……”
“真话？”敖澈眯起眼睛。
“真话，我哪有胆子诓您——”
咕噜噜。
肚子很合时宜地叫起来。柳萱心道完了，这岂不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看看荣儿，荣儿却掩着嘴笑；再看看敖澈，敖澈脸色复杂，一时反倒不能拿她怎么办了，又实在觉得有趣，表情只板住了一瞬间，就紧跟着也忍俊不禁，松了手：
“行了，忙着给这个请赏、给那个谢罪，还哪有精神做别的。时辰还早，去垫垫肚子、睡一阵，午后再来也不迟。”
“您……”
不和我一起吃饭么？柳萱如获大赦地从他身上蹦下来，问了半个字，感觉自己有些多事了，很及时地住了口。敖澈倒会摸排她的意思，挑了挑眉梢：
“小姐要亲自给我布菜？”
“您自便吧，柳萱多嘴了……”
真是多余问这半个字。可柳萱只敢在走出书房几丈远之后恶狠狠地跺脚。拐弯时瞄到荣儿捏在手里的那张纸，她决定下午来之前把陪嫁的首饰全戴到身上，光步摇就插上七八支，到时候环佩叮当，吵死敖澈才算完！
11.
柳萱吃过早饭，被荣儿哄着躺了一会，不过睡不着，敖澈又不许她在寝殿里动针，所以大半是趴在枕头上缠着荣儿跟自己说话，这么着直躺到午膳时候，起来吃了饭，理妆时往发髻左右各添两只金步摇，又在左臂套上一对玉镯、右手戴上四只戒指，才慢吞吞地往书房走——反正敖澈说了不必急！去早了没事干，岂不显得自己很上赶着坐他的大腿？
走在廊道上，柳萱感叹原来自己也有怠工的一天。王元宝凡事都喜欢提前做，带得她养成了这种性子——从前在家当小姐时，不必丫鬟来喊，她日日能自己早早地起来、打扮齐整，好去赶课。赶上每月初入宫请安的日子，更是得再留出一个时辰用来梳头化妆。即便这些都做完回家了，光是绣活和功课也能耗去大半天。简言之，只要太阳挂起来，哪里有她能闭得上眼的时候？如今，柳萱乍然在白日里躺在床上睡觉，自然想睡也睡不着，勉强磨了半天洋工，路上走着，还直跟荣儿调笑：
“是我失策了。若早知道以后天天都这么闲着，还不如在嫁妆里多添几本诗书画册，带那么些首饰衣裳有什么用？反正王上是个视金银如粪土的人，哄得他老人家高兴了，要什么没有？”
荣儿只是笑：“还不知您到书房做些什么呢……若只誊写文书，自然是闲，可若龙王见您颇具才干，让您顶了那主簿的缺，今日之后，哪里能闲呢？”
“哪个主簿？”
“就从前那河蚌化的主簿大人咯，”荣儿如数家珍，“年纪轻轻的到龙宫来谋职，本来是想一份差事做到老的。从前还行，可先王过世之后，他只做了三日，就叫龙王训得嘴角起泡，立马就被发回原籍了。”
柳萱不大听得懂，从前，在她印象里敖澈已经是一个随心情赏人的形象了，这倒也还好，总不与坏事相干，可如今听荣儿说，敖澈随随便便就能骂得人满嘴起泡，她在他手下做事，岂不擎等着挨批？
不听还好，这一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境又七上八下起来。柳萱默不作声地迈进书房，小心翼翼，连头上珠串都摆动得很谨慎，刚一转过架子，就见敖澈拧着眉头、愠怒地讽道：
“——也是你好命，如今你娘娘来了！她性子好，正好请她多抄几份，发出去，叫满宫都放下手头的事专给你挑错。”
一青袍官员笔管条直地立在书案前听训，或许敖澈的气场过强，柳萱第一眼甚至没注意到他站在那。她打了个哆嗦，想起敖澈早晨说的话，恐引火烧身，不敢再在地上杵着，忙走过去，又担心怎么坐才好，好在敖澈见了她，怒意有所收敛，一伸手，拉柳萱到自己身边坐，眼睛仍不饶人，将手中案卷扔到那官员脚下，淡声道：
“你若是看主簿还乡眼馋，趁早禀明。在这做一天的事，还要费心塞责半天，实在是不必。”
“卑职惶恐……！卑职惶恐……！”
敖澈冷笑一声，不再说话。满室寂静，柳萱甚至能听见官员的汗珠滴到地砖上劈啪作响。再这么僵持也不是回事，可她能说什么？如今不是玩了，而是正经的公事，听起来错漏还不小，即便她说，敖澈会听么？
突然，腕上的玉镯被轻扯了一下。
……
“呃，妾身愚见……”柳萱被迫会意，飞速编词，“……宫中刚办过喜事，里外件件全靠诸吏操持执行，您体恤下属，赏钱之余想必也给他们添了旬假，如此一时懈怠也是有的。还请王上饶过大人这回吧，且看其日后的劳绩，若他受了栽培、从此改过，再不出错漏，也是您的善缘一件呀。”
青袍官员全身紧绷，柳萱也是心里打鼓——方才临场发挥，她压根不知道自己编了些什么胡话为属下开脱。这台阶搭得够不够漂亮？能不能让敖澈接得下去呢？
“还不多谢王妃。”敖澈终于收回了阴森森的目光，伸手取笔，欲办下一件事，“要么往后日日焚香、祈祷你再来述职时王妃在一旁护着，要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做事，再不要让我动肝火了——去吧。”
“谢王妃娘娘！卑职一定将错漏改过！卑职告退……”
那官员磕磕绊绊地出了门。柳萱抚了抚心口：
“幸亏他吓着，估计也听不见我都说了些什么，不然可要丢脸。”
“小姐倒是会求情，”敖澈取出一块朱砂墨锭，“话里不追他的错处，全夸我的好处，我听了怎么不饶？”
“呵呵呵……”
