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三年冬，葭月。昭信校尉费祎出使建业，代帝同吴王谦恭议和，期盼两家重修旧好。
隔了一个月还多，费校尉从江东归来。然而议和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闻听建业要成都拿出一个实质性的态度。
夷陵那场足够毁天灭地的烈焰燃尽了。
包括北面的曹魏在内，瓜分天下的三个姓氏连同他们各自的领地也都进入了相对稳定的建设时期。因此建业口中的“实质性”态度，是要成都制定一个“和平时期”的策略。
和平时期，那么“儿女亲家”应是最好的策略，也是两边共同给出的心照不宣的抉择。
虽然撕破脸皮，共同的利益尚在，默契仍存。
建安十六年，孙刘已做过一次亲家。那次众人口中以“相配”来定义的婚姻，却以失败告终。双方很不体面地收场。在这之后仅三年，又间接催发了荆州地界上那场最为惨烈的斗争。
这一次，任谁都不敢预测它的成与败。
就像两只相碰的拳头，既痛击对方，又遭到对方的回力。有了第一次的僵局，谁还会顶着一颗铁头，轻易夸口？
事实就是，无论建业还是成都，没有谁真正笑到了最后。
明堂之上。垂袍而坐的是年轻的帝王。
大殿中凝滞着一片闷气。殿内，费祎跪拜，众臣俯首。
“费卿，吴王当真要我……咳咳……要朕‘表态’？”刘禅提及己称，口中却依然不甚顺畅，只得用两下干咳缓解瞬间的尴尬。
费祎趴地回答：“回陛下，吴王已于去年春天同曹魏彻底断绝了往来，为进一步的稳定着想，吴王希望由陛下牵头，同陛下在大局上达成共识。”
皇帝下意识地将眼光转向了立于左侧的诸葛丞相。他见后者并未有所动，心里原本持着的紧张突然得到了一阵没来处的舒缓。
“爱卿劳神了，快快请起吧！”刘禅虚扶，费祎听命起身，拢袖站于原处。
皇帝又看了一眼丞相。丞相面色平淡，从他的表情中竟然挑不出哪怕一丁点的波澜。皇帝好容易安定下来的情绪突然有些反复。
“众卿以为……如何？”他故作成熟，试探着问了一句。
“陛下，臣以为：吴王已夺得荆襄，便不会将精力再放诸边境。臣观吴王之意，应在儿女婚姻。”进言者一语中的，众人看去，原是黄门侍郎董允。
刘禅暗自松了一口气，董允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这样就意味着，他不必再费劲想出一个对策说给众人听了。
“陛下。”费祎再拜：“前年来使的吴郡张惠恕亦随臣前来，现在殿外，只待陛下宣见，复命吴王。”
董允手持笏板，站在原地，大家的眼光都投向诸葛亮。就连皇帝也暗暗盯住他的丞相。
诸葛亮依旧不为所动。他好像一辈子都不会动了一般，沉静、稳重、挺拔。
刘禅轻轻抬手：“宣。”
张温趋步上阶，缓步而入。郑重拜过三次，来自建业的并不令人陌生的使者说：“大王为王长子孙登求婚宗室之女。”
诸葛亮终于低着头走到了众臣之前：“臣闻吴王之子登已娶周氏为妻。”
张温面有难色：“……确是如此。吴王……欲为王长子聘侧妃。”
众人稍有讶异，但无人声张。
刘禅赶紧道：“那孙登年岁几何？”
张温回答：“今已十五。”
刘禅松了松面容：“哦！与朕岁数相差不多！”张温唯唯应答。刘禅心下计较一番，宗室的女子，要么尚在襁褓，要么刚抵垂髫。寻一个年纪相当的女孩子……刘禅不禁面露难色。但是为了不使大家尴尬，他依旧转圜着问诸葛亮：“相父，那您看宗室之女……可有堪配？”
诸葛亮沉吟未决。他亦清楚事实。众臣之间已有些微躁动，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觉察到了这个朴素的事实。
“陛下之妹年已十□□华正茂，与吴王长子登，可为佳偶。”诸葛亮慢慢回答。
刘禅惊愕。他费了力才想起诸葛亮口中的十四岁的“妹妹”是谁。他们都在绞尽脑汁想着出自宗室的女孩，却忘了他这个“义妹”——名义上亦出自宗室的义妹。
先尚书令刘令君刘巴之女、刘闻熙。
“天子诏曰：刘氏女闻熙，自今正名‘文曦’，敕封南祈公主，赐居宁荫阁。”
建兴四年正月伊始，春风送暖意，新桃换旧符。年方二八，南祈公主远嫁江东。
随行大臣有费祎，以及朝堂上的新起之秀、宣信中郎董恢。
诸葛筠垂下手臂，朝姝妍身边不由自主地贴近了些。
这种季节，虽已在名义上脱冬，然料峭春寒，确是常事。
姑娘迅速地将手腕以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缩回袖笼中。她们站在江滩边上送公主最后一程。诸葛筠的眼睛却始终不曾离开已经起锚渐远的高帆。
送亲的人们从渡口散去，一刻的喧哗，江岸边便徒余一对年轻的姑娘。
“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面色稍显张扬的女孩问她的同行人。与她并肩的女孩却始终面色沉静，答道：“也许一月，也许……更久些。”
诸葛筠面上的飞扬神色突然黯淡。
沉默 。江面浩渺，由窄向阔，一股脑儿延伸到目力之外。不提船上的人，就是那顶高帆，也再难望见。
诸葛筠挽住姝妍的手臂：“送亲的人是谁？”
姝妍回答：“费大人。”
诸葛筠垂首：“你知道我问的可不是费祎大人。”
姝妍云里雾里。她看见女孩苍白的面颊上竟泛起一抹难得的绯色。
诸葛筠这些年来身体一直不甚爽利。丞相府的熟人们都说她的体质大抵随了她母亲的。建安十三年黄夫人随丞相奔离荆州之时，刚生了女儿，还未出月子就舟车劳顿，兼着日夜的担惊受怕，便落了带下病。
后来在成都的生活相对安稳些了，便常有各路大夫出入相府。然而早年在离乱中害下的疾却再难痊愈。冬天的时候，姝妍每每到丞相府，一众人等皆立于檐下，看张张笑脸与纷飞银屑交相辉映。却不怎么见黄夫人出来。
夫人只在内室，地面上整整齐齐燃着几个暖炉，夫人从里到外都穿得很厚重，那柄银座鼎足小炉不离手畔。
诸葛筠却偏偏□□热闹，整天琢磨着上下窜跳，但是她的筋骨却不如愿望那样坚强。每到换季，她必然生去一场病——通常都病得晕头转向、浑身发热、四肢无力。
大夫们说诸葛姑娘先天气血不足，手脚发冷本已是常事。又因她爱笑，大笑过后偶尔带来的气喘与心塞却让她很难承受，她的身体也变得比年幼时更为羸弱。
诸葛筠生了瘦长的胳膊与双腿，她本单薄，加上纤细的四肢，使其颇具弱柳之态。姑娘的颊边实在少有血色。只有情绪强烈波动起来的那些时刻里，绯红点染在她的脸面上，更显娇脆。
比如现在，小心思完完全全展现在脸上时，她就像一朵迎风绽放的桃花。
“是那个董恢？” 姝妍吐字之时，心未全知，肚却半明。
“原来他的名字是董恢……” 诸葛筠的声愈发柔和，“他看了我一眼，你看到了吗？”
姝妍摇摇头，无奈笑道：“没看到。不过也许他在看别人呢？”
诸葛筠双手捧住姝妍的脸，将它转向自己，认真道：“不是的，他确在看我。因他认识我。”
姝妍仍故作惊奇：“哦？”
诸葛筠贴上姝妍的耳朵，声音无比温热，也无比谨慎：“我们之前见过的。”
姝妍眼眸闪动。诸葛筠甜甜地笑着：“在建章宫外。只见过一次。那时候他也这样笑着看我，用这样的眼神……”
“你喜欢了他了，对吗？”
“算是吧。”
姝妍微笑着握住诸葛筠的手，“那么，他喜欢你吗？”
诸葛筠的手有些颤抖，她想缩回双手，却又因为什么不可说的原因放弃了接下来的动作。她羞赧着、嗫嚅着：“不知道。也许……”
“你是丞相的女儿，他不会不喜欢你的。”
“真的吗？”诸葛筠眸子晶亮，一瞬过后又有未名的落寞爬上眉间：“可是……他会不会因为我是爹的女儿，就不喜欢我了？”
姝妍按住她的肩：“不如等他回来再说吧。丞相和夫人都还不知道呢，你就算愁肠百结，亦是无用啊！”
一片生机在她的脸庞上晕开，这朵桃花瞬间变得娇嫩无比。
“筠儿，”姝妍突然开口：“待出了正月，我便去汉中了。”
“去汉中么？要做什么？”诸葛筠没头脑地接了一句。
“伯父谢世已四年，原本第三年我们就该去看看他的，去年雍州却闹了瘟。泰伯便说，缓去一年也无碍。到眼下，丞相北伐在即，我们也该动身了。”
“阿姐，你们若都走了，留谁陪我？”诸葛筠无声地握住姝妍的手腕，心中一阵颤抖。
“只去三月，最多半载。”姝妍轻拍女孩的手，不禁微微调笑道：“阿筠别太惦记我。”
诸葛筠听出她的安慰话里存了几分故意，只得装作发了狠一样地拽着姝妍的小臂，嘴上始终不饶她这个阿姐：“哼，那你早些回来。我还等着你陪我去和爹娘说他的事呢！”
“他”，自是指已然消融在渺渺江面上不知归期的董恢。姝妍轻轻点头，算是给诸葛筠吃了一颗定心丸。
建兴四年冬，马岱辅助诸葛亮平诸郡县三十余，自南中归来成都。
短短四年间，诸葛丞相劳心治蜀，已颇见效果。五年夏，丞相亮点起军马十一万余，平出陇右，浩荡北上。
芷妤着素衣，缓步走在马岱身后，手中墨色漆盘盛着祭文，马岱捧着飨食，马氏从家里跟来的用人们则列队举起两丛白幡，向半空中轻轻洒着一把又一把的冥钱。
沔阳。定军山东南十里处，汉故征西将军、都亭侯马超埋骨之所。
亭前渠水经年累月地淌，跨了石渠口，再行百步，矮丛依偎古木，齐齐拱向一座孤单单的坟茔，便是章武三年时，马岱奏请陛下为亡故兄长求的安魂地。
这次祭拜亦是丞相大力支持的，北上之路艰苦卓绝，此举除了尽马岱昨日之愿，亦为鼓舞军中士气。
祭拜事罢，马岱与她们分开行路。他不久之前刚领了朝廷的平南将军，自然跟随诸葛亮继续征战。而芷妤护陵满一月，便会带着姝妍归成都。
