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是姝妍来到成都之后最为偏爱的一处。本地人凡提及“西市”二字的，便确信无疑地指向城西楼门外那片将近十的亩坑洼不平的地界。刘焉时代，这里便汇聚着各路人等：以南至犍为、牂牁；以西可至越雋、蜀郡；以东，卖者跨越巴山楚水自荆襄远道而至；即便山路迢迢的凉州南部，同川北接壤的成县、武都一带，也确有客商不远千里赶车而来。
随着新的刘氏政权入主益州部，百姓的生活渐趋安定。这里原就是风物秀丽之所，兼之当权者暂时施行的休养令，更呈一片欣欣向荣。
姝妍穿着条窄袖齐腰襦裙，便面松松倒提在手中，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若有所思。
“姑娘这几日一直魂不守舍的，想是心中执意还未消解？”跟在姝妍身后个头稍高一些的女孩子轻声问道。女孩手中携剑，锦带束于腰间，一套对襟被打理地服服帖帖。
姝妍不理睬女孩子，只是一味没头没脑地向前走。女孩子伸出一只手去，轻柔地扯住了她。
“姑娘。”她有些无奈。
“冬姐，你都知道了，怎么还要问啊！”姝妍撇撇嘴巴，没好气地说。
“就是因为知道了，才不想看姑娘死钻牛角尖。”年纪稍长的女孩子耐心劝慰姝妍，顺手拉着她避闪开吆喝着穿过人群满载而来的牛车。
“明天她就回来了。冬姐知道么？”姝妍不顾仪表，说着话就坐在一颗老槐树底下。老树枝条蔓散，一家茶摊就依凭着此树作起了好生意。
姝妍低头坐着，稍大些的姑娘站着，垂目看着她。树荫之下，另一侧是络绎不绝的茶客。老板娘高高兴兴地为每一个前来歇脚的客人都端上碗凉茶。
“我不愿见她。”姝妍又说。
“姑娘，”女孩子蹲下来，细细盯着姝妍，她的脸显得格外柔和。“婢子自知无法宽慰姑娘心中不平，唯愿姑娘别苦自己。”
姝妍感动地看着她。心下一片唏嘘。芷妤以马超的名义，带着几个家仆奔赴合肥，接回马媗娴的这几天里，所有人都在与她说，望她忘却。因为说来说去，追根究底，马媗娴依旧是姝妍的堂姐。媗娴的父亲没有坐视任乱世洪流卷挟她，反视若珍宝，爱护有加，这本身便是某种意义上的赎罪。
“款冬、款冬……”姝妍用手指挽起女孩子散在肩头的一绺碎发，口中念道：“古有药草，名曰款冬。冬姐‘清热化瘀’的本领，真真人如其名。”
款冬浅笑：“都亭侯将婢子赐给姑娘，期望也不全是要婢子为姑娘打理好生活起居。”
姝妍苦笑着摇头：“伯父近日里能避则避，又安了你和半夏在我身边，他这是不要我有负担啊。可我要怎样才能毫无负担啊，唉……”
正在惆怅间，却突然听得身后传来“咚咚”两声闷响，约莫是谁跌倒了。接着又来了一阵噼里啪啦，听上去像是锅碗砸碎了。
两个姑娘同时回头，一个看去约四五十岁的男人正好摔在她们身后的“宜和斋”阶下。尽管倒在地上，男人手中还松松握着个酒壶，此时在众目睽睽下将酒壶摇晃着递到大笑的嘴边。
“哎呦，刘令君！我的刘令君欸……”伙计从店里露了个头，蹬蹬几步追下木阶，赶忙试图将醉卧阶下的人扶起。醉了的却并不喜欢这个搅局的小子，他利索地搡开了小子善意的手臂。
“令君！您就是喝高了，也得先把账结了不是……”伙计满面通红，看热闹的很快便围了一圈，这使伙计更为局促，仿佛欠账的不是地上这个醉眼惺忪的人，而是他自己。
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几乎是平平整整地卧在地上，不嫌车轮马尾后面扬起的轻尘，亦不怪旁人投来惊诧莫名的眼光。
“好！好！好酒！好菜！逍遥散人，当如是也！哈哈哈……”男人眯起双眼，醉兴阑珊。伙计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令君……您、您也别倒在这里啊！这……老板还要做生意啊！”伙计的脸色已趋近酱紫，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窘迫。
“小子，我可没说不给钱！拿、拿去！”男人顺着衣襟左摸右摸，半天却掏不出个所以然来，摸过一阵后，又换了一只手继续摸索。他挠挠头：“不应该啊……”
“刘令君，您出来吃饭，不带钱？”伙计打了个哈欠，扶腰俯视着坐在地上的男人。
“刘令君”的酒貌似醒去一半。他一面喃喃重复着刚才的那句“不应该”，一面在怀里更为紧张地摸索着。
旁观里已有报以白眼的。一通折腾过后，男人也只有懊恼地承认，他的确没钱付账。他垂手道：“没带。你跟我去府上拿吧。”
伙计作出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便要扶他起身。不料男人却改了主意，反而彻底舒展了身躯。“既如此，便再来一壶花雕！”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点空气，神态却仿若指挥着千军万马。
伙计被他莫名其妙的动作搞得不知如何应对，他看看四周，期盼一个能站出来替他解决眼前难题的人。
“阿伯的酒钱我们付了！”姝妍站出来了。她拉着款冬起身，向着那伙人走去。
伙计闻声望见一半大姑娘拉着个青春跃跃的少女，心下自然好笑：“付钱的……你们俩？”
“对，我们俩。”姝妍叉腰点头，挑起眉尖：“阿哥质疑我？”
伙计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不敢、不敢。”他又盯着地上依旧醉卧的男子，口中挪逾道：“这是朝廷昔日的刘令君刘大人，姑娘若要讨银子，就往刘府去……”
姝妍招手，款冬从腰间一侧掏出个丝绣荷包来。“那么这位‘刘大人’统共吃喝多少？”姝妍歪着脑袋问。
伙计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两吊。”
什么酒菜啊，这么贵……姝妍心里还是疼了一下。毕竟两吊钱，是她足足一个月的例行零花，该怎么给伯父交待呢……
好歹是马家的二小姐，她还是故作潇洒地摆摆手，款冬看了姝妍一眼，见她面色平淡，只好硬着头皮将囊中三分之二的钱一股脑地倒在店小二手里。
