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二年的初秋,一个注定要在史册之上书写不凡的时节。

    诸葛筠在前,身轻如燕,仪态恣意,姝妍在后,任诸葛筠拉着不放,她小步追随,稍显拘谨。姑娘们彼此的手却握得很牢,两张同等年纪的面颊上填充着少女特有的无忧。

    诸葛筠绕着廊柱东看西瞧,三步并作两步,一个拉扯,便拽着姝妍的手臂闪进前厅,按住她的手腕,让她和自己一同在屏风之后蹲下。

    “筠儿,我们……”

    “嘘!别说话!”诸葛筠捂住姝妍的嘴巴,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们藏着别动,一会儿突然跳起来,这次定能唬住爹爹!”

    姝妍本来想说诸葛先生根本就不会被小孩子过家家般的幼稚‘唬住’,还未等她开口,却听廊下窸窣,脚步已近。

    姝妍耳朵尖,听见三两争执声伴着匆匆步调传至室内。诸葛筠作势蹿出,却教姝妍一把按住。姝妍掩一根指头在唇上,焦急示意诸葛筠别闹。

    “……云以为,杨洪信中所提,军师还应考虑。”

    “子龙,”诸葛亮的声音沉了一些:“如何支援,派谁领命,皆需再议。”

    “战事吃紧,再议再议……预备议到何时?”姝妍从未听过赵云用这般口气说话——强硬、且带几分怨怒。

    “子龙,你果真领兵去了,成都当如何?”诸葛亮和赵云在屏风前停下步子,前者的语气亦是罕见地分寸不让。

    赵云却毫无犹豫:“或可交付吴子远。”

    诸葛亮没吭声。

    赵云只得叹口气,语中微微缓和:“主公不是已经娶了子远之妹作夫人吗?”

    “婚姻制衡是一回事。稳定局面,实在则是另一回事了。”

    赵云又铿然道:“然争斗已成拉锯之势,孟起、益德、文长皆被拖入僵局,我若苟且于后方,定要不齿于人。今日我自请战,军师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

    “前段日子川北闻听曹军有南进之势,百姓一日数惊,眼下州中各处皆需安抚。子龙,就算你请命,也要容我安排好接下来的事……”

    听闻此语,赵云也只能默然应答。二人的心间便都有些短暂的沉重。

    屏风后。姝妍乍闻伯父消息,心下立时一通可怖的战栗。他们口中所谓的“被拖入僵局”是指……什么?!汉中局势既已如此焦灼,诸葛先生却又为何瞻前顾后?

    诸葛筠观察着姝妍的脸面,扒着姝妍的耳根轻问:“妍姐姐,你怎的了?”

    姝妍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我的肚子突然有些痛,先不陪你了。”最后一个字刚从口中吐出,姝妍直欲往门口去,诸葛筠立刻握住她的手腕:“我陪姐姐!”

    芷妤归来,隔了一个月便同马岱正式结下了婚姻。没待半载,马岱又辞别她,去了襄樊,随汉寿亭侯鞍前马后,卫守荆州。两年的时光,汉中已然成为曹、刘二家的争夺焦点,为防止关羽水路北上与其主形成骈进之势,曹仁在樊城已经高度紧张了三个月。益州方面更是倾尽全力,将能够派遣的将领悉数派遣至川北和荆州二处,以备不测。

    襄阳虽有个颇晓大义的赵累镇守,江陵则有个善于机变的马良随在身侧,更兼个武略出众的关平侍奉左右,然汉寿亭侯始终骄矜自持,少听人言,刘备因此而不肯完全放下心来。

    年上四月半,汉寿亭侯同江东闹出了一场难堪。吴主欲与之结为儿女亲家,然而吕范带着聘礼千里迢迢到了江陵,却当面遭到了关羽一番赤裸裸的羞辱。

    他惯常地捋过颌前厚厚一撮长髯美须,又用惯常的语气讽道:“虎女岂肯配犬子?”

