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四月赐婚以来,马府上下便一直在筹备王妃出阁的事。马岱特地得了十五日的休沐,自南中迢迢而归,襄助兄长。

    女子出阁前的倒数第二天应同全家人一起度过,聆听训勉,最后接受来自亲人的美好祝愿。马超却特意让弟弟传了话,许姝妍不去。芷妤同马岱对上目光,又迅速移开各自的视线。

    马岱返身出去后,芷妤顺势便坐在姝妍榻前,后者对着铜镜,一手托腮,一手在榆木妆奁一角来回婆娑。芷妤早就看出她并未对镜自照,只是心不在焉。

    “阿念。”

    “嗯?”

    “你要知道,回避并非好法子。”

    “那我应如何?”

    姝妍感到温热的手覆上她的肩胛骨,这双手来来回回轻捏着她的肩头。

    “我还能如何?”姝妍盯着镜中人,心里莫名爬上一阵悲哀。

    身后女子柔声道:“‘原谅’。”

    姝妍抬眸,从镜中看住芷妤。

    “今生能够任由我们自主抉择的东西本就不多,而‘原谅’刚好是其中的一样。”芷妤的手指抚过身前人的耳根,替她打理好那一小撮不听话的碎发。

    “原谅很难。”她嗫嚅道。

    “确是极难。不过并非完全不可。”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是我的堂姐。”

    “因为她是堂姐,才值得试试看啊。”

    姝妍握住芷妤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指,这回她感到是自己的指尖在轻微地颤抖。

    “我一直不能理解。”姝妍说:“梁王年纪如此小,她到底是不是愿意。”

    芷妤垂下眼睫:“阿念,毋论愿意与否,事情注定如此了。”

    “可是她真的愿意吗?她向来不是个很骄傲的女子么?”

    “一个女子的骄傲,在家族的进退面前,又算得上什么呢?”

    “到底怎么回事,告诉我好吗?”姝妍转头细细看着芷妤的眉心,“为何伯父如此迅速地便顺了陛下?为何她对伯父如此言听计从?陛下明知她与梁王年纪相差甚远,为何还要作此安排?为何……”

    芷妤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再说。

    “阿念,你现在还不明白,但以后你会逐渐了解,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心想事成。”芷妤叹气:“所谓心想事成,不过是冥冥之中——是命。”

    姝妍始终感到那张温婉的面庞之后试图隐藏着什么。因为此时此刻,她格外真切地觉察出芷妤的言不由衷。

    章武元年秋八月廿九,梁王迎娶正妃。

    无论场合,姝妍仍喜欢站在人群的最末,这似乎是骨血里带着的偏嗜。

    今日观礼亦无例外。

    媗娴盛妆出阁,先进宫行册封礼,后与梁王共拜宗庙。

    册封礼奢华且隆重。

    明章殿里,媗娴朱唇皓齿,明目修眉,玉颈葱指,姿态端庄。

    姝妍从未见过如此光彩照人的女子,即使皇后携手陛下同登封坛时,大抵也没有比如今这位华服曳地的年轻王妃更为夺目。

    众人艳羡的眼光里,王妃与王子喜结连理。

    诸典仪罢,众女眷都会按例自去闹上一闹,沾点天家的喜。从明章宫出阙的马车尚未安辕,芷妤便接了宫里仇公公的意思,说半个时辰前,中宫降旨,即刻要平北将军夫人入宫答话。

    芷妤行过一礼:“有劳总管。”

    姝妍和诸葛筠两个一同在宫门口站着,芷妤临去之时一番叮咛,叫两个姑娘闹够了就跟着黄夫人,乘相府的车回去。

    公公引着芷妤来到椒房内殿,便欠身告安。芷妤原本一直趋步,这刻停在阶下,整理仪表,小步缓上。

    椒房宫沿袭两汉之制,由内外二层墙体构成,精致压磨的花椒粒子均匀铺在墙体间夹层处,纵使外头寒意凛厉,这室内依然温暖如春。

    皇后凤体,天下独尊。

    殿内宽敞透亮,一众器具皆细刻凤纹,烛台尤是精美,上百盏藻体烛芯肆意地散发着贵气,即使在暗处的陈设,亦镀了淡泽。珊瑚石礁、金兰玉树,银盘宝碟,风情各异,入目琳琅。天家尊贵,乃至于此。

    芷妤被殿内浓郁的皇室气象压得不敢抬首,此刻也只静默地跪拜在空荡荡的明堂前,目光所及,只有一座凤榻。

    步调自内殿而起,皇后吴氏懒懒踱出。她自是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女人,稍作停顿,方才敛袍落座。芷妤跟着行大礼。

    皇后轻声道:“卿可平身。”年轻又稍显慵贵的声调敲破紧绷的空气,明艳艳的唇中,琅琅如玉。芷妤惧于威严,低垂眼睑,自是惮于抬头平视座上的贵人。

    “卿近日可是有了身子?”皇后问。

    芷妤柔答:“回皇后娘娘:承蒙娘娘挂怀,妾身福薄,未能有喜。”

    “本宫今日送理儿和媗娴往宗庙去,见观礼诸妇精神满满,唯独夫人似有倦意,又想你二人小别胜新婚……”皇后悠悠道,说着掩齿而笑:“……该不会看不过我家理儿年纪小?”