伙计立马变了脸色：“年纪这么小的贵人，咱们还是第一次见呢！二位姑娘里面请？风味好菜只等着招待！快、快请！”
姝妍看见款冬刻意掂了掂钱袋子，自然明白自家所剩无几。姝妍就朝伙计摆手拒绝。款冬则赶着那些看热闹的，让他们都散开了。
姝妍蹲下身子：“阿伯起来吧，地上脏……”
他却笑眯眯地摆手：“脏？非也！体覆尘埃，心在九天，这身绫罗绸缎，何足道哉？”他睁开眼盯住姝妍，将她面庞细细打量：“看辈分，你大约和我小女儿一般大。怎会有钱给我这老头付账？”
姝妍撇撇嘴：“因为您是‘伯伯’。像您这样的‘伯伯’，可不应当坐在地上。”
“难得！难得啊……”男人复又躺下，抚腹大笑：“我原以为，世道诡谲，人心早已不古。谁想今日遇了个良善人……哦哦？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伙计居然真的将一壶新的花雕复端给她们，兼之以满脸的赔笑。
姝妍问：“伯伯还预备躺多久？”
男人转头看了一眼酒器，直身笑道：“不躺了！不躺了！此刻无酒胜有酒！小姑娘，你们随我回府，把这钱啊，还给你们！”
这位别人口中唤作“令君”的刘大人，便是辞官回家已近一载的刘巴。
刘巴在前阔步而行，姝妍与款冬驱步跟随。闹市中人来去匆匆，却无一例外向这一大二小的古怪组合投来探奇的眼光。
刘巴却昂首挺胸，精神抖擞，不在乎衣襟沾了尘土，他根本不是一个时刻会在意陌生眼色的男人。
“阿伯，府上何往啊？”姝妍见他一直闷头走路，心里多少斥了一股子别扭，只好硬着头皮试探道。
他却只顾向前，对身后的问询一律不睬。姝妍同款冬对个眼色，二人都觉得这位嘴里冒着“尘埃”与“九天”的男人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疏狂，行为着实怪诞。于是二人都闭了嘴，谁也不预备追问下去。
刘巴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东拐西拐，用了半个时辰才走到一所中等大小、青檐灰瓦的宅邸，其顶嵌有二字：“劉府”。宅北、东、西三面均有丛竹挺立，簇簇茂盛，如众星捧月般拥起了这座府邸。
姝妍嗅到泥土的芳香正从修长的竹林脚下传来。
刘巴抖抖袖子，将门槛旁落脚顾盼的几只画眉赶走。门从里面嘎吱一声迎开，扎着两只羊角髻的女孩子探出脑袋左看右看，瞧见刘巴，满脸惊喜，飞也似的奔进他的臂弯中。
“阿爹！”女孩子大声喊着，“哥！是爹啊！他喝酒回来了！”
生了副娃娃脸庞、看样子比女孩大去足足一轮岁数的青年人从府里快步走出，姝妍看到他胸前甚至还系着疱厨用的半条襜巾。
“父亲大人。”男子恭敬拜过，又轻轻呵责女孩：“行礼了吗？”
女孩睁圆双眼，她看看刘巴，又看看哥哥，再看看自己：“啊！忘记了！”
她实在憨态可掬，姝妍便笑着看她。于是众人都将目光投在姝妍身上。
“多亏这位小友仗义相助，为父今日‘斯文’才没有‘扫地’。”刘巴满面红光，大笑着解释道。
儿子将两手在襜巾两侧一抹，面带敬色，竟要向姝妍行礼。姝妍连蹦带跳，抢在男人之前先鞠一躬，口中道：“伯伯言重！即使不是小女，唤作他人，亦会相助！”
“阿晨去拿钱。”刘巴吩咐着，青年人格外讲究仪礼，又朝父亲行过该有的礼节，才转身先进家去。
刘巴牵起小女儿的手，转向姝妍道：“小姑娘，进来说话可好？”他微微弯腰，笑眯眯地问。
姝妍爽利点头，拉着款冬一并迈进这道素雅的府门。
走过庭院，刘巴推开第一道门，来到前室。姝妍此刻的震惊感已经无法用简单的词汇来形容——她看到了左右两侧各有一座山包高度的书简堆。两座小山之间，几排整整齐齐的藤架仔细摆放着各色形制的木盒，又以体积大小分门别类。室内四角各自熏染一支香，姝妍嗅到一股愉悦的气息混合着冷峭的石与清丽的鸢尾，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刘巴眯着眼，笑意盈盈，他的目光落在身侧齐肩高的木架里静放的一只长而窄的紫棠色木盒身上，他伸手弹开了盒盖上正欲歇息的小飞虫，这才满意了似的，继续向内间走。
姝妍瞥过一眼，木盒顶上斜别着枚烫金铜签，上以隶字镌文：《三禮註》。
盒顶一尘不染，藤条细细编起的矮架，任何一道缝隙却都被人打理地极为洁净。姝妍鼓嘴挑眉，心下顿生由衷的敬叹：爱书之人，乃至于此。
时逢乱象，自董卓迁都以来，天下简牍悉数陷入困厄，能将数量如此之多的书简文牍尽可能地收集起来并且加以照料，这本是一件伟事。
“姐姐快来！”羊角辫也不生分，只牵住姝妍的手，咧嘴道：“这只是我阿爹收藏的十分之一，在那边……”她的手胡乱点去几个方位，“那边、那边、还有那边，全是爹的‘藏书阁’！”
姝妍颇为好奇，便压低声音问这姑娘：“伯伯的书简到底有多少，你数过没有啊？”
羊角辫朗朗而笑：“他才不让我碰他的书呢！”她揉揉鼻头，故作思索状：“不过我猜……大约……大约有一万册！”
姝妍瞠目结舌。刘巴早走得没了影。羊角辫将姝妍往内室扯，“姐姐要是好奇，不如自己去问阿爹！”
姝妍走到内室，定睛一瞧：先见一张原木案几，齐备文人四宝。三两雕花枰与一扇半是镂空的屏风相对而立，皆晕染了一式的松烟墨色。室西北、东南二角亦起熏香，一派和谐景，飘飘却不似人间色——原是书房。款冬并未跟进来，她默契地等在门外。
姝妍屏息凝神，似神仙伴于侧，断然不敢惊扰了这份灵气。
刘巴已然坐于案后，低头提笔。羊角辫拉着姝妍一人坐在一张枰上，甫一坐下，羊角辫便盘起双腿，阖了双目，沉静的姿态确与不久前那个咧嘴而笑的姑娘判若两人。
姝妍也学着羊角辫的样子慢慢盘了腿。她偷偷瞄一眼垂目写字的刘巴，后者依旧安静地写，仿佛已将她这个外人遗忘脑后。
不知过了多久，刘巴终于抬起头。他笑呵呵地对女孩说：“闻熙，你先回去自己的房间，爹爹要和这个姐姐说几句话。”
刘闻熙噘噘嘴，还是蹦跳着出去了。姝妍注意到她的下巴肉乎乎的，甚为可爱。
刘巴问：“马家的小姑娘，是也不是？”
姝妍惊诧，旋即点头。
“你叫什么。”他从案头同时抬起笔和眼。
“姝妍。”
刘巴惊诧地放下笔，目光炯炯：“可是《诗》《书》《礼》《易》之‘书’？‘得意忘言’之‘言’？”
姝妍赶忙解释：“是静好之‘姝’，秀丽之‘妍’。”