柳萱干笑两声，其实有些好奇他为何没让自己坐怀，却不敢直接问，为掩饰尴尬主动研墨：
“您让我午后过来，做些什么？”
“下月初三是西王母寿辰，请你写几句吉祥话，再挑个漂亮的笺子誊一遍，我好派人和礼单一起送上去。”敖澈铺了一张新纸，“不必太奉承，只捡面子上过得去的虚词写写就完了，这样的骈文好凑，先凑一页来。你写着，我见哪里不得当就用朱笔直接注上，成稿也快。”
骈文哪里好凑？柳萱咋舌，可敖澈是何等的精通于赶鸭子上架，纸墨都齐备了，她只能先动笔尽量编。若论起胡扯，柳萱在笔头上远没有嘴上编得快，且又要考虑韵律对仗，还得吉利好听，她平日哪里写过这些，如今想破脑袋都凑不出半张纸。磕磕巴巴憋了不知多久，是写过了一半，可柳萱只感觉自己的字怎么如此之小？龙宫的纸怎么如此之大？再一看敖澈，朱批简直比她编得还快，眼瞅着要越过自己的蝇头小楷去了，而且改的奇多！
眼见满目鲜红，想也不用想，敖澈的脸色肯定是越来越难看，眼看柳萱的文思已入穷巷，他终于忍不住发话了：
“停一下。你到后面翻几本书，我续完了叫你来看。”
结了。柳萱心如死灰。自己一个闺阁小姐，主动作文章，说破天了也不过是绣花弹琴之余写些咏景物、讲玩乐的诗句，如此行文，若呈给皇后，皇后出于仁厚亲和还会夸赞几句，可若呈给西王母，就怎么看怎么小家子气。字迹再出众又如何？更显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敖澈想必是年年要送这么一份上去，又日日写骈体公文，他看自己写的东西，自然像水牛看牛虻，怎么瞅怎么别扭。
有这么一出，恐怕日后也轮不到自己忙了。柳萱抿了抿嘴，倒不像是乐得偷闲，反倒是若有所失。看敖澈坐得直正，低着眉，认真地改她的文章，眼角疲态极重，她心情复杂，有些不是滋味。
从来新王即位便有千头万绪等着处理，比起公事，写篇文章贺寿简直是极琐碎的一件。如今没有主簿，王妃本不管这些，敖澈肯定是实在忙不过来了，才来请她写，还送那么多珠宝首饰为报，她却连几句吉祥话都编不出来。
柳萱没出声，绕到屏风后面找书——那主簿再惫懒，应该也存着往年送到王母那的记档，她拿来看了，熟悉熟悉，哪怕抄的时候少出错也是好的。
一人屏前动笔，一人屏后翻阅。不知过了多久，敖澈撂笔，揉了揉额角：
“小姐，你来。”
等了一小会，柳萱才从屏风后面碎步蹭出来，见敖澈靠着椅背，双眼微阖，面前案上摊着的一张已通篇朱红。
“我实在困倦，改不得许多了——其实你行文并没多少错漏，只是这类文章写得少，后头就难续。我给你续上了，前面红字，是我挑了更合适的写法，你捡合意的改。”
听着累极了，如果他能睡得成，午后书房里柔和的光线的确适合打个盹。柳萱本来挂着一双红眼眶，趁他没抬眼，忙揉擦自己的眼角，上前将墨迹轻轻扇干。她掉泪心虚，有意避着敖澈的视线，而他虽然合眼了，耳朵却尖得很：
“哭了？”
“没……”柳萱更侧过脸去，“在后头找书，被灰尘扑了眼睛。”
“撒谎倒快。”敖澈拉她坐下，没有头几次那么大力，“有什么委屈在我面前哭。躲着偷偷哭，我看不见就不管了。”
“是我自己别扭，”柳萱摇摇头，“和您不相干。”
“你现在才是在别扭。”敖澈一针见血。
“真没什么……我写得没法恭维，您教训也是理所应当。”
“我有教训小姐？”
“……您朱批那样快，想必憋了一肚子火气。又说让我到后头找书，不是让我看从前的存档学学嘛？”
柳萱言语中流露委屈，又低着头、在他身边坐着，步摇穗子一晃一晃，坠下来的金珠衬得半边脸都是暖的，敖澈看了，感觉肩颈上的倦气好像也没之前那么重，于是勾起嘴角：
“我是让你找些闲书打发时间。这事一年才碰上一次，学它做什么？写不来就算了。我公事之余，时时编十几个字，编几天也就编完了。誊抄是给你练字玩。”
“那您批了那么多……”柳萱嘟囔。
她在抱怨，这个让敖澈笑出声来：“年年都用那个框子，不过改几个词、挪一挪顺序。通篇写出来是给你个范本，好叫你日后偷懒。”
柳萱本来想说是因为可怜他案牍伤神、又恨自己帮不上忙，一时心里发酸才掉的眼泪，可敖澈笑了出来，她突然不想说了，甚至觉得自己是白哭，有点生气，没接他的话，也不管他还写不写字，捏起墨锭。敖澈觉出不对，按下她的手：
“我不写字，不用小姐研墨。你倒说说到底为什么哭？”
“刚才说过了……”柳萱试图挣脱，但挣不开，“而且我有迎风流泪的老毛病。”
“书房里没风。而且若是老毛病，方才我问第一次你就会说。等到现在，还不是借口？”
“那是实在没必要向您提起……”
“天天挂着泪珠，总有一日要提起。”
……
柳萱突然来了劲，用力甩开敖澈的手。最可恨，他明明以抓自己的破绽为乐、却总在语气中流露出像发现小动物在屋檐下躲雨一般的怜爱。她不喜欢这样，之前从没有谁这样对待她。而且敖澈不像大明宫中的官员和后妃们，懂得拿着分寸，知道谈话的什么时候该紧逼、什么时候该让步。到了他跟前，什么糊弄都无处遁形，必得刨根问底——这股陌生感令柳萱生出一丝恐惧，像屋檐下湿透的猫般，已经呲起浑身的毛，又不敢高声叱骂。眼皮里争先恐后地掉泪，已擦不净了，她只吸了一下鼻子，撇过脸去，闷闷道：
“您就是这么得理不饶人，宫里才谁都怕您！”
12.