    芷妤心中发慌,早听出话中曲意,赶紧起身再拜,脊背已渗了一层薄薄的汗,她诚惶诚恐道:“妾身一连几日未能成眠,今日实在乏了,煞了风景,扰了娘娘心情。娘娘责罚。”

    “这倒不必,起身吧。”皇后说,“抬头让本宫瞧瞧。”

    芷妤努力抬头,双眼依然凝结在地面上,断然不敢直视皇后。

    皇后浅笑:“所言不虚,卿眼下已有乌色,还应珍重。”芷妤赶忙叩首。

    皇后又道:“理儿年纪的确尚轻,今后他们夫妻还须多多磨合。媗娴虽年长夫婿,到底二人也是神仙美眷,似水流年。如今你家是帝王姻亲,其中道理自不必多说……今日本宫倒有一门亲上加亲的好事,夫人可愿一闻?”

    芷妤隐隐不安,但还是谦和而平静地回答:“妾敢不从命。”

    “卿夫婿有另一女侄,已近及笈,尚未许亲。又生得副疏朗胸襟,才貌双绝,本宫时常见她在随尚书令在章台修史,心中爱怜,不如聘给东宫作侧妃,与正妃张氏同侍,如何?”

    芷妤双腿微微发冷:“回皇后娘娘的话:女侄生于粗鄙之地,长在彪悍军营,缺乏礼数,因此未许人家。娘娘厚爱,妾身……惶恐。”

    “哦?”皇后挑眉:“本宫听陛下和丞相说起这姑娘,都是赞不绝口。丞相家的筠儿又爱极了她。本宫自察之,也觉小姑娘胸中韬略不输男儿。卿如今这句‘缺乏礼数’是什么说法?”

    芷妤听皇后识破自己话中玄机,不肯松口,这会儿也是手脚冰凉,冷汗直冒。

    “今天为东宫择妃,将来……”皇后不再说下去。“卿且归家,仔细思量。”

    将来便是天子之婚,贵不可言。谁能不晓其中道理?

    听着皇后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就随着伺候的几个婢子进内室去了,只余芷妤孤零零地、深深伏拜在冰冷的地上,不知所言。秋末时节,她的内襦却早已被汗水浸得透凉,爽彻的天气,椒房殿竟似寒窑冰窟,要将她全身的血液凝住。

    “妍儿,你在想什么?”赵统不知从哪蹿出来,扰了姑娘的神思。

    妍儿,赵统最喜欢的名字。这个名字的主人,他已经半载未见。如今趁着吴壹从汉中换防回川中,赵统便有了一段休沐期——他尚未正式入仕,因此不能被称为严格意义上的“休沐”——然而,凡有假期,便是好的。青年人永远都热爱休息时能够全然属于自己的时光,毋论长短。

    “没想什么。”姝妍藏起方才的神色,笑着对身边人说:“你瘦了,统哥哥。”

    “所以才要趁着王妃的册封礼痛快吃喝,哈哈哈!”赵统揽住她的肩膀,调侃道:“昨日你说今日是不来观礼的,如何还是来了?嗯?”

    “没办法,必须得来。”

    外臣女眷凡十三以上的,必须到场观礼,以领教化。即使心中不畅,也不能违了礼法。

    赵统自然知道她的无助,于是立刻安慰道:“媗娴阿姊好歹嫁入王府,如今省却了同她时常的相见,妍儿心中可更舒快了些?”

    姝妍并不痛快,但她不想再纠结于媗娴,还是敷衍点点头。赵统见势乐呵道:“梁王年少封王,王妃也算有了好归宿。”

    好归宿。

    姝妍突然就心烦意乱起来:“阿统,你当真觉得梁王是个‘好归宿’?”

    赵统挑眉,不解她话中之意。

    “承陛下恩荫,梁王才有了封地。假若他脱了皇籍,便一无是处。”姝妍低声道:“况且他只有十一岁,还很年少。以后的事,谁又能预测?”

    “妍儿,你在为王妃担心吗?”赵统挑眉。

    “没有。”姝妍冷冷回答。

    “唉,王侯也好,将军也罢,总归都是男子的角色。而女子依于男子,男子好坏都是女子的归宿。总是这么个道理的。”

    “这不是什么道理。”姝妍反问道:“你原也认为,女子只能站于男子身后?”

    “难不成妍儿想作霍成君、王政君,有朝一日走到男子前面去吗?”赵统眨眨眼。

    “非也。”姝妍摇头:“辅之佐之,也是幸事。”

    赵统哑然。有那么一刻他竟觉得面前的姑娘有点陌生。

    就在他二人彼此沉默时,诸葛筠打着哈欠从车中探出脑袋,泪眼模糊地向姝妍撒娇:“好困啊!妍姐姐,咱们回家去睡上一觉好不好,你快上车来陪我,别和赵哥哥争了!”

    赵统趁势搀姝妍踩着脚凳爬上相府的马车,姝妍依旧气他不解意,因此一言不发,甩开他的手,钻进车帘里边去了。

    诸葛筠大笑着对赵统说:“要我来说,哥哥你从来都不长教训。自小到大,有哪次你能争过了她?不都是她最后赢了?哈哈哈!”她向赵统做个鬼脸,“明天见吧,赵哥哥!”

