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城城门失了火,几个巡夜兵卒因此受罚。城门修缮好以后,马超便移军上邽,因据粮道,在此守下。

    这一守便是两年。

    直到安定有人起兵反抗,他带兵去平定祸乱的路上,被人告知,上邽已经被自长安西出的夏侯渊火速攻克,而冀城方面收押了他的妻子,预备斩首。

    马超当即呕下一口血来。

    看着地上的污渍,马岱心中已乱,可他依然强作镇定,提议道:“兄长可先将余部撤往西县,现下之计……只有迅速退去汉中。”

    “汉中?”马超咬着牙,直感到一阵腥气顶上心口。“张公祺会接纳你我?”

    马岱道:“至少他不敢拒绝。”

    马超用手背抹过唇角血渍,显得苍白而阴沉。

    “嫂嫂、侄儿,还有阿念,他们……”

    “我去找!”马超说着便勒马回身,一只手已经扬起鞭子,却教马岱一把按住。

    “兄长往南走!我去找他们!”

    马超想要甩开堂弟的手,却感到马岱的臂力已经足够同他抗衡,他那只手腕被牢牢钳在马岱的虎口中,隔着腕甲,他能感到那只手里的炽热在不容置疑地迫使他改变接下来的动作。

    杨啸是马超的部曲,冀城兵变时,他用一根麻绳和一个布袋装着董氏母子两个,把他们从城楼上偷吊了下去。

    布袋落地的瞬间,杨啸的脑袋也跟着被砍掉,从高墙上丢了下去。

    董氏看见杨啸的头,来不及惊慌,她只能做一件事,就是用布袋包着儿子,搂在怀里拼了命地跑。身后射出的每一支箭都奇迹般地偏离了他们。董氏一直跑,跑到双腿失了知觉,跑到两眼发黑,跑到咽喉肿痛,她顾不了身后,她只有向前。

    前方是连绵的苍山、迷蒙的云海,天色逐渐暗下来的时候,她依然在跑。她知道自己是在求一条命----不为她自己,是为她的骨血。

    马岱单骑来到冀城城门下,他看到城头旗帜飘扬,而原先挂了两年之久的“馬”字旗,现在被撕成一条一条的,深深倒插在阴沟里,隐隐现出气数将尽的兆头。

    冀人的恨意时隔几年,依旧锋利。马岱在心里冷哼一声。

    城头响起通通铁鼓声,激昂而轰烈,迎难直上,像视死如归的将军慷慨入阵。

    马岱勒住笼头,向城上喊道:“妇孺无辜,放了他们!”

    “汝这大贼人!还敢折返?”

    城墙上站着一人,话音未落便挽弓搭箭,直对城下人面门。

    马岱清楚地仰望到那人手中的弓脊已然弯成新月状,那人手臂与颈部的肌肉条理,比他的弓更加紧张。

    马岱嗤笑一声,抬头盯着城头那人道:“折返,又如何?”眼睫在烈日下缩窄,使他狂狷且充满挑战。

    城头的人当然不是吃素的,他将弓身的弧度拉至最大,立时弹出这一箭。

    马岱提住缰绳,微微侧身,千钧一发之际,那只箭擦着他的鬓角,留下一阵错愕的战栗,呼啸着、打着旋儿飞向他的后方,箭簇一头扎入离他三尺远的泥地,几团土砾四下扑溅,那箭杆几欲折断,只剩箭尾来回颤动着,危险而诱惑。

    马岱勒转笼头,毫不掩饰脸上的轻蔑:“庸奴!速速交人!”

    那人又搭一箭,怒火中烧,正欲再射,却教另一人从他身旁按住手臂。

    阻拦的男人比弯弓射箭者稍稍年长,也更沉稳,此刻锁着副愁云惨淡的眉头。他凑近耳语,欲同马岱较个高低的弓箭手便老老实实地收起了锋芒,马岱看见一顶缨帽消失在城墙后。

    男子向他喊话:“你回去吧!”