    吕范如芒在背,他灰头土脸地回到武昌。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从他嘴里说出,便弄得江北江南,人尽皆知。刘备由是则更为担忧。在法正的建议下,先派马岱去往江陵,送手书警醒关羽,再折身去公安,替回糜芳。

    马岱性子更为沉妥,人虽年轻,却偏偏练了一身稳重的脾性。

    青年人应去更为跌宕起伏的疆场锻造筋骨。虽说马岱初来乍到、人微言轻,然众将皆知:马氏兄弟始终扮演着夺取西川一役里最劳苦功高的角色。马氏一族受到爱重,立于朝堂之上,是理所应当。而年少一辈的将领中,刘备最欣赏的便是关平。关平之后,则是马岱。

    而刘巴果应马超之言,半载之后,入为左将军西曹掾。姝妍跟着他日日修史,于忙碌中忘却了家中琐事。

    芷妤嫁给马岱,姝妍便随他们居于城南。白日里随刘巴学习,及昏时初刻,便慢悠悠地步行归家。

    芷妤小心翼翼地和姝妍提过一次,她说媗娴曾独自徘徊在距刘府不远处的茶肆外,直到天色沉沉,才黯然离去。姝妍自然明白芷妤话中意,不过她也只是默然听着,心中难免沉宕。

    媗娴入蜀已近一年,姝妍始终回避,不肯与之照面。芷妤婚礼上,姝妍站在迎亲人群的最末,看到一张微笑着的瘦削的脸庞,却如何也掩不好面皮之下的伤色。

    并非刻意,那是来自她心底深处的惊惶。一路从许昌逃难至合肥,经历的动乱、无人庇护的恐惧,日日夜夜都试图噬咬她,要将她的肉身连同精神一起摧毁。

    姝妍远远望着媗娴——她自小熟悉的堂姐,却发现媗娴已经变得十分陌生。

    姝妍知道媗娴曾经很不乐意有脏东西近她的身。那天她跟着芷妤踏进府门,姝妍避在廊下,看见她脚上一双粗旧的鞋面,竟沾满了土灰。

    姝妍也记得媗娴的双手细致且干净,她很会打理它们,因她很会弹琴。媗娴的琴艺是马腾儿孙辈中最为出色的。媗娴三岁学乐,四岁学舞,垂髫之年方至,又通诗书。凡与马氏交往,又见过媗娴的,都说此女生当配王侯。

    姝妍平静地看着伯父人生里意义最为深刻的一场重逢就发生在自家前庭,心下却毫无波澜。甚至说不清,对媗娴还有没有一点点残存的亲人之情。

    那一天姝妍缠着诸葛先生在他那无人问津、满是竹简的小阁楼上马虎住了一夜。第二日,她又缠着先生,勉强又住了三天。再后来,赵府、刘府也都轮番成了她的寄居地。

    有一日她满身褶皱地从灰扑扑的小阁楼里爬出来,正望见阶下站着一个趴在诸葛先生背上、搂着先生脖子大笑的垂髫姑娘。姑娘两只细瘦的手臂前后晃着,笑成一朵芙蕖,旁的人仿若只看上她一眼,便能与她一起,欢欣达于极点。

    姑娘转过头好奇道:“你是谁?”

    “啊?我……我是……”姝妍感到素日伶俐的口齿此刻却不听使唤。

    诸葛先生侧了肩膀,让姑娘顺势滑在他的臂弯中。他将小女孩揽在怀里,一边逗弄着她的鼻尖,一边遥指姝妍道:“哦?她?她可是个男孩子!”

    小姑娘张大嘴巴,看看诸葛亮,又看看姝妍:“爹爹说得不对,这个姐姐穿着襦裙!”