    姝妍听见赵统温和地喊诸葛筠快进车里去,心下对他的责怪这会儿便全然消散了,反倒稍稍怪起自己性子专横,言词激烈,不肯让人,就连一起长大的男孩子,她竟也铁面无私,不饶了去。

    姝妍掀开窗帘,抱以歉疚的眼光,赵统只拱手作揖,丝毫不在意。

    芷妤见姝妍还没回来,先将椒房殿里皇后亲自问婚的事说与马岱听。马岱看上去有些心烦意乱。

    上次姝妍犹豫大半日,也未遵旧礼,在媗娴出阁前一天到马超府邸。她又很早就搬来同他和芷妤一起住了,三人整天在一处生活,这件事不可能瞒着她。

    “她还这么小,现在就定,未免过早……加之,阿念也不喜欢东宫。”马岱背着手沉思默想,心下沉闷不乐。

    “泰伯,她的性子你我再清楚不过,此等大事还须她自己拿主意。”芷妤劝道。

    “此事同兄长商议,兄长的意思必定要看阿念,阿念她……估计不会答应。”马岱又说:“既然她不会答应,那么……如何进宫复命,便是难事。”

    芷妤想说一句别的话,却教马岱看出了她的难处,后者叹气道:“阿芜,我明白你要说的——三嫂的意思,我不敢违逆。”

    修长而单薄的身形映在清晨的第一抹微光里,姝妍安静地站在椒房殿外,独对高阙。

    “传!”内侍从殿内端出漱盆,步履匆匆。

    姝妍缓缓抬起头,她感到脖颈有些僵直。她提裙而行,一节一节攀上进入椒房殿必经的石阶……

    姝妍目光凝滞,脑袋里仿佛被灌了几天几夜的泥浆,根本无法思考。跪在地上,她周身只是发冷,如一尊出着汗的木雕,觉得自己此番必定有来无回。

    是瞒着芷妤和马岱偷偷来的。知道这个消息的第一刻,她就打算这样做了。

    很冲动。也很危急。但是不这样做,她一定后悔莫及。因此即便顶着触怒天家的险境,她也要铤而走险。

    “小姝妍,这么早来,所为何?”吴皇后笑道。

    姝妍深深叩拜:“回娘娘的话,小女此来,是为答东宫之婚。”

    “想好了?”皇后拿起一颗葡萄递向唇边。

    “是。”姝妍的心脏在狂烈地跳动,她感到这句话就在此刻!此刻必须说出来!

    “小女……不愿意。”

    “不愿意?”皇后放下葡萄,她的脸在姝妍眼前渐趋模糊,她只觉得皇后一直盯着自己看,而那张美丽的脸庞像极了索命的无常:“天家的婚……不愿意。那么,给本宫理由。”

    “是。”姝妍磕了个头,直身答道:“小女长于军营,过惯了粗野的生活,恐失了东宫的体面。”

    “如今是乱世,宫中礼仪自然不比高祖、世祖之时那般严格,况礼仪可以学。这个,并非好理由。”皇后说。

    “小女性格过于憨直,恐为储君招惹是非。”姝妍伏拜在地,心中决绝。

    皇后却笑了:“这个同样可以学。”

    姝妍不再言语。蜷握的掌中渗出丝丝汗珠,指节在地上硌得发疼。

    皇后走下凤榻,扶她抬头:“可还有更好的理由?”

    姝妍眼里已压不住泪水。她绝望道:“小女该死,已与承匡私定婚约,以五年为期,五年之后便成婚。请皇后娘娘……责罚。”

    皇后吃了一惊,她缓缓放了托扶在姝妍下巴上的手指。

    “承匡……可是赵将军家的大公子?”她问。姝妍只能僵硬地点点头。

    “许了婚姻。”皇后又道:“难道你家是嫌禅儿有正妃,倒让你做妾?”

    姝妍惊惶失色,连连摇头。

    “婚姻但凭娘娘作主。娘娘最终若不许小女与承匡,小女便……”姝妍咬牙道:“……小女便甘愿谁也不嫁,只修史一生。”

    皇后的脸上涌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态。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在这方面,脊梁倒挺得很硬。“一生修史”四个字,倒是说得容易。待嫁那日最终不得不到来时,以她的心智,又能熬得过几双世俗的白眼?

    “罢了。”皇后敛袍:“你的夫君将是怎样的人中龙凤,本宫拭目以待。”她说罢便离开了。

    “跪安吧。”

    姝妍浑身发抖,修罗域死生进出一番,此刻始觉生命有了重新复苏的迹象。

    “什么!妍姐姐真的说她要在尚书台修一辈子史?”诸葛筠睁大双眼问父亲,“她宁愿修一辈子的史,也不嫁给禅儿?”

    “又胡说了,是殿下。”黄氏纠正女儿:“多少次了,嗯?”

    “谁能料到妍儿是个这样的脾气,说话间便回绝了椒房,说要跟着子初他们修史。”诸葛亮呷了一口茶,看看妻女,苦笑道:“小姑娘果真不是随波之辈,只可惜和我们筠儿一样,生了个女儿身。”

    诸葛筠痴痴想着刚才父亲的话,不去管双亲后来又说了什么,她喃喃自语道:“当真一辈子……”

    父亲爱怜地抚过诸葛筠的脑袋,递给她一块酥饼,她迟滞了一刻,接过,若有所思。

    “泰伯!泰伯!”芷妤跟在马岱身后,神色焦急,不住地唤着他的小字,“你别怪她!”

    马岱已经站在姝妍门外,一边叩门一边高喊:“马姝妍,谁让你擅自进宫的!出来!”

    姝妍“刷”地一下拉开房门,马岱则因惯性向前趔趄了一小步,“你长能耐了是不是!”他不禁骂道。

    姝妍只是盯着这个愠色满面的男人。

    “哎,不是在椒房殿里舌底生花吗?如何不回答我?!”