    “我问你!”马岱跃马挺枪:“那女人和小孩呢?”

    城头的男子不理睬他。马岱见他着方领对襟,头顶儒冠,正是一副读书人的模样,心下仍然狐疑,正要再问,男子突然举起右手,换了颜色。

    城上的兵士应他的手势骤然行动。声声催命的凄厉鼓角中,人们可以想到与狂风、黄沙、血雨、骨骸有关的一切。

    书生高高抬起的手臂之后,码好了数百张瞬时拉紧的弓,齐齐朝向马岱身后更辽远的地方。马岱不禁回头,大惊失色,他望见马超正带着余下的一万人马,浩浩荡荡朝护城河而来。

    军队虽非遮天蔽日,也称威武雄壮。

    他策马扬鞭,朝兄长的大旗而去。

    马超护着半包式虎口金盔的脸庞冷硬至极,略略发褐的眸底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

    他的周身散出一层浓重的凛冽——是马岱极为了解的、即将大开杀戒的气息。

    “兄长,嫂嫂她……”

    马超抬手止住他。

    “进攻!”他怒喝一声。身后铁骑以潮水般的汹涌向着他手指的方向,冲向这座山水之间的小城。

    “阿兄!千万不可!不可!”马岱大喊,心中一团乱糟,“阿念她们还没有找到!”

    “住口!”马超双眼充血,他也冲马岱咆哮着:“家,我今日不要了!城,我必要拿下!”

    马岱顾不上许多,他踉跄着跳下马背,拼命挽着马超的辔头:“阿兄!阿兄!若是进攻,她们会遭遇不测……”马岱连声哀求着。

    马超眼中掠过一阵悲愤而撕裂的痛,他高高抬起的手却始终没有放下:“攻城!”他高喝一声,身后军队蚁行而上,奋力向他手指的方向涌去,马岱很快便被冲散在军阵中,待他回过神来,马超的先锋队已经同城头的敌人展开了第一次真刀实枪的较量。

    “兄长!”马岱绝望地喊道。

    城头箭雨带着凄厉的嚎叫声,嗖嗖越过他的头顶。

    姝妍蹦蹦跳跳地回来了。

    他们在冀城的“家”,坐落在城中心,两年以来姝妍其实并不常住这里,大多数时间里,伯母董氏都带着她和幼小的堂弟马爻住在上邽。冀城的这个宅子,只作夏日最热的那几日避暑用。

    冀城的盛夏比上邽的盛夏更清凉些,而冬日则更冷些。

    凉州的季节界限并不分明,尤其是夏秋之交,似乎从夏的尾巴只走出一步,就到了初冬时节。

    夏天的凉州短暂而炎热,冬天的凉州漫长而寒冷。夏的狂热像极了青年人的脾气,来得快,去得快。而冬的冷冽恰好是长者的性子,静水流深。

    姝妍每次来到这里避暑,比酷热更难克服的,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侧脸。

    她已经知道两年前舍身相救的男孩就住在此处,他是冀人,是他亲口说的。

    可是姝妍再也没有见过那位半大的兄长。

    他的家门,她也忘记了具体的位置。刚要搞清东西南北,最热的几天就过去了,她又得回到上邽,同伯父小叔住在一处。

    这次他们从上邽去安定,我要好好看看这座城。姝妍这么想着,一只脚就迈进了木门。

    被短暂地称之为“家”的地方,却像遭了山贼洗劫。

    姝妍手里拎着的山楂果篮掉在地上,明艳艳的山楂果子咕碌碌在脚下滚开。她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未看完的竹简,惊愕之色顿时覆住了整张脸庞。