    姝妍咧嘴笑道:“哈哈哈,我是姝妍!”她提起皱巴巴的裙摆跳下石阶,向诸葛先生行过一礼,又转了个圈:“先生瞧瞧,姝妍是男是女?”

    诸葛亮看向怀里的女儿,又看向眼前这个活泼泼齐肩高的女孩,指着她的胸口道:“我们姝妍啊,这里……是男孩。”

    诸葛筠从父亲怀里挣脱,两手拉住姝妍的小臂,眼中晶亮,飞快地介绍起自己来,一手比划着,面上兴高采烈:“我呢,叫阿筠——‘竹均’之筠。先前赵哥哥说,益州有个貌若神仙的姐姐,她比我大一岁多,又生得十分聪慧。我想……便是你了,对吗?”

    诸葛亮朗声而笑,姝妍挑眉,诸葛筠又拉住身旁夫人的手:“这是我阿娘。娘,你瞧,赵哥哥没有骗咱们呢,这个姐姐确如仙子!”

    夫人掩唇浅笑,“筠儿,乖乖的,别闹了。”

    诸葛筠抱臂,又向诸葛亮噘嘴嗔怪:“爹爹可曾见过生得如此之美的‘男孩子’?由此可见,爹爹胡说!”

    姝妍赶紧指指胸前:“先生说得对,我呀,这里是男孩……”

    一院笑语。

    ……

    姝妍心中忧思,一言不发,未理睬身侧并肩走着的诸葛筠。诸葛筠看她这般模样,也不敢催问。于是二人就这么沉默地走。

    姝妍同诸葛筠年龄相仿,又意气相投,一段日子,便说话、吃睡都在一起。诸葛筠又偏是个爱撒娇的,每至极处,反惹嗔怒。大抵因长其一岁,姝妍包纳起她的耍闹,也常能在他人面前安抚住她的小性子。诸葛筠由此爱极了维护姝妍,是非曲直,她又分得清明。三番五次的默契,这一对女孩便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诸葛筠知晓了媗娴的事,于是变着法地缠住父亲,将姝妍日日留在自己家里居住。

    姝妍先前只推辞,后来让诸葛筠责怪了一番,终于安下心来,顺从了她,得以度过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

    建安二十一年正月,马超随军开拔,北临下辩,与张飞、吴兰共攻固山、瓦口关。

    建安二十二年春,马岱又去往战事更为紧张的荆襄。

    两面战局一般胶着,一时之间竟难分高下。

    活在这一时期里的人,都不可避免地被吞进洪流中,挣扎、徘徊、纠缠、撕裂……没有人知道路在何方,甚至没有人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见下一个天光。

    男子汉们各自奔赴,内事自然交付芷妤。她如今已是家中主母,承担起打点上下的责任。至于外事,便交由性子最为谨慎的平陆应付。

    姝妍身边多了个诸葛筠,一双姑娘互相陪伴,捱过了乱局里的一段苦闷。

    两个姑娘从诸葛先生眼皮底下钻出来,这回换姝妍在前匆匆走着,边走边想方才诸葛亮和赵云说的那些话。诸葛筠在后,倒也不追她,好奇满满,东张西望——她向来热衷如此。即使是面对着走过了千百遍的大道与小径,诸葛筠也能永远保持初始的一份新鲜感。

    “下雨了!”诸葛筠感到雨点砸下。她停步,摊手接住几滴雨,定定看着手心。

    姝妍仰头,感到润泽疏疏密密地落在面颊上,恰似老天的泪。

    “下雨了……”她喃喃道。

    翊军将军赵云一月后便领命去了汉中。一来战事实在紧迫,人人盼着尽早结束这场争斗;二来战局又委实胶着,人之期盼,却无从实现。前线所能做的,也只是通过人员更替,让一批又一批鏖战已久的将领获得短暂的休整。

    一众人都得到了缓和的机会,却唯独不见马超和他的部将回撤。姝妍问起平陆,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再问款冬,她也只是草草说道,马超的身体不甚利索,为免去奔波之苦,刘备安顿他就地驻守隘口。