刘巴抖抖衣袖，抚掌大笑：“此名亦妙！然我以为你小小人儿却当真与书卷有些‘机缘’！”
姝妍眨眨眼睛，云里雾里。
“世间男女与老少，他们是否该读书，又该读何种书，生来便是写好的。”刘巴神秘地说：“周公、仲尼、绛帐，生来便是授业解惑的师者。成王、颜回、康成，生来便该追随各自的师长，潜心成学。”
姝妍却道：“大人，周公他老人家，却不该在此列。”
刘巴眼里闪过异样。
“马姑娘，试言之。”
姝妍有些局促，她红了双颊。这样一位学富五车的长辈面前，小姑娘总归还是浅薄的。
“周公和他们不一样。做学问，他当然不如孔丘、马融，但若做起帝王师，他却要高出二位先生一大截。”
刘巴此刻的确来了兴致：“帝王师亦为传道释疑，既同为育人之术，你怎的会以为孰优孰劣，难道教育竟有高下之分？”
姝妍摇头：“大人，教学确无高下，然而学生却有高下。否则孔丘先生的三千弟子，为何出众者只七十二？”
刘巴眨眨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姝妍也不推辞：“成王生下来便是要做王侯的，周公对他的教导，多是帝王之术。孔门三千弟子，大都是有才能的平凡人，所以孔丘的任务比起周公，自然简单的多。他只需要为平凡人授业解惑，而周公却要挠破脑袋培养一位帝王。于是教育自然有了高下之分。大人说，这种‘高下’是不是由学生所定呢？”
刘巴又问：“同为‘凡人’之师，又同传儒家经学，孔丘与马融，孰之教道更高一筹？”
“嗯……小女自认为，他二位先生却不能同比。”姝妍怯怯地回答。
“缘何？”刘巴笑眯眯地追问，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因为……”姝妍紧张地抿着唇，似乎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这场并不对等的谈话。
刘巴抚慰道：“但言耳。无妨、无妨！”
姝妍大着胆子道：“儒者仁心、孔门仁术，现今的世道……也许并不合适。”
刘巴一动不动地盯住她，热而沉的眼光，仿若盯住不可一遇的奇迹。
“大人，当今天下还有经学可治吗？经学不能结束这个乱世呀！”姝妍摇头。
“姑娘！小姑娘……”刘巴起身，健步如飞。他激动地蹲下身子，突如其来的强烈的情感荡漾着，让他暂时忘却了长者之尊，他蹲在跪坐着的姝妍面前，眼底的热切一声不响，他仔细地盯着这个沉静的、只有垂髫年岁的小小姑娘。
“可否告知与我：方才一番妙语，是从何处所得？”
姝妍吐吐舌头：“回大人的话，无人教习，也许是小女平日里受伯父所命，‘被迫’读家里的竹简……”
刘巴伸出一只手，抚过姝妍的脑袋，姝妍感到他的手不同于伯父或者马岱，他的手软乎乎的，充斥了温柔。
“惜了你，竟是个女儿家！”刘巴笑道。
“大人，‘女儿家’也要读书的。”姝妍无奈道：“我家的女孩子们都要读书，好不自在！原以为生成男子便好，整日里只需点军场摸爬滚打，不必读书。后来才知道，我家的男子比女子还要苦，日间习武，夜间秉烛，更不自在！”
“那你爱读书吗？”
“也爱。也不爱。”姝妍回答：“小女只爱读兵法，不爱读经文。”
“哦？原是如此？”刘巴笑道：“听闻你亦习些武？”
姝妍噘嘴。刘巴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不愿出口的肯定的答案。
“生为血肉，便是不易，孰论男女。世上哪有能真正不管不顾度过一生的人啊……”刘巴起身叹道：“乱世之秋，朝闻夕死，拈花一瞬。”他转过身，笑着点头：“的确没错。你同‘书’到底是有很深厚的‘机缘’，正是这份‘机缘’决定了你生来便该读书，且该读些‘不一般’的书。”
“大人，‘不一般’的书是……”姝妍又迷惑了，她看着刘巴在自己面前踱步，步调越来越快，步子越来越大。
“史书。”来回踱过三四趟，刘巴遥指她的面门，目光如炬，形容切切：“便是史书！”
“为何……”不待她问出几字，刘巴率先道：“修史奇才！你是天生的修史奇才！”他满目晶莹：“东都西都，班马记史，然后竟至断笔！自世祖中兴以来，尚无人载录本朝故迹，若能留下一部本朝史籍……那么、那么！我刘巴死可瞑目矣！”
“大人！”姝妍感到刘巴语中的颤抖。她有些无所适从。某些她尚未知晓的东西正在面前这个男人的胸中炸裂。
“小姑娘，你若随我修史，如何？”
姝妍瞠目结舌。
“吓着了是吗？”刘巴瞬间又恢复了冷静，微笑着问姝妍。
姝妍半张着嘴，点点头。
刘巴挥挥手臂，浮夸的动作并不符合他年近半百的实际：“不急，不急！姑娘好好考虑，我绝不勉强。现下我已赋闲，你可随时来这里。”他仰首展眉，面色松快了些：“手头尚有半部蜀志待成，我身体又向来硬朗，等完成地方志后，再为汉史起笔亦不迟。这样你也可以多考虑一段日子。”
姝妍一字未吐，心底却只余震惊。
刘巴见状，抚掌大笑：“哈哈哈！平西将军若知此事，只怕比你还要震惊得多！”
“大人，您究竟是谁？怎会一下子就知道我姓马，又怎会知道我伯父的封衔？”姝妍伸直腰背，却紧了眉头。
刘巴昂首抚须，随口吟道：“凤兮凤兮，翱而求凰；子初子初，但痴且狂！我是谁不重要，说来说去，这‘名字’也不过一记号耳！”
“只是……国之无史，终将沦亡！我虽做闲人，实在难舍一腔的热忱啊……”刘巴沉沉叹气。
“人人都唤您‘令君’……您一定是前任益州牧的从事？”姝妍惊奇道。
刘巴摆臂：“不过一闲散人耳！”
“那您为何不愿……”姝妍小声嘀咕。
刘巴抬手止住她，沉面道：“身无所长。”
姝妍捂嘴而笑，满眼惊奇：“堂堂令君竟‘身无所长’？”
刘巴稍稍钝措，倏尔明白过来她竟开起自己的玩笑话来。他指点着姝妍的小脸苦笑道：“你年纪小，还不懂得。这人呐，只要活着，便有诸多无可奈何。”
“‘诸多’是多少？”姝妍故意问。
“大约有这么多，”刘巴在腹前环臂，故意挺起肚子，“满满一怀的‘无可奈何’，愁否？”
姝妍朗然大笑，前仰后合。
刘巴拢袖弯腰，凑近姝妍：“小姑娘心中自有一番天地，我欣赏至极，今日便‘斗胆’交下你这个‘小’朋友，如何？”
姝妍诚惶诚恐，赶忙跳起身，恭恭敬敬作揖：“怎么敢！”
“有何不敢的？孰不知，朗月易得，一友难求。”刘巴笑得和蔼而宽厚，虚扶姝妍一把。