    一个时辰前,马爻闹着非吃山楂糕不可,董氏实在哄不住他,于是打发姝妍去不远的堤山脚下采几颗山楂果子,她开始烧热水,准备做给马爻吃。

    堤山不过五里路,山脚下一片低矮的山楂树林,已成熟的山楂果早就乖乖坠落地上,等着路人将它们捡起。

    姝妍多捡了几颗,回来的路上走走停停,看看东看看西,耽误了会儿功夫。

    不过一个时辰多一点,天翻地覆。

    门外的藩篱被人为的拦腰砍断,土阶一侧好像溅上了血液,斑斑驳驳的血块尚未凝固。

    外室门拴断裂,窗棂掉落,屋里似乎很凌乱,姝妍看不清。

    “伯母?阿爻?”姝妍喊了两声。

    她将右手的书册握得很紧,迈开有些发抖的双腿,试探着向里走去。

    是玉儿的手臂。姝妍看见她侧身伏在地上,仰着脸,歪斜脑袋,一半的肩膀伸在屋外,她枕在门槛上,曾经温和的眸子如今空洞、寂静。

    伯母最好的帮手玉儿,她就横死在门口。

    姝妍的大脑一片空白,在她转身要跑的时候,一只手从后死死钳住她的衣领,让她几乎不能呼吸。

    “抓住她了!”一个狂野的声音。男人的声音。

    “姓马的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抓她走!”

    “让她死!”

    三五个声音同时响起,姝妍看见几个强壮的兵卒,甲衣泛着寒光。

    下一刻她就被击昏了。

    一个年轻男人在低语。他的声音很沉稳,倒像个文士。

    姝妍迷糊着,依然睁不开眼。

    “我早就说她是马氏的人!你们不信!”这个声音更加飞扬凌厉,有种当仁不让的意气。姝妍依旧睁不开眼,她总觉得这声音在哪听过似的。

    “阿虔,你冷静一点。”沉稳的声音劝道。

    “他还救她?救他们?还把她往家里带,说她是他的‘小朋友’?现在怎样,嗯?她是他的杀父仇人!”本就凌厉的声音变得激昂起来。

    姝妍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一侧的脸颊肿了,后脖颈像断裂了一样。

    “如果‘此马非彼马’呢……”

    “打住!”声音最大的男子喝道:“那个马岱是她的小叔,那个该死的马超是马岱的堂兄、她的伯父!这就是事实!我手下的人亲手把她从马超的屋子里揪出来的!”

    姝妍终于完全睁开了眼。

    “你们是谁?”她问。

    一张横眉竖目的脸对上来,姝妍惊慌地看见那人脸上仍显青涩却有些粗犷的线条。

    “你是不是马超的女侄?马岱是不是你的小叔?”他威逼道。

    “阿虔!”另一人从身后扯住了他。

    “是又怎样。”姝妍冷冷地说。

    男人一拍掌,甩开身后试图扯住自己的手,跺着脚道:“臭脾气都如出一辙,你还说‘此马非彼马’?”

    姝妍试图撑起自己的头部,她感到脖子巨痛无比,脑袋沉得像一颗十足的铅球。

    一束光亮打在她的脸颊上。

    “你要做什么?”姝妍提高了声调。

    “哼。”男子冷笑:“当初救了你们,你们却反过来搞得我们家破人亡!要做什么?今日要你死!”

    “你无礼!”姝妍撑着上半身,怒喝道。

    啪!她话音未落,一个清脆的耳光便甩在她左侧的脸颊上,她立刻觉得皮肉火烧火燎,瞬间肿起一个鼓包。

    男子的手劲很大,而且相当无情,没有一丝一毫怜香惜玉的意思。

    姝妍感到嘴角有丝丝缕缕的甜腥味渗出来。

    她从没挨过耳光,此刻难免眼冒金星。

    “你、你!”她刚要反抗。

    啪!又一个同样重力的耳光赏给她。还是在同一侧脸颊,同一个位置。这么一下,她觉得扭到了脖子。

    “你和你的姓氏都该死!”男子狠狠说着:“这一巴掌,是为了小慕。”

    文士样的沉稳男子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姝妍抬头看过四周,才发现身处一间破烂的草屋。地上潮湿无比,在盛夏时节,腾着热气。

