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汤汤,西风卷啸。

    八月伊始,一场罕见的连续下过半旬的暴雨使得荆北逢了极为严重的涝灾,一时之间,人人号哀。

    汉水对面,于禁赶着去救曹仁,脚跟还没站稳,汉寿亭侯借着这场天怒人怨的大雨,拨调五千军士不吃不喝地挖了整整三天三夜,终于迫使汉水改了河道,顺利地引流东北,进而围困了于禁全军,曹操的三万将士,竟在十天内集体没于洪流。

    作为主将,于禁被抓住的时候狼狈不堪,浑身的甲胄在水中泡了很久,已经碎成了大小、薄厚不一的软片。他的副将庞德在水中被擒住的时候情况更加悲惨,他甚至没有哪怕一片软乎乎的甲胄用以覆身,因此只好光着上半身,披头散发,满脸泥污。

    关公捋须大笑:“穷途末路,还不早降?”

    于禁立刻跪在关公面前,他双手被缚,因此只能磕头谢罪,男人的声音中是分明的恐惧:“禁,愿降公!”

    关公点点头,眼光扫向庞德。

    庞德一声不吭。

    关公骂道:“见了本侯,为何不跪!”

    庞德冷哼一声,带着血痕与泥印的脸转向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我双膝只跪君主,你算何人?”

    关公骤然揪住捆着庞德的麻绳,另一只手掐住他的喉咙,眼中狠决:“匹夫!再说一遍?”

    庞德的脸瞬间有些发青,他嗓音沙哑,扭曲地笑着,向地上啐了一口:“再说一万遍,我也敢!我这膝盖只跪君主,不跪乱臣贼子!”

    关公狠狠推开他,庞德向后趔趄几步,还是稳住了身子,直直地站立在一众人面前。他的脸上是一片平静的决绝,以及发自内心的轻蔑。

    他骂道:“于禁!魏公待你千般好,你竟做叛臣!”

    他的眼光又似乎在寻找什么。倏尔,他找到了执枪立于一角的马岱。

    庞德向着马岱的方向,如同寒暄一般:“二公子,故主可好?”

    众人的眼光齐刷刷集中在马岱身上,马岱显得有些不自在。他不知道该不该就庞德的话作出回答。

    “转告他,就算到了今天,我庞德也不后悔。”庞德高声大笑着,朝马岱前后晃晃臂膀,马岱清楚地看到他□□着的精壮上半身已然被那条勒绑他的很是紧致的绳子束出了几条血印。

    庞德的脸上已经失去了平静,只剩临诀前的狂野。

    “别忘了!二公子!哈哈哈……”

    他转而瞪着地上长跪不起的于禁,极尽鄙夷:“你做你的贰臣,我去也!”

    庞德反走向关公,铿锵道:“还等什么?请即就刑!”

    关公一挥手,冰一般的神色冻住了他心底全部的人性。两个刽子手立刻押走庞德,倏尔进来回报:“贼已斩首!”

    关公望一眼地上发愣的于禁,“仲则,起来吧,还想跪到何时?”

    于禁一脑门的汗,也没有人去扶他起身,只有一个小兵走过去给他解开了那道绳索,他感到胳膊自由了,才发现躯干一直发冷,心下才反应过来,此时竟是正应火热的八月。

    “散了吧!明天庆功。”关公大步流星地走出军帐,众人三五成群,亦跟着走了出去。帐内一时只剩马岱和于禁两个人。

    于禁仿佛浑身不自在,马岱同样感到不自在。于禁因为庞德,马岱同样因为庞德。

    过了许久,于禁终于抱拳行礼:“马将军,罪人告退了……”

    马岱没有任何表示。他还在想刚才站在这里、活生生的男人口中托出对马超的“问候”,以及这个男人随后就刑时,脸上丢来的深恶痛绝的鄙厌。

    转眼已临初冬。关公军中,秋天时候水淹敌手所带来的胜利的狂喜还未真正褪去。

    帐外还在飘雨,似是八月雨的回光返照。

    马岱唯唯立于汉寿亭侯身后,眼光铺向地面,不敢直视面前天神一般的将军。后者正拆开一封出自敌手的信帛,听议帐内的同僚们调侃,说这驻扎在陆口的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此前是受吴主之命打击山贼的,这段日子他碰巧来了运气,因那大将吕蒙病得不轻,给送回建业了,江陵附近几座城池没人能接手,孙权就派了个他来救火。

    说这些话的人们七嘴八舌,皆不以为然。

    拆开信件草草瞥几眼,关公随手将书帛弃在一边。于是这封名不见经传的信,连同他名不见经传的主人,就一同滑落到案底去了。

    马岱站在众人的最末,眼睛一直随着关公不屑一顾的动作滑向他的案底。

    前几日他从祂荣处知晓了一些来自江东的风吹草动。这个所谓“名不见经传”的陆将军,是出于吴郡的世家子弟,且不论其军功,他在打击山贼的战场上已经积累了很多实际经验,只是未曾扬名于外。因此包括共事的许多同僚在内,皆不知此人深浅。

    除了吴主孙权。

    孙权信赖这个陆姓的将军却已经很多年了。祂荣说,他们相识于彼此都很年少的时候。孙权二十出头,刚做了将军统领江东,陆议也不过二十一岁,便进了孙氏幕府做事。

    马岱腹中渐起忧思。

    座上的天神活动着他那只还未痊愈的手臂,周身十足的傲劲:“君等以为如何?”