姝妍的面颊上冒了一层细细的汗珠，胸腔里一颗心跳得极快也极有力，提醒她这一切都真实发生着，并非梦中事。她再次大着胆子问了一句：“真的……可以？”
刘巴笑眯眯地回复：“然！”
姝妍感到一股荡涤着动容的澈流瞬间便自脚掌遍及全身。
“谁料想刘某踽踽半生，五十还未知天命，今日竟得一忘年之契！”他扶额大笑。
姝妍的脚底仿佛踩了棉花，一路上都走得晕晕乎乎。
刘巴醉卧酒斋前不畏俗人眼流的疏狂气，以及后来踱步书斋里，就那与她结为忘年交的不拘一格，字字句句、举手投足间，皆令她折服。
“姑娘回来了？”平陆这么来了声轻问，姝妍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她的目光。“拿的这是……”男人挑眉打量，这话！是摆明了在问姝妍身侧的款冬。
款冬却笑答：“婢子哪里敢碰？这三册书简姑娘宝贝得很，定要亲手捧回家的……”
姝妍这才应声垂首，看见自己卷起的半截袖管和腋下夹着的盒子，突然恢复了平日里的骄矜：“冬姐所说不错：这可是天下珍宝。”
平陆闻言轻歪去一侧头颅，眼中难得地蔓开一抹笑意。男子熟练地转过手中剑，随口调侃道：“看来咱家姑娘又‘偷’书去了？”
款冬掩唇而笑。姝妍满面春风：“什么话……姑娘这回不仅大大方方‘偷’了书，并且堂堂正正‘偷’了个很了不得的大人先生做朋友！”
平陆眼里划过一丝警惕，除却他自己，无人觉察。他面上则继续笑着：“鸿儒名家？”
“陆哥哥莫问！”姝妍故作神秘，不理会他，大步跨进家门。
款冬快速跟去，身侧却被一只稳当的手轻拽了衣袖。款冬别过脑袋注视他，他眼底则静若绝渊：“家主训令，切莫忘了。”
二人目光间交递着似有似无的流波，她随后垂眸：“放心。”
指尖的主人撒开她的袖襟，放她离去。
“不回家吃饭，去哪撒野了！”一声泛着慵懒的假意怒骂自背后传来。姝妍回头，马岱两只手交叉于脑后，一面活动脖子，一面伸展眉睫，满脸都是酒足饭饱过后的舒适。见是马岱，姝妍悬着的心立刻放了一半。
“伯父回来了吗？”姝妍贼头贼脑地探询，一对精亮的眼眸难以抑制地朝内室的方向瞥去。
“嘁……我不算家长吗？”马岱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我也是你的长辈。可从小到大，你却只怕阿兄不怕我！这不公平。手里拿的什么，我看一眼！”他立时来揪姝妍的后颈，姝妍怀里抱着书盒，反应速度极快，他的手掌猛然袭来，却教她灵巧一闪便驾轻就熟地避过。
马岱眯起双眼：“最近偷偷摸摸练习了是吧？”
姝妍扬眉，偏作骄傲：“练或没练，小叔叔一试便知。”
眨眼间马岱的拳头便送到她的眼前，她仰面折腰，下盘未动，人已移在马岱侧面。马岱欣喜，心下生出夸赞之意，口中却偏偏不以为然，要挑出些毛病：“当心脚底打滑！”说着便去钳她肩膀，她却只依臂中木盒一条棱角，轻磕马岱手腕，腕力瞬时去了一半。马岱腾一大步，顺手抓起一根餐食过后尚未收去的木著，来推顶她的木盒。
姝妍立刻放木盒在案头，下一个动作就将另一根筷子握于指间。
马岱彻底来了兴趣，他旋着手里细瘦的木棍速速逼近姝妍，后者却并不急切，只以手中筷顺着马岱指间不断旋转的那一根的轨迹。马岱突然回抽一寸空间，这短短一寸却足以令他编起一个诱人的捕网，引着姝妍手中的进攻。姝妍手中的筷子果真短暂地失了可凭借的力量，从而向马岱的怀里直刺了几寸，马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武器重新逼出，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刺破空气，直直向姝妍面门而去。胜利却没有得逞。马岱看着姝妍猫一般狡黠的眼神贴着自己的大臂滑过去，他只感到身侧吹过了一阵风，再回神，腰带扣搭已经牢牢攥在女孩手里。
姝妍欠身：“小叔叔？试出来了吗？”
马岱打量着她，眸中尽是讶色。他愣了一刻，才故作潇洒道：“不错，有乃父之风。不愧我马家的女儿。”
姝妍复将木盒揽在怀里，将搭在肩上的碎发向后一甩，故意朝他做个鬼脸：“嘁。”
两下浑厚的掌声却从门外响起。
姝妍便知道是马超。马岱大步流星，笑盈盈拜道：“阿兄，小弟方才试过阿念，她最近确是勤加苦练，进步飞速。”
马超递给他一个淡漠的眼神：“许是阿念未曾进步，你倒退步了。”
“啊！这……”马岱面飞赤色。
马超拍拍他的肩膀：“笑言耳。继续努力。”他又走向姝妍：“阿念确有进步。”
姝妍面颊绯红，得意洋洋。
“拿的什么？”
“啊！回伯父的话，今日结识了一位很了不得的大人先生，他还与阿念结为了忘年交！这是他收藏的郑玄注《三礼》的第一卷，阿念便借来抄写！”姝妍说着便拆开盒盖给马超看。
马超伸手拿出一册泛着玄色的古旧竹简，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望去两眼，对姝妍道：“这位‘大人先生’可是刘子初？”
姝妍惊讶：“是！”她同时也紧张起来，只怕马超不愿她与刘巴这个年纪大去自己许多的人为友。
马超却突然笑了：“阿念，找到愿做的事了？”
姝妍不解。马超便微微弯下上半身——他已不必蹲下。姝妍这二年确长高不少。现今她同马超兄弟二人齐胸高了。
“伯父的意思是，你接下来这几年都预备做些什么？”
“我……”姝妍嗫嚅：“……刘大人说，我若想修史，可以帮他。”
马超的神色波澜不惊，一点不像刘巴几个时辰前若预言的那般震惊：“那末，你‘想’吗？”
姝妍眨眨眼：“嗯。”
“那就去吧。”马超温和首肯。
姝妍的眼里溢出光芒：“伯父最好了！遵命！”她笑着跑出正堂。
马岱却一脸震撼：“阿兄，这……女子修史，历朝历代可都没听说过！”
马超直了身子：“又不是去做什么名垂青史的大事，哪管历朝历代有没有先例。”
马岱坚持道：“如此会不会不妥？她跟着有名的前朝旧臣，那兄长所坚持的‘马氏不涉朝堂’不就……”
“刘子初的赋闲只是暂时的。益州牧近日已有屈身顾幸之意。”马超摆摆手，神色颇为无奈：“但愿一部史书让她彻底沉心，让她能够忘掉乱世从她身上夺去的东西。我有时竟后悔，那套‘出怀术’也许不该教给她。”说到此处，他压低声音，语调凉了大半：“我看未来蜀中局势，丫头胸中的乾坤，还是辜负了最好。”