    “什么小慕……”姝妍费力问去,整个人都被愤怒填满。

    “连小慕都不认识了?”男子嘲讽着:“救你一命的恩公,总不该忘记吧?嗯?”他轻蔑地将姝妍搡倒在地上,脸上带着深深的厌恶,仿佛她只是一条虫,根本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住手,兄长!”一个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并不高亢,却极有力。

    文士打扮的男子跟在这个声音之后,才算松了一口气。

    姝妍抬眼看去。

    一别两年,男孩的肩膀宽阔许多,身材也修长许多,他像个大人的样子了。

    她微微喘着粗气,总算反应过来。

    她瞪向那个粗鲁的、向她动手不止一次的男子,嘲道:“一别两载,你一点没变,还是一样的粗野……”

    男子正要发作,刚赶来的人却按住他的手腕,“阿兄……出去吧。”

    “小慕!她是你的仇人,你不能……”

    “出去吧。”他只是平静地说。

    文士样貌的男子随即连拖带拽的,将情绪阴沉的男子扯了出去,不给他留下再说一个字的机会。

    姝妍立刻将脑袋转向黑暗的一面,不去看这个她曾经热切地喊过“哥哥”的男子。

    她未曾想到重逢是在此处,且以此种不堪的方式。

    一切倏忽间便陌生起来。

    原来他的父亲——那个躺在火光里的偶像木雕一般的男人——死于她的伯父马超之手。那么城破之日,还有多少他的亲族死在这场残酷的征伐之中?她曾经历过的切肤之痛,他也经历了一遍。并且,他的切肤之痛,是她的亲人给予的。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这样的痛苦要一次一次地重复上演?

    她感到他蹲下了身,他的影子投来,盖住了她更为细瘦的影子。

    “你是……马超的女侄?”他语调冷漠。

    姝妍所能做者,唯有点头。

    半晌,空气里仅存沉默。

    姝妍终于忍不住回头,对上双有些发灰的深沉的眼睛。那双眼里有微微起伏的怒气,眼睛的主人迎着从灯座中渗出的残破微光,面子上覆着一片难以言说的斑驳的寂静。

    比起两年前的那次近距离对视,如今二人间充斥了一股复杂的情绪。

    她觉得羞惭不已,无颜而对。他如芒在背,无所适从。

    《卷耳》仿佛昨夜星辰,最后一个音节方从她稚嫩的唇齿间淌出,噼啪作响的星火便将他二人拉回这间阴沉且潮热的逼仄小屋。

    那个跟着他涉险带回先父尸骨的小小女孩,到底竟是她的嫡亲伯父造成了这场惨剧。他在谷城救下的同自己一般大的男孩,竟然是始作俑者的从弟。

    两年的时间,他最忠实的朋友与他最信赖的兄长都在和他说,父亲被马氏所杀,而他当日在谷城抛却生命安危救下的男孩,是马超的从弟。正是这两个劫掠者的到来,让他的家从此支离破碎。

    可他偏偏不信。在那女孩离开他的家时,带她走的胖子在他随口的询问下闪烁其词,只说他们是“客商”,说他们“路过”,说女孩是他家顽劣的“大小姐”,而他竟一点也没怀疑。尽管他救下那男孩时,男孩说了一句扶风什么的——他忘记了男孩的姓名,只记得他一句简单利落的“扶风某”。所以他一心不信,不信男孩正巧是扶风马氏。

    多么可笑。他救过的人是杀死自己父亲的凶手。无比嘲讽,他救下的人造成了自己和母亲两年来巨大而无人可感的痛。

    更可悲的是,到了此时他竟才信。答案从女孩的头垂下默认的一刻开始被确认,他却只想逃离此地。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软弱,蹲在地上的人明明知道内心已经开始崩塌,却还要强止住哭喊着宣泄的欲望。

    “哥哥……”姝妍哭了:“你……还好吗?”