媗娴有孕在身，并未随来。嫁梁王虽已六年，这却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梁王后来纳的几个妾，各自的肚子倒是极为热闹，近年来已有二子一女。正妃始终无子这件事，在朝里引起了不小的蜚语。是出于压力，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年初，王府终于传出了好消息。
既已是梁王妃，媗娴便入了刘氏宗祠，一切关乎母族的祭拜事都应由天家作主。
天家的意思，是等下次祭日，算时间，媗娴到那时也应该恢复了身体。
“这是兄长给你的。”马岱披挂整齐，站在比起成都他们那座宅子来稍显简陋的汉中的这一座的门口。大军今日正要开拔。
他将一只木盒递予姝妍。在芷妤稍带催促之意的目光里，姝妍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
是一只银饰——半只手心大小的长命锁。
马岱翻身上马，勒转笼头：“他要我亲手交给你，今天逮着机会。”姝妍看着马岱，眼中不解。马岱便低头笑：“……是怕今日过后，再无机会。”
芷妤嗔怒：“让你送东西来的，没让你胡诌！”她突然就觉得这话说得有些严厉，一时心中复杂，垂了脑袋，整个人也显得沉重起来。
跟随马岱多年的坐骑听话地停在芷妤面前，坐于马上的男人费了点力气，弯下腰来，看住她，此刻相对，却已无话。
“好好的。”他眼底温润，最后嘱托着。
芷妤的眼睛好像黏在他的脸上一样，怎样也不肯将目光从高处的男人身上撕下。
“阿念，走了！”马岱轻夹马腹，那老伙计便欢快又严肃地向前而去，马岱头也不回，只挥挥手臂。
姝妍轻轻推一把芷妤，脸上有些焦急。芷妤似乎有些局促，她回头看姝妍，神色在姝妍与渐行渐远的马岱的背影之间来回摇摆。姝妍突然大喊了一声：“小叔叔！”她顺着话音，赶紧指指芷妤。
马岱应声回头，芷妤恰好对上他的目光。
“我们……都等你回来。”她的手心覆上自己的小腹。
马岱瞪大了眼睛。顷刻便明白了一切。
“你们……”
芷妤坚定地点了头：“对。是‘我们’。所以……你要平安。”
马岱的嘴唇开了又合，他极为努力地想要说什么，芷妤却笑着提高了声调：“走吧，别担心。我们都好。”
马岱恋恋不舍地转了笼头，催步前进。
他的心口散开强烈震荡的热流，腹中升起的期冀终于抵消了离愁。她轻轻道出的那句“我们”仿若初春细雪吻过远行人的眉心，温婉却深刻。
他提着缰绳的手有些发抖。
近几年诸葛亮愈发觉得双目紧胀，然因一直忙于军务抽不开身，‘瞧病’这件看似容易的小事，在他这里，竟至劳神。
夫人惦记了好几次，丞相也只说不足挂齿，好言宽慰几句，又继续忙碌事情。寒来暑往，便也搁置了。
这个当口，他正在帐中稍作歇息，待半个时辰，便召集诸将商榷讨北细则。此刻却骤感眉心抽紧，于是不住地用两根手指拿捏痛处，好容易才得松缓。
帐外信兵敲帐，报：“镇北将军请见。”
乃是魏延请见。诸葛亮只道是紧要事宜，便立刻睁眼调整精神。
身材健硕的中年男子自外走入行礼。来者神采飞扬，面色微赤，双腮飘美须一对。端端男儿，乃至些许跋扈——遥看是武人骨骼，近视乃将者胆色。
镇北将军魏延毕恭毕敬，再行一礼。
诸葛亮招手，示他落座。魏延会意，便跪坐在帅案左侧的一席硬垫上。
“丞相，魏延此时来，欲与丞相探讨平出之策。”武人开门见山。
诸葛亮心下略微思忖，想魏延不待升帐议事，此刻前来……诸葛亮手上研墨，笑问：“文长以为，此策如何？”
“此策不妥。”魏延郑重道：“我以为平出一策实乃下策——陇右三郡之势，即便兵微将寡，防守薄弱，好歹也是魏人边地，面子虽弱，实际不虚。延以为：三郡不好得。上策乃是直行子午道，提一万军士，捣长安，攻其无措。”
他没有看到诸葛亮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悦之色。
“如此，只须一万先锋，天下可定。”
漏滴声却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响起，“啪嗒”一声，落在盘中。
诸葛亮沉吟未决，慢条斯理道：“文长，一万兵马远不可得到长安。”
“然。一万兵力，快攻有余，镇守不足。丞相只须大军屯于陇右，长安既失，莫说三郡，整个西陲都是囊中之物。待延长安事定，丞相自率三郡钱粮兵马，一并东进，诸郡再败，我军便平原掠地……”魏延自信满满地分析着。
诸葛亮不语，只是低头沉吟，若有所思。
魏延只顾趁热打铁：“丞相，某已于此前未曾出师时亲走子午谷南端。其势极险，两侧鸟道无人烟，汉中同北地两处要塞，概不设防，此乃魏人疏漏所在。若攻其薄弱，则先帝基业可定矣。”
“文长可曾走完这子午栈道？殊不知：地至远，则轻守，至近，必重守。”诸葛亮的语气里不带任何情绪：“将军征战多年，不会不知此理吧？”
魏延自然点点头。
“还有，是‘陛下’的基业。”
“是、是……”魏延被这句话才压得低了头，连连拱手。他意识到言语中有不妥之处，稍显窘迫。
“本相了解你的思量。”诸葛亮话锋一转：“子午谷险峻，行路艰难，若逢上霖雨天，则难上加难。若无全盘把握，于军……恐有大损。况且子午道近长安的隘口有无设防，你我岂能猜测？管中确可窥豹，一叶亦可障目。”
“丞相！”魏延有点气恼：“终归是兵马无多，左支右绌罢了！”他说完便起身告辞，临转身，还带了情绪在面子上。
诸葛亮默然听着魏延掀起的帐角在他身后留下的“哗啦”一声脆响，缓缓合上眼皮。
魏延一出帐外便碰着马岱。后者看他好似胸中有怒气，自然问这股气缘何而起。
见四下都是巡营兵士，人多嘴杂，魏延便扯了马岱到帐房拐角处，又往深处走了几步路，说起刚才事。
“兵家之事确是‘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一夫有失，丞相心中都过意不去。文长兄何不体谅些？”马岱宽慰魏延。
“非！若此一举得定中原，此后数年便再无战事！”魏延沉沉叹气：“所谓小舍小得，大舍大得，不舍而不得！”
“这哪里是‘舍’与‘得’的问题啊……”马岱皱眉：“这是一万儿郎的生死。不止他们，这也是你魏兄的生死啊！若舍的是他物，便也作罢了。攸关性命……丞相、你、我，人人须得谨慎思量！”
“哼！”魏延冷冷反驳马岱：“丞相确是不舍得。国家人口贫乏，此次带来十几万军马粮车，已是倾国之力。若有二十万、五十万的，区区一万先锋算什么？我这一副身躯，陷了便陷了！丞相平生从不弄险，这乃是他追随先帝之时白手草创，局势不允他弄险，造成了他慎之又慎的做事风格……”
“慎议！慎议。”马岱朝四周看，他拍拍魏延的肩，示意他的大嗓门收一收。
魏延本来已经吐掉了方才极为不快的情绪，听马岱话中显出畏缩，不甘之意再上心头。他一掌拍开马岱试图按住自己肩头的手：“先帝夺益州的两万人，有一半都是我从襄阳带来的部曲。先帝在时，朝野上下谁不敬我？如今伐魏大业刚要开始，丞相却独揽大权，绝口不问我们为将者几句？要说子午谷前后地势，我确是看过的，却白白挨了个‘一叶障目’的骂……”
“好了……好了。”马岱将魏延扯到更远处。魏延挥袖甩开马岱的手：“泰伯，要我说，你马氏一族这几年也够憋屈的！嫠乡侯尚在时，朝中谁不赞你们兄弟克定益州的功劳？可后来先帝东征孙氏，却将他束于高阁。先帝若真能尽材，征西将军也不会那么快就离世……现在，你啊你！”魏延不禁点了点马岱的肩膀，皱眉道：“孟起英豪的一面你没学着多少，他明哲保身的一套，你们马家上下，倒贯彻地挺好。”
“诶！文长兄！先帝和陛下的任用自有道理，我们做臣子的，不必多言。”马岱赶紧说：“先帝的确‘人尽其才’，想文长兄官拜汉中太守之时，引来多少艳羡啊？再说当今天子，年纪虽轻，却聪敏好学，此朝的人事任用，自然也不必你我评判。”
“你呀……”魏延不满地瞅他一眼：“从什么时候起，你说话竟滴水不漏了？”
“魏兄怀中不爽利，不如随小弟去帐中饮口清茶，去去火气。”马岱伸手拉住魏延，后者也只好摇头晃脑，随他去了。
“丞相不是不会弄险，他那是不敢！”魏延还在絮叨。马岱一边拽他一边劝：“谨慎好……谨慎总归好过弄险。快走吧，文长兄！”
次夜，中军帐内。
诸将已各自退去，做四更开拔的准备。唯独余了个赵云，依旧身披鳞甲，腰挂宝剑，立于诸葛亮身侧。
二人面前展开一幅垂地的陇西地图，画得分外详尽。赵云和诸葛亮一并凑近了看，两颗心中，各自思量。
赵云道：“前日杨威公送来的三郡官员名册，丞相可阅过？”
“嗯。”诸葛亮道：“见册如见人。三郡长官，须得一一攻破。我听说天水太守马遵，这几日恰好出巡了？”
“是。他手下一众官吏也随着去了。”赵云说：“战事一起，郡中仅余的大小执事，恐怕抵挡不了咱们。现在马遵他们估计在天水至上邽的路上，自己跑都来不及，何况赶回来救郡呢？想来，这倒是咱们的幸事了。”
“唉！战乱一起，孰人之幸？”诸葛亮拿过一盏油灯，扫过地图：“天水城是否好得，取决于守将是谁。况且正如子龙所言，一郡官吏身在外地，防守薄弱，倒真是‘唾手可得’。”
“只不知南安，孔明你预备如何取？”
他们二人私下里向来都唤彼此的小字，自荆州初识，二十年来，便是如此了。
“这二郡……可用天水来取。”诸葛亮将灯台交给赵云，背了手，思忖再三：“天水诸人随着马遵出巡的，有哪几个？”