    天神喜欢做决策之前询问各位的意见,即便他已心下已有判决。他知道,凡他所定,无人可逆。而众人也都习以为常,只是象征性地打着马虎眼。因为没有人会质疑天神将军的威名,所有人都拜倒在他和他的赤兔马之下,承接着他对众生的俯视,谁又敢逆鳞?

    马岱突然迈前一步:“君侯!”

    帐中的嘈杂压住了他的声音。

    马岱提升了语调:“君侯!马岱有事上呈。”

    关平眼尖,因他随侍父亲身侧,正对众人,所以率先看到了抱拳俯首的马岱。关平俯身道:“父亲,马校尉有事呈报。”

    关羽正乐呵呵地要拉来马良博弈,后者腼腆地笑着,方要坐下。关羽手上动作未停,望一眼马岱,挥手道:“有何事情?”

    马岱快步上前:“君侯,江东新上任的陆议将军……”

    关羽反扬眉大笑:“陆议?何许人也?”

    马岱有些局促,心下虽有抗衡,终硬了头皮继续道:“君侯……不可不防。”

    关羽颇有兴味地看着马岱。马岱却觉得天神眼中向他塞来阵阵关切。

    “小将军,不必多心。”美髯公说:“近日襄樊无事,小将军回去,可率先拔营向南,向长沙驻。南郡三城,岂能为鼠辈所占?待收拾过曹子孝,关某定要一一夺回。”

    “君侯……”马岱虽未完全放弃进谏,但声音已经低去一截。

    “将军。”马良俯首:“现在就拔营南进,或许急切了些。”

    关羽顿了顿,抬手止住马良。

    一月后,当马岱在长沙收到邸报的这个清晨,荆州尽失。

    当下,进,夺不了长沙,退,回不去江陵。维谷之际,马岱只能驱兵往西,希冀着与关公残兵会合。

    拔营时马岱手底尚有五千军士,加上关平拨给他的一千勇士,统共不过六千人。马岱且退且防,倘使路上与江东兵来个遭遇战,或被他们追着自己的后军打击,情况便是真正的岌岌可危。

    楚地湖沼连片,池塘成群,军队白日里跋涉,不甚熟悉地理,必定处处提防,而来到夜间,走得比白天还要艰难。整整蹒跚八日,队伍才从荆南的沼地中摸出来,到了地势稍微平坦一些的荆汉平原最东端。

    雨雪天气,极尽寒湿,兵士们的腿上、脚上,衣、袜、鞋,全都湿透,举步维艰,就算铁器,也敷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向来结实的人,有体温疾速下降害了风寒的,也有生了冻疮行走不利的,进军速度在第八日骤降。马岱只好安排大军歇脚。

    他清点人头,发现短短三百里的路途,竟失却了一千人。

    将士们的归家路,这八天,却成了有些人的亡命局。

    消息一夜间便被阻隔。襄樊似远在天涯,拿到一份邸报竟比登天还难。关公和他的部下皆杳无音讯,眼下唯有留守公安城的糜芳与士仁尚存消息。

    两日前,马岱从祂荣那里得知的消息是,士仁已经投降,糜芳还在坚守。

    今天下午同样来自祂荣的消息是,糜芳已经大开城门,随士仁投降东吴了。

    马岱一脚飞起,踢翻了距离他最近的一口缻,吓散了三个围着火堆烤火取暖的小兵。

    他很少在人前失态,发脾气就更为人稀见。

    只是这糜芳乃糜竺之弟、大王已故之妾糜氏的二哥,与王上亲密无间。白手草创时,糜家兄弟俩鞍前马后追随刘备,抛家舍业,出力出钱。即使得了益州,糜竺在蜀,辅佐政务,糜芳作为关羽的重要部将,固守公安,整个糜家未敢有一刻之怠。

    形势有变,糜芳竟举旗投降!

    马岱狠狠揉着眉心因震怒攒起的疙瘩,一手扶腰,极力稳住自己的身体:“该死的!”他咒骂一句。心下痛骂这两副软骨头。要不是他们,汉军依然能够占据公安这座中等规格的重镇。只要有了四面的城墙,就算军队再少,大家也能挺住。

    “该死……该死!”马岱连连咒骂,感觉自己连手指都在颤抖。

    祂荣俯首沉声:“少主。仆以为眼下应当直接入蜀。”

    “不可!”马岱瞪眼:“汉寿亭侯陷在襄樊,不知生死,北上驰援,刻不容缓!”

    祂荣面色极为沉静:“少主。凭此间这些人,无异于杯水车薪。”

    马岱的一张空口里牵不出半个可以用来驳斥这句话的词。

    “无论如何要先明状况,后面的事才有头绪。”马岱颓然坐在石块上,感到好容易捂热的石头在他起身骂话的间隙里又一次凉得彻骨。

    姝妍怀里抱着书盒——木盒自然还是四年前的那一个,只不过盒底周边四条棱不知从何时起因为手指的婆娑,已被抹得失了锐意。姝妍走出刘巴的府邸,四年来她的每个月里都有约莫两旬的时间跟着刘巴修史。心底乐此不疲,身体却难免时常疲惫。

    她瞥一眼天空:又有落雨的迹象。

    赵统的笑脸突然闪现,姝妍看他一眼,心底并无波澜,故意往前走。

    赵统绕她一圈,也故意道:“白费我等了一个时辰,原来不惊喜啊……”

    姝妍笑着:“偶尔才叫‘惊喜’,统哥哥这几日连着来,能‘惊喜’就怪了!”