    “我现在无话可说。”姝妍淡淡道。

    “你可知兄长因为你这一句轻描淡写的‘不愿意’已经进宫好几次了?”马岱低喝:“你不愿意,自有我们从中周旋转圜,你何必如此冲动!”

    “伯父真的会考虑我的意见吗?你又真的会考虑我的想法吗?”

    “你这是何意?”马岱现在看上去是真正生气了。

    芷妤赶紧按着马岱的小臂,将他拉得离姝妍稍远了些。

    “伯父那么痛快便允了梁王做女婿,若知将我许与东宫,岂不是答应地更快……”她的话还没说完,马岱便突然怒道:“住口!”

    “你以为自己懂的很多是吗?有很多事你根本不明白!”震怒之下,他的声音愈发迫人。

    “泰伯!”芷妤皱了眉,也有些怒意上头:“你回去吧。消消火,这里有我来说。”

    马岱听出她话里半是缓和半是驱逐的意见,也觉得此情此景他二人都发着脾气,多待自是无益。

    他气鼓鼓地走了。姝妍亦生着闷气,颓然靠在门前。芷妤推推她,反手阀了门。

    “我知道错了……”姝妍垂头丧气:“连累伯父和他……让他们去为我拾掇残局。对不起……”

    “你啊,凡事多想一刻,不要这么冲动。”芷妤叹气,“吴骧从外面回来发现少了一匹马,平陆追到你,你却已经回来了。跑得真快……”

    “我错了。”姝妍咬唇又说一遍。心底油然生出愧疚感。“可是我若不去,又恐怕……”

    “你可知,就算兄长答应,泰伯他也不会答应。”芷妤小声说。

    姝妍抬起目光,愈加困惑。

    芷妤接着道:“因泰伯曾经答应过三嫂,无论何种情况,都要你自由选择婚姻。”

    “母亲?”姝妍的脸上便只剩惊奇。

    “很早了,家里没出事的时候吧。三嫂突然就同泰伯说起你,言你与她的另两个孩子不同,要泰伯以后多多关照你。”芷妤忆起旧事,难免唏嘘。

    “他也不过十来岁,怎么能‘关照’我呢?”

    “泰伯也觉奇怪。后来回忆起这些,总说是三嫂约莫预感有事要发生,而她冥冥之中又知你最终能够留在人间……”芷妤动了情,“那也是泰伯最后一次见三嫂。一个月后,便是那一场祸事……”

    “三嫂说,无论如何也要泰伯保证:你的终身,以后要你自己来定。”

    “母亲为何……”姝妍垂下了脑袋,感到心中一阵疼。

    “每个母亲都了解孩子。所谓‘三岁看大’,三嫂是了解你的脾性吧。”芷妤轻笑着:“如今看来,三嫂的确很了解她的女儿。”

    “她绝不愿你痛苦。”芷妤最后补了一句。

    “婶娘又如何知道小叔叔就一定能做到呢?”姝妍的发问失了底气,却有一股幼稚的不甘。“他那时……毕竟还年幼啊。”

    “因他确能做到。”芷妤说:“不轻易取信于人。这一点可不止他,马家的人都能做到。”

    姝妍的心头再次涌起复杂的情绪。

    “兄长请辞了。”芷妤说:“这次从宫里回来,兄长便不再任职。”

    姝妍吃惊道:“为何!”她旋即低头,一阵从未有过的突如其来的羞悔感啃噬起她的心尖:“……与这件事有关吗?是陛下和皇后生气了吗?”她毫无底气地问。

    “不知道。也许有关,也许……只是凑巧。”芷妤虽操持着她平日里不疾不徐的语气,脸上却变得讳莫如深。“兄长的身子确实不如从前了,加上这几年一直征战未歇,情况只会恶化。”

    姝妍彻底软弱了下去。与此同时,自责感一股脑儿地冲上天庭,斥骂她的任性妄为。

    却听芷妤道:“你说已同赵公子定下婚约,可有此事?”

    姝妍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她该如何向除了自己之外的人去解释拉出赵统挡下天家之婚的原因呢?!难道只说她一时情急吗?

    不轻易取信于人,马家的人都能做到。

    这句话就像烙铁一般,烫在她的心里,一点一点熔着她的自尊。

    见她神色大动却不肯开口,芷妤只好说:“你若真的应了人家,就应早日和泰伯、兄长他们说了。”

    姝妍蹲了下去,语中颇为痛楚:“我……我没有与任何人许下婚约。”

    “什么?”芷妤站起来:“那你为何将阿统扯出来!”

    “因为……不这样说,椒房不会满意……”姝妍嗫嚅着,后背一阵一阵地发酸,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起来。“伯父大概已经从陛下那里知道了吧。赵伯……他也一定知道了。”

    芷妤的眼中盛满了心痛。不知为谁。

    果如姝妍所料得的那般,马超和赵云一前一后闻听了这个所谓的“婚约”。

    姝妍被禁足家中,一日三餐由款冬和半夏轮流送入。马岱震怒之下决定让她长长教训。姝妍出于对赵统和马超的不同程度的愧疚,也出奇乖巧地待在屋子里,除去吃饭喝水,便是对壁独坐。

    刘巴那里来人催过几次,听说马家二小姐抱恙,侍者每次只好悻悻然回去复命。

    听闻刘巴的身体最近同样不太爽利,也因此更想早早完成《蜀志》,不愿使之成为残卷。

    这是刘巴一直以来的愿望之一。这个愿望姝妍也是知道的。

    赵统披着曦光从校场回家来,甫踏进门就听得赵广传来母亲吩咐,要他回来歇过一会儿,便去拜见她。

    赵广笑嘻嘻地推着哥哥的腰穿过前院:“大哥从汉中也不歇,回来第二日就这么用功!”