“据杨长史，半数以上皆出巡。方才议事，他说除去上任未满一年的小吏，要人之中，唯文官梁绪没跟着去。”
“留个文官……天水太守大概会后悔吧。”诸葛亮轻叹道。赵云随即附和。
“老了，记不住事了。”诸葛亮抚过额头，无奈笑着说。
“胡说！我这不是还在呢吗？”赵云瞪眼瞧他。
“是、是，小弟知错了。”诸葛亮笑道。
他二人并肩向帐口走去。
鸟啼已尽，静谧中只杂着零落几条薄薄蝉鸣声，像是在搔腋窝里的痒处，让人在凉州无比爽利的初夏夜里感到阵阵不可言说的舒畅。
诸葛亮说：“……如今总是思念起故人来。从前在荆州的日子，虽为创业之初，十分辛劳。然而那时，故人在侧，挚友在旁，亦有无尽的理想在前头，只待实现。此时四顾旧事，早已是凋敝木叶……子龙你说，万里江山，你我去后，还是这个样子么？”
赵云轻轻叹息，良久，他们都没有再同对方搭话。
“……你的心境，我虽年迈，亦能明白二三。”赵云静静地说：“故人陆续飘零，天道有常，盛筵难再。”
江山代代未改模样，只有这人，来了又去。
诸葛亮轻笑：“只可惜瞻儿和统儿他们若能生于太平盛世便好了，也好替你我瞧一眼盛世的样子，看看太平世比起乱世，究竟有何不同……”
耳畔听得诸葛亮的苦叹，赵云转头看向这个多年陪伴在侧的老伙计，他见他的眼眶不知何时竟已微湿：“瞻儿只两岁不到，难以承继身后事。有时我还真的会想，若阿统是我的孩儿，那便好咯……”
“孔明啊，有些事……莫执念。”赵云好言宽慰着，心下爱怜：“一家自有一家愁。阿统入仕前，和我论了一通，我感觉那孩子更想做个闲散人，真拿他没法子……罢、罢、儿孙自有儿孙福！”
“是啊。等你我忙完这一世，还要为下一世操劳么？算了……”诸葛亮话中略有释然之意，忙引着赵云入帐。
帐外骤感风紧，他是恐赵云染恙。毕竟他也是老将军了，这几年的身子骨肯定比不得前些年。在诸葛亮的私心里，还是唯恐这仅有的解意之人撒手而去。
帐内自比外面温和些。赵云同样了解诸葛亮近二年来渐趋细致的心思。北伐，陛下和丞相每一个建议他领兵的——一来考虑他小恙，二来长子同马氏那个聪慧明敏的姑娘好事将近。
赵云却冷冷回绝了所有人。皇帝无奈之下，深感老臣寸心不贰，同丞相商量过，还是遂了他的意。
“这个梁虔是本地人？”诸葛亮问：“以及尹赏——此二人该都为天水郡人？”
“魏承汉制，除去本地最高职务，下级官吏清一色本地人。”赵云从容答。
“曹氏窃国，却未将汉室官僚制度连根拔起。曹孟德的治乱手段，其子孙一以贯之。因此近十年过去，曹魏自中央至边陲竟未出现一次可堪担忧的权力之争。”诸葛亮随口评论道。他翻开杨仪白日呈上的三郡官员名册，眼光久久停留于“郡天水”三个字上。
“这名议郎……”他的手指扫向册上的名姓，嗤叹道：“……这个姜维，与他同期的二人——梁虔、梁冀——皆不参军事。再看南安、安定，这二郡连参军事的职务都不设，只是虚挂了几个名字。这三郡……就这么让洛阳放得下心？”
“是啊。自古凡得雍凉者，必定苦心经营陇南，不到倾覆，绝不让手。听闻魏帝虽聪颖过人，究竟还是年少，这西边的事，他全权委任了郭淮……”
“郭淮。”诸葛亮沉吟再三：“此人我有所耳闻。他胆识过人，多谋善断，一旦交兵，极有可能成为心腹大患。”
赵云点头不语。
“这个姜维……做郡议郎多久？”
“约莫两年了。”赵云继续回答：“他此前一直是郡仓曹掾，近二年迁议郎职、参军事。不过听杨长史前日说，此人虽年少，却是本郡同年纪诸人中入仕最久的。他年刚十七，便在洛阳拜郎。现任太守马遵三年前才走马上任，而姜维事前任太守何琨都已经快五个年头了。”
“入仕近十年，却依旧安于本郡议郎之位？”诸葛亮刻意问。
“不知究竟。”赵云猜测：“但可想而知，魏人毕竟轻视西地，自然……少了些提拔机会。就算做得再好，也不过调离本郡，在雍凉两州间来回任职罢了。西边十年无战事，韩遂乱关中以来，民生又都思安。无功加身，且是武职，肯定没有升迁之由？况且……”赵云不说了。他突然觉得自己说的有点多。
“且如何？”诸葛亮听得连贯，催促道：“你我之间还不能坦诚？”
“……且听闻他高堂在上，大抵也是不愿离开本地的。”
“如此……”诸葛亮微阖双目，羽扇掩起半面，似有所思。
“丞相预备怎样取天水关？”
“子龙，你可还知道关于这元议郎的事？”诸葛亮不从正面回答赵云的问题，闭着眼：“我是指……他的私事。”
“私事？”赵云挑眉。
自天水而来的小通信兵连连催马，赶了整整一日夜的路，中途换过两匹马，才终于在距离上邽直线距离五十里的驿口追上了天水太守马遵和那伙由他带去执行巡察任务的随行官吏们。
小卒跑了一身的汗，甫见长官即连连叩首，说西线突生战事，当下敌军已至董亭，梁执事遣他来搬太守速回。
“梁绪现在做何准备？”马遵急问。
“梁执事不知道咋应对十万人马，就差小的来问太守！”
“十万？”众人惊呼。
“什么？他说‘不知如何应对’？他让你来问我？”马遵揪住小卒的衣襟暴喝，额顶青筋凸现。
“梁大人确实让小的来找太守您啊……”小卒面如土色，被唬得几近瘫倒，只能努力辩道：“情况危急，梁大人还等着小人回去呢！”
“是啊，当务之急应速出对策！大人！不如立刻踏上归途！”梁虔高声请命。
马遵放开了半跪于地的小卒，脸上一片僵色。手下们亦是满面焦躁。梁虔性子向来急恳，又见马遵未有动作，于是力谏：“一郡到了存亡之时！请太守……”
马遵立刻抬手止住他的话头：“贼人壮盛，一可当十，不如……且去上邽，再至广魏，以寻救援。”
“太守！贼方至董亭，离郡尚有百里之遥，若我等先归城整理防务，也能抵挡一阵！”梁虔又急忙提议。
马遵不耐烦地摆手：“上邽在东，天水据西。且上邽一直以来是三郡粮仓，若敌先发至上邽，截断我粮草，彼时天水一座孤城，我等全数陷入其中，岂不麻烦？”
“太守，正因为上邽在东，敌寇初至，脚跟未稳，他们不会舍近求远……”梁虔坚持。
“行了！我知你等皆有家眷在天水……”马遵收窄瞳仁，格外阴沉：“我虽非本地人氏，却也有家人在城中！去上邽乃是权宜之计！难道你真以为我弃一郡百姓于不顾吗？”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梁虔咬牙，连连赔礼，面现难色：“属下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请太守见谅。”
马遵冷冷地说：“不必如此。”
他又问站在诸位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尹赏：“季观以为如何？”
尹赏知他这一问极有深意。
尹赏没有家眷在城中。他姐姐半月前便嫁去阳城了，如今他算半个孤家寡人。
马遵这么一问，就是要他在天水、上邽二者之间选一个。
那些同僚们尚有家眷在天水，拼死拼活非要回去也不无道理。马遵非要去上邽，尹赏便没有不追随的道理。稍微思忖，他点头道：“太守明断。上邽确扼三郡命脉，东去上邽乃上策也。不过……仲则的判断，也不无道理。贼寇大致不会弃了南安、西城诸郡县而先攻上邽。舍近求远，终究不为也……”
“哼！岂不知‘兵道，诡也’！我闻蜀相之名久矣，连你我都知的事，他岂能不知？”马遵半是惧怕半是轻蔑。
众人都低头不语。一时各自纠结，也没法抉择。
“太守，不如且分两路。”诸人中从未开口的男人此时发声，拱手道：“太守与季观先去上邽防戍，我等西归。若失了天水，洛阳追责起来，太守亦不好答话。先稳住城，待太守提兵来救，到时一切都好交代些。”
“伯约，当真不往上邽去？”马遵问献策之人。
那人轻轻摇头，恭然作揖道：“姜维愿为太守保全一郡军民。”
“如此便罢！事不宜迟，两边尽力保持联络！”马遵扬鞭先行。以尹赏为首的几个官员也跨上马背。
梁虔拱手：“季观务必珍重！”
尹赏回礼，正欲扬鞭，却教一人拽住辔头，尹赏定睛去看，确是方才最末献策者。
“季观兄切记：若有突发状况，务必来信。保重。”
尹赏心下明白，他坐于马上，沉重点头。他转了方向便去追赶余晖下的马遵。向东而去的几条影子被夕阳一下下拉长，凉州大地望不到界限的莽山边缘，一行人策马官道，平添苍茫。
“方才你怎么不力谏？”梁虔责怪道：“你若同我共劝马太守，他就不得不回去！”
“内兄，我有心无力。”姜维低头，轻声道：“空谈形势，太守也许还乐于采纳几句你我的意见。一旦牵扯实地交兵，太守还肯听从吗？”
“我们必须回去守住城关，那可是一郡之地、两万多的百姓！岂能拱手让人？”梁虔眼中冒火，说话间便去牵马。
比他稍显俊雅的年轻人立于原地，接过他递来的缰绳，笑而不答，似有所思。
“伯约，你是不是在想回去后的事？”
年轻男人摇头：“弟是在估计，回城……实乃下策。”
“怎么？”性急的男人问：“难不成我们守不住天水？”
“尽力而为吧，内兄。”
姜维来不及细想，就在城下看见敌人薄弱到近乎不寻常的兵力。这股兵力不寻常到他刚刚入阵，便能从阵中一角冲出一个缺口，径直进城。
甫踏入城门，姜维便嗅到空气里交杂着恐慌与不安的情绪。
行武库掾梁绪焦头烂额。他本是文吏，在马遵出巡之前，他本不必接管“武库”，更没有自信能够接过这个“行椽”的头衔。
登上城楼，眼见蜀军旌旗猎猎，将至城下，更令他手足无措。踱步间，只听城外擂鼓声一浪高过一浪去，军士呐喊声穿云破雾，甚为惊心。
姜维和梁虔甫至署衙，立即换上戎装。梁绪手下小卒早来报信，只说姜参军和梁功曹带着几个人一起回城了。梁绪闻之大喜，急急下了城头去迎他们。