    赵统拉住她的袖口:“那这几日你高兴吗?”

    她看着男孩精亮的眸子,朗然道:“开心。”

    赵统露出满意的表情。他摸摸胸口,笑嘻嘻地从胸口衣袋中摸出一个布包来,姝妍这才注意到他的胸前原是鼓鼓囊囊的。

    “给你带的。”赵统递过。姝妍接在手里捏了一下,感到软软的,还泛着热。

    “这是……蜜豆团子!”姝妍惊呼。

    赵统满脸写上肯定的回答。

    姝妍把肩上书袋连同手中木盒一同丢进赵统怀里,迫不及待地铺开布兜,两枚杏子大小的金褐色圆团安安静静地躺在掌心里。

    “我正想吃,你就带了!”她垂目而笑。

    赵统挺起胸膛:“猜到了。”

    姝妍轻轻扯了一块含在口中,感到软糯的团子自舌尖晕开,蜜豆碎粒甜而不腻,清香之气未瘦分毫。

    赵统大踏步走在前面,心中晴朗,甚至哼起了小调。不用想,这甜食便是出自赵夫人的妙手。

    “好吃吗?”赵统回头问。他看姝妍止步原地,大快朵颐,自己也仿佛正在吃一般,感到无比满足。

    姝妍笑逐颜开:“凡是夫人做的,哪有不好吃的!”

    赵统绕着姝妍逗弄,见她唇角一块残留,便要伸手为她抹去,姝妍轻轻一闪,赵统只好将手臂伸向后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姝妍看他一眼,自己抹了唇角。

    “多大的人了,吃东西还像婴儿……”

    “回‘大人’的话,小女年已豆蔻。”姝妍调侃道。

    “我真的拿你没办法,真的。”

    插科打诨的气氛戛然而止。半夏跑了一脸的汗,在离他们丈外远的地方拼了命般挥手。

    “姑娘!快、快回家!出事了……”半夏抚着胸口,慌忙向赵统行礼:“赵公子也赶紧回府吧!听闻令尊已入宫了,怕是今晚上有大事发生!”

    “你急什么!到底出什么事了?”姝妍也跟着莫名紧张。看赵统的表情,他也一样摸不着头脑。

    “是荆州!荆州……没了!”

    “什么?!”赵统一把握住半夏的小臂,“‘没了’是何意?!”

    “赵公子!”半夏甩开他的手:“没了就是没了!整个荆州都被东吴吞了,汉寿亭侯全军覆没,如今他与部下,皆生死不明!”

    “夏姐姐,你在说什么啊?‘汉寿亭侯生死不明’?那、那小叔叔呢!他呢?!”姝妍的声音在战栗。

    半夏凑近了些:“目前和少主那边断了联系。芷妤夫人因此彻底慌了神,要你赶紧回去。”

    “妍儿,夫人既然惦记你,还是赶紧回家的好!”赵统说。

    姝妍强行将口中食物咽入喉底,她顿了一下:“回去无益。回去就能知道荆州的消息吗?我去先生那里!”

    “姑娘就别擅自作主啦!”半夏劝道:“先生这会儿不在府上,他也进宫面见汉中王去了!”

    先生也进宫了!姝妍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跃出来——先生未有动作,事便不足虑。先生一旦起身,兹事体大。多年以来,众所周知,皆是如此。

    “统哥哥,我要进宫去。这个你拿着。”姝妍胡乱将手中布包折了两折,塞给赵统,顺着话音,她便跑走了。

    赵统将姝妍的肩包、书盒连同蜜豆团子一齐塞到半夏手里,追着姝妍向汉王宫跑去。

    不算巍峨的府邸大门,官员只进不出。许是因为事发突然,好些人匆忙得很,未穿官服。但无论穿着如何,焦灼的神色、紧皱的面皮、急迫的步伐,在此刻却成了人人共通之处。

    姝妍心中当即似火燎烤,方才还觉得无比美妙的蜜豆团子逼得她口中发腻,只想喝水。身边的少年亦板着脸,不若平时里的松快。

    “看样子是进不去的。”赵统笃定道。他拉住姝妍的手,果断地折身东行:“跟我来。”

    她跟着他绕了至少一刻钟,才被他拉到一扇木门前。此门极为狭窄,狭窄到不知该不该称之为“门”。扒着门缝向里望,只是一片灰扑扑的景象。一地都铺着状如毛毡的物什子,间或散有铁锁、铁扣、铁鞭等物件。东西各修一条宽敞的廊桥,瘦木阔阶,衬得直面窄门的那只石对壁颇为黯淡。

    “这是马棚!咱们来这里做什么?”姝妍甩开他的手就要跑,却听身后“哗”的一声,回头看去,少年的身子已经横跨在矮墙上,向他伸出一只手。

    “你、你怎么上去的?”姝妍惊异道。她的眼睛同时在墙根下来回寻摸,甫一抬头便更加确信他徒手翻墙的功夫竟深藏不露。

    “这你别管,就说要不要一起来吧?”他催道。姝妍伸手过去,脚掌轻垫,衣袂飞略,燕姿上墙。

    少男少女手脚轻轻摸过马舍,一路蹚着极为不寻常的寂静来到了王府前堂。那里是汉中王与其臣下的议论之所。

    二人贴着外墙拐角处站定,听室内脚步窸窣,有人口中连连呐喊“保重”——似乎有谁刚刚晕倒了。

    “统哥哥……”