    赵统听闻此语,故作严肃:“一日之计在于晨……”

    “好啦,阿兄今日的计划既然完成了,母亲那边确有事情要找你。听爹娘说,是陛下要提拔哥哥做中郎将。欸,好像还有关于姝妍姐姐的事?这个……我就没听真切了。”

    赵统口中答道:“关妍儿什么事?”

    赵广扯住哥哥腰间搭扣,大声笑起来:“大哥不问朝廷的中郎将何时走马上任,先问起姐姐来!”

    赵统装作若无其事:“中郎将是哪个?我又不识得……你妍姐姐,我向来熟悉,自然先问。”兄弟二人相互调侃,闹作一团。

    赵统回房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尘,换好对襟敞袖常服,便来拜见。阴氏见长子归来,面上光彩照人,心下自是怜爱,亲自端了海棠浆予他:“几时去的校场?”

    “卯时二更孩儿便起了,母亲。”赵统咽下第一口浆水,有些腼腆:“这浆汤下肚,顿觉清爽,母亲手艺绝佳。”

    “你父亲近二日痰火旺,便配些药混着海棠果喝,剩下的花茎花叶,想你兄弟二人整日里跑东跑西,不爱在家。后天又入暑,防着上火,娘这里便一并备了些,打从今日起,你们房里都要好好喝。”阴氏不厌其烦地叮嘱着。

    “自是当然,母亲。”说话间赵统已经灌了一大杯下去,他只感到身子里的暑热确是散尽了。

    “海棠性温,是入药的好材,对女儿家也不错,明日你入宫答谢天恩,身上揣一包,去趟尚书台,交给妍儿。”阴氏慈爱地嘱咐:“瞧妍儿在尚书台,成日久坐,逢了暑热定是难捱,她住的拂筠苑又向阳,一日里怕是直到日落,才得清凉……”

    “喏。”赵统面色泛红,低头作答。

    尽在不言中,母亲早知儿子心意。

    阴氏隐隐担忧道:“转眼近一载,娘几乎再没见过这姑娘。去年妍儿进宫拜见椒房,似是闹得不甚愉快。道是椒房意将妍儿配做太子侧妃,她竟不愿。”

    “娘?此事过去一年了,家信中为何绝口不提?”赵统瞪大眼睛,显得十分震惊,“而且……妍儿竟也未与我提起!”

    阴氏安抚道:“妍儿知你在汉中跟着文长将军他们,必定忙碌,她又懂事,怎会以这般琐事去扰你?”

    “这……也不算琐事呀。”赵统撇撇嘴角,心里仍存余震。

    儿子说得对,这确实不是琐事。

    阴氏想起赵云昨晚同自己说起这些儿女婚姻事,谈到姝妍进宫自绝天家之婚实在引来不少非议,沸沸扬扬大半载,马氏和刘氏的亲密关系似乎也因此而变得微妙。

    阴氏是个不争不抢的柔性子,她只宽慰赵云,说这也算得好事,统儿向来喜爱姝妍,而赵氏又同马氏交好,即使不跟太子殿下,能成全赵、马二姓的婚姻,一对小儿女正是天作之合。

    可是赵云竟然微微叹气,良久才吐出两个字:“但愿”。

    阴氏跟随夫君半生,无人能比她更解枕边人之意。她明白赵云未曾出口便隐下的后半句——乃是要看姝妍是否同样喜爱阿统。

    姝妍这姑娘平日里既安静又沉稳,逢了任何事皆不张扬,因此谁也没有料及她竟以如此方式绝了这桩婚,令所有人猛吃一惊。

    赵统抬头看住母亲,他的眼底稍稍困惑。今天是他第一次听闻这件事。心中免不了的震惊,当然也有极大的慰藉。

    震惊是因为“不愿”二字是姝妍亲口说出,慰藉则是因为,她果真一直要遂心,嫁给喜爱的人。

    也许……她喜爱的人会是他?赵统想到此处,不禁羞怯了几分。他赶忙掩饰内心的波荡,稍显担忧:“那……椒房可有震怒?”

    “若有震怒,你早该从汉中回家了。”阴氏柔和地宽慰着:“椒房只是说,她若愿终身修史,便去修史。”

    “这是何意?”

    “阿娘正好想你去问问姝妍,问她是何意?”阴氏说:“她虽不似其他女子,但也终究要嫁为人妻,娘想,妍儿总不能真的同青史书册过去一生。娘解你的意,也偏爱她。不如明日趁着机会,你进宫去问问她的心意。若称意,倒是件美事。”

    赵统没料到这一天这么快便要到来。他懵懵地点了头,心下却着实像是跃起了一只牝鹿般的欢愉。阴氏抚过赵统的鬓角,少年人青丝满头,总能让她遥遥地追忆起在冀州故里时,与赵云的惊鸿一面。既然如今儿子早有心头好,任凭怎样,她也要孩子得个圆满,愿他娶了心尖爱人。