    而马岱一去便是两年。两年间全部的音信皆来自于雁书中的寥寥数语,总先体贴一番芷妤,其后才是荆州战况,最次是家中情态,末尾捎带问姝妍安。

    排在最末,姝妍早已泰然处之。她知道他们感情极为深厚,深厚到二人之间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

    芷妤几次三番欲去江陵,都被款冬拦下。

    款冬说,江陵也许将要打一场硬仗。芷妤因此茶饭不思了好一段日子,人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款冬于是不敢在芷妤面前再多言一句。款冬后来同姝妍说,不止江陵,江南江北皆剑拔弩张,一场大战也许就要在荆州地界上开打了。

    姝妍心中也开始了隐隐的担忧。

    马岱身在前线,无暇举办冠礼。从川北而来的马超亲笔里,他替马岱选的字是:“泰伯”。

    岱宗巍峨,纵分齐鲁。君子一身,高山景行,亦应如是。

    自马岱去后,逢年过节,姝妍也未曾见过他。只有每月一封雷打不动的家书显示着征人安好。

    这个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捱过流火盛夏,捷报终于从北面传来。

    建安二十四年秋七月,刘备于汉中称王。

    劝进表上,听闻马超的名字写在第一的位置。甚至军师将军诸葛亮的名,亦排在他之后。

    到此,历时三年的汉中之战终于划上休止符。

    这一战,曹操失去了自少年时便与他鞍前马后征战天下的兄弟夏侯渊。这一战,刘备折损了雷铜、吴兰二位优秀将领,也新得了个曹魏武人唤作王平的,据说人品极为稳重,唯一的问题是,他只恋武而不习文,大字不识几个,因此也是个寡言少语的人。

    赵统和姝妍说起庆功宴上的事——他偷窥了父亲写给母亲的家信,方才将好奇心满足了一番——刘备在任命汉中太守一事上,竟然将这座川北重镇托付给了义阳魏文长。而在这之前,一众人等皆以为征虏将军张飞才是汉中太守的不二人选。

    “统哥哥,这个‘魏文长’是什么人啊?我在襄阳的时候见过他吗?”诸葛筠扯平身子呈一个“大”字型,躺在姝妍的床榻上。问这话时,她正用手臂支起半个身子,鼓着小嘴去吹姝妍手中香炉的炉腔。姝妍一面装香,一面刻意前后摆动手臂,偏逗弄她。赵统盘腿坐于榻下,望向两个女孩子笑闹的脸庞,也跟着没理由地乐呵起来。

    “嗯……也许你并不识得他。”赵统转转眼珠:“因他向来吃住都在军中,很少在军营之外的地方露面,是个出了名的‘狂人’,就连我也没见过他几次。”

    “哦?怎么说?”姝妍挑眉,来了兴致。

    赵统见她如此,亦打开了话头:“他不为旁的狂,而只为军事!魏将军攻城略地,极为勇敢,帐下献策,又十分踊跃。听父亲说,他个性鲜明,又敢于决断,是个足为道哉的英雄人物!我猜……王上便是看中魏将军的独当一面,这下才出乎意料地任他为汉中太守吧!”

    诸葛筠彻底直起身子,作朝拜状,快人快语:“那我们就要恭贺王上得一干将了!”

    赵统点着她的面门,二人笑作一处。

    “他还说,‘若曹操举天下而来,请为大王拒之;偏将十万之众至,请为大王吞之’,真真气壮山河!”赵统抚掌感叹。

    姝妍笑问:“这也是统哥哥从赵伯书信里偷看的?”