“可算回来了！可算见到人了！可算……”梁绪看见两张焦急之色不亚于自己的脸，却唯独不见马遵，说到一半的话噎在喉头，他大惊：“如何只有你们两个？太守呢？”
“太守跑了。”梁虔身上带了大半日的风尘，也带了很重的情绪。
方才下马，梁虔见城池确已到了危急存亡之时，又一想，这马遵身为堂堂正正的主事者，本该回来主持大局，却偏生跟个贼一样，取道上邽了。梁虔腹中的怒气本不打一处来，待兄长问起马遵，他口中便无半点遮拦之意。
“跑、跑了？！”梁绪瞠目结舌。
他求助似地看向姜维，而后者正拿着案前悬挂的魏亭地势图仔细查阅，好像根本没听到二人的话。
梁绪急了。他迈上一步，劈手夺下形势图：“伯约，究竟是真还是假？”
被突然打断的年轻人稍稍滞愣，他似乎在努力地拉回自己的神思。看着眼前一脸黑云的兄弟两个人，他问道：“什么真假？”
“我问，太守跑哪去了？！”
“上邽啊。”姜维解释着：“太守去确认上邽的防务是否稳固，他说不日便归来主持事务。内兄倒也不必过分担忧……”
“伯约，你一定明白！他就是找个借口甩掉你我，打发这些不愿跟着他的人回来送死！你看他那个样子，跑得多快啊！”梁虔不管不顾一般，高声嘲讽。
姜维的眼神略微移了方向，目光滞留在只有他知道的那块无名之地。顷刻，他无奈地笑着，从另一位内兄手中扯回地图，剩他们哥俩面面相觑。
“我看他不会回来了。”梁虔倔强地补上一句。
“……马太守竟抛下一郡百姓同军士，就连他自己的亲眷……他都不要了么？他女儿刚会走路，一家老小都还在天水啊！”梁绪沉重而用力地甩着脑袋，像是驱赶困扰他的一圈飞蝇。这个三日没合眼、十分憔悴的男人试图用最大的力气使自己保持理智。
“大哥，我以前说什么来着？他可没把这里当自己的家！这里的人充其量是他为政的粉饰罢了。你瞧瞧！他平日里趾高气昂的，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是洛阳委任的！”梁虔义愤填膺：“平日里受他的气就罢了！生死关头还被送回来，给他擦屁股！”
梁绪正欲止住他，姜维却先梁绪一步，极为平静地说：“内兄，好歹也是咱们自己要回来的。”
梁虔呼之欲出的粗话就卡在喉咙里。
“还以为他能和咱们共患难，至少还指望着他能负起太守的职责。谁想他脚底抹油一样，简直比兔子跑得还快……”梁虔接连抱怨，见案前的年轻人并未理会自己，没好气地翻翻眼睛：“胆小者不与为谋！懦夫！”
“好了！好了！阿虔，你也抱怨够了。现今该解燃眉之急。敌寇主力还未至，先锋一支人马就围了我们三日。辰时开始，粮草不济，实在左支右绌，难以应付，现下如何应对？”梁绪努力平复着惊惧的情绪。
一个是他的胞弟，一个是他的妹婿，三个是彻头彻尾的一家人。
堂妹四年前早逝，他这个妹婿却一直未续弦。即使孝期已满，也未曾在本郡再娶一位夫人。梁家人早将他看做本家。
不止因为他保持着对亡妻的最高尊重，更因这个年轻人骨子里带着名士之风。
“我不懂排兵布阵，哥直接问伯约好了。”梁虔推辞着，肚中仍有气恼。
“内兄，城中现有多少军粮？”姜维终于抬起头：“……可够半月？”
梁绪面子为难，连连摆手：“昨日清查，约莫还有三千斛。”
姜维挑眉，面子上没有波澜。
城内八千军士，顶住一旬的时间，已是上限。
梁绪做过上计掾，自然明白三千斛的数目意味着什么。比起对面敌军有备而来的殷实的粮草，三千斛，在这场战争里，真乃杯水车薪。
梁虔听闻数目，将讶异之色显于面皮。
屋内三人都明了，情况怕是更糟糕。
还是梁绪绷不住，他急忙问姜维道：“伯约眼下是何意？”
顿了片刻，姜维欲言又止。
梁虔忍不住催促：“别卖关子了，有什么策略？说啊！”
姜维沉吟二三，在做抉择一般，才抬首看向二位内兄。
“现今恐怕只一条路可行，便是坚守不出，待太守自上邽归来。”
“敌寇势头猛烈，他们连日攻城，咱们如果顶不住呢？”梁绪舔舔下唇，有些局促，“这军心，不就散了？”
“至少太守归来之前，军心不会散。”姜维沉声道：“敌若用云梯，我石木坠之；石器攻城，则以盾掩首，弓箭射之。”姜维接着说：“内兄这二日当督造大量防守用具，以盾、箭为主，至于木、石，因为用得急切，所以拜托伯玉兄先将府库中类似之物……悉数取出。”
“‘悉数’取出？”梁绪重复这几个字，心底一阵惊栗。
姜维看住他的眼睛，点头。
“你这是要，背水一战。”梁绪轻了声音。
“关键时刻若至，即使是‘破釜沉舟’，也未尝不可。”姜维同样轻声回答。
他合上手中始终不曾放下的三郡图，眯了双眼：“而我猜测，寇自蜀地出，舍近求远走了祁山道，不止看中祁山道平直，应还有一故……”他说着又盯了一眼三郡图的背面，仿佛那上面有字似的。
一旁听得仔细的梁虔连连催促：“这么多年你一直这个性子，整天温温吞吞的！怎么了？说快点又不少你一斤肉！”
梁绪禁不住用眼光诘责起自家弟弟。
姜维舒眉轻笑：“另一缘由，该是敌之命门——粮草。眼下正值仲春，剑阁道泥泞无比，蜀人为直抵前线，只能从此道运派军械粮草，方可供十万大军日日消耗。目前除却剑阁，没有更近的粮路。若当真以剑阁道运粮，从汉中至陇南，日夜不停，也要三千军士押运两旬。那么，前线物资眨眼便消耗殆尽，此时后方无法保持粮道通畅，他们顶多撑百日。他们不选西段大道，因其连接剑阁西北狭径，这样一来，虽免了春日泥水拖累，运粮之路却更长更远。同样的三千军士只得押送一月以上，效率更低……”姜维将目光从地图上移至他处：“既用此策，则说明他们的目的是求稳不求胜。”
“这样一来，岂不是很有可能无功而返？”梁绪摇头苦笑：“我虽不敏于军务，好歹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不求大胜，蜀人为何远出而战？”
姜维摇头，同样不解。
“所以应当坚守，便宜行事。”梁绪总结道。
“蜀人来得悄无声息又迅疾如风，洛阳抽兵来救，马不停蹄也要半月。”姜维摇头：“在此之前，就得撑着了。”
“但是三千斛的粮只够八九天，人人张嘴要吃饭，八九天后该咋办？”梁虔提高了声调。
“八九天之内，马太守应会归来。”姜维说。
梁绪却摇摇头：“伯约，我不如你这般乐观。我恐怕天水沦为孤城，到时进退不得。”
“三郡命脉相连，一损俱损，真到了危急时刻，冒死也得向南安城求援。”姜维说：“多说无益，不如备战。这几日防守之事，就要多多拜托二位内兄了。”
“事不宜迟，我这便打开府库分发武器。”梁绪行过一礼，小跑着匆匆告辞。
梁虔毕竟不放心，他看梁绪离开了，才再次问道：“马遵回来的事，伯约有把握？”
姜维不语。
梁虔又问：“马遵要是不回来，咱们能守到最后吗？”
姜维道：“尽心就好。”
“马遵这个人，我根本就不信。”梁虔不耐烦地摆摆手：“你真觉得他能突破重围进城和我们这些本地人来个‘情比金坚’？”梁虔叉手反问：“还有尹季观那小子，他记记手札、写写报告还行，你觉得他和马遵两个，谁会先在城楼下被诸葛亮的兵射成筛子？”梁虔摇头表示不解，转身就走了。
从前热闹的议厅中，如今只余下姜维一个，独对两扇半敞的大门。
门外已经能听见夏蝉早熟的微鸣声，一派祥和之音。可惜蝉儿们夏生秋死，根本不会懂得人这一世的哀惧与喜乐——它们只知道在尚能呼吸的日子里痛快喊叫、痛快生长、痛快死掉。
家园即将破碎，蝉却依旧在即将到来的初夏狂欢里金迷纸醉。
姜维闭眼听过片刻的蝉鸣，心下渐生一分怜悯。再睁开双目，他听见心底有一个清晰的声音说——马遵此一去，再难归来。
他的嘴角扬起一丝鄙意。他其实早有预料，与马遵分道扬镳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隐约感觉到。
然而乡里寸土不可弃。
马遵可抛了家小、罔视职责。他不可。这里是他的来处，也会是他的归处。
“天水城近几日防务严明，有了章法。我军顷刻之间无法攻克。赵将军今早来报，请补军械。”杨仪递过赵云写自前线的军报，默默等待诸葛亮下对策。
诸葛亮边看边听，罢了，轻声道：“到今天为止，攻了几日？”
“回丞相，已八日了。”杨仪恭然答。
“那个人回城了？”诸葛亮说着便展开另一卷公文，就着灯烛细读。
杨仪替诸葛亮扶正灯芯，帐里于是变得明亮了些。杨仪低声回答：“正如丞相料定，他是于五日前稍晚时候，自军阵东南冲破一角进城的。”
诸葛亮听罢点头：“同子龙将军讲，请他勿忧。本相料定四日之内，必有变局。”
杨仪向来钦佩丞相千里决胜的笃定。“喏。”他回答。
“这回……我之过也。”诸葛亮叹气，“耗了这几日，军士折损几何？”
杨仪未有丝毫懈怠：“回丞相，赵将军日日都呈上阵亡将士名册。自围城交战以来，共亡一百五人，含三位百夫长。”
“一百五位儿郎啊……”诸葛亮眉心紧锁，阖目而叹：“……皆我之过也。”
“若五日前不放他进城，现今的天水，应已入我囊中……”杨仪大着胆子嗫嚅道。
觉察到杨仪话中暗含之意，诸葛亮摆手安抚道：“无妨，但言耳。”
杨仪欠身拜过：“……自那人进城，每日城内军需供应，十分有条理，粮草更有不绝之势。仪担忧之际，也不禁叹奇……”
“小小一座城池，男女老少不过三万，粮草不足，三郡同时被围，上邽到三郡的粮道早已为关兴所断。三郡之中，天水先破，早晚的事。”诸葛亮提笔沉吟：“只是城内一直殊死抵抗，确是本相没有料及啊！”
见杨仪默不作声，诸葛亮幽幽苦笑道：“威公是否也觉得我这次……私心甚重？”