    他的胸膛忽而火烧一般,下一刻几乎要翻出皮肉来,在她面前裂成两半。

    他多么希望从没去过谷城,或者……从未救过他们。他更希望这个女孩没有同他一道坐在屋顶上,他还希望……他希望不要发生的事太多了!他太贪心!可悲!

    “好……”他张口回答,却被自己嘶哑而干涸的嗓音吓了一跳。

    “对、对不起……”姝妍低低哭着说。

    少年人垂了脑袋,不去看她的泪眼。

    姝妍觉得自己五脏俱焚,方才悄悄咬住的唇角,一股甜腥若隐若现。

    仿佛过了一百年,少年人才说了下一句话。

    “疼吗?”

    姝妍心肺一阵撕裂的痛楚。此情此景,他居然在关心她接了两个耳光的脸颊是不是还在疼。

    她有些承受不住了。不对,她有些承受不起这句突如其来的关心。

    刚才赏给姝妍一对耳光的少年人折返进来,彼时他的脸上已经消解掉不久之前面对着姝妍时的私愤,转而严肃许多。

    “小慕……”他拍拍如石像一般仍旧蹲着的少年的肩头,声音略带沙哑:“抓到小的了,但是那个女的死了……”

    少年的眼神突然空了一块。

    折返的少年压低声音说:“她原本被抓住了,一个时辰前贼人攻城,她挣脱了,从城上跳下去的……”

    “跳下去……”蹲着的少年喃喃自语。

    “嗯。”折返的少年人又说:“当着贼人的面跳下去的……倒也……节烈。”

    姝妍听懂了他们的话。“小的”便是马爻,而“那个女的”,则是伯母董氏。董氏一定不愿自己成为谈判的砝码,更不愿马超为人所逼,因此毅然弃命。她做得出来。姝妍知道她——平日里温顺的女子,心底却始终情义双全,危难关头,慕死不慕生,这便是她。

    毁天灭地的怆然顷刻之间冰封她的胸口。到底为什么……失却亲人的痛,要轮番在他们之间上演!她不能忍受,她几乎崩溃!

    “你们杀了她!”姝妍大喊着,想从地上爬起来撕烂折返的少年那张阴郁的脸皮。尽管一切不过徒劳,她弱小而无力,更是他人阶下囚,毫无资格叫嚣。

    折返的少年人正欲同她撕扯,蹲在地上的人却反身挡在姝妍的面前,扳住他的手腕。

    “姜维,你干什么!”那人火气上来了,不禁直呼了少年的姓名。

    “兄长,你不可再动粗。”少年的话说得极为平稳。

    “你知不知道她姓马?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了。就在刚才。”少年借着力,极为缓慢地站起来,语气已然八分缓和,手上却并未放松。

    “那你还护着她!?”

    “是。”

    这个短暂而隐忍的“是”字一出,他对面的少年人一番滞愣,终于在惊骇之余慢慢收回手臂,面子上是难以形容的震荡:“为什么?”

    “因为……”唤做姜维的少年很克制,也很镇定:“不怪她。”

    “你的意思,不会还要放了她吧!”他的声音里满是讽刺。

    “无辜者不该去死。”

    “‘无辜者’?”他重复着少年的词句,继而一声冷哼:“小慕,你说这世间还有‘无辜者’吗?”

    “阿虔,死的人已经太多了。”身前的少年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

    姝妍看到不久前叫喊着即将冲破理智的牢笼的复杂情绪都在这短短的几句话间被一股子收进少年的身体,就仿佛从未到达他心底那片至薄的临界。

    唤做“虔”的少年像看怪兽一样盯住他,目光在他与姝妍之间来回试探,良久,他发出一声古怪的既像“嗯”又像“嘁”的应答。

    然后他说:“既要高风亮节,你就别后悔。”