敖澈没立刻开口，他不知道为什么她将双手搁在腿上，而没去抹脸。他也不知道，原来柔美的柳叶眉拧起来也能显得这么强硬。敖澈不说话，柳萱更懊恼，又因为感觉到泪水噼里啪啦地掉，恐眼皮肿起来失了体面，连忙尽数擦去，抹到帕子上深了一大块。
明明是他夸下海口，让柳萱当着他的面哭，可她真的掉泪时，敖澈只感觉无计可施，想替她拭泪，又怕像那次一样擦痛她的脸。想来想去，捏着垂下来的丝帕一角裹住自己手指，又举了上去，谨慎地蘸走柳萱下巴上挂着的泪珠：
“过去的不愿说也罢了。可如今这回，想来是让我气哭的，只说说哪句惹的你不痛快，我赔不是。”
要是在娘家，柳萱也是有话直说的性子。可如今说什么好？怨敖澈看不出她的窘迫、非得盘问，且用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度把她逼到墙角？还是直言自己怜心错付，就不该心疼他，省得反倒惹出后头这么些事端？其实不是不能说，可说出口了，不管怎么包装都像是责备，以怨报怨，顶回去是一时爽利，可终究会在心里结梁子。
而且，柳萱才嫁不过三日，始终觉得敖澈明面上对她温和，早把底线暗暗画好了。如今想必他是因为娶了新妻，觉得新鲜，才肯哄着她，往后哪里能哄她一辈子？如果这类事攒的够多，他不撂下脸来才怪。
柳萱低着头，敖澈没言语，等着她一边抽噎，一边擦净脸上的泪痕：
“我知道您平常严厉，从来难以容错。宫中部下们没人不怕，在您跟前总是毕恭毕敬。可这免不得叫我犯难：如今在您这，我也成了部下——您又是夫君、又是上司，我该怎么对您讲话好呢？”
“小姐，你言重了，我怎么是你上司……”
柳萱抽搭一下，敖澈立马就被打断了。这点让她有些惊讶，不过没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增加了一小把底气，眼泪也止住了，红着眼眶，仍然低着头不肯和他对视：
“不是上司么？我本不想害怕您，可刚才我是怕的才哭……您像审犯人一样追着我问，就是想说，说出来也不好受。不过这想必也是我自己别扭自己了，您向来都这么对部下说话……”
“别胡说，”敖澈很不想她自称部下，话说出口、过了耳，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语带威压，有意软下强调，只不过显得有些生硬，“小姐与我是夫妻，对着你，我无意质询——本来是想吓吓你，好逗个趣的，不想生出这些嫌隙，还惹你伤心。想请小姐原谅，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
柳萱却不回应，没了鲜活气，敖澈环在她腰上的手也显得干巴巴的。他直感懊悔，听柳萱委屈着说“怕”、“不好受”，自己心里也不好受起来。好端端的，搬出纠下属错的架势吓她做什么？多少有些得意忘形了。像昨日、或今日早晨那样和柳萱说说话，不已经很好？
可惜意识得太晚了，与姑娘交谈，敖澈只懂公事公办，论起通情，他向来不得要领。如今撞了南墙虽然知道回头，却不知道柳萱肯不肯给他这个台阶。
好在——
“……您真是想逗趣？”
身边的姑娘终于肯抬起眼睛，敖澈立刻极诚恳地点头。看得柳萱一时竟不知怎么说他好，抿嘴抿了半天，他也直勾勾地盯，非要等她松口不可。柳萱无法，只能憋出一句：
“这是您龙族的逗法，我们凡人命短、心肠细，最禁不起吓唬，您若是逗着我玩的，以后千万别这样了！”
“那是自然。”敖澈立刻抽出一张纸，“我写下来，赔给小姐收着，日后再犯，你可拿我是问。”
柳萱连忙伸手拦他：“这事怎么好落在纸上，我真收起来，哪天让荣姐姐瞧见了还不笑话？”
“她有准备。”敖澈斩钉截铁，说话时已经不顾她阻拦，落下笔来，“我极年幼时，曾经弄坏了荣儿的东西，母妃令我致歉，再写到纸上作保。若哪天我再犯同样的事，她有权让我登门赔罪。”
柳萱心情复杂：“这样的‘保票’，不知您从小到大写过多少张，我可不敢收……”
“我就这么不稳重？”敖澈挑眉，“小姐你大可信得过——只写过那么一次，此后百载，我再没做过要写字据的坏事。”
他说着就将“保票”整齐地叠起来，想交与柳萱。她不肯接，敖澈就硬塞，他手劲大，柳萱怕被掰痛，只好将那张纸捏到手心里，又听他柔声道：
“以后定对小姐和气。什么话，你想说了我才听，若不想说，我再也不逼你说了。信我。”
那双红眼睛写满诚恳，态度转变虽然不算大，可也够柳萱缓一阵子，毕竟敖澈的和颜悦色显得和他的外观格格不入，就像个五大三粗的武将硬要捧着针线绣花。柳萱突然觉得好笑——并不是嘲弄他，而是真的让他逗笑了：
“我怎么不信您？哪怕就这么一阵，也知道您是体恤我的。”
“既如此，我也想请小姐体恤，”敖澈把玩起她戴的戒指，“以后对我别再称‘您’，我听了难受。”
柳萱疑惑：“这有什么难受？”
敖澈意图回避：“说不清。你只说好不好吧。”
“……”
午后的书房里竟有些黄昏颜色，映得敖澈双瞳金红，柳萱看了他良久。
“……好。都听您的。”
“……？”
“都听你的。”
TBC