马岱抿唇，他知道此刻并肩而立的兄长同自己一样，心中仍存忧思。
随着新的刘氏政权入主益州部，百姓的生活渐趋安定。这里原就是风物秀丽之所，兼之当权者暂时施行的休养令，更呈一片欣欣向荣。
姝妍穿着条窄袖齐腰襦裙，便面松松倒提在手中，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若有所思。
“姑娘这几日一直魂不守舍的，想是心中执意还未消解？”跟在姝妍身后个头稍高一些的女孩子轻声问道。女孩手中携剑，锦带束于腰间，一套对襟被打理地服服帖帖。
姝妍不理睬女孩子，只是一味没头没脑地向前走。女孩子伸出一只手去，轻柔地扯住了她。
“姑娘。”她有些无奈。
“冬姐，你都知道了，怎么还要问啊！”姝妍撇撇嘴巴，没好气地说。
“就是因为知道了，才不想看姑娘死钻牛角尖。”年纪稍长的女孩子耐心劝慰姝妍，顺手拉着她避闪开吆喝着穿过人群满载而来的牛车。
“明天她就回来了。冬姐知道么？”姝妍不顾仪表，说着话就坐在一颗老槐树底下。老树枝条蔓散，一家茶摊就依凭着此树作起了好生意。
姝妍低头坐着，稍大些的姑娘站着，垂目看着她。树荫之下，另一侧是络绎不绝的茶客。老板娘高高兴兴地为每一个前来歇脚的客人都端上碗凉茶。
“我不愿见她。”姝妍又说。
“姑娘，”女孩子蹲下来，细细盯着姝妍，她的脸显得格外柔和。“婢子自知无法宽慰姑娘心中不平，唯愿姑娘别苦自己。”
姝妍感动地看着她。心下一片唏嘘。芷妤以马超的名义，带着几个家仆奔赴合肥，接回马媗娴的这几天里，所有人都在与她说，望她忘却。因为说来说去，追根究底，马媗娴依旧是姝妍的堂姐。媗娴的父亲没有坐视任乱世洪流卷挟她，反视若珍宝，爱护有加，这本身便是某种意义上的赎罪。
“款冬、款冬……”姝妍用手指挽起女孩子散在肩头的一绺碎发，口中念道：“古有药草，名曰款冬。冬姐‘清热化瘀’的本领，真真人如其名。”
款冬浅笑：“都亭侯将婢子赐给姑娘，期望也不全是要婢子为姑娘打理好生活起居。”
姝妍苦笑着摇头：“伯父近日里能避则避，又安了你和半夏在我身边，他这是不要我有负担啊。可我要怎样才能毫无负担啊，唉……”
正在惆怅间，却突然听得身后传来“咚咚”两声闷响，约莫是谁跌倒了。接着又来了一阵噼里啪啦，听上去像是锅碗砸碎了。
两个姑娘同时回头，一个看去约四五十岁的男人正好摔在她们身后的“宜和斋”阶下。尽管倒在地上，男人手中还松松握着个酒壶，此时在众目睽睽下将酒壶摇晃着递到大笑的嘴边。
“哎呦，刘令君！我的刘令君欸……”伙计从店里露了个头，蹬蹬几步追下木阶，赶忙试图将醉卧阶下的人扶起。醉了的却并不喜欢这个搅局的小子，他利索地搡开了小子善意的手臂。
“令君！您就是喝高了，也得先把账结了不是……”伙计满面通红，看热闹的很快便围了一圈，这使伙计更为局促，仿佛欠账的不是地上这个醉眼惺忪的人，而是他自己。
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几乎是平平整整地卧在地上，不嫌车轮马尾后面扬起的轻尘，亦不怪旁人投来惊诧莫名的眼光。
“好！好！好酒！好菜！逍遥散人，当如是也！哈哈哈……”男人眯起双眼，醉兴阑珊。伙计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令君……您、您也别倒在这里啊！这……老板还要做生意啊！”伙计的脸色已趋近酱紫，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窘迫。
“小子，我可没说不给钱！拿、拿去！”男人顺着衣襟左摸右摸，半天却掏不出个所以然来，摸过一阵后，又换了一只手继续摸索。他挠挠头：“不应该啊……”
“刘令君，您出来吃饭，不带钱？”伙计打了个哈欠，扶腰俯视着坐在地上的男人。
“刘令君”的酒貌似醒去一半。他一面喃喃重复着刚才的那句“不应该”，一面在怀里更为紧张地摸索着。
旁观里已有报以白眼的。一通折腾过后，男人也只有懊恼地承认，他的确没钱付账。他垂手道：“没带。你跟我去府上拿吧。”
伙计作出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便要扶他起身。不料男人却改了主意，反而彻底舒展了身躯。“既如此，便再来一壶花雕！”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点空气，神态却仿若指挥着千军万马。
伙计被他莫名其妙的动作搞得不知如何应对，他看看四周，期盼一个能站出来替他解决眼前难题的人。
“阿伯的酒钱我们付了！”姝妍站出来了。她拉着款冬起身，向着那伙人走去。
伙计闻声望见一半大姑娘拉着个青春跃跃的少女，心下自然好笑：“付钱的……你们俩？”
“对，我们俩。”姝妍叉腰点头，挑起眉尖：“阿哥质疑我？”
伙计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不敢、不敢。”他又盯着地上依旧醉卧的男子，口中挪逾道：“这是朝廷昔日的刘令君刘大人，姑娘若要讨银子，就往刘府去……”
姝妍招手，款冬从腰间一侧掏出个丝绣荷包来。“那么这位‘刘大人’统共吃喝多少？”姝妍歪着脑袋问。
伙计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两吊。”
什么酒菜啊，这么贵……姝妍心里还是疼了一下。毕竟两吊钱，是她足足一个月的例行零花，该怎么给伯父交待呢……
好歹是马家的二小姐，她还是故作潇洒地摆摆手，款冬看了姝妍一眼，见她面色平淡，只好硬着头皮将囊中三分之二的钱一股脑地倒在店小二手里。
伙计立马变了脸色：“年纪这么小的贵人，咱们还是第一次见呢！二位姑娘里面请？风味好菜只等着招待！快、快请！”
姝妍看见款冬刻意掂了掂钱袋子，自然明白自家所剩无几。姝妍就朝伙计摆手拒绝。款冬则赶着那些看热闹的，让他们都散开了。
姝妍蹲下身子：“阿伯起来吧，地上脏……”