    “想你两人,原是青梅竹马,如今谈婚论嫁……”阴氏笑盈盈地抚着儿子的眼眉。酷似他父亲的面庞,眸底却始终蕴着他母亲脸上常有的那股温和的光。

    “母亲,阿广说到中郎将的事……”赵统被看得羞赧,又想起赵广刚才的嬉笑片语。

    “是陛下降旨,要你正式入仕,做朝廷的侍郎,归光禄勋大人直统。”阴氏转身坐下,端起面前的茶盅:“阿广那家伙跑得急,只听去了一半。你爹说陛下原本降诏,要你做羽林中郎将,被他婉拒了。你爹说,比二千石的官职,还是要自己奋发一阵,才能名正言顺。”

    “孩儿也是如此认为。”赵统回答:“拜在李平大人门下,孩儿自当尽心竭力。”

    “李大人向来忙碌奔波,犍为的事还未交接完毕,他又在朝里接连迁升,还要时时往尚书台那边去。你爹说,赶明天你们答了陛下恩赐,一并去李大人府上拜谢,你们父子今夜好好商议,娘就不插话了。”阴氏笑着说。

    赵统喏喏而应。他仔细一想,入仕的这一天,竟比婚姻来得更快些。

    他原希望是能做个文职,比如中丞秘书郎之类,待来日去尚书台,与姝妍一同修史。但转念一想,自己确是小子之态了。去年二人的分手不甚愉快,姝妍的意思,她爱重的可不是成日里不学无术的高门子弟,而是那些肯为国家安危挑起一方职责的男子汉。

    因此他将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了汉中。就连离开成都去汉中这件事,也是他请求父亲的。他没说真实缘由,只说,想要锻炼。

    赵云自然顺了他的意见。他向来也喜欢儿子们早早认识到各自的职责,积极投身天下事。

    如果按照他原本的思路,姝妍绝不会喜欢这样的自己。赵统想着,即使他真实的愿望就是做个秘书郎,能够常伴姝妍左右。

    他现在突然觉得很幸运。陛下给予父亲的恩荫,就是要他十七岁这一年步入官场,跟在李平身旁执掌一寸微小兵符。

    纵然是翩翩公子,未经烽烟,陛下也一定希望他能经受历练,像他父亲一样,成为难得的将才。

    世上有很多事都难免为人会错意。将门簪缨的辛酸苦辣,身在其外的人,品不出几分。

    出将入相,执掌生杀,他没想过。

    章武元年,陛下率大军十八万,亲自出川向西,终于挑起了与孙吴的战争。

    汉军行得极快,出征方八日,前锋已经顶到了秭归地界。

    自汉寿亭侯去后仅三月,阆中太守、右将军张飞便死于非命。

    他那个爱酒的性子始终不肯修改半分。

    马超接到张飞骤死的噩耗时,幽幽忆起了故人。

    那个同样成于酒、败于酒的梁兴。

    酒啊……酒!酒!举之狂歌,洒之祭友。可抒笑豪情,亦哀怜际遇。轻轻一酒樽,沉沉人间事。

    爱酒如命的,狂态尽显,不知归路。滴酒不沾的,冷眼淡目,过于清醒。

    马超宁愿作前者。可叠加的伤口已不许他再饮。

    这次东征,几乎倾巢而出。

    即便是诸葛丞相的劝谏,陛下也没听进几句。而翊军将军赵云,更是因为直言进谏触怒了陛下,因此让他留守川中,辅助诸葛丞相坐定后方了。

    意料之外的,马超留在了成都。

    年初时,他的病情本有向好之兆,然四月刚过,他的身体状况突然急转直下。

    谁也说不明白他究竟怎么了,就连宫里的御医也来了很多次,可是谁也不能彻底治好他的病疾。

    一开始原是由伤寒引起的,谁也没把它放在心上。兼之马超向来是武人筋骨,底子很好,所以同僚们都只劝他多休息。后来下了汉中战场,他的病却一直不见好。

    一年多,竟将微恙拖成了沉疴。

    马岱也没能为征东之事阵前尽力。

    马超连日呕血,马岱奉了诸葛丞相之命,留在了后方,一面照顾兄长,一面襄助赵云。

    马超病故之时,只有四十七岁。

    谁也没见到马超在一年半的漫长日子里饱受病痛啃噬的模样,直到最终一刻,疾痛至骨髓,才彻底放过了他。

    马超的最后一段时间却仅剩安详,就好像,他即将抛却一切可憎的人间羁绊,终于求得解脱。

    一更刚过。有人匆匆打破了夜的冷寂。

    姝妍摇晃着从榻上坐起身子。窗外雾霭沉浮,夜色正盛。

    她是听得府中一片嘈杂才坐起来的。此刻她勉强定神张目,迷蒙间却只能辨出半夏这张伏在自己榻边、惊慌失措的脸:“姑娘!姑娘快清醒起来啊!平西将军病笃!少主已经赶去西府了!夫人正在外面等你!”

    姝妍半梦半醒,一时难明她的话。

    半夏突然就发急了:“姑娘!平西将军怕是撑不过今夜了!姑娘听见了吗?!”

    “你说……”姝妍猛地皱眉,“伯父?!”