柳萱回去就看到父亲的回信板板正正地放在妆台上，并听荣儿说，信使还扛回一个比陪嫁箱子还大的包袱，不过东西太多，要先给龙王检视，才能送到她的寝殿。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方才与敖澈还算友好的互动——虽然略显尴尬——可柳萱对他不能不有所改观。即便有种种传闻对黑龙敖澈的形象加以勾描，可脱去这层裱框之后，龙族化人不也是人？柳萱始终认为，只要是人就有好有坏，而截至如今，敖澈在她面前显然是好的那一种。那么就更加好办了。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更何况以后朝夕相对，早些打开生脸对大家都好。柳萱决定稍微转变对敖澈的态度，不用多，若说代誊文书，明日早些去他的书房听命，对她而言已经是个表心意的绝佳办法。
绝处逢生。柳萱抿着嘴角，早早洗漱上床，连香囊都是主动交到荣儿手上的，还请她明日一定早些喊自己起来。
而荣儿一面应下，一面对她乍然的转变有些惊诧：王妃早晨还战战兢兢，进出书房一次之后就能面带笑容入睡，这是什么道理？可冥冥中又觉得本该如此——她毕竟是凭一顿饭就能将传信之权哄到手的人物。床帐里，柳萱的呼吸很快就均匀绵长起来，荣儿听了心里熨贴，回忆起昨夜神情呆滞、红着眼眶抱膝枯坐的小新娘，甚至有些感慨——
自先王故去，龙宫难得有轻快的气象。年轻明媚的姑娘如柳萱这般，哪怕不做王妃，只当一位食客养在宫中，时常带着笑脸四处走动，做下人的都是一百个乐意。何况敖澈自大明宫回来后，或许因为身袭王位的缘故，又要忙着扩兵、改换龙宫人员，脾性再不似做护泉使时随和无拘，乃至有些喜怒无常，若涉及要事，暴怒起来，简直是脱缰的疯马一匹。如果有柳萱这样的佳人充作“缰绳”，常在敖澈身边哄着，以柔化刚，宫里人的日子也更好过。
荣儿已经能看到生活即将恢复和平，于是真心实意地勾着嘴角进入梦乡，可柳萱只能说是表面乐天，其实躺下之后就开始心里打鼓。她之前写字，只是在学堂临帖、罚抄、或在姐妹们之间传纸条，公文长什么样见都没见过，虽然先生夸她有当女判官的天分，可万一龙族另有一套文字文法要她重新再学，又要学到什么年月？
而且敖澈本人写字写得那么好，又是做自家公事做惯了的，若自己出错——无论是抄错还是学得糊弄了，想必他一眼就挑出来，到时候又要咚咚地叩桌板！
柳萱有些后悔应承这个差事，可当时自己的腰还握在敖澈掌心里，她怕才说半个“不”字，就被他像掐草一样拦腰折断，还只送半截回到家里！
骑虎难下，多想无益，只有捱到天明。
10.
卯正二刻，柳萱穿戴齐整往书房去。一路上有不少婢仆向她屈身致礼，想来是王妃的架子在外，柳萱一一回过，也偶尔闲谈几句，听其中一位洒扫宫人说书房彻夜点灯，龙王又是没个好觉可睡，也不知为什么。宫人还像荣儿一样“斗胆向娘娘打听一句”，柳萱满头雾水，自然也是摇摇头，还叫他捡个龙王高兴的时候帮自己问问。
“不不不，老奴哪敢问这事，”宫人惶恐，“如今能问的可不就是您了么……”
这话毫无来由，柳萱只好一笑了之。等接近书房时，不止是她，任何一个鼻子通着的人都能立刻闻出屋里熏过薄荷艾叶，味道浓得走在游廊外面都闻得见，联系到宫人说过的，想来这些都是熏来提神用。转过书架，首先入眼的是敖澈平阔显眼的肩，而后就见他眉头还带着未消的疲态，像是被什么病痛折磨了一整宿，不过腰背依旧挺得板直，鬓角上一根头发丝也没乱，正往博山炉中添香，见了她，有些惊异。
“您昨日让我帮手做事，我来听命……”看他的表情柳萱也愣了，大着胆子道。
“这个时辰该传早饭。”敖澈心情复杂，许是一夜没出声，开口有些嘶哑。
“哦……”
柳萱碰了个钉子，不知该说什么好，想必传早饭又是有时辰的，轮不到她催，思来想去，决定出言关心一下他：
“听扫地的宫人说，您昨夜又一宿没睡成？”
……
“——听听这审贼的口气。” 敖澈突然搁下香盒，窝回椅子上，揉着太阳穴，面色不悦，“书房院里缺少花木，扫地的没事做，就胆大包天管起我的作息了。如今跟小姐提起，是借你的口来质问我几时熄灯，是不是？”
他声音阴沉，显得对面答什么都不像那回事。柳萱没想到他大早晨的这么气不顺，早知如此就该用过早点再来——无端先听一顿训斥，谁还吃得下饭？屋里安静得可怕，柳萱不敢拿眼睛溜敖澈，又没听他有别的指示，也不好乱走乱动。她是乖顺了，可敖澈不想看她安静地杵在地上，也许是他本来就看不得任何人在眼前赋闲，张口就给柳萱派活：
“头痛了一夜，小姐既然来了，给我按一按吧。”
还给你按一按，连我爹都没这个面子！柳萱抿了抿嘴，只感觉自己的头也痛得涨成两个，但无法反对，慢吞吞地蹭到他身后，把自己塞进椅子和屏风的缝里。敖澈即使是坐着也很高，柳萱不敢把胳膊肘搁在他肩上，只能端着手腕，也不知什么穴位，想着跟他揉太阳穴就是了，又害怕指甲划到他，手指蜷缩起来用关节去按，收着三分力，比伺候亲爹还谨慎。
起先柳萱走过来时，敖澈的视线跟着她移动，似乎对她选的站立位置不很满意，但闻着她手心里的胭脂甜香，眉头舒展了许多，脑袋里快要炸裂似的痛感也轻了不少，直令他感觉比熏薄荷、艾叶还要灵，语气也有所缓和：
“不守本分，还以下欺上，怎么罚他好？”
又滥下刑罚！柳萱摸着他的太阳穴也摸不清他的思路，手上一顿，刚想申诉，就听见敖澈闷闷地笑，登时一口气从脚底窜到头顶：