他却笑眯眯地摆手：“脏？非也！体覆尘埃，心在九天，这身绫罗绸缎，何足道哉？”他睁开眼盯住姝妍，将她面庞细细打量：“看辈分，你大约和我小女儿一般大。怎会有钱给我这老头付账？”
姝妍撇撇嘴：“因为您是‘伯伯’。像您这样的‘伯伯’，可不应当坐在地上。”
“难得！难得啊……”男人复又躺下，抚腹大笑：“我原以为，世道诡谲，人心早已不古。谁想今日遇了个良善人……哦哦？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伙计居然真的将一壶新的花雕复端给她们，兼之以满脸的赔笑。
姝妍问：“伯伯还预备躺多久？”
男人转头看了一眼酒器，直身笑道：“不躺了！不躺了！此刻无酒胜有酒！小姑娘，你们随我回府，把这钱啊，还给你们！”
这位别人口中唤作“令君”的刘大人，便是辞官回家已近一载的刘巴。
刘巴在前阔步而行，姝妍与款冬驱步跟随。闹市中人来去匆匆，却无一例外向这一大二小的古怪组合投来探奇的眼光。
刘巴却昂首挺胸，精神抖擞，不在乎衣襟沾了尘土，他根本不是一个时刻会在意陌生眼色的男人。
“阿伯，府上何往啊？”姝妍见他一直闷头走路，心里多少斥了一股子别扭，只好硬着头皮试探道。
他却只顾向前，对身后的问询一律不睬。姝妍同款冬对个眼色，二人都觉得这位嘴里冒着“尘埃”与“九天”的男人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疏狂，行为着实怪诞。于是二人都闭了嘴，谁也不预备追问下去。
刘巴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东拐西拐，用了半个时辰才走到一所中等大小、青檐灰瓦的宅邸，其顶嵌有二字：“劉府”。宅北、东、西三面均有丛竹挺立，簇簇茂盛，如众星捧月般拥起了这座府邸。
姝妍嗅到泥土的芳香正从修长的竹林脚下传来。
刘巴抖抖袖子，将门槛旁落脚顾盼的几只画眉赶走。门从里面嘎吱一声迎开，扎着两只羊角髻的女孩子探出脑袋左看右看，瞧见刘巴，满脸惊喜，飞也似的奔进他的臂弯中。
“阿爹！”女孩子大声喊着，“哥！是爹啊！他喝酒回来了！”
生了副娃娃脸庞、看样子比女孩大去足足一轮岁数的青年人从府里快步走出，姝妍看到他胸前甚至还系着疱厨用的半条襜巾。
“父亲大人。”男子恭敬拜过，又轻轻呵责女孩：“行礼了吗？”
女孩睁圆双眼，她看看刘巴，又看看哥哥，再看看自己：“啊！忘记了！”
她实在憨态可掬，姝妍便笑着看她。于是众人都将目光投在姝妍身上。
“多亏这位小友仗义相助，为父今日‘斯文’才没有‘扫地’。”刘巴满面红光，大笑着解释道。
儿子将两手在襜巾两侧一抹，面带敬色，竟要向姝妍行礼。姝妍连蹦带跳，抢在男人之前先鞠一躬，口中道：“伯伯言重！即使不是小女，唤作他人，亦会相助！”
“阿晨去拿钱。”刘巴吩咐着，青年人格外讲究仪礼，又朝父亲行过该有的礼节，才转身先进家去。
刘巴牵起小女儿的手，转向姝妍道：“小姑娘，进来说话可好？”他微微弯腰，笑眯眯地问。
姝妍爽利点头，拉着款冬一并迈进这道素雅的府门。
走过庭院，刘巴推开第一道门，来到前室。姝妍此刻的震惊感已经无法用简单的词汇来形容——她看到了左右两侧各有一座山包高度的书简堆。两座小山之间，几排整整齐齐的藤架仔细摆放着各色形制的木盒，又以体积大小分门别类。室内四角各自熏染一支香，姝妍嗅到一股愉悦的气息混合着冷峭的石与清丽的鸢尾，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刘巴眯着眼，笑意盈盈，他的目光落在身侧齐肩高的木架里静放的一只长而窄的紫棠色木盒身上，他伸手弹开了盒盖上正欲歇息的小飞虫，这才满意了似的，继续向内间走。
姝妍瞥过一眼，木盒顶上斜别着枚烫金铜签，上以隶字镌文：《三禮註》。
盒顶一尘不染，藤条细细编起的矮架，任何一道缝隙却都被人打理地极为洁净。姝妍鼓嘴挑眉，心下顿生由衷的敬叹：爱书之人，乃至于此。
时逢乱象，自董卓迁都以来，天下简牍悉数陷入困厄，能将数量如此之多的书简文牍尽可能地收集起来并且加以照料，这本是一件伟事。
“姐姐快来！”羊角辫也不生分，只牵住姝妍的手，咧嘴道：“这只是我阿爹收藏的十分之一，在那边……”她的手胡乱点去几个方位，“那边、那边、还有那边，全是爹的‘藏书阁’！”
姝妍颇为好奇，便压低声音问这姑娘：“伯伯的书简到底有多少，你数过没有啊？”
羊角辫朗朗而笑：“他才不让我碰他的书呢！”她揉揉鼻头，故作思索状：“不过我猜……大约……大约有一万册！”
姝妍瞠目结舌。刘巴早走得没了影。羊角辫将姝妍往内室扯，“姐姐要是好奇，不如自己去问阿爹！”
姝妍走到内室，定睛一瞧：先见一张原木案几，齐备文人四宝。三两雕花枰与一扇半是镂空的屏风相对而立，皆晕染了一式的松烟墨色。室西北、东南二角亦起熏香，一派和谐景，飘飘却不似人间色——原是书房。款冬并未跟进来，她默契地等在门外。
姝妍屏息凝神，似神仙伴于侧，断然不敢惊扰了这份灵气。
刘巴已然坐于案后，低头提笔。羊角辫拉着姝妍一人坐在一张枰上，甫一坐下，羊角辫便盘起双腿，阖了双目，沉静的姿态确与不久前那个咧嘴而笑的姑娘判若两人。
姝妍也学着羊角辫的样子慢慢盘了腿。她偷偷瞄一眼垂目写字的刘巴，后者依旧安静地写，仿佛已将她这个外人遗忘脑后。
不知过了多久，刘巴终于抬起头。他笑呵呵地对女孩说：“闻熙，你先回去自己的房间，爹爹要和这个姐姐说几句话。”
刘闻熙噘噘嘴，还是蹦跳着出去了。姝妍注意到她的下巴肉乎乎的，甚为可爱。
刘巴问：“马家的小姑娘，是也不是？”
姝妍惊诧，旋即点头。
“你叫什么。”他从案头同时抬起笔和眼。
“姝妍。”
刘巴惊诧地放下笔，目光炯炯：“可是《诗》《书》《礼》《易》之‘书’？‘得意忘言’之‘言’？”
姝妍赶忙解释：“是静好之‘姝’，秀丽之‘妍’。”
刘巴抖抖衣袖，抚掌大笑：“此名亦妙！然我以为你小小人儿却当真与书卷有些‘机缘’！”
姝妍眨眨眼睛，云里雾里。
“世间男女与老少，他们是否该读书，又该读何种书，生来便是写好的。”刘巴神秘地说：“周公、仲尼、绛帐，生来便是授业解惑的师者。成王、颜回、康成，生来便该追随各自的师长，潜心成学。”