    赵统的耳根瞬间发红,此刻又被诸葛筠抓个正着,后者不依不饶地叫着:“你红着脸像姑娘!”这下惹得两个姑娘一同乱笑。赵统整张脸都红了。

    “啊哈哈!可惜禅儿不在这里!他亦难料统哥哥平日温雅,今日却羞窘地像个女孩子!”诸葛筠捂着肚子,笑倒在姝妍大腿上。

    姝妍和赵统对视一眼,赵统道:“公子最近还好吧?”

    诸葛筠大笑个不停:“他还能怎样啊?整日‘之乎者也’的,烦都烦死啦!我几次叫他出来和我们大家一起玩,他都愁眉苦脸的,好像不愿意呢!”

    赵统赶忙说:“公子与我们不同,他得静下心来读书。”

    “有何不同?”诸葛筠爬起来,瞪大眼睛问:“禅儿也是人啊。统哥哥、妍姐姐、我,我们三个都是人。没什么不同的。”

    姝妍将她重新按在自己的大腿上:“自然不同了。”她看一眼赵统,二人心照不宣。“公子是大王的嫡长子,将来自然承继王位,因此就要比我们任何人都更加刻苦。”

    诸葛筠挣脱姝妍的手:“不对不对!上次禅儿和我说,他不想读书。”

    “那公子想做什么?”姝妍笑问。

    “他说他想做一匹马。”

    姝妍和赵统面面相觑,不甚解意。诸葛筠严肃地解释着:“那次……我说我想做个远游人,最好是能回到襄樊。禅儿就说,他想做一匹马儿,让我牵着他,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了。”

    赵统看向姝妍的眼光在这一瞬间突然变得认真。姝妍随即垂眸,将情绪收好。

    “那你怎么回答的?”赵统故意逗她。

    诸葛筠笑道:“我说他只有两条腿,做不成马儿!哈哈哈!”

    姝妍搂住诸葛筠的肩膀,陪她笑着。

    “咦?你们为什么管他叫‘公子’?我们几个刚认识的那些日子,大家不都叫他‘阿斗’么?”诸葛筠眨着她那双眼波澜动的长目,“你们满口都是‘公子’、‘公子’的,好生分呀……”

    “要不要喝梅汤?”姝妍岔开了话题,赵统配合道:“当然!妍儿熬制的梅汤可是世上最好的,喝了一碗想两碗。阿筠,要不要试试?”

    诸葛筠立刻蹦下床榻,精神十足:“好!”

    姝妍和赵统一人一只手,牵着诸葛筠,三人一同雀跃着,跨出门去。

    建安二十四年,不祥之兆划破憋闷了整个夏天的混沌,自荆州传来。

    云中一道锦书,来的是再三胜利的捷报,却将一股莫名难言的窒息感不由分说地默默垫进每个人的心底。

    姝妍打着哈欠走进前堂,映入眼底的是一根残破的烛,一个满腹愁索、明显彻夜未眠的芷妤。

    廊下未见归人影,始看烛光映泪光。

    姝妍一阵心疼。她急急跑上前,半蹲在芷妤脚下,端详她的脸。姝妍来回搓揉着芷妤的臂弯和膝盖,替她活动着筋骨,直感到一阵阵冰冷从她的皮肉渗入自己的手心。

    屋外一夜雨啼。芷妤就如此这般,坐在此处,摒退了所有用人,没关门,没关窗,没披外衫。雨落多久,她便坐了多久。

    姝妍瞥见芷妤手里始终捏住的信笺,小心翼翼地将它从她指间抽离出来,就着来自外室的光,她展信、阅过、几欲掉泪:“这……这是?不对……不对!”

    姝妍心中惊惶不安:“大战正胶着,吴人为何在如此紧要的当口,临时换帅?”姝妍又略一遍马岱的笔迹:“这个‘陆议’将军,莫说你我,就连小叔叔和汉寿亭侯他们,也未曾听闻。这本身就很奇怪!”