“丞相有揽材之意，乃朝廷之福也。如今试材，也是情理之中。只不知那材……可堪一试？”
“但愿……值得。”
粘稠夏意自窗外而来，夜中更是撩人。杨仪听诸葛亮这么说，心下稍稍安稳，便会意而退。
诸葛亮瞥见新擦拭好的羽扇中露出一根杂色，他伸手揪去它，再端详一番，确认所有毛色皆为灰白，便将注意力全部投入到案头公文中。
第九日。困局。
城外依旧旌旗猎猎，城中已近粮绝。
“情况可有好转？”梁虔为姜维端来些一盏水、一小碟汤饼，面上布满忧虑：“还是没办法？”
姜维的眉头时紧时松，神色也不如前两日那般端得平稳。
“多围而少攻，粮草告急的讯息送不出城，城外消息又进不来。东、西二郡情况怎样、天水是否已做孤城，一概不知。纵使寻机会劫粮，劫粮的人也得先能迈出城门才是。”姜维抿了一口水，闭了言语。
“对面要攻就攻，兵力不如他们，败了就败了，大不了捐身为国。可他们偏偏怪的很，几天过去，都只围不攻，眼看要一门心思困死咱们！”梁虔忿忿不平，眼中冒火：“待我等山穷水尽之时，以三两顿餐食为诱，就能使我等臣之服之，真是好手段！”
姜维心中难抑酸楚。梁虔这几日焦虑满怀，因此说了不少话，但当下这几句格外戳心：军中儿郎，若马革裹尸，个个都不会有半句怨言。奈何所有人徒留此地，作困兽之斗，动弹不得。
“把城墙上防戍的撤下一百人掘道，一日一夜可够？”姜维端着汤碗，突然说。
“嗯？”梁虔挑眉，表示不解。
“内兄就真的甘心被困死在城中么？”姜维淡淡道。
“哼！当然不愿意！”梁虔睥睨道。
“城东的守军人数不如其他三面多，从前粮草又自东门入，假若敌兵已经控制了上邽，要运粮至此处，无他路可走，我等伺机，应有缓解城中缺粮之策。”姜维放下汤碗，抬头看向梁虔。
梁虔猛地一拍额头：“你一说，我就想起一件事！前日往东城角楼押木石，车体太沉，压碎了路面，等我过去看的时候，竟然发现那下面有条挖了一半的密道！手下人说是老何修的，他走的时候还没挖深，就封起来了。依我看，倒不如接着那里挖！”
前任太守何琨是兖州人，致仕回兖州时，交接好了一切事务，却唯独忘记向手下人说起这条未完工的秘道。
姜维立即没心吃饭了。他倏地起身，顺手抄起案前靠立的长剑：“现在去看，走！”
梁虔瞥一眼案上一口未动的汤饼，拉住已经向外走了一半的姜维，想迫使他把饭吃完。姜维口中推脱道：“等大家都吃上饭了，我回来再吃，也不迟！”
马岱慌张撞进中军大帐，身后厚厚的披风无故沾上些血点。
“丞相！末将把粮车押丢了！”
杨仪正在汇报西城的情况，见向来稳重的马岱一副踉跄样子，心中一阵猛跳。他赶忙望向坐在案后的诸葛亮，案后人的面子上也闪过一丝惊讶。诸葛亮投以审问的目光。
马岱垂首再报：“……上邽至天水的路上，粮车被城中杀出的一队人马掠取！粮草……押丢了。”
“天水不是四面被围吗？怎么会从城中杀出人来！”杨仪此时的讶异之色不轻于马岱。
马岱解释道：“末将亦觉困惑。然而确是从城内杀出一路人马来，打的是‘梁’字令旗。”
诸葛亮问：“折了多少人马？”
“回丞相，一半……”马岱满面羞臊。
“失了多少粮？”
“回丞相，统共三百石。”马岱拱手：“请丞相责罚！”
“嗯。泰伯自己去记上三十军棍吧。”诸葛亮计上心头。
马岱难以置信地问：“‘记’三十军棍？”
“姑且记下这三十棍，本相有任务交付，非汝不可。若完成了，这三十，自可抵消不计。”
“请丞相尽管吩咐。”马岱说。
“明日你倾力，诱夺南门。”诸葛亮道：“但记住，‘诱’为先，‘夺’为后。”
“这……如何‘诱’？又如何‘夺’？”马岱依旧云里雾里。
天水如今几乎是一座孤城，四面严防死守，无法攻克。外面的人无法突破，城中的人却能出来，本就令人咋舌，不问清楚，马岱不会安心。
“用你的另外三百石粮食。”诸葛亮缓缓道来。
马岱顿悟：“丞相是要一举二得：敲山震虎，试图使东门放松警惕；追着劫粮之人打，等南门看到情况，肯定救援，那时，我可乱之。”
诸葛亮颇为满意地点头。马岱领令。
杨仪又问：“那赵将军？”
“传令，赵云部缩进，继续围城。”
“是。”
“再传关兴进帐。”
“是！”
梁虔被俘的消息很快便在守城士兵之中传开了。梁虔手下士卒及马匹一概为关兴收缴。天水城南险些被马岱攻破，城东更是惨烈，勉强抵挡了一个时辰，敌军自退了。好歹收拾了残局，再不敢轻动。
城内风言风语，人心已有浮动。
梁绪望望姜维，此人面色稍有波澜，却无旁的震动。自家胞弟被掳去，梁绪一时情急，便对姜维道：“伯约，为兄这就带一路人马出城去，看能否救回阿虔？”
“不可，内兄。”姜维微蹙眉头，不过声音依旧平稳如常：“仲兄已陷入敌营，东、南二门防守压力加大，此刻进出两难。兄长即使出城了，若也陷进去，该当如何？”他将手边一盏茶汤递去：“兄长姑且平复一下吧。”
梁绪觉得他的话在理，又觉得即便着急也只能是徒劳，这才接过茶盏，咽了口茶，胸中略微平稳。
“当下已无他路，只有开城，与敌共决死。”
梁绪大为震惊。因为姜维说这话时，口气稀松平常，好像这样一句话里，包含的不是生死两端的抉择，而是关于下一顿预备吃什么的讨论。
“慎思之！”梁绪这回说什么也喝不下一口茶了。他将心急如焚四个字清楚地刻在脸上：“伯约，慎思之啊！”他把住姜维的手臂，神色紧张。
姜维却不动声色脱开梁绪的手。他如释重负一般，坐在身后的胡床上，然后解下腰间剑，在手中来回掂量。
“这三尺青锋，到今日，该见血了。”他淡淡地，仿若自语。
梁绪瞪大双眼望着他，不敢相信刚才入耳的话语：“伯约！不可逞一时意气！不可！”梁绪蹲在姜维面前，双手扶住对面人的肩膀。姜维感得出十根手指的力量，以及它们所带着的同样克制不了的颤意。
“事关两万百姓、近八千军士儿郎的性命！若开城一战，将是人人皆死，遍地白骨啊！”梁绪怆然泪下，极度不忍：“伯约，这是我们想要看到的吗？你想想我们入仕的初衷，难道一直以来期盼的就是这样的结局吗？生逢乱世，已是大不幸。作为主将的，更不该将无辜的生灵拖入死亡啊……”
“兄长，这乱世之中，可还有哪个人是无辜的？”姜维面上带笑，眼眶泛红：“想起昔日与兄长同游长安，流连繁花锦丛，于酒肆间纵论天下，快意无比。兄长想想，如今朝中只顾瓜分权力，斗争甚嚣尘上，根本无暇照看边陲。十年过去，生民依旧流离，天下动乱更甚，朝廷颓丧之气却无丝毫减损，反而浸淫郡县……内兄，世道半点不由人。这里可还有半点我们当年企盼过的气象？”
“纵世道诡谲，难道唯一的办法就是一死了之？”梁绪激励道：“你可别忘了当年说过的话！‘此生之愿，入为辅，出为将’。”
“年少轻狂时，逞口舌之快，并非出自真心。”姜维低头，语调里压抑着几分倔强。
“那你的真心呢？”梁绪站起来俯视姜维。此刻的他完全冷静下来——至少他比面前这个人要冷静得多。
“你出仕未久，便对我和阿虔说，要尽己之责，守护一方地与民，这些，难道不是你的真心？”
姜维只是不语。
“不是你我所盼的气象，便不必为之效死，更没有理由拉着一郡人同死。”梁绪继续道，“真心错付十年，伯约只是不愿认。”
姜维依然沉默。
梁绪的语气软了很多：“如今只是陷入险境，并不是绝境。死地尚且能逢生，那么，观形势变化，定然有可以免去生灵涂炭的办法。”他又蹲下身，认真地盯住比自己更为年少的面庞：“为兄不止一次暗暗羡慕阿弟的志存高远。也但愿，以后无论情况何等危急，切莫违背你的初衷。这份‘真心’，但请存持，勿使染尘。”
他像亲兄长一样，伸手轻拍姜维的脸，语重心长。
“是。”姜维终于点头，半是释怀，半是惭愧。
“至于今明两天的事，得观形式而动……”梁绪明白面前人已然解意，也放心下来。
“报！尹主记书信！”传信小卒喉咙沙哑，飞奔而入。他手中高举一个灰漆漆的竹筒，迅速递到了姜维和梁绪面前。
梁绪立马拿过，拆开来看。还不及他瞧上几个字，门外继而闯入一人，满身的风尘味道，冲荡了空气里的紧涩。
“姜议郎！梁掾！这是方才城头所得！”
众人定睛，是一封书帛，其身以箭矢穿之。一定是射上城头的。眼下既已为巡夜小卒所得，便赶忙拿来给主事的人看。
姜维速度很快地展平帛布。
这边梁绪已经急急读罢尹赏的信件，大惊失色：“伯约！上邽失守，马太守西逃，临行上表郭刺史，说、说你我已经献降了！季先困在上邽七日，情急之下已面南而投，让咱们早做应对！”
姜维手中书帛还未阅几字，听闻此言，心中“咯噔”一下。他再低头看去，手里的素色麻布平平无奇，没写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只见八个大小适中、不偏不倚的字：
“此时不降，却待何日？”
这字很受看——雄浑中带点潦草，笔锋却隐了善意。
此时此刻，姜维的心头才真正地开始发慌。
“大人！大人！快去城东看看！城东实在顶不住了！”一个小兵没头没脑地闯进来，满面土灰，浑身泥泞，乍一看还以为他刚从土坑里爬出来。
站在屋里先到的两个小卒赶紧一手抓他一条胳膊，不使他直接跌在梁绪和姜维面前。
梁绪刚要张口说话，门外又闪进一人，手扒门框，年轻的脸上尽是疲惫。“议郎大人，掾属大人！城南、城南是真的顶不住了！我们人手本就不够，弟兄们都两顿没吃了……”
梁绪生生咽回了方才要说的话，他无意识后跌一步，腰间抵住了帅案，才不至于立即摔倒。很难说此刻他的脸色和刚才闯入的小兵的脸色，哪个更灰暗。
方寸天地里的所有目光一霎时竟都集中在一动不动的姜维身上。
姜维闭眼，深吸一口气，倏地抽剑出鞘：“上南城楼！”他提了剑，大步迈出门，将梁绪与剑鞘都抛在身后。