“……您又是假意迁怒旁人来逗我玩的……”
“是。”敖澈很是得意，开始宣扬他的赏罚理论，“方才那句，你要是走到我面前问，我就不会提罚他的事。你要是坐到我身边问，我就赏那扫地的宫人；要是直接坐到我大腿上了，那更是重重有赏。”
“这——您说的都是我自个的做法，事前谁预料得到呢？也不知这赏从何来……”柳萱只有对他的任意妄为程度咋舌。
“自然有他的功劳在——他若不提起，你哪想得到多问一句？”
柳萱更想不通他的逻辑了：“这是什么道理。您睡得不好，精神差，我做王妃的自然担忧，也不是旁人说了我才担心呀。”
“是么。”敖澈嗤笑一声，“小姐，你夜里倒是好睡，可往书房这边看过一眼？”
“您公务缠身，我怎敢贸然打扰……”柳萱底气不是很足，“而且，既然我要誊抄文书，自然得养足精神，夜里睡早些，也是为了帮您办事的时候不出错。”
“好高的一顶帽子。不是借口？”
额角上轻柔、有条不紊的动作突然变得有些慌乱。可敖澈说这四个字并不想让她慌，只是为了听她再辩驳一句，他闭上眼睛甚至都能想到柳萱梗着脖子掰扯道理的模样，直叫人心里发酥。
然而等了半晌柳萱也不出声。敖澈的头是不痛了，可她越揉，他反倒越躁——柳萱又不是奴仆，他不想她毕恭毕敬地立在身后服侍自己。那样为什么不直接找个推拿匠？说到底他让柳萱帮自己按头，还不是为了……
“椅子后边那么小的缝，也不嫌挤。”
这什么意思？柳萱眨了眨眼睛。
“我……”
“过来。”敖澈实在是没耐心诱劝了，“要么坐到我身边，要么坐我腿上。在我的书房里只有下人才站着。”
此话一出果然收获温香满怀。柳萱侧着脸，耳垂很红，腰封上打着松松的丝带结，尾巴垂下来像条专门让人抓住的小辫子，银香囊随着她挪动在圆润的大腿上来回骨碌，越过衣领看过去，锁骨是雪地里的两个窝。
敖澈突然想，她应该很适合戴金的、或者珍珠的首饰。
他盘算着项链和臂钏的式样，柳萱哪里晓得，只知道敖澈盯着自己胸口看，盯得半面丰腴都是烫的。其实如果有的选，柳萱并不是很想坐在他怀里，还被掐着腰，又热又不自在，可方才顿时感觉被那扫地宫人盯住——这看似由得她选，可她要是没坐到敖澈的心坎上去，是不是他还能想出什么别的由头去罚人呢？她可不想冒这个险。
“快入夏了。”敖澈突然拉起她的手，“打个臂钏吧，小姐说呢？”
“恐怕不合适……那宫人是位男子，年纪也不小了。”柳萱小声提醒。
闻言，敖澈先是一愣，而后笑得差点仰头磕到屏风，柳萱一百个不理解，瞪着眼睛看他。
“才坐多久，你就那么在乎我赏不赏他东西，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敖澈心情彻底好了，伸手在她身上比划，总离皮肤差着半寸，不接触，却让柳萱的皮肉发烧，“会赏的，这你可放心了。我是想给小姐打首饰：先添两条项链，只当玩意。要紧的是你胳膊上不能空，夏天有臂钏好看，再做一对镯子，叠着戴——往后你再给我按头的时候，我要听见镯子碰得叮当响，知不知道？”
说着，胳膊一伸就取来纸笔，要批条下去，柳萱想下去帮着研墨，敖澈看了她一眼：
“你让我抱着，也够得着。”
不是够不着，实在是方向不顺。可柳萱没话讲，只能把砚台捧到膝盖上，还得随时预备举起来给他蘸墨，看那张纸上写的内容，只感觉浑身上下戴什么都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这才几天呢？无功不受禄，抄点东西用得着回这么大的礼？怕不是算计着别的。
不像柳萱瞻前顾后，敖澈倒是很干脆，一气呵成写了五寸见方，撕下来，撂笔就喊：
“荣儿进来——”
荣儿一直在门外？
门扉响了！柳萱感觉屁股着火，起又起不来，继续坐着也难堪，膝盖上的砚台更加烫手，她低着脑袋不敢和荣儿对视。
“不必赶工，送去了先叫他们画个样子给我看，缺少什么尺寸，借王妃现成的比一下。”
敖澈自顾交代，柳萱在他腿上快要蒸成热包子了，他又问起别的琐事，借着由头，问荣儿怎么不看着柳萱吃完饭再送她出门，大有怪罪之意。涉及到这个，柳萱忍不住出言申辩：
“我不大饿，就想着早点过来。荣姐姐问了三四遍，我硬不吃，她也不能按着我吃，您说是不是……”
“真话？”敖澈眯起眼睛。
“真话，我哪有胆子诓您——”
咕噜噜。
肚子很合时宜地叫起来。柳萱心道完了，这岂不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看看荣儿，荣儿却掩着嘴笑；再看看敖澈，敖澈脸色复杂，一时反倒不能拿她怎么办了，又实在觉得有趣，表情只板住了一瞬间，就紧跟着也忍俊不禁，松了手：
“行了，忙着给这个请赏、给那个谢罪，还哪有精神做别的。时辰还早，去垫垫肚子、睡一阵，午后再来也不迟。”
“您……”
不和我一起吃饭么？柳萱如获大赦地从他身上蹦下来，问了半个字，感觉自己有些多事了，很及时地住了口。敖澈倒会摸排她的意思，挑了挑眉梢：
“小姐要亲自给我布菜？”
“您自便吧，柳萱多嘴了……”
真是多余问这半个字。可柳萱只敢在走出书房几丈远之后恶狠狠地跺脚。拐弯时瞄到荣儿捏在手里的那张纸，她决定下午来之前把陪嫁的首饰全戴到身上，光步摇就插上七八支，到时候环佩叮当，吵死敖澈才算完！
11.