    “嘘,听……”赵统按住她的肩头,率先将耳朵贴近外壁。姝妍只得学他的样子也将耳朵送过去。她本想将腹中的纠结说与赵统听:因突生悔意,生怕听到关于马岱的祸事,同时却害怕不听这一回,又熬不过心底好奇的作祟。

    “大王,当务之急应先安稳川东诸郡县。”——李平的声音。他的语调还算有序。

    “秭归已失,文武官员皆西撤,川东郡县,一面要安抚,一面仍要立刻遣兵,加强防卫才是。”这是赵云的声音。他的声音和李大人一样平稳——甚至很难较出二者谁更冷静。

    “众卿……孤痛哉……”刘备终开口:“云长……休矣!吾弟休矣!”

    他言语间气力不足,一点不似几日前姝妍在诸葛先生府邸时遇见的那个同主人朗然而谈的精神抖擞的大王。

    他的声音里带着苍老。在几次提及“弟”这个词的时候,那种堪达肺腑的痛,令人不忍卒听。

    姝妍痛苦地闭上了眼。里面仍然在议论。

    “汉寿亭侯骁勇善战,兼有手下一帮文武,赤胆忠心,定能逢凶化吉,置之死地而后生。”

    “是啊大王,前线状况未明,大王此刻更应保重身体。”

    “大王……”

    “大王……”

    一片杂乱的劝谏声。

    “卿等不知……云长他、他一生性格刚硬,倘一旦被擒,他必不肯受辱。那时,他……他必死了!”刘备的声音渐趋颓软。

    “王上,不如先送信与刘封公子,嘱他务必做好准备,守住上庸。”诸葛亮沉吟道。

    “即便用最快的马,信使十日后才能赶到。只怕这十日里生变。”赵云接口。

    一屋子人突然都沉默了下来。

    “将军的意思是,封公子他……难以守住上庸?”李平缓缓问。

    “云只言此间战事复杂,恐生变故。其余事情,未敢揣测。”赵云解释:“毕竟……糜芳他……曾经也是大王信任之人。”

    又是一番无言。沉寂的空气之下酝酿着惊涛骇浪。

    “他毕竟是孤的儿子。孤不信别人,也能信他。”刘备最后说。

    “自是当然,大王。”李平和赵云同时应和。

    里面又长吁短叹了一阵子,各人也便散去了。

    姝妍与墙贴得很紧,她的脖子感到一丝丝拘促的麻木。

    里面还是有人留了下来。

    “大王不如一边送信,一边布防。”诸葛亮奉劝道:“眼下江东已与北面联合,来势汹汹,欲置我于死地,此等节骨眼上,万万不可大意啊。”

    刘备轻轻“嗯”了一声。

    “主公,子龙将军所言耿直,主公切莫放在心上。”诸葛亮继续劝着。

    刘备又“嗯”过一声。诸葛亮叹了口气:“长公子若能保住城池,且派兵接济云长,也算头功一件。”

    “惟愿他不负孤望。”刘备幽幽地说。

    一阵空寂。

    “孔明,”刘备轻声唤道,他的声音卸下了所有防备,同时生出惧意——是那种只在最亲密的二人之间显露无遗的薄弱。

    “云长还能回来吗?”

    诸葛亮很久都没有开口。刘备便也与他相对寂寂。

    “整个天下最了解他的人就坐在亮的面前。如此,大王还要问亮吗?”

    姝妍心里咯噔一下,她又习惯性地看向赵统——只见少年阖着双目,眉峰紧蹙,一墙之隔,他似乎不肯放过室内的丁点声响,依然在用力听。

    雪川竦峙,徒余寂寂。

    极目远眺,长河两岸,银缎铺地。

    厚凇凝残照,白霜冻西风。

    建安二十四年冬,关羽死在麦城城郊。

    他的刀是与他一同赴死的。

    他站着,死在一棵无名枯树下,头颅半仰,全身戎衣,血污润透半面铠甲。他的刀也站着,刀根深深插入雪泥,刀柄那绺永不可能再被解冻的血迹终至发黑,刀口至死仍向东。

    马岱带着最终幸存的不成人样的三千子弟奔波回川的那一日,说起战败后的狼藉,明眼人都能看出,所有人皆心有余悸。

    王宫外,石阶下。马岱见到诸葛亮时,礼都没行,第一句话就是:“其余人呢?”

    诸葛亮只略显焦灼地打量着马岱灰暗的面庞,说不出旁的话来。

    马岱急了,双手晃着诸葛亮的手臂,眼睛在诸葛亮的脸上来回探查:“先生,怎么了?说话啊!”

    诸葛亮紧紧握着马岱的手,马岱突然全然窥得了事情的真相:迄今为止,除了他和他带回的三千部下,荆州战场……竟无人生还!

    马岱眼前一阵翻天覆地的晕眩,惨烈的事实像一记结实而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他的脸颊上。

    “不会的……不会的!怎会、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马岱喃喃着,身体已经不听使唤,坠向地面。

    诸葛亮只得用力托住他的大臂,不使马岱失态,倒在王宫前。

    “泰伯将军……泰伯……骑都尉!”诸葛亮骤然沉声道:“汉中王还在等你!坚持住。”

    马岱撑着诸葛亮的手臂勉强站稳,他的眼里已有泪光闪过:“先生……怎会……如此?啊?怎会如此!”