    他甩甩手,大步迈出狭窄而潮湿的空间,把倍感复杂的二人留在身后。

    姝妍只觉胸腔憋闷难忍,连呼吸都带上嘶嘶作响的痛。

    “阿虔”跨出这道门后,他的肩头依旧在微微颤抖。无人能够在此时此刻体味着他反复翻腾的情感,恰如石块入水,并未扬起激烈的浪点,波纹微漾后,徒余无声的沉重。

    并未让她等待太久,背着她的目光,他用手背抹了一把面颊,姝妍听见他对自己说:“走吧。”

    姝妍这才发现自己躯干僵直,全身每一处关节都翻覆着剧烈的酸痛,十根手指早已无意识地扣入地面,深深地与地底上涌的潮气交合着。她一面迟钝地判断着对方说出的话,一面感到自己的大脑却不听使唤,有个小而尖的声音一直古怪地重复阿虔口中叫嚷的“仇人”二字。

    他伸出手扶女孩起身,感到这具躯体在微微抗拒。

    “好了,走吧。”

    姝妍踉跄着,先迈出了步子。

    马超的眼底至今还映着董氏从城头坠下那一刻的样子。

    马爻被时任郡卫庞丰绞死,当着马超的面,丢下城楼。他小小的身体还未来得及伸展绽放成大人的模样,便在此刻折翼。

    马超当时呕血坠马。

    马岱立即下令不再攻城,由成宜率领全军,迅速向南撤退,而他必须去寻找失陷城中生死未明的姝妍。

    在许都的断壁残垣里,他未曾放开她的手,如今在天水又怎么可能丢开她!

    就在他急得跳脚,肝胆俱裂的时候,一个从城中来的兵带着一封简易的手书重燃了他几近烬灭的心神,手书只写有八个不甚耐烦的字:“欲求珍宝,亥时城下。”

    珍宝!珍宝……是她!也只能是她!

    于是他等在那里,从戌时开始,一直等在原地。

    初见是恩重的义士,再见已成生死陌路人。马岱隐隐感到那几个字是这个男孩写下的,却对他将生死仇人的女孩送还这件事倍感费解。

    是他心软。心软,是马岱于情于理能够给出的唯一“正常”的理由。

    这次和平政变已经达到了冀人的目的。两轮攻城过后,城中百姓至少没有流离失所,虽背着包袱,拖家带口,行色匆匆,却并未惊惧失色,只因为他们心里明白,这次反抗,是正义的反抗,是乡里人民奋发而起,同劫掠者做出勇敢斗争的举措。理应从他人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天地,这是冀人乃至整个天水郡人心底深处最热切的盼望。

    如果需要交换成百上千条性命去达成这个愿望,那么,即便身死,亦无所憾。这是他们每个人自小接受的教育带来的最为深刻的印记:乡土一寸不可失。

    对乡人义无反顾的扶助、对乡土至死不渝的挂盼,逐一囊括在表面忠勇精悍而内里深沉宏阔的民风民情中。

    姝妍加快了步伐,她知道他跟在离她不远的身后,脚步轻轻。

    云影掠过,暮色四笼。

    一大片完整而暗沉的彤色悬吊在远山顶部,随着时间一刻一刻流去,逐渐在山颈敷下几块浸染着山体本色的灰褐,若隐若现,像极了负伤战士被残暴的战乱留下的难以抹灭的块状伤痕。

    姝妍望去,只有触目惊心。

    城门打开,一个几近狂乱的马岱单枪匹马立于暗夜之中,若不是点起几把炬火,映照出他焦躁的脸庞,没人知道这就是白日里那个在城下神气叫嚣的小将军。

    马超不见人影,眼前的战场一干二净,干净的根本不似发生过战争。

    姝妍一步一步地走向马岱,终于在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前扑进他的怀中。她嗅到尘与血的气息。马岱的表情有点难看,与少年隔着一条吊桥,二人相对无言。

    马岱微微颔首,向他曲身,深深鞠去一躬。

    火光点映中,姝妍看见少年人模糊的身形没有任何回应的动作。

    她早就看不清他的五官,她也不愿再看清他的五官。

    最好是,今生今世都不要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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