柳萱吃过早饭，被荣儿哄着躺了一会，不过睡不着，敖澈又不许她在寝殿里动针，所以大半是趴在枕头上缠着荣儿跟自己说话，这么着直躺到午膳时候，起来吃了饭，理妆时往发髻左右各添两只金步摇，又在左臂套上一对玉镯、右手戴上四只戒指，才慢吞吞地往书房走——反正敖澈说了不必急！去早了没事干，岂不显得自己很上赶着坐他的大腿？
走在廊道上，柳萱感叹原来自己也有怠工的一天。王元宝凡事都喜欢提前做，带得她养成了这种性子——从前在家当小姐时，不必丫鬟来喊，她日日能自己早早地起来、打扮齐整，好去赶课。赶上每月初入宫请安的日子，更是得再留出一个时辰用来梳头化妆。即便这些都做完回家了，光是绣活和功课也能耗去大半天。简言之，只要太阳挂起来，哪里有她能闭得上眼的时候？如今，柳萱乍然在白日里躺在床上睡觉，自然想睡也睡不着，勉强磨了半天洋工，路上走着，还直跟荣儿调笑：
“是我失策了。若早知道以后天天都这么闲着，还不如在嫁妆里多添几本诗书画册，带那么些首饰衣裳有什么用？反正王上是个视金银如粪土的人，哄得他老人家高兴了，要什么没有？”
荣儿只是笑：“还不知您到书房做些什么呢……若只誊写文书，自然是闲，可若龙王见您颇具才干，让您顶了那主簿的缺，今日之后，哪里能闲呢？”
“哪个主簿？”
“就从前那河蚌化的主簿大人咯，”荣儿如数家珍，“年纪轻轻的到龙宫来谋职，本来是想一份差事做到老的。从前还行，可先王过世之后，他只做了三日，就叫龙王训得嘴角起泡，立马就被发回原籍了。”
柳萱不大听得懂，从前，在她印象里敖澈已经是一个随心情赏人的形象了，这倒也还好，总不与坏事相干，可如今听荣儿说，敖澈随随便便就能骂得人满嘴起泡，她在他手下做事，岂不擎等着挨批？
不听还好，这一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境又七上八下起来。柳萱默不作声地迈进书房，小心翼翼，连头上珠串都摆动得很谨慎，刚一转过架子，就见敖澈拧着眉头、愠怒地讽道：
“——也是你好命，如今你娘娘来了！她性子好，正好请她多抄几份，发出去，叫满宫都放下手头的事专给你挑错。”
一青袍官员笔管条直地立在书案前听训，或许敖澈的气场过强，柳萱第一眼甚至没注意到他站在那。她打了个哆嗦，想起敖澈早晨说的话，恐引火烧身，不敢再在地上杵着，忙走过去，又担心怎么坐才好，好在敖澈见了她，怒意有所收敛，一伸手，拉柳萱到自己身边坐，眼睛仍不饶人，将手中案卷扔到那官员脚下，淡声道：
“你若是看主簿还乡眼馋，趁早禀明。在这做一天的事，还要费心塞责半天，实在是不必。”
“卑职惶恐……！卑职惶恐……！”
敖澈冷笑一声，不再说话。满室寂静，柳萱甚至能听见官员的汗珠滴到地砖上劈啪作响。再这么僵持也不是回事，可她能说什么？如今不是玩了，而是正经的公事，听起来错漏还不小，即便她说，敖澈会听么？
突然，腕上的玉镯被轻扯了一下。
……
“呃，妾身愚见……”柳萱被迫会意，飞速编词，“……宫中刚办过喜事，里外件件全靠诸吏操持执行，您体恤下属，赏钱之余想必也给他们添了旬假，如此一时懈怠也是有的。还请王上饶过大人这回吧，且看其日后的劳绩，若他受了栽培、从此改过，再不出错漏，也是您的善缘一件呀。”
青袍官员全身紧绷，柳萱也是心里打鼓——方才临场发挥，她压根不知道自己编了些什么胡话为属下开脱。这台阶搭得够不够漂亮？能不能让敖澈接得下去呢？
“还不多谢王妃。”敖澈终于收回了阴森森的目光，伸手取笔，欲办下一件事，“要么往后日日焚香、祈祷你再来述职时王妃在一旁护着，要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做事，再不要让我动肝火了——去吧。”
“谢王妃娘娘！卑职一定将错漏改过！卑职告退……”
那官员磕磕绊绊地出了门。柳萱抚了抚心口：
“幸亏他吓着，估计也听不见我都说了些什么，不然可要丢脸。”
“小姐倒是会求情，”敖澈取出一块朱砂墨锭，“话里不追他的错处，全夸我的好处，我听了怎么不饶？”
“呵呵呵……”
柳萱干笑两声，其实有些好奇他为何没让自己坐怀，却不敢直接问，为掩饰尴尬主动研墨：
“您让我午后过来，做些什么？”
“下月初三是西王母寿辰，请你写几句吉祥话，再挑个漂亮的笺子誊一遍，我好派人和礼单一起送上去。”敖澈铺了一张新纸，“不必太奉承，只捡面子上过得去的虚词写写就完了，这样的骈文好凑，先凑一页来。你写着，我见哪里不得当就用朱笔直接注上，成稿也快。”