    姝妍紧张地攥着芷妤的手腕,二人同立于大道尽头,默然看着宫门前正在上演的一幕。

    眼泪“啪嗒”一声落在鞋尖,姝妍侧首看去,身旁人早已泪流满面。

    马岱刚从宫中回家的第二日,汉中王诏便传至刘封府上:责令长公子、副军将军刘封自尽。

    命令始下,众人骇然。

    宫中去的内侍收拾刘封的遗物时,除了日常所用,清冷的木案上,惟余简牍半片。侍人将其拿给汉中王时,汉中王看过一眼,便摒退了在场的所有人。

    尽管如此,还是有侍者偷偷传出了当时的情形:汉中王转过脸,肩头抽搐过两下。良久,他将木片丢在地上,连叹三口气,仰头走了出去。

    侍者跑近了点,俯下身偷看一眼,泪渍浸着几个字,始知是刘封绝笔:

    “至此,无所恨。”

    ……

    姝妍听着听着就留下眼泪,赵统一边替她揩泪,一边劝道:“别哭了……”

    “我忍不住。”姝妍闭上眼,想努力地把它们压回眼眶。

    “算了,哭吧。”赵统垂下手,“谁也未曾料及,竟是如此结局。”

    “上次说到刘封大哥……我不是有意的。”姝妍将脑袋埋在膝盖里,赵统赶紧揽住她的肩,觉得女孩在抑制不住地发抖。

    “没有人怪你的。”他安慰着:“怪我。我当时那么相信刘封大哥,不仅为他辩护,还责怪了你……”

    姝妍扑进赵统的怀里,失声痛哭。

    “如果不是我胡说、说小叔叔会战败,也许就不会、不会……”

    赵统胡乱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他自己亦幽叹道:“天意若此,安能怪卿……”

    一月后,糜竺郁郁而终。

    说是郁郁而终,倒不如说:羞愤而亡。

    糜芳与士仁投降东吴的消息传进成都,糜竺急火攻心,当即晕死。醒来后再三确认消息,直到糜芳的亲笔信从武昌送至糜竺手中的那一刻,他才艰难地相信,亲弟真的做了叛臣。

    自那以后,糜竺再未拜会汉中王府,再未参加任何一次议事。

    他吩咐家中仆从,自外封了府门。

    再难见人!

    建安二十五年来得匆匆,身处其中的每个人,各自艰酸。

    汉中全部交予魏延之后,马超受命,将武、阴二城的防务也一并委托给了魏延,率军南归。

    三年之久的汉中战场将他本就未曾恢复好的身体拖入了更糟的境地。

    “伯父!”姝妍将怀中七倒八歪的诸葛筠扶正,急急正身行礼。

    两个姑娘正在庭前水榭旁推搡嬉笑,马超跨进门时,诸葛筠正吊在姝妍身上,双手环着她的脖子。

    “阿念。”马超扬手,“马岱呢?”

    “回伯父,小叔一早便去点军场了,还未归来。”姝妍自然地挽住马超的手臂,诸葛筠也跟着蹦跳过来,丝毫不见外地,只当马超自家长辈,这下也搀住他的另一只手臂。

    虽说拘谨,但诸葛筠毕竟不过是个活泼泼的小姑娘,马超也温厚地笑着,受了她的搀扶。

    姝妍从伯父的脸上看出了几丝不甚寻常的痕迹,隐约是明白的:马超顾虑诸葛亮的身份。

    三人一并向里间走去。“阿念近日可还用功?”马超关切道。姝妍老实回答:“回伯父的话,近日未曾懈怠。”

    “刘大人那里,可依旧跟着?”

    “是。一月二十天,不敢有一日松动。”

    “马伯伯,妍姐姐再用功不过了!有的时候姐姐连饭都不吃,只顾窝在郑老先生那堆《三礼注》里!”诸葛筠插嘴道。

    “哈哈哈……是么,阿念?”马超抽出手来,爱怜地抚过她的额头。

    姝妍撇撇唇角,假意为难着:“是啊,腰酸背痛,又腹中饥饿,时常难熬……”

    马超朗然而笑:“丫头,学文如此艰难,不如弃文,专注剑法!”

    姝妍叹气:“伯父,可迟啦!如今只要一日不研墨抄文,阿念便浑身难受。”

    马超与诸葛筠相对大笑。

    “阿念,是什么事如此开心,说与我听听?”芷妤端着沥篮,篮中一把粗芥菜、一撮青菘菜,散着一捧胡豆。

    诸葛筠立刻凑上去左瞧右瞧,姝妍说:“婶娘,伯父来了!”

    芷妤行过一礼:“兄长。夫君去点军场了,尚未归来。”

    马超虚扶芷妤,手指姝妍笑道:“鬼丫头早就抢着汇报了一通。阿芜,今日这庖厨就交予下人吧!咱们进去,边说话边等泰伯。”

    姝妍接过沥篮,拿去给待在庖厨的杨劭。杨劭同胖乎乎的老孙一样,一直都是随军厨子。不过与老孙不同,杨劭在未从军以前就专做马家的庖厨,马岱分府后,马超就让他跟着马岱过来了。

    姝妍刚拐过廊下,半夏匆匆忙忙地追过来:“姑娘!夫人呢?”