四个士卒皆随他而出，最后进来面带饥色的那个，临行还不忘对稍显失态的梁绪行过一礼，才跟着奔了出去。
余晖景致最为壮美的南城楼之上，已是烟灰遍布，满目疮痍。
一刻不到的功夫，姜维面前已经互相搀扶着走过十几对军士。他们全都有伤在身，或轻或重，这些人还不忘同他行礼问好。
可他们一张张的脸上，哪还有安好之色！
姜维以盾覆首，也攀上中央城楼。借着楼顶烽火向下俯瞰整个战场。
满目山河，皆已残破。
狡猾的敌人此时匀出部分兵力去搬送云梯。忙碌的身影像一列列蚂蚁，快速而有序，悄无声息地在城下移动着。
不必细想便知，这是要预备下一轮的城头近攻。
姜维无意间瞥见自己的影子，他抬眸望去，眼底便映上半轮冷月。
凉州的月有种地地道道的苍凉美。
——摄取魂魄的苍凉。
而那月色又美得摇荡心神。
——诱人走向罪恶。
这样温凉的夜，却蕴蓄着令人心惊胆寒的魅惑，一股不由任何人形容的杀意在四下里悄然散开。
隔了一个月还多，费校尉从江东归来。然而议和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闻听建业要成都拿出一个实质性的态度。
夷陵那场足够毁天灭地的烈焰燃尽了。
包括北面的曹魏在内，瓜分天下的三个姓氏连同他们各自的领地也都进入了相对稳定的建设时期。因此建业口中的“实质性”态度，是要成都制定一个“和平时期”的策略。
和平时期，那么“儿女亲家”应是最好的策略，也是两边共同给出的心照不宣的抉择。
虽然撕破脸皮，共同的利益尚在，默契仍存。
建安十六年，孙刘已做过一次亲家。那次众人口中以“相配”来定义的婚姻，却以失败告终。双方很不体面地收场。在这之后仅三年，又间接催发了荆州地界上那场最为惨烈的斗争。
这一次，任谁都不敢预测它的成与败。
就像两只相碰的拳头，既痛击对方，又遭到对方的回力。有了第一次的僵局，谁还会顶着一颗铁头，轻易夸口？
事实就是，无论建业还是成都，没有谁真正笑到了最后。
明堂之上。垂袍而坐的是年轻的帝王。
大殿中凝滞着一片闷气。殿内，费祎跪拜，众臣俯首。
“费卿，吴王当真要我……咳咳……要朕‘表态’？”刘禅提及己称，口中却依然不甚顺畅，只得用两下干咳缓解瞬间的尴尬。
费祎趴地回答：“回陛下，吴王已于去年春天同曹魏彻底断绝了往来，为进一步的稳定着想，吴王希望由陛下牵头，同陛下在大局上达成共识。”
皇帝下意识地将眼光转向了立于左侧的诸葛丞相。他见后者并未有所动，心里原本持着的紧张突然得到了一阵没来处的舒缓。
“爱卿劳神了，快快请起吧！”刘禅虚扶，费祎听命起身，拢袖站于原处。
皇帝又看了一眼丞相。丞相面色平淡，从他的表情中竟然挑不出哪怕一丁点的波澜。皇帝好容易安定下来的情绪突然有些反复。
“众卿以为……如何？”他故作成熟，试探着问了一句。
“陛下，臣以为：吴王已夺得荆襄，便不会将精力再放诸边境。臣观吴王之意，应在儿女婚姻。”进言者一语中的，众人看去，原是黄门侍郎董允。
刘禅暗自松了一口气，董允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这样就意味着，他不必再费劲想出一个对策说给众人听了。
“陛下。”费祎再拜：“前年来使的吴郡张惠恕亦随臣前来，现在殿外，只待陛下宣见，复命吴王。”
董允手持笏板，站在原地，大家的眼光都投向诸葛亮。就连皇帝也暗暗盯住他的丞相。
诸葛亮依旧不为所动。他好像一辈子都不会动了一般，沉静、稳重、挺拔。
刘禅轻轻抬手：“宣。”
张温趋步上阶，缓步而入。郑重拜过三次，来自建业的并不令人陌生的使者说：“大王为王长子孙登求婚宗室之女。”
诸葛亮终于低着头走到了众臣之前：“臣闻吴王之子登已娶周氏为妻。”
张温面有难色：“……确是如此。吴王……欲为王长子聘侧妃。”
众人稍有讶异，但无人声张。
刘禅赶紧道：“那孙登年岁几何？”
张温回答：“今已十五。”
刘禅松了松面容：“哦！与朕岁数相差不多！”张温唯唯应答。刘禅心下计较一番，宗室的女子，要么尚在襁褓，要么刚抵垂髫。寻一个年纪相当的女孩子……刘禅不禁面露难色。但是为了不使大家尴尬，他依旧转圜着问诸葛亮：“相父，那您看宗室之女……可有堪配？”
诸葛亮沉吟未决。他亦清楚事实。众臣之间已有些微躁动，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觉察到了这个朴素的事实。
“陛下之妹年已十□□华正茂，与吴王长子登，可为佳偶。”诸葛亮慢慢回答。
刘禅惊愕。他费了力才想起诸葛亮口中的十四岁的“妹妹”是谁。他们都在绞尽脑汁想着出自宗室的女孩，却忘了他这个“义妹”——名义上亦出自宗室的义妹。
先尚书令刘令君刘巴之女、刘闻熙。
“天子诏曰：刘氏女闻熙，自今正名‘文曦’，敕封南祈公主，赐居宁荫阁。”
建兴四年正月伊始，春风送暖意，新桃换旧符。年方二八，南祈公主远嫁江东。
随行大臣有费祎，以及朝堂上的新起之秀、宣信中郎董恢。
诸葛筠垂下手臂，朝姝妍身边不由自主地贴近了些。
这种季节，虽已在名义上脱冬，然料峭春寒，确是常事。
姑娘迅速地将手腕以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缩回袖笼中。她们站在江滩边上送公主最后一程。诸葛筠的眼睛却始终不曾离开已经起锚渐远的高帆。
送亲的人们从渡口散去，一刻的喧哗，江岸边便徒余一对年轻的姑娘。
“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面色稍显张扬的女孩问她的同行人。与她并肩的女孩却始终面色沉静，答道：“也许一月，也许……更久些。”
诸葛筠面上的飞扬神色突然黯淡。
沉默 。江面浩渺，由窄向阔，一股脑儿延伸到目力之外。不提船上的人，就是那顶高帆，也再难望见。
诸葛筠挽住姝妍的手臂：“送亲的人是谁？”
姝妍回答：“费大人。”
诸葛筠垂首：“你知道我问的可不是费祎大人。”
姝妍云里雾里。她看见女孩苍白的面颊上竟泛起一抹难得的绯色。
诸葛筠这些年来身体一直不甚爽利。丞相府的熟人们都说她的体质大抵随了她母亲的。建安十三年黄夫人随丞相奔离荆州之时，刚生了女儿，还未出月子就舟车劳顿，兼着日夜的担惊受怕，便落了带下病。
后来在成都的生活相对安稳些了，便常有各路大夫出入相府。然而早年在离乱中害下的疾却再难痊愈。冬天的时候，姝妍每每到丞相府，一众人等皆立于檐下，看张张笑脸与纷飞银屑交相辉映。却不怎么见黄夫人出来。
夫人只在内室，地面上整整齐齐燃着几个暖炉，夫人从里到外都穿得很厚重，那柄银座鼎足小炉不离手畔。
诸葛筠却偏偏□□热闹，整天琢磨着上下窜跳，但是她的筋骨却不如愿望那样坚强。每到换季，她必然生去一场病——通常都病得晕头转向、浑身发热、四肢无力。
大夫们说诸葛姑娘先天气血不足，手脚发冷本已是常事。又因她爱笑，大笑过后偶尔带来的气喘与心塞却让她很难承受，她的身体也变得比年幼时更为羸弱。
诸葛筠生了瘦长的胳膊与双腿，她本单薄，加上纤细的四肢，使其颇具弱柳之态。姑娘的颊边实在少有血色。只有情绪强烈波动起来的那些时刻里，绯红点染在她的脸面上，更显娇脆。
比如现在，小心思完完全全展现在脸上时，她就像一朵迎风绽放的桃花。
“是那个董恢？” 姝妍吐字之时，心未全知，肚却半明。
“原来他的名字是董恢……” 诸葛筠的声愈发柔和，“他看了我一眼，你看到了吗？”
姝妍摇摇头，无奈笑道：“没看到。不过也许他在看别人呢？”
诸葛筠双手捧住姝妍的脸，将它转向自己，认真道：“不是的，他确在看我。因他认识我。”
姝妍仍故作惊奇：“哦？”
诸葛筠贴上姝妍的耳朵，声音无比温热，也无比谨慎：“我们之前见过的。”
姝妍眼眸闪动。诸葛筠甜甜地笑着：“在建章宫外。只见过一次。那时候他也这样笑着看我，用这样的眼神……”
“你喜欢了他了，对吗？”
“算是吧。”
姝妍微笑着握住诸葛筠的手，“那么，他喜欢你吗？”
诸葛筠的手有些颤抖，她想缩回双手，却又因为什么不可说的原因放弃了接下来的动作。她羞赧着、嗫嚅着：“不知道。也许……”
“你是丞相的女儿，他不会不喜欢你的。”
“真的吗？”诸葛筠眸子晶亮，一瞬过后又有未名的落寞爬上眉间：“可是……他会不会因为我是爹的女儿，就不喜欢我了？”
姝妍按住她的肩：“不如等他回来再说吧。丞相和夫人都还不知道呢，你就算愁肠百结，亦是无用啊！”
一片生机在她的脸庞上晕开，这朵桃花瞬间变得娇嫩无比。
“筠儿，”姝妍突然开口：“待出了正月，我便去汉中了。”
“去汉中么？要做什么？”诸葛筠没头脑地接了一句。
“伯父谢世已四年，原本第三年我们就该去看看他的，去年雍州却闹了瘟。泰伯便说，缓去一年也无碍。到眼下，丞相北伐在即，我们也该动身了。”
“阿姐，你们若都走了，留谁陪我？”诸葛筠无声地握住姝妍的手腕，心中一阵颤抖。
“只去三月，最多半载。”姝妍轻拍女孩的手，不禁微微调笑道：“阿筠别太惦记我。”
诸葛筠听出她的安慰话里存了几分故意，只得装作发了狠一样地拽着姝妍的小臂，嘴上始终不饶她这个阿姐：“哼，那你早些回来。我还等着你陪我去和爹娘说他的事呢！”
“他”，自是指已然消融在渺渺江面上不知归期的董恢。姝妍轻轻点头，算是给诸葛筠吃了一颗定心丸。
建兴四年冬，马岱辅助诸葛亮平诸郡县三十余，自南中归来成都。