骈文哪里好凑？柳萱咋舌，可敖澈是何等的精通于赶鸭子上架，纸墨都齐备了，她只能先动笔尽量编。若论起胡扯，柳萱在笔头上远没有嘴上编得快，且又要考虑韵律对仗，还得吉利好听，她平日哪里写过这些，如今想破脑袋都凑不出半张纸。磕磕巴巴憋了不知多久，是写过了一半，可柳萱只感觉自己的字怎么如此之小？龙宫的纸怎么如此之大？再一看敖澈，朱批简直比她编得还快，眼瞅着要越过自己的蝇头小楷去了，而且改的奇多！
眼见满目鲜红，想也不用想，敖澈的脸色肯定是越来越难看，眼看柳萱的文思已入穷巷，他终于忍不住发话了：
“停一下。你到后面翻几本书，我续完了叫你来看。”
结了。柳萱心如死灰。自己一个闺阁小姐，主动作文章，说破天了也不过是绣花弹琴之余写些咏景物、讲玩乐的诗句，如此行文，若呈给皇后，皇后出于仁厚亲和还会夸赞几句，可若呈给西王母，就怎么看怎么小家子气。字迹再出众又如何？更显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敖澈想必是年年要送这么一份上去，又日日写骈体公文，他看自己写的东西，自然像水牛看牛虻，怎么瞅怎么别扭。
有这么一出，恐怕日后也轮不到自己忙了。柳萱抿了抿嘴，倒不像是乐得偷闲，反倒是若有所失。看敖澈坐得直正，低着眉，认真地改她的文章，眼角疲态极重，她心情复杂，有些不是滋味。
从来新王即位便有千头万绪等着处理，比起公事，写篇文章贺寿简直是极琐碎的一件。如今没有主簿，王妃本不管这些，敖澈肯定是实在忙不过来了，才来请她写，还送那么多珠宝首饰为报，她却连几句吉祥话都编不出来。
柳萱没出声，绕到屏风后面找书——那主簿再惫懒，应该也存着往年送到王母那的记档，她拿来看了，熟悉熟悉，哪怕抄的时候少出错也是好的。
一人屏前动笔，一人屏后翻阅。不知过了多久，敖澈撂笔，揉了揉额角：
“小姐，你来。”
等了一小会，柳萱才从屏风后面碎步蹭出来，见敖澈靠着椅背，双眼微阖，面前案上摊着的一张已通篇朱红。
“我实在困倦，改不得许多了——其实你行文并没多少错漏，只是这类文章写得少，后头就难续。我给你续上了，前面红字，是我挑了更合适的写法，你捡合意的改。”
听着累极了，如果他能睡得成，午后书房里柔和的光线的确适合打个盹。柳萱本来挂着一双红眼眶，趁他没抬眼，忙揉擦自己的眼角，上前将墨迹轻轻扇干。她掉泪心虚，有意避着敖澈的视线，而他虽然合眼了，耳朵却尖得很：
“哭了？”
“没……”柳萱更侧过脸去，“在后头找书，被灰尘扑了眼睛。”
“撒谎倒快。”敖澈拉她坐下，没有头几次那么大力，“有什么委屈在我面前哭。躲着偷偷哭，我看不见就不管了。”
“是我自己别扭，”柳萱摇摇头，“和您不相干。”
“你现在才是在别扭。”敖澈一针见血。
“真没什么……我写得没法恭维，您教训也是理所应当。”
“我有教训小姐？”
“……您朱批那样快，想必憋了一肚子火气。又说让我到后头找书，不是让我看从前的存档学学嘛？”
柳萱言语中流露委屈，又低着头、在他身边坐着，步摇穗子一晃一晃，坠下来的金珠衬得半边脸都是暖的，敖澈看了，感觉肩颈上的倦气好像也没之前那么重，于是勾起嘴角：
“我是让你找些闲书打发时间。这事一年才碰上一次，学它做什么？写不来就算了。我公事之余，时时编十几个字，编几天也就编完了。誊抄是给你练字玩。”
“那您批了那么多……”柳萱嘟囔。
她在抱怨，这个让敖澈笑出声来：“年年都用那个框子，不过改几个词、挪一挪顺序。通篇写出来是给你个范本，好叫你日后偷懒。”
柳萱本来想说是因为可怜他案牍伤神、又恨自己帮不上忙，一时心里发酸才掉的眼泪，可敖澈笑了出来，她突然不想说了，甚至觉得自己是白哭，有点生气，没接他的话，也不管他还写不写字，捏起墨锭。敖澈觉出不对，按下她的手：
“我不写字，不用小姐研墨。你倒说说到底为什么哭？”
“刚才说过了……”柳萱试图挣脱，但挣不开，“而且我有迎风流泪的老毛病。”
“书房里没风。而且若是老毛病，方才我问第一次你就会说。等到现在，还不是借口？”
“那是实在没必要向您提起……”
“天天挂着泪珠，总有一日要提起。”
……
柳萱突然来了劲，用力甩开敖澈的手。最可恨，他明明以抓自己的破绽为乐、却总在语气中流露出像发现小动物在屋檐下躲雨一般的怜爱。她不喜欢这样，之前从没有谁这样对待她。而且敖澈不像大明宫中的官员和后妃们，懂得拿着分寸，知道谈话的什么时候该紧逼、什么时候该让步。到了他跟前，什么糊弄都无处遁形，必得刨根问底——这股陌生感令柳萱生出一丝恐惧，像屋檐下湿透的猫般，已经呲起浑身的毛，又不敢高声叱骂。眼皮里争先恐后地掉泪，已擦不净了，她只吸了一下鼻子，撇过脸去，闷闷道：
“您就是这么得理不饶人，宫里才谁都怕您！”
12.