    “夫人在前厅同伯父叙话,怎么了?”姝妍看她如此仓促,不禁探问。

    “前面来了位大人,说来拜访左将军的。”

    姝妍挑眉:“哦?那大人为何不去伯父府上?”

    半夏说:“那位大人坚持一定要此刻就见到左将军。哎呀,不说了姑娘,我得找吴骧大哥,托他去报将军。”话音未落,她便跑得没影了。

    姝妍点点头,二人背道而行。

    姝妍留在庖厨帮了个手,待她再次端着漆盘往前厅去时,恰好望见马超、马岱同另一男子站于阶下。

    姝妍先将手中餐食放进去,折身出来却见三人还在原处。那个不熟识的男人肩上披着防寒斗篷,踩着一双厚实的长靴,看模样许要远行去的。

    她却望到马超不甚愉悦的脸色,而马岱亦在此时变了神情——他突然就变得警惕,还有一些……难堪。

    姝妍正要悄悄退下,却听三人不知怎的,起了争端。那男人压低声音狠狠骂了一句话。姝妍听他语气粗利,口中竟直呼汉中王的名姓。接着,他的话头立刻被阻断了——马岱半挽半推,将除了他自己之外的两个人都扯进了侧面靠西的那间屋子。

    姝妍心下虽觉奇怪,但想及诸葛筠还在房间里等她玩闹,便步履匆匆赶去找她了。

    自那日后,姝妍足足一个月未见马超。马岱也整日忙得不与家人照面,因此许多消息都是平陆、祂荣他们几个陆陆续续带回来的。姝妍问到伯父事,这几个人的口径却出了奇地一致:只说西北突然有了战事,马超动身往凉州去了。

    “伯父的病好了吗?”姝妍一问这句话,几个人便含含糊糊,顾左右而言他。因找不到马岱的人,芷妤又向来不管外事,姝妍只得将怪异的心情压在腹中。

    赵统似乎也消失了。伯父未露面的一个月里,赵统只在月初见了姝妍一次。姝妍后来听赵夫人说,他跟着吴壹去汉中了。而马岱被派往南域招安那里“从来难安”的部落首领们。

    “姐姐,你听说了吗?”半夏站在阳光底下,一套舒惬的动作缓慢牵引着腰身。她姐姐款冬正扯出一片缎子仔细打量着,缎子在她手中迎着光线,艳泽无比。

    “来,给我搭把手。”款冬招呼着妹妹。半夏扬起眉,嘴里轻轻地发出“噗”的一声,在那一瞬间,青春正盛的姑娘家耍起小性子时的那种不耐烦略过她的脸庞。

    不过她还是迅速接过了姐姐手里的缎面,轻巧后退几步,将缎子展开得更阔了些。

    “听说了吗?大王和王后要给长姑娘赐婚了。”

    “赐婚?”款冬口中不惊,手上动作依旧不停,眼光来回打量这块料子。

    “不过大小姐已经十九岁了,算年纪也应该嫁人了。”半夏脆脆地说。

    款冬鞭策道:“侯爷家事,你慎言。”

    半夏鼓鼓嘴:“知道了,知道了。”

    款冬与半夏其实并非亲姊妹。

    半夏是款冬的生父宁氏途经南阳时抱来的孩子。半夏比之款冬的年纪,要小去三岁零九个月。款冬从未过问这个半路而来的妹妹的来处,而她也永远不会问。她的心里,半夏既然被父亲领回家,那便是她的妹妹,和别人家的父亲母亲为长子长女们生的弟弟妹妹并无二致。

    父亲只有她们两个女孩。款冬的母亲很早便谢世了。父亲在他三十岁那年离开了她们,之后再未回来。

    款冬只记得父亲走时,将她们两个的手合拢一处,嘱托姐妹两个永远互爱。

    那时款冬约莫六岁,半夏刚明白些事情。

    去时,父亲将款冬揽在手臂里,他蹲下,与她相对,粗大的手掌爱怜地抚过女儿的头顶:“冬儿,你数着日子,阿爹倘若十三白天后还没有回来,你便带着妹妹,去找谢大娘。”

    “为什么?爹?你为什么不回来?”

    “因为……爹这次实在不知道能不能回家。”父亲沉默一刻:“现在天下很乱,爹担心你们。”

    “爹爹,莫忧。”款冬用手指努力抚平父亲耸立的眉心,“我能照顾好妹妹。”

    “难为你了,冬儿。”父亲苦笑道,英俊却爬了风霜的脸庞蕴着难言的忧思:“冬儿,爹爹接下来的话,只说给你一个人听,除了你我,不可告知第三个人。你能向爹起誓吗?”

    款冬睁大眼睛,瘦削的脸颊显得她的双眼大且澄澈。

    “是。我向爹爹起誓。”

    “嗯。”父亲低下头颅:“你夏妹妹她……并非一般人家的孩子。”

    小小的姑娘只等父亲继续说。

    “她乃公侯之女。因贵人有难言之隐,欲将她抛弃。爹看到了,实在不忍,便……冬儿,你不怪爹吧?”

    款冬摇摇头,“为何会怪爹?”