短短四年间，诸葛丞相劳心治蜀，已颇见效果。五年夏，丞相亮点起军马十一万余，平出陇右，浩荡北上。
芷妤着素衣，缓步走在马岱身后，手中墨色漆盘盛着祭文，马岱捧着飨食，马氏从家里跟来的用人们则列队举起两丛白幡，向半空中轻轻洒着一把又一把的冥钱。
沔阳。定军山东南十里处，汉故征西将军、都亭侯马超埋骨之所。
亭前渠水经年累月地淌，跨了石渠口，再行百步，矮丛依偎古木，齐齐拱向一座孤单单的坟茔，便是章武三年时，马岱奏请陛下为亡故兄长求的安魂地。
这次祭拜亦是丞相大力支持的，北上之路艰苦卓绝，此举除了尽马岱昨日之愿，亦为鼓舞军中士气。
祭拜事罢，马岱与她们分开行路。他不久之前刚领了朝廷的平南将军，自然跟随诸葛亮继续征战。而芷妤护陵满一月，便会带着姝妍归成都。
媗娴有孕在身，并未随来。嫁梁王虽已六年，这却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梁王后来纳的几个妾，各自的肚子倒是极为热闹，近年来已有二子一女。正妃始终无子这件事，在朝里引起了不小的蜚语。是出于压力，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年初，王府终于传出了好消息。
既已是梁王妃，媗娴便入了刘氏宗祠，一切关乎母族的祭拜事都应由天家作主。
天家的意思，是等下次祭日，算时间，媗娴到那时也应该恢复了身体。
“这是兄长给你的。”马岱披挂整齐，站在比起成都他们那座宅子来稍显简陋的汉中的这一座的门口。大军今日正要开拔。
他将一只木盒递予姝妍。在芷妤稍带催促之意的目光里，姝妍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
是一只银饰——半只手心大小的长命锁。
马岱翻身上马，勒转笼头：“他要我亲手交给你，今天逮着机会。”姝妍看着马岱，眼中不解。马岱便低头笑：“……是怕今日过后，再无机会。”
芷妤嗔怒：“让你送东西来的，没让你胡诌！”她突然就觉得这话说得有些严厉，一时心中复杂，垂了脑袋，整个人也显得沉重起来。
跟随马岱多年的坐骑听话地停在芷妤面前，坐于马上的男人费了点力气，弯下腰来，看住她，此刻相对，却已无话。
“好好的。”他眼底温润，最后嘱托着。
芷妤的眼睛好像黏在他的脸上一样，怎样也不肯将目光从高处的男人身上撕下。
“阿念，走了！”马岱轻夹马腹，那老伙计便欢快又严肃地向前而去，马岱头也不回，只挥挥手臂。
姝妍轻轻推一把芷妤，脸上有些焦急。芷妤似乎有些局促，她回头看姝妍，神色在姝妍与渐行渐远的马岱的背影之间来回摇摆。姝妍突然大喊了一声：“小叔叔！”她顺着话音，赶紧指指芷妤。
马岱应声回头，芷妤恰好对上他的目光。
“我们……都等你回来。”她的手心覆上自己的小腹。
马岱瞪大了眼睛。顷刻便明白了一切。
“你们……”
芷妤坚定地点了头：“对。是‘我们’。所以……你要平安。”
马岱的嘴唇开了又合，他极为努力地想要说什么，芷妤却笑着提高了声调：“走吧，别担心。我们都好。”
马岱恋恋不舍地转了笼头，催步前进。
他的心口散开强烈震荡的热流，腹中升起的期冀终于抵消了离愁。她轻轻道出的那句“我们”仿若初春细雪吻过远行人的眉心，温婉却深刻。
他提着缰绳的手有些发抖。
近几年诸葛亮愈发觉得双目紧胀，然因一直忙于军务抽不开身，‘瞧病’这件看似容易的小事，在他这里，竟至劳神。
夫人惦记了好几次，丞相也只说不足挂齿，好言宽慰几句，又继续忙碌事情。寒来暑往，便也搁置了。
这个当口，他正在帐中稍作歇息，待半个时辰，便召集诸将商榷讨北细则。此刻却骤感眉心抽紧，于是不住地用两根手指拿捏痛处，好容易才得松缓。
帐外信兵敲帐，报：“镇北将军请见。”
乃是魏延请见。诸葛亮只道是紧要事宜，便立刻睁眼调整精神。
身材健硕的中年男子自外走入行礼。来者神采飞扬，面色微赤，双腮飘美须一对。端端男儿，乃至些许跋扈——遥看是武人骨骼，近视乃将者胆色。
镇北将军魏延毕恭毕敬，再行一礼。
诸葛亮招手，示他落座。魏延会意，便跪坐在帅案左侧的一席硬垫上。
“丞相，魏延此时来，欲与丞相探讨平出之策。”武人开门见山。
诸葛亮心下略微思忖，想魏延不待升帐议事，此刻前来……诸葛亮手上研墨，笑问：“文长以为，此策如何？”
“此策不妥。”魏延郑重道：“我以为平出一策实乃下策——陇右三郡之势，即便兵微将寡，防守薄弱，好歹也是魏人边地，面子虽弱，实际不虚。延以为：三郡不好得。上策乃是直行子午道，提一万军士，捣长安，攻其无措。”
他没有看到诸葛亮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悦之色。
“如此，只须一万先锋，天下可定。”
漏滴声却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响起，“啪嗒”一声，落在盘中。
诸葛亮沉吟未决，慢条斯理道：“文长，一万兵马远不可得到长安。”
“然。一万兵力，快攻有余，镇守不足。丞相只须大军屯于陇右，长安既失，莫说三郡，整个西陲都是囊中之物。待延长安事定，丞相自率三郡钱粮兵马，一并东进，诸郡再败，我军便平原掠地……”魏延自信满满地分析着。
诸葛亮不语，只是低头沉吟，若有所思。
魏延只顾趁热打铁：“丞相，某已于此前未曾出师时亲走子午谷南端。其势极险，两侧鸟道无人烟，汉中同北地两处要塞，概不设防，此乃魏人疏漏所在。若攻其薄弱，则先帝基业可定矣。”
“文长可曾走完这子午栈道？殊不知：地至远，则轻守，至近，必重守。”诸葛亮的语气里不带任何情绪：“将军征战多年，不会不知此理吧？”
魏延自然点点头。
“还有，是‘陛下’的基业。”
“是、是……”魏延被这句话才压得低了头，连连拱手。他意识到言语中有不妥之处，稍显窘迫。
“本相了解你的思量。”诸葛亮话锋一转：“子午谷险峻，行路艰难，若逢上霖雨天，则难上加难。若无全盘把握，于军……恐有大损。况且子午道近长安的隘口有无设防，你我岂能猜测？管中确可窥豹，一叶亦可障目。”
“丞相！”魏延有点气恼：“终归是兵马无多，左支右绌罢了！”他说完便起身告辞，临转身，还带了情绪在面子上。
诸葛亮默然听着魏延掀起的帐角在他身后留下的“哗啦”一声脆响，缓缓合上眼皮。
魏延一出帐外便碰着马岱。后者看他好似胸中有怒气，自然问这股气缘何而起。
见四下都是巡营兵士，人多嘴杂，魏延便扯了马岱到帐房拐角处，又往深处走了几步路，说起刚才事。
“兵家之事确是‘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一夫有失，丞相心中都过意不去。文长兄何不体谅些？”马岱宽慰魏延。
“非！若此一举得定中原，此后数年便再无战事！”魏延沉沉叹气：“所谓小舍小得，大舍大得，不舍而不得！”
“这哪里是‘舍’与‘得’的问题啊……”马岱皱眉：“这是一万儿郎的生死。不止他们，这也是你魏兄的生死啊！若舍的是他物，便也作罢了。攸关性命……丞相、你、我，人人须得谨慎思量！”
“哼！”魏延冷冷反驳马岱：“丞相确是不舍得。国家人口贫乏，此次带来十几万军马粮车，已是倾国之力。若有二十万、五十万的，区区一万先锋算什么？我这一副身躯，陷了便陷了！丞相平生从不弄险，这乃是他追随先帝之时白手草创，局势不允他弄险，造成了他慎之又慎的做事风格……”
“慎议！慎议。”马岱朝四周看，他拍拍魏延的肩，示意他的大嗓门收一收。
魏延本来已经吐掉了方才极为不快的情绪，听马岱话中显出畏缩，不甘之意再上心头。他一掌拍开马岱试图按住自己肩头的手：“先帝夺益州的两万人，有一半都是我从襄阳带来的部曲。先帝在时，朝野上下谁不敬我？如今伐魏大业刚要开始，丞相却独揽大权，绝口不问我们为将者几句？要说子午谷前后地势，我确是看过的，却白白挨了个‘一叶障目’的骂……”
“好了……好了。”马岱将魏延扯到更远处。魏延挥袖甩开马岱的手：“泰伯，要我说，你马氏一族这几年也够憋屈的！嫠乡侯尚在时，朝中谁不赞你们兄弟克定益州的功劳？可后来先帝东征孙氏，却将他束于高阁。先帝若真能尽材，征西将军也不会那么快就离世……现在，你啊你！”魏延不禁点了点马岱的肩膀，皱眉道：“孟起英豪的一面你没学着多少，他明哲保身的一套，你们马家上下，倒贯彻地挺好。”
“诶！文长兄！先帝和陛下的任用自有道理，我们做臣子的，不必多言。”马岱赶紧说：“先帝的确‘人尽其才’，想文长兄官拜汉中太守之时，引来多少艳羡啊？再说当今天子，年纪虽轻，却聪敏好学，此朝的人事任用，自然也不必你我评判。”
“你呀……”魏延不满地瞅他一眼：“从什么时候起，你说话竟滴水不漏了？”
“魏兄怀中不爽利，不如随小弟去帐中饮口清茶，去去火气。”马岱伸手拉住魏延，后者也只好摇头晃脑，随他去了。
“丞相不是不会弄险，他那是不敢！”魏延还在絮叨。马岱一边拽他一边劝：“谨慎好……谨慎总归好过弄险。快走吧，文长兄！”
次夜，中军帐内。
诸将已各自退去，做四更开拔的准备。唯独余了个赵云，依旧身披鳞甲，腰挂宝剑，立于诸葛亮身侧。
二人面前展开一幅垂地的陇西地图，画得分外详尽。赵云和诸葛亮一并凑近了看，两颗心中，各自思量。
赵云道：“前日杨威公送来的三郡官员名册，丞相可阅过？”
“嗯。”诸葛亮道：“见册如见人。三郡长官，须得一一攻破。我听说天水太守马遵，这几日恰好出巡了？”