敖澈没立刻开口，他不知道为什么她将双手搁在腿上，而没去抹脸。他也不知道，原来柔美的柳叶眉拧起来也能显得这么强硬。敖澈不说话，柳萱更懊恼，又因为感觉到泪水噼里啪啦地掉，恐眼皮肿起来失了体面，连忙尽数擦去，抹到帕子上深了一大块。
明明是他夸下海口，让柳萱当着他的面哭，可她真的掉泪时，敖澈只感觉无计可施，想替她拭泪，又怕像那次一样擦痛她的脸。想来想去，捏着垂下来的丝帕一角裹住自己手指，又举了上去，谨慎地蘸走柳萱下巴上挂着的泪珠：
“过去的不愿说也罢了。可如今这回，想来是让我气哭的，只说说哪句惹的你不痛快，我赔不是。”
要是在娘家，柳萱也是有话直说的性子。可如今说什么好？怨敖澈看不出她的窘迫、非得盘问，且用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度把她逼到墙角？还是直言自己怜心错付，就不该心疼他，省得反倒惹出后头这么些事端？其实不是不能说，可说出口了，不管怎么包装都像是责备，以怨报怨，顶回去是一时爽利，可终究会在心里结梁子。
而且，柳萱才嫁不过三日，始终觉得敖澈明面上对她温和，早把底线暗暗画好了。如今想必他是因为娶了新妻，觉得新鲜，才肯哄着她，往后哪里能哄她一辈子？如果这类事攒的够多，他不撂下脸来才怪。
柳萱低着头，敖澈没言语，等着她一边抽噎，一边擦净脸上的泪痕：
“我知道您平常严厉，从来难以容错。宫中部下们没人不怕，在您跟前总是毕恭毕敬。可这免不得叫我犯难：如今在您这，我也成了部下——您又是夫君、又是上司，我该怎么对您讲话好呢？”
“小姐，你言重了，我怎么是你上司……”
柳萱抽搭一下，敖澈立马就被打断了。这点让她有些惊讶，不过没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增加了一小把底气，眼泪也止住了，红着眼眶，仍然低着头不肯和他对视：
“不是上司么？我本不想害怕您，可刚才我是怕的才哭……您像审犯人一样追着我问，就是想说，说出来也不好受。不过这想必也是我自己别扭自己了，您向来都这么对部下说话……”
“别胡说，”敖澈很不想她自称部下，话说出口、过了耳，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语带威压，有意软下强调，只不过显得有些生硬，“小姐与我是夫妻，对着你，我无意质询——本来是想吓吓你，好逗个趣的，不想生出这些嫌隙，还惹你伤心。想请小姐原谅，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
柳萱却不回应，没了鲜活气，敖澈环在她腰上的手也显得干巴巴的。他直感懊悔，听柳萱委屈着说“怕”、“不好受”，自己心里也不好受起来。好端端的，搬出纠下属错的架势吓她做什么？多少有些得意忘形了。像昨日、或今日早晨那样和柳萱说说话，不已经很好？
可惜意识得太晚了，与姑娘交谈，敖澈只懂公事公办，论起通情，他向来不得要领。如今撞了南墙虽然知道回头，却不知道柳萱肯不肯给他这个台阶。
好在——
“……您真是想逗趣？”
身边的姑娘终于肯抬起眼睛，敖澈立刻极诚恳地点头。看得柳萱一时竟不知怎么说他好，抿嘴抿了半天，他也直勾勾地盯，非要等她松口不可。柳萱无法，只能憋出一句：
“这是您龙族的逗法，我们凡人命短、心肠细，最禁不起吓唬，您若是逗着我玩的，以后千万别这样了！”
“那是自然。”敖澈立刻抽出一张纸，“我写下来，赔给小姐收着，日后再犯，你可拿我是问。”
柳萱连忙伸手拦他：“这事怎么好落在纸上，我真收起来，哪天让荣姐姐瞧见了还不笑话？”
“她有准备。”敖澈斩钉截铁，说话时已经不顾她阻拦，落下笔来，“我极年幼时，曾经弄坏了荣儿的东西，母妃令我致歉，再写到纸上作保。若哪天我再犯同样的事，她有权让我登门赔罪。”
柳萱心情复杂：“这样的‘保票’，不知您从小到大写过多少张，我可不敢收……”
“我就这么不稳重？”敖澈挑眉，“小姐你大可信得过——只写过那么一次，此后百载，我再没做过要写字据的坏事。”
他说着就将“保票”整齐地叠起来，想交与柳萱。她不肯接，敖澈就硬塞，他手劲大，柳萱怕被掰痛，只好将那张纸捏到手心里，又听他柔声道：
“以后定对小姐和气。什么话，你想说了我才听，若不想说，我再也不逼你说了。信我。”
那双红眼睛写满诚恳，态度转变虽然不算大，可也够柳萱缓一阵子，毕竟敖澈的和颜悦色显得和他的外观格格不入，就像个五大三粗的武将硬要捧着针线绣花。柳萱突然觉得好笑——并不是嘲弄他，而是真的让他逗笑了：
“我怎么不信您？哪怕就这么一阵，也知道您是体恤我的。”
“既如此，我也想请小姐体恤，”敖澈把玩起她戴的戒指，“以后对我别再称‘您’，我听了难受。”
柳萱疑惑：“这有什么难受？”
敖澈意图回避：“说不清。你只说好不好吧。”
“……”
午后的书房里竟有些黄昏颜色，映得敖澈双瞳金红，柳萱看了他良久。
“……好。都听您的。”
“……？”
“都听你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