    “我很担心。阿念,我真的很担心。我想我最好还是去一趟江陵。”芷妤熬红的双眼,衬得面皮更显苍白。

    “婶娘不可!如小叔信中所说,大战一触即发,汉水以西一定已经布防。如此,便更加不可成行了啊!”姝妍摇着她的手臂,口中极力恳求。

    “我……”芷妤的嘴唇张了又合,她伸手压在心口的位置,“我夜夜噩梦,就算白日,心中也觉不安。”

    姝妍咬唇皱眉,作安慰状:“我也想念他。还想念伯父……”

    她突然想,不知雍州的冬天有没有让伯父念及从前。大王自打下汉中后,一面置军,一面班师,留老将在川北交接过渡,带新人回川中熟悉情形。

    除去魏延这位正儿八经的汉中太守,几位经验极为丰富的将领也暂时留在川北,以防不测。右将军张飞屯阆中,左将军马超督阴平、武都二地。

    战局看似结束,却好像又没有真正地结束。

    芷妤摸摸姝妍的脸颊,苦笑道:“阿念说得对,此时若去,便是添乱。”

    芷妤叹气:“我没读过几卷书,又不会武,能从徐州活着回来,见到平西将军和大家,已是万幸。现今家中一道门,能挡去离乱,我安稳待着,还苛求什么呢?”

    “可你的‘苛求’,也是因为担心泰伯啊……”姝妍低头道。

    “话都让你说尽了。你啊……偏生了一副玲珑心思、锦绣肚肠。哪家十几岁的女孩子如你这般?”芷妤拍拍她的脑袋,嗔怪着。

    姝妍赶紧打开不久前被折成方块的信笺,假意读起来。

    姝妍和赵统并肩走着,后者刚从演兵场下来,完成每日的习练。寒冬腊月的,赵统脑门上还是爬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姝妍递过一块巾帕,赵统接过随意擦了擦汗,心下登时溢出一片暖意。

    “足足两里路,就不能在家练,也不怕受风?”姝妍问。

    赵统听出身旁女孩的关切,他打着哈哈,蛮不在意:“家中烦扰甚多,演兵场上却可心无旁骛。”

    姝妍叹了口气。

    “看你最近愁眉不展,可是伯父那边出了什么事?”

    姝妍摇头。

    “哦?既不是武都,那便是襄樊了?”

    “盼着我家出事啊……”姝妍斜睨他一眼,没好气道。

    赵统一滞愣,赶忙摆手:“非也!”

    “算啦。”姝妍一摆手:“婶娘最近茶饭不思,日渐消瘦,我好歹担心她呀。”

    赵统说:“也不知荆襄那边如何了?”

    姝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赵统:“阿统哥哥,很长一段日子不见刘封大哥,他如今在上庸,还是回去江陵了?”

    “听闻长公子与宜都太守孟子度共驻上庸。”赵统回忆着:“怎么了?”

    “你觉得上庸好守吗?”姝妍问。

    “这是何意?上庸城民新近归附,人心定思安,按理不会有大的变乱吧。”

    两人默默无言又走了一段。

    “妍儿,你在想什么?”赵统拉住她的手。

    “我想,倘若小叔战败,只能往北走,那时的上庸能不能作为暂时的屏障,等待援军……”

    赵统惊讶道:“仗还没打,你先想败了的事?”

    姝妍立刻觉得此为不祥之语,因此把涌到喉头的话硬咽了下去。

    “我担心嘛。”

    “你还是在意邸报里的那位陆将军?”赵统知道她言不由衷。

    姝妍只好点头。

    一阵阴风掠过,二人同时打了个寒战。赵统揽住姝妍的肩膀,姝妍向他怀里凑了凑。她并不在意男孩身上的汗味。靠得近些,她便觉得安心些。

    自八岁始,至今已过五年。她那时在汉中第一次认识这个男孩,之后便都是如此了——在充斥着嘈杂与离乱的世界里,他一直在为她提供着某个可以瑟缩的地方。

    她不知所措的时候,总能在他身后躲起来,纷杂中偶尔的避开,令她心安。

    “放心,刘封大哥一定会发出救兵的。王上一直很欣赏他的胆义,你是知道的。”赵统轻轻宽慰着。

    姝妍的声音比赵统更轻,也更小:“可封哥哥他……是大王的养子啊。”