    榻前垂泣的姑娘拼了命一般地点头。

    姝妍只套上木屐,披件外衫,随手抓起条腰带来,松散着头发便跑出了门。

    她像鬼。那天无论是谁,都像极了鬼。

    马超静靠在榻边,似乎只吊了一口气等马岱来。马岱一步跨进房门,跪在马超身边。鬼魅一般的烛光里,马岱瞧见马超那张油尽灯枯的脸。他赶忙紧紧抓起兄长的手,竟然感到手中马超那只已经不与他武人身份匹配的左手还在努力地向马岱传递它的主人生命将尽前的最后一点力。

    马岱一口悲愤哽在喉底。看着马超再熟悉不过的模样,如今却因饱受病痛而发着可怖的陌生感,马岱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他们托名堂兄弟,关系却好过任何一对亲兄弟。

    从前家族尚在,马腾的几个儿子们闹得欢了,难免吵嘴,几个男孩子火气上来,说不准就打上一架。马超年长于众人,不掺和几个弟弟的事,却只对诸兄弟中年纪最轻的堂弟马岱格外维护。

    马岱先君单名一个孚字,官至汉骑督校尉,年三十却殁,其妻张氏贞烈,不忍独活,竟追随夫婿而去。马岱又是独子,双亲亡故之时,他尚在襁褓。马腾便视内侄为亲子,接他来府上一同照顾。

    马腾从未将其父母故事告知于马岱,却在私下里叮咛了长子马超。父子都惋惜马孚的英年早逝,亦感怀张氏节义,因此格外厚爱马岱。

    在汉中的那几年,马岱终于从马超口中得知了父母旧事,哭罢一场,痛断肝肠。

    “哥……”马岱还没张口,泪水先已滚下。

    “嗯……”马超微张双目,气若游丝:“终于来了……”

    弟弟手心里的气力捏得马超骨骼生疼。

    从前二人膂力匹配,如今他竟余不下多少气力,只有任着马岱握住他的手。

    沉疴在身,命不久矣。马超心中苦叹一句。命不久矣……能感受一点他的温度便算一点吧。他又想着。马超强撑着要坐起来说话,让马岱按住了。于是他没有动,也只有任马岱安排。凭他握住自己那双没了丰满形色的手,手心的温度,一点一点地无言流失。

    “阿兄,我来了。我在这里呢。”马岱泪眼模糊。

    “阿岱……”马超另一只手伸向弟弟的脸庞,想替他擦去泪水,可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根本够不到他。马岱急忙将面子凑上去,无奈盼着兄长的手能多停留哪怕一刻,都成了奢望。马超心底万般哀叹,也只得悻悻坠下手臂。

    “我命……休矣。”

    “哥!”马岱失语。

    “好生治家……”榻上的人强打精神道:“一定尽心辅佐……陛下……和丞相。”

    马岱用力点头,泣不成声。

    “修身养心……莫忘初衷。”马超继续说:“为兄执念太深,尝尽悲苦。有些事,该忘、便忘了罢……”

    “是、是、记下了。阿兄,阿兄!”马岱扑在马超臂弯里痛哭:“求阿兄保重!”

    “媗娴……”马超重重喘着气,轻轻按着马岱的头顶:“拜托。”

    马岱断然不肯他再费心费力:“弟弟必然尽力。”

    马超眼中晶莹。他轻咳几声:“姝妍,来了吗……”

    话音未落,姝妍奔入,身后紧跟着快步走进的芷妤,二人皆脸上无光,面色煞白。

    “伯伯!”姝妍跪倒在榻前,泪铺满面。

    马超将手从马岱手中暂且抽出,姝妍立刻握住他的手,惊觉枯瘦,她心底冲上一阵悲酸。

    “伯伯,对不起……对不起!”姝妍连连哭道。

    “阿念……弟妹……”马超扯出一丝苍白的笑,芷妤跪在马岱身边,以袖掩泪。

    “散着头发就来了……你啊……”马超心中凄凉,千言万语已无力说出:“阿念……伯父从没怪你。只是没法再陪你一段了……伯父对不住你爹娘……也对不住你……”

    姝妍红着双眼:“伯父给了阿念一个很好的家……没有、没有对不住阿念……”

    她感到马超的手突然用了力,再一看他的面子,已然滑下大滴大滴的泪。

    “阿念……伯父有一事相求……”马超吐了一口气,疲惫地阖上双眼。

    “是。伯父请讲,阿念都答应!”姝妍哭着说。

    “媗娴……”马超泪如雨下,女儿的名字一出口,身心遭受的双重折磨似乎已经触到了顶峰:“她对你不起……她的悔恨,始终不敢对你说出口……能不能……原谅她?”

    姝妍垂下眼睑,不语。

    马超看见她的微妙变化,心下一阵阵的悲酸。他本不该说这句话,然而家人不和,即便到了九泉之下,他也不能放心。他的手轻拍了姝妍的脑袋,惨然而笑:“伯父……奢望了。”

    姝妍却松开了眉头,她咬唇,郑重地点头。

    马超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睛。就连马岱也不敢十分相信地看向身边的女孩。

    但她缓缓抬头:“是。伯父。阿念答应。”

    马超呜咽着转脸向内:“伯父……谢谢阿念。”

    姝妍痛哭道:“阿念也有一事相求伯父。”

    马超又费力地转脸看向她。姝妍伏拜,语中已是千般不忍:“恳请伯父好起来,来年共回扶风,观陌上榆柳。”

    马超惨笑,万般艰酸攀上心头:“伯父……恐怕无法答应了……”

    听闻此言,屋内亲眷皆是垂泪泣涕,胸中悲恸不已。

    “阿岱……”马超又找到了马岱的目光:“那件事,莫忘了。”马超看着榻边哭断肠的女孩,目光深深,叹了口气。

    “马岱永生不敢忘。”马岱俯首回答。

    马超微微点头。

    一早备好笔墨的侍从展开一张崭新的竹简,俯首听命。马超启口,声音颤抖,不过还算平稳:

    “臣门宗二百余口,为孟德所诛略尽,唯从弟岱,当为微臣血食之继,今深托陛下。无复言。”

    马超终于睁眼,环视病榻周围的家人,心口竟感宽敞。

    乱世予他骄傲、夺他幸福、许他荣华、赐他落寞。

    “媗娴还没回来……”他喃喃自语。

    芷妤哭答:“兄长,王府已经知道消息了。王妃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等不到了……”马超的最后一丝希望终于破灭,他知道自己再撑不过一刻钟。

    “阿芜……”他唤芷妤。芷妤跪着,向前挪了几寸:“兄长,阿芜在这里。”

    “他……”马超指着马岱,扯出最后一丝笑意:“脾气臭……你劳神了……”

    “兄长……”芷妤泣不成声。

    “他啊……”马超道:“委屈你了……”

    芷妤流泪摇头,强压悲痛,此情此景,不忍再言。

    “都别哭……”他最后还是将目光定在姝妍身上:“别哭……阿念……来。”姝妍赶紧附身凑近,马超将手轻抚她的左襟——那是心口的位置。

    “生离死别,人之常情,不必哭号。从此以后,就把伯父,埋在这里。”

    马超终于阖上双目,叹出最后一口气。

    泪渍已尽,瞬间就风干在他的双颊,残存着胡乱几行不甚清晰的痕迹,诉说一场死别。

    马岱茫然地瞪着榻上男人的脸,他在用力瞪他。就好像……他愈用力,男人就能重新睁开眼。

    他不信兄长已经弃世。

    一室悲鸣。

    姝妍木然回头。泪眼模糊中,只看门口几个影子晃着,室内的悲戚之声压过了一切旁的动作。

    赵云跌跌撞撞跨进来,有些趔趄。赵统跟在身后,稳稳扶住父亲。平素沉稳持重的中年将军,此刻竟不像他自己。

    终究没能赶上死亡。

    东征的雄心壮志最终毁灭在夷陵。

    姝妍最后一次看见刘备,他尚是全身金甲的陛下。

    “白帝”更名“永安”,“陛下”突然就成了“先帝”。

    国丧过后,建兴的年份属于刘禅。

    十六岁的少年人,还没弄懂帝王之责,却已在杨柳依依的四月,披上了帝王之袍。

    姝妍立于高台之下,眼见他冕旒玉冠,扶摇而上,眼见那祭坛巍巍,徒添寂寂。

    帝王虽崩,帝王业须有人继承。

    朝中要人,各自履职。丞相府突然成了世界上最忙碌的地方。丞相也成了世界上最忙的人。他亲率大军北驻,内外军政,一并集于汉中。

    风雨飘摇之中,参军费祎频频使吴,硬着头皮,与江东重修旧好。

    魏延奉令都前部,进位丞相司马,兼领凉州刺史,一时风头正劲。

    令史董厥、参军蒋琬协同长史张裔并留成都,打理殿前事务,遥以北面为应。

    而谏议大夫董允刚冷耿直,因此斟酌规劝、近侍君侧之事,便由他一肩挑起。年轻的君主似乎很能听进去他的直言,君臣之间,极为互信。

    赵统不久便以中郎身份,随吴壹北上汉中。马岱因戴孝,见不得兵戈,于是隔了半载,打理好家中之事,便暂去南部诸郡,安抚蛮夷。

    而刘巴……曾经自认身子硬朗的他,竟已谢世一载有余。临去时,长子界已娶亲,女子尚幼,新陛下不忍她孤单一人,便将她认作了义妹,所以闻熙有时跟着哥嫂住,有时也能在宫中住住。来回几次,她便与诸葛筠、姝妍这些常混迹宫中的女孩子们成为了朋友。

    半年不到,昔日紧密陪伴在身边的一群人,风流云散,各寻去处。

    刘巴去后,姝妍继续留在尚书台,跟着伊籍修史。她偶尔忆起那个酷热的午后,赵统春风满面地奔入,向她说道他已经入宫答恩先帝的事,他做了朝廷的侍郎,紧接着就问她:会不会考虑嫁给他?

    姝妍是怎么说的来着?她好像没说什么。

    见他实在开怀,她一时情羞,又骤感突然,一股夹杂着痛楚与愧疚的情绪涌上心尖,她只好说五年的日子还长,不想仓促。

    至此,她一番憋了很长时间的解释终于到来,而那个所谓的五年的假约,在这之后,就算成了真约。

    姝妍喜欢着赵统,就像她喜欢着诸葛筠一样。近十年的时光,他常伴身侧,以真心待她,甚至从未对她说过一个“不”字。

    扰攘干戈,施加给姝妍的是一场接一场的苦痛。赵统是她捱过这十年黯淡生命的轨迹里一道柔和的光亮。

    他曾牵着她的手心,上山下河的,摘几块白薯埋在土坑里,敷一层野草杆子,混了一抔湿润的干净的细泥,上覆稻秸,以火烧之,不出半个时辰就可大快朵颐……这样的日子,真如她所说,确实还长。

    年少便失怙丧恃的裂痕,难得地被这个自八岁起闯进她生命的郎朗男孩逐渐抚平。

    神思正在恍惚间,姝妍突然听得伊籍在外室唤她。她连忙应答,顺手落笔,便提衣离了内间。

    竹简是今早新抄的笺注,扬洒约有九章的幅度了。抄了三天才毕,方才落笔的是文章最末的一字——女孩的笔迹细秀而直长,隐有古风。

    略略看去,那文章末字,落笔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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