姝妍却道：“大人，周公他老人家，却不该在此列。”
刘巴眼里闪过异样。
“马姑娘，试言之。”
姝妍有些局促，她红了双颊。这样一位学富五车的长辈面前，小姑娘总归还是浅薄的。
“周公和他们不一样。做学问，他当然不如孔丘、马融，但若做起帝王师，他却要高出二位先生一大截。”
刘巴此刻的确来了兴致：“帝王师亦为传道释疑，既同为育人之术，你怎的会以为孰优孰劣，难道教育竟有高下之分？”
姝妍摇头：“大人，教学确无高下，然而学生却有高下。否则孔丘先生的三千弟子，为何出众者只七十二？”
刘巴眨眨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姝妍也不推辞：“成王生下来便是要做王侯的，周公对他的教导，多是帝王之术。孔门三千弟子，大都是有才能的平凡人，所以孔丘的任务比起周公，自然简单的多。他只需要为平凡人授业解惑，而周公却要挠破脑袋培养一位帝王。于是教育自然有了高下之分。大人说，这种‘高下’是不是由学生所定呢？”
刘巴又问：“同为‘凡人’之师，又同传儒家经学，孔丘与马融，孰之教道更高一筹？”
“嗯……小女自认为，他二位先生却不能同比。”姝妍怯怯地回答。
“缘何？”刘巴笑眯眯地追问，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因为……”姝妍紧张地抿着唇，似乎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这场并不对等的谈话。
刘巴抚慰道：“但言耳。无妨、无妨！”
姝妍大着胆子道：“儒者仁心、孔门仁术，现今的世道……也许并不合适。”
刘巴一动不动地盯住她，热而沉的眼光，仿若盯住不可一遇的奇迹。
“大人，当今天下还有经学可治吗？经学不能结束这个乱世呀！”姝妍摇头。
“姑娘！小姑娘……”刘巴起身，健步如飞。他激动地蹲下身子，突如其来的强烈的情感荡漾着，让他暂时忘却了长者之尊，他蹲在跪坐着的姝妍面前，眼底的热切一声不响，他仔细地盯着这个沉静的、只有垂髫年岁的小小姑娘。
“可否告知与我：方才一番妙语，是从何处所得？”
姝妍吐吐舌头：“回大人的话，无人教习，也许是小女平日里受伯父所命，‘被迫’读家里的竹简……”
刘巴伸出一只手，抚过姝妍的脑袋，姝妍感到他的手不同于伯父或者马岱，他的手软乎乎的，充斥了温柔。
“惜了你，竟是个女儿家！”刘巴笑道。
“大人，‘女儿家’也要读书的。”姝妍无奈道：“我家的女孩子们都要读书，好不自在！原以为生成男子便好，整日里只需点军场摸爬滚打，不必读书。后来才知道，我家的男子比女子还要苦，日间习武，夜间秉烛，更不自在！”
“那你爱读书吗？”
“也爱。也不爱。”姝妍回答：“小女只爱读兵法，不爱读经文。”
“哦？原是如此？”刘巴笑道：“听闻你亦习些武？”
姝妍噘嘴。刘巴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不愿出口的肯定的答案。
“生为血肉，便是不易，孰论男女。世上哪有能真正不管不顾度过一生的人啊……”刘巴起身叹道：“乱世之秋，朝闻夕死，拈花一瞬。”他转过身，笑着点头：“的确没错。你同‘书’到底是有很深厚的‘机缘’，正是这份‘机缘’决定了你生来便该读书，且该读些‘不一般’的书。”
“大人，‘不一般’的书是……”姝妍又迷惑了，她看着刘巴在自己面前踱步，步调越来越快，步子越来越大。
“史书。”来回踱过三四趟，刘巴遥指她的面门，目光如炬，形容切切：“便是史书！”
“为何……”不待她问出几字，刘巴率先道：“修史奇才！你是天生的修史奇才！”他满目晶莹：“东都西都，班马记史，然后竟至断笔！自世祖中兴以来，尚无人载录本朝故迹，若能留下一部本朝史籍……那么、那么！我刘巴死可瞑目矣！”
“大人！”姝妍感到刘巴语中的颤抖。她有些无所适从。某些她尚未知晓的东西正在面前这个男人的胸中炸裂。
“小姑娘，你若随我修史，如何？”
姝妍瞠目结舌。
“吓着了是吗？”刘巴瞬间又恢复了冷静，微笑着问姝妍。
姝妍半张着嘴，点点头。
刘巴挥挥手臂，浮夸的动作并不符合他年近半百的实际：“不急，不急！姑娘好好考虑，我绝不勉强。现下我已赋闲，你可随时来这里。”他仰首展眉，面色松快了些：“手头尚有半部蜀志待成，我身体又向来硬朗，等完成地方志后，再为汉史起笔亦不迟。这样你也可以多考虑一段日子。”
姝妍一字未吐，心底却只余震惊。
刘巴见状，抚掌大笑：“哈哈哈！平西将军若知此事，只怕比你还要震惊得多！”
“大人，您究竟是谁？怎会一下子就知道我姓马，又怎会知道我伯父的封衔？”姝妍伸直腰背，却紧了眉头。
刘巴昂首抚须，随口吟道：“凤兮凤兮，翱而求凰；子初子初，但痴且狂！我是谁不重要，说来说去，这‘名字’也不过一记号耳！”
“只是……国之无史，终将沦亡！我虽做闲人，实在难舍一腔的热忱啊……”刘巴沉沉叹气。
“人人都唤您‘令君’……您一定是前任益州牧的从事？”姝妍惊奇道。
刘巴摆臂：“不过一闲散人耳！”
“那您为何不愿……”姝妍小声嘀咕。
刘巴抬手止住她，沉面道：“身无所长。”
姝妍捂嘴而笑，满眼惊奇：“堂堂令君竟‘身无所长’？”
刘巴稍稍钝措，倏尔明白过来她竟开起自己的玩笑话来。他指点着姝妍的小脸苦笑道：“你年纪小，还不懂得。这人呐，只要活着，便有诸多无可奈何。”
“‘诸多’是多少？”姝妍故意问。
“大约有这么多，”刘巴在腹前环臂，故意挺起肚子，“满满一怀的‘无可奈何’，愁否？”
姝妍朗然大笑，前仰后合。
刘巴拢袖弯腰，凑近姝妍：“小姑娘心中自有一番天地，我欣赏至极，今日便‘斗胆’交下你这个‘小’朋友，如何？”
姝妍诚惶诚恐，赶忙跳起身，恭恭敬敬作揖：“怎么敢！”
“有何不敢的？孰不知，朗月易得，一友难求。”刘巴笑得和蔼而宽厚，虚扶姝妍一把。
姝妍的面颊上冒了一层细细的汗珠，胸腔里一颗心跳得极快也极有力，提醒她这一切都真实发生着，并非梦中事。她再次大着胆子问了一句：“真的……可以？”
刘巴笑眯眯地回复：“然！”
姝妍感到一股荡涤着动容的澈流瞬间便自脚掌遍及全身。