    “妍儿,倘使泰伯他出了意外,你又有能力救助他,你会不管不顾吗?”赵统皱了眉。

    姝妍认真地看向他的侧脸:“这不一样。小叔与我有生还之德、养育之恩,我们虽是堂表亲,可毕竟同出一姓,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脉。可是封大哥他……他与大王,一点关系都没有……到了危难时刻,你说他会不会……”

    “天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即使他性格确比常人刚猛,也不应如此揣测刘封大哥吧!”赵统圆了瞳仁,里面分明写着责怪。

    “我错啦!”姝妍赶紧鼓鼓嘴,不再说话。

    “你的担心也有道理。”赵统眉头紧锁:“我们上次是不是听到封大哥说……”他左顾右盼,在确认了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之后,才压低语调谨慎道:“他说:‘公子年幼,不堪为任’……”

    姝妍将他的衣襟一把扯近,赵统一声“哎呦”轻呼。

    “让我慎言,你自己呢?还不是对王上的家事‘高谈阔论’……”姝妍故意为难他。

    赵统理正前襟,手指顺势在姝妍的下巴上轻轻一抚,他问:“是不是嘛?”

    姝妍自然记得他谈及的那一事。

    葭萌关为马氏兄弟接风洗尘的小型宴饮结束后,刘封喝得尽兴,一手搭着刘静,一手拄着刘绍,三人歪歪斜斜地走回各自的营垒。

    姝妍的心被赵统母亲甜而不腻的桂花糕占了个满,二人是在去后军的路上遇见的三人。

    当时她不识得刘封。赵统既然与他们碰到了,就总得行礼。即便是同辈,因他年纪极轻,也应当如此。

    刘封不过二十三岁的模样。他身边的刘绍、刘静均是来自刘姓宗族的青年人。

    三人一路欢歌,高呼万岁。

    “……要我说,阿斗就是个孩子。”刘封意兴阑珊,“年幼小儿,不堪为用,何足道哉?”

    “禅公子今年多大了?”

    刘封醉眼迷蒙,看见迎面躬身行礼的赵统和姝妍,笑指他俩:“说着就来了俩!阿斗啊?他也就这么大点吧?阿统,你今年多大?啊?哈哈哈……”

    赵统拉住姝妍,退向一侧,为三个醉汉让开大道。

    ……

    她知道他们两个无论是谁,都不会多嘴一个字。汉中王不必知道刘封对刘禅的微词,他更不必从两个儒子口中得知这件模棱两可的事。

    汉中王不会相信。他也不愿相信。如果一定要将信将疑,他会选择相信的那一部分必定是:刘封当时是一派醉言。

    刘封从寇氏倾危时被刘备救起,那时起便跟随这位义气深重的刘使君行走天下。刘备养子的头衔不止带给他人前的自尊,也补给他一身难得的被寇氏命运碾碎的傲骨。

    然业已碎裂的骨,不可能在一片阿谀逢迎中得到重生。即使侥幸恢复好的那一部分,终究无法同原来的体型契合。

    就像一个人因命运不公被百般践踏的自尊。

    刘封没有冠礼,自然也没有小字。可堪奇怪的,汉中王似乎失忆一般,自始至终也没有想起为他这位英勇无畏的名义上的长子赐字。

    姝妍望向天际。地平线凝了一层惨淡愁云,像敷了酱汁的隔夜熟肉条。

    赵统裹紧单衣,姝妍随手替他拢好领口,轻轻挽起他的臂,无言的默契在二人之间蔓生开来。

    “走吧。”赵统说。

    “走。”姝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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