“是。他手下一众官吏也随着去了。”赵云说：“战事一起，郡中仅余的大小执事，恐怕抵挡不了咱们。现在马遵他们估计在天水至上邽的路上，自己跑都来不及，何况赶回来救郡呢？想来，这倒是咱们的幸事了。”
“唉！战乱一起，孰人之幸？”诸葛亮拿过一盏油灯，扫过地图：“天水城是否好得，取决于守将是谁。况且正如子龙所言，一郡官吏身在外地，防守薄弱，倒真是‘唾手可得’。”
“只不知南安，孔明你预备如何取？”
他们二人私下里向来都唤彼此的小字，自荆州初识，二十年来，便是如此了。
“这二郡……可用天水来取。”诸葛亮将灯台交给赵云，背了手，思忖再三：“天水诸人随着马遵出巡的，有哪几个？”
“据杨长史，半数以上皆出巡。方才议事，他说除去上任未满一年的小吏，要人之中，唯文官梁绪没跟着去。”
“留个文官……天水太守大概会后悔吧。”诸葛亮轻叹道。赵云随即附和。
“老了，记不住事了。”诸葛亮抚过额头，无奈笑着说。
“胡说！我这不是还在呢吗？”赵云瞪眼瞧他。
“是、是，小弟知错了。”诸葛亮笑道。
他二人并肩向帐口走去。
鸟啼已尽，静谧中只杂着零落几条薄薄蝉鸣声，像是在搔腋窝里的痒处，让人在凉州无比爽利的初夏夜里感到阵阵不可言说的舒畅。
诸葛亮说：“……如今总是思念起故人来。从前在荆州的日子，虽为创业之初，十分辛劳。然而那时，故人在侧，挚友在旁，亦有无尽的理想在前头，只待实现。此时四顾旧事，早已是凋敝木叶……子龙你说，万里江山，你我去后，还是这个样子么？”
赵云轻轻叹息，良久，他们都没有再同对方搭话。
“……你的心境，我虽年迈，亦能明白二三。”赵云静静地说：“故人陆续飘零，天道有常，盛筵难再。”
江山代代未改模样，只有这人，来了又去。
诸葛亮轻笑：“只可惜瞻儿和统儿他们若能生于太平盛世便好了，也好替你我瞧一眼盛世的样子，看看太平世比起乱世，究竟有何不同……”
耳畔听得诸葛亮的苦叹，赵云转头看向这个多年陪伴在侧的老伙计，他见他的眼眶不知何时竟已微湿：“瞻儿只两岁不到，难以承继身后事。有时我还真的会想，若阿统是我的孩儿，那便好咯……”
“孔明啊，有些事……莫执念。”赵云好言宽慰着，心下爱怜：“一家自有一家愁。阿统入仕前，和我论了一通，我感觉那孩子更想做个闲散人，真拿他没法子……罢、罢、儿孙自有儿孙福！”
“是啊。等你我忙完这一世，还要为下一世操劳么？算了……”诸葛亮话中略有释然之意，忙引着赵云入帐。
帐外骤感风紧，他是恐赵云染恙。毕竟他也是老将军了，这几年的身子骨肯定比不得前些年。在诸葛亮的私心里，还是唯恐这仅有的解意之人撒手而去。
帐内自比外面温和些。赵云同样了解诸葛亮近二年来渐趋细致的心思。北伐，陛下和丞相每一个建议他领兵的——一来考虑他小恙，二来长子同马氏那个聪慧明敏的姑娘好事将近。
赵云却冷冷回绝了所有人。皇帝无奈之下，深感老臣寸心不贰，同丞相商量过，还是遂了他的意。
“这个梁虔是本地人？”诸葛亮问：“以及尹赏——此二人该都为天水郡人？”
“魏承汉制，除去本地最高职务，下级官吏清一色本地人。”赵云从容答。
“曹氏窃国，却未将汉室官僚制度连根拔起。曹孟德的治乱手段，其子孙一以贯之。因此近十年过去，曹魏自中央至边陲竟未出现一次可堪担忧的权力之争。”诸葛亮随口评论道。他翻开杨仪白日呈上的三郡官员名册，眼光久久停留于“郡天水”三个字上。
“这名议郎……”他的手指扫向册上的名姓，嗤叹道：“……这个姜维，与他同期的二人——梁虔、梁冀——皆不参军事。再看南安、安定，这二郡连参军事的职务都不设，只是虚挂了几个名字。这三郡……就这么让洛阳放得下心？”
“是啊。自古凡得雍凉者，必定苦心经营陇南，不到倾覆，绝不让手。听闻魏帝虽聪颖过人，究竟还是年少，这西边的事，他全权委任了郭淮……”
“郭淮。”诸葛亮沉吟再三：“此人我有所耳闻。他胆识过人，多谋善断，一旦交兵，极有可能成为心腹大患。”
赵云点头不语。
“这个姜维……做郡议郎多久？”
“约莫两年了。”赵云继续回答：“他此前一直是郡仓曹掾，近二年迁议郎职、参军事。不过听杨长史前日说，此人虽年少，却是本郡同年纪诸人中入仕最久的。他年刚十七，便在洛阳拜郎。现任太守马遵三年前才走马上任，而姜维事前任太守何琨都已经快五个年头了。”
“入仕近十年，却依旧安于本郡议郎之位？”诸葛亮刻意问。
“不知究竟。”赵云猜测：“但可想而知，魏人毕竟轻视西地，自然……少了些提拔机会。就算做得再好，也不过调离本郡，在雍凉两州间来回任职罢了。西边十年无战事，韩遂乱关中以来，民生又都思安。无功加身，且是武职，肯定没有升迁之由？况且……”赵云不说了。他突然觉得自己说的有点多。
“且如何？”诸葛亮听得连贯，催促道：“你我之间还不能坦诚？”
“……且听闻他高堂在上，大抵也是不愿离开本地的。”
“如此……”诸葛亮微阖双目，羽扇掩起半面，似有所思。
“丞相预备怎样取天水关？”
“子龙，你可还知道关于这元议郎的事？”诸葛亮不从正面回答赵云的问题，闭着眼：“我是指……他的私事。”
“私事？”赵云挑眉。
自天水而来的小通信兵连连催马，赶了整整一日夜的路，中途换过两匹马，才终于在距离上邽直线距离五十里的驿口追上了天水太守马遵和那伙由他带去执行巡察任务的随行官吏们。
小卒跑了一身的汗，甫见长官即连连叩首，说西线突生战事，当下敌军已至董亭，梁执事遣他来搬太守速回。
“梁绪现在做何准备？”马遵急问。
“梁执事不知道咋应对十万人马，就差小的来问太守！”
“十万？”众人惊呼。
“什么？他说‘不知如何应对’？他让你来问我？”马遵揪住小卒的衣襟暴喝，额顶青筋凸现。
“梁大人确实让小的来找太守您啊……”小卒面如土色，被唬得几近瘫倒，只能努力辩道：“情况危急，梁大人还等着小人回去呢！”
“是啊，当务之急应速出对策！大人！不如立刻踏上归途！”梁虔高声请命。
马遵放开了半跪于地的小卒，脸上一片僵色。手下们亦是满面焦躁。梁虔性子向来急恳，又见马遵未有动作，于是力谏：“一郡到了存亡之时！请太守……”
马遵立刻抬手止住他的话头：“贼人壮盛，一可当十，不如……且去上邽，再至广魏，以寻救援。”
“太守！贼方至董亭，离郡尚有百里之遥，若我等先归城整理防务，也能抵挡一阵！”梁虔又急忙提议。
马遵不耐烦地摆手：“上邽在东，天水据西。且上邽一直以来是三郡粮仓，若敌先发至上邽，截断我粮草，彼时天水一座孤城，我等全数陷入其中，岂不麻烦？”
“太守，正因为上邽在东，敌寇初至，脚跟未稳，他们不会舍近求远……”梁虔坚持。
“行了！我知你等皆有家眷在天水……”马遵收窄瞳仁，格外阴沉：“我虽非本地人氏，却也有家人在城中！去上邽乃是权宜之计！难道你真以为我弃一郡百姓于不顾吗？”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梁虔咬牙，连连赔礼，面现难色：“属下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请太守见谅。”
马遵冷冷地说：“不必如此。”
他又问站在诸位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尹赏：“季观以为如何？”
尹赏知他这一问极有深意。
尹赏没有家眷在城中。他姐姐半月前便嫁去阳城了，如今他算半个孤家寡人。
马遵这么一问，就是要他在天水、上邽二者之间选一个。
那些同僚们尚有家眷在天水，拼死拼活非要回去也不无道理。马遵非要去上邽，尹赏便没有不追随的道理。稍微思忖，他点头道：“太守明断。上邽确扼三郡命脉，东去上邽乃上策也。不过……仲则的判断，也不无道理。贼寇大致不会弃了南安、西城诸郡县而先攻上邽。舍近求远，终究不为也……”
“哼！岂不知‘兵道，诡也’！我闻蜀相之名久矣，连你我都知的事，他岂能不知？”马遵半是惧怕半是轻蔑。
众人都低头不语。一时各自纠结，也没法抉择。
“太守，不如且分两路。”诸人中从未开口的男人此时发声，拱手道：“太守与季观先去上邽防戍，我等西归。若失了天水，洛阳追责起来，太守亦不好答话。先稳住城，待太守提兵来救，到时一切都好交代些。”
“伯约，当真不往上邽去？”马遵问献策之人。
那人轻轻摇头，恭然作揖道：“姜维愿为太守保全一郡军民。”
“如此便罢！事不宜迟，两边尽力保持联络！”马遵扬鞭先行。以尹赏为首的几个官员也跨上马背。
梁虔拱手：“季观务必珍重！”
尹赏回礼，正欲扬鞭，却教一人拽住辔头，尹赏定睛去看，确是方才最末献策者。
“季观兄切记：若有突发状况，务必来信。保重。”
尹赏心下明白，他坐于马上，沉重点头。他转了方向便去追赶余晖下的马遵。向东而去的几条影子被夕阳一下下拉长，凉州大地望不到界限的莽山边缘，一行人策马官道，平添苍茫。
“方才你怎么不力谏？”梁虔责怪道：“你若同我共劝马太守，他就不得不回去！”
“内兄，我有心无力。”姜维低头，轻声道：“空谈形势，太守也许还乐于采纳几句你我的意见。一旦牵扯实地交兵，太守还肯听从吗？”
“我们必须回去守住城关，那可是一郡之地、两万多的百姓！岂能拱手让人？”梁虔眼中冒火，说话间便去牵马。
比他稍显俊雅的年轻人立于原地，接过他递来的缰绳，笑而不答，似有所思。
“伯约，你是不是在想回去后的事？”
年轻男人摇头：“弟是在估计，回城……实乃下策。”
“怎么？”性急