    “倘若谢大娘能够为你姐妹找到生路,你便与妹妹好好过日子。倘若她有负所托,冬儿……”父亲的眼底泛起一层湿润:“你记着,不要去寻半夏的生父,因为你们永远也不会寻到他。”

    说完,他裹紧斗篷,戴上斗笠,冒着雨,踏了出去,只留一个渐趋模糊的背影在女儿眼前。

    时至今日,款冬也不知道半夏的父母究竟是谁。她不会去探寻,只因她知道,世上所有的“探寻”,几乎总是不以善终为结局。

    款冬看了妹妹几眼,骤觉她近二年来已然生得明丽可人。十七岁。若不是手中做着下人的活计,倒真像极了谁家的闺秀。

    公侯之女,从品貌上,自然不乏大家的气质。

    爹娘遗留的东西最终仍会以某种无言却令人永难忘却的方式镌刻在孩子的骨血里。

    “冬姐!来帮我看看啊!”姝妍跳着脚喊她,断了她的思路。“坠子找不见了!就是芷妤给我的那一块,明天观礼要戴的!半夏你也来!快快帮我找呀!”姝妍懊恼地跺着脚,耍起了孩子气。

    明天。

    款冬险些忘了,明天是汉中王进帝位的大日子。所有将士及其家眷,包括益州百姓们,都要前去观礼的。

    “姑娘莫急!”款冬将绸缎搭在晾杆上,两手在襜帷上胡乱擦了擦,“这便来了!”她回头用责怪的眼光盯上仍立在原处,面有怠色的半夏,后者触到她的眼神,有些羞耻,于是立刻跟上了姐姐。

    敬香。登坛。祭天。

    建安的年代就此结束。能够活着走出这个交杂着血色与浪漫的年代的人,也未尝不是时代的宠儿。

    刘备九珠冕旒,拾阶而上,走得有些慢,但是步子相当稳重,苍老,却极其威严。

    姝妍和所有人一起,跪在祭天台之下,俯首帖耳,大气不敢出一口。

    她微微抬起眼皮,心下数着从大王到皇帝一定要踏过的台阶数。

    一、二、三……十九、二十、二十一……六十三、六十四……八十、八十一。

    九九八十一,尔后归于一。

    海啸山崩一般的千呼万唤,与一位帝王的诞生。

    登坛之前,是一群人的草创梦想;祭天之后,是他一个人的宏图伟业。

    一番礼毕,皇帝复走下祭台。人们趴在他的脚下,以目贴地,保持肃穆。

    姝妍一路迎着皇帝的身形,直觉他颇显沧桑。自丢了荆州、痛失关羽,凡见了刘备的,都隐隐为之担忧着。此刻姝妍发现自己并不能将他的脸面看得如从前那般清晰。

    比如在雁桥口,那时刘备的脸就显得很真切。

    现在一串串玉珠掩住他的眼眉,姝妍只够偷眼看到他平直的唇角,那里也不兴一分波澜。

    礼乐声起。

    百姓和官员们就此分道。

    前者本就要为生计忙碌,对他们来说,观礼是一场真正的“活动”,活动结束了,人群自然应当各回各家。今日益州有了个“陛下”,和今日多卖了半筐芥白——或者胡豆——没有什么不同。

    而后者同样忙碌,只不过后者是提起脑袋,为天家忙碌——天家便是他们的“生计”。官员们不能就地散去,他们还要踏进光亮却憋闷的大殿,举起酒樽,为帝王的诞生高呼万岁。

    姝妍跟在少男少女的队伍里,突然就望到了马超!她心下一阵惊悸:他怎会单薄成这番模样?!

    大概的确是凉州战事急迫,才逼得他夙夜操劳,竟至如此地步。

    姝妍从笑闹着的众人之间挤过,拼力向马超去。

    “伯父!”

    马超也看到了姝妍,他拍拍她的脑袋,像以往一样温厚:“阿念最近一切都好吗?”

    “伯父,你、你这是……”

    姝妍突然就听不到激昂欢喜的鼓乐声了。她红了眼眶,喉头生涩,如何也挤不出半个字来。

    “别替伯父担心。”马超只是疲惫地笑笑。他拉起她的手心,目光投向明丽丽的宫阙:“走。”

    “是,伯父。”姝妍拼命压着心里的悲痛,握紧了他的手掌。

    宴会中的觥筹交错,姝妍早习以为常。现在的她已经能够闻得惯筵席间的酒肉味道,听得惯接连不断的嘈杂,也看得惯男人们喝上头时的样子。

    比起在葭萌关,她悄然进步了许多——倘使这也算进步的一种。

    男人们自然在前席,他们的女眷们及未至年龄的小辈们便在后席。

    姝妍随芷妤入席,坐东面靠内的位置。

    马媗娴随坐在芷妤旁边,这样一来,芷妤便夹坐在她二人之间。

    诸葛筠向姝妍招招手,满面欣喜,姝妍却果断地摇了头。诸葛筠只好摆上一副失望的神情。姝妍明白,其他任何一场宴席都可以乱跑乱坐,唯独今日不可。

    “……敕封左将军马超为骠骑将军、领凉州牧、进位釐乡侯!”

    “……进封骑都尉马岱为平北将军!”

    侍者清亮的声音自前传来。马超拎袍起身,马氏一族皆随之上前,叩谢天恩。

    “孟起,平身吧。”陛下淡淡道。

    马超正欲起身,却听龙座中男人说:“皇后与朕议了一门亲事,欲说与爱卿。不知卿意如何?”