“谁料想刘某踽踽半生，五十还未知天命，今日竟得一忘年之契！”他扶额大笑。
姝妍的脚底仿佛踩了棉花，一路上都走得晕晕乎乎。
刘巴醉卧酒斋前不畏俗人眼流的疏狂气，以及后来踱步书斋里，就那与她结为忘年交的不拘一格，字字句句、举手投足间，皆令她折服。
“姑娘回来了？”平陆这么来了声轻问，姝妍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她的目光。“拿的这是……”男人挑眉打量，这话！是摆明了在问姝妍身侧的款冬。
款冬却笑答：“婢子哪里敢碰？这三册书简姑娘宝贝得很，定要亲手捧回家的……”
姝妍这才应声垂首，看见自己卷起的半截袖管和腋下夹着的盒子，突然恢复了平日里的骄矜：“冬姐所说不错：这可是天下珍宝。”
平陆闻言轻歪去一侧头颅，眼中难得地蔓开一抹笑意。男子熟练地转过手中剑，随口调侃道：“看来咱家姑娘又‘偷’书去了？”
款冬掩唇而笑。姝妍满面春风：“什么话……姑娘这回不仅大大方方‘偷’了书，并且堂堂正正‘偷’了个很了不得的大人先生做朋友！”
平陆眼里划过一丝警惕，除却他自己，无人觉察。他面上则继续笑着：“鸿儒名家？”
“陆哥哥莫问！”姝妍故作神秘，不理会他，大步跨进家门。
款冬快速跟去，身侧却被一只稳当的手轻拽了衣袖。款冬别过脑袋注视他，他眼底则静若绝渊：“家主训令，切莫忘了。”
二人目光间交递着似有似无的流波，她随后垂眸：“放心。”
指尖的主人撒开她的袖襟，放她离去。
“不回家吃饭，去哪撒野了！”一声泛着慵懒的假意怒骂自背后传来。姝妍回头，马岱两只手交叉于脑后，一面活动脖子，一面伸展眉睫，满脸都是酒足饭饱过后的舒适。见是马岱，姝妍悬着的心立刻放了一半。
“伯父回来了吗？”姝妍贼头贼脑地探询，一对精亮的眼眸难以抑制地朝内室的方向瞥去。
“嘁……我不算家长吗？”马岱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我也是你的长辈。可从小到大，你却只怕阿兄不怕我！这不公平。手里拿的什么，我看一眼！”他立时来揪姝妍的后颈，姝妍怀里抱着书盒，反应速度极快，他的手掌猛然袭来，却教她灵巧一闪便驾轻就熟地避过。
马岱眯起双眼：“最近偷偷摸摸练习了是吧？”
姝妍扬眉，偏作骄傲：“练或没练，小叔叔一试便知。”
眨眼间马岱的拳头便送到她的眼前，她仰面折腰，下盘未动，人已移在马岱侧面。马岱欣喜，心下生出夸赞之意，口中却偏偏不以为然，要挑出些毛病：“当心脚底打滑！”说着便去钳她肩膀，她却只依臂中木盒一条棱角，轻磕马岱手腕，腕力瞬时去了一半。马岱腾一大步，顺手抓起一根餐食过后尚未收去的木著，来推顶她的木盒。
姝妍立刻放木盒在案头，下一个动作就将另一根筷子握于指间。
马岱彻底来了兴趣，他旋着手里细瘦的木棍速速逼近姝妍，后者却并不急切，只以手中筷顺着马岱指间不断旋转的那一根的轨迹。马岱突然回抽一寸空间，这短短一寸却足以令他编起一个诱人的捕网，引着姝妍手中的进攻。姝妍手中的筷子果真短暂地失了可凭借的力量，从而向马岱的怀里直刺了几寸，马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武器重新逼出，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刺破空气，直直向姝妍面门而去。胜利却没有得逞。马岱看着姝妍猫一般狡黠的眼神贴着自己的大臂滑过去，他只感到身侧吹过了一阵风，再回神，腰带扣搭已经牢牢攥在女孩手里。
姝妍欠身：“小叔叔？试出来了吗？”
马岱打量着她，眸中尽是讶色。他愣了一刻，才故作潇洒道：“不错，有乃父之风。不愧我马家的女儿。”
姝妍复将木盒揽在怀里，将搭在肩上的碎发向后一甩，故意朝他做个鬼脸：“嘁。”
两下浑厚的掌声却从门外响起。
姝妍便知道是马超。马岱大步流星，笑盈盈拜道：“阿兄，小弟方才试过阿念，她最近确是勤加苦练，进步飞速。”
马超递给他一个淡漠的眼神：“许是阿念未曾进步，你倒退步了。”
“啊！这……”马岱面飞赤色。
马超拍拍他的肩膀：“笑言耳。继续努力。”他又走向姝妍：“阿念确有进步。”
姝妍面颊绯红，得意洋洋。
“拿的什么？”
“啊！回伯父的话，今日结识了一位很了不得的大人先生，他还与阿念结为了忘年交！这是他收藏的郑玄注《三礼》的第一卷，阿念便借来抄写！”姝妍说着便拆开盒盖给马超看。
马超伸手拿出一册泛着玄色的古旧竹简，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望去两眼，对姝妍道：“这位‘大人先生’可是刘子初？”
姝妍惊讶：“是！”她同时也紧张起来，只怕马超不愿她与刘巴这个年纪大去自己许多的人为友。
马超却突然笑了：“阿念，找到愿做的事了？”
姝妍不解。马超便微微弯下上半身——他已不必蹲下。姝妍这二年确长高不少。现今她同马超兄弟二人齐胸高了。
“伯父的意思是，你接下来这几年都预备做些什么？”
“我……”姝妍嗫嚅：“……刘大人说，我若想修史，可以帮他。”
马超的神色波澜不惊，一点不像刘巴几个时辰前若预言的那般震惊：“那末，你‘想’吗？”
姝妍眨眨眼：“嗯。”
“那就去吧。”马超温和首肯。
姝妍的眼里溢出光芒：“伯父最好了！遵命！”她笑着跑出正堂。
马岱却一脸震撼：“阿兄，这……女子修史，历朝历代可都没听说过！”
马超直了身子：“又不是去做什么名垂青史的大事，哪管历朝历代有没有先例。”
马岱坚持道：“如此会不会不妥？她跟着有名的前朝旧臣，那兄长所坚持的‘马氏不涉朝堂’不就……”
“刘子初的赋闲只是暂时的。益州牧近日已有屈身顾幸之意。”马超摆摆手，神色颇为无奈：“但愿一部史书让她彻底沉心，让她能够忘掉乱世从她身上夺去的东西。我有时竟后悔，那套‘出怀术’也许不该教给她。”说到此处，他压低声音，语调凉了大半：“我看未来蜀中局势，丫头胸中的乾坤，还是辜负了最好。”
马岱抿唇，他知道此刻并肩而立的兄长同自己一样，心中仍存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