    马超惶惧道:“陛下爱重,臣惶恐。”

    刘备清清嗓子,所有人屏气敛息,只待皇帝开口。“朕欲为我儿、梁王刘理聘娶卿女。”

    马超没有波澜,跪在媗娴之后的姝妍却清楚地看到她的脊背突然微微颤抖。

    “是叫‘媗娴’?”

    媗娴听闻自己的名字,下意识抬起了脑袋。马超亦在同时回答:“回陛下,此正是小女之名。”

    “皇后常说这姑娘有大家之风,朕今日便要亲自看看。媗娴,上前来。”

    媗娴一愣,芷妤轻轻按了按她的肩头,她于是从地上爬起来,缓缓向前走去。

    “陛下。”媗娴语调清雅,伏拜在父亲身边。

    “名门之风,堪配王侯。”刘备由衷赞赏道,“今日赐婚,媗娴可愿意?”

    媗娴不待答,马超却道:“回陛下,此乃马氏满门之荣,臣女自当愿意。”

    媗娴于是再叩首,轻轻回答皇帝:“此为小女及一家之幸,媗娴叩谢陛下。”

    姝妍抬头,三两句话间的变故,让她大惊失色。

    座中人闻听此语,爆发出一片烈烈欢呼。

    稍远处也有女眷们起身向前,对芷妤道喜。近处,马超则被几个同僚围住,身边人亦是一阵接一阵的恭贺。

    只有姝妍依旧跪在地上。似乎无人注意到这个女孩子眼中的惊涛骇浪。

    诸葛筠玩闹般地搡了姝妍后背一把,姝妍如梦初醒,方才意识到失态。诸葛筠秋波微澜,将姝妍扶起来,姝妍却感到腿脚的气力突然跟不上大脑的号令。

    “你怎么了,姐姐?”诸葛筠笑盈盈地看着她。

    姝妍没有听到她的问话,她只望见芷妤被一群女人围着,前拥后扶,左右几张脸上堆砌着喜气,嘴里是清一色的恭维。

    她不禁向媗娴瞄了一眼——她本刻意回避着,打定主意绝对不去看她的。然而此时此刻,她终究忍不过心里这股难以言明的复杂。

    她这才看到媗娴玉珥明珰,珠玑束腰,粉面含笑。座中众女之仪,确无出其右者。

    马腾经年前的感叹重回姝妍耳畔:此女可扬马氏门楣。

    当配王侯。

    马腾亲口所说。当年听过这话的人们,几个会信?几个会以为只是马腾在打诳语?

    姝妍定定地看着媗娴,发觉她这几年确是变化了不少。从建安二十年她与芷妤跋涉归来始,姝妍一直回避她。从她的眼神,到与她有可能的任何一种场合下的相遇,姝妍刻意为之,她不得不避开这些令自己感到烦恼的事,否则,在许都的那场杀戮便会针扎一般地,再次将她刺穿。

    姝妍惊觉自许都离散后,直到再次见到媗娴,直到今日,直到此刻,她都早已不再如儿时那般了解着媗娴。

    听闻汉中王……不,如今该是陛下……陛下的幼子刘理今年刚满十一岁。

    嫁给十一岁的小孩子。她竟也点了头。

    而马超诚惶诚恐、感恩不尽的样子,竟让人以为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一场筵席,定了一个女孩的终身。

    姝妍再也看不过堆满案头的饕餮,腹中只余一阵恶心。

    “仔细着,姐姐怎么出汗了?”诸葛筠放下她的手,从怀里摸出块方帕,正要给姝妍擦擦,后者却突然甩开她的动作,走出了大门。

    诸葛筠追出去,看见姝妍正坐在最后一节石阶上,面色冷峻。

    “妍姐姐,你在生气吧?”诸葛筠在她身边坐下,凑到她的耳边:“……其实我们都以为你同梁王只差三岁,因此嫁给梁王的应是你。”

    姝妍用一种奇怪的、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她。诸葛筠立刻就觉得自己这句话是在雪上加霜,于是赶紧补救:“我们只是玩笑!这种事情,当然要你自己作主啦!姐姐不要生气……”

    姝妍转回眼光,直直盯着地面。

    “我确是生气。”姝妍弯着身子,瓮声瓮气道,“我对伯父生气。”

    “为什么?”诸葛筠将姝妍额前掉下的一绺碎发拢到她的耳后,庆幸她没有再发脾气。

    “伯父当年亲口对我说,婚事定要自己作主。他还说,马家的女儿皆应如此。”

    “也许这一次,马伯伯必须接受吧?”诸葛筠认真地看着姝妍的侧脸:“因为这是刘伯伯……是陛下的恩赐?如换做你,姐姐恐怕也一定要接受的吧?”

    “我不会接受。”姝妍冷冷地说:“就算是陛下的意思,我也不会接受。”

    “姐姐,可是总归是有一些事情,就算没法接受也要接受的吧?”诸葛筠抚着姝妍的后背,柔声道。

    “如果是你呢?”姝妍问。

    “我?”诸葛筠手上的动作慢下来,她似乎真的在思索这个问题。“我说不准。”

    “我不接受。”姝妍又说一遍,她牵起诸葛筠的手:“这里实在没意思,我们不如回去吧。”

    “嗯!”诸葛筠似乎一早就在盼她说这句话一样,立时便精神抖擞:“我们去西市!去吃新鲜的莲子!娘说莲子苦涩,在家里的时候,总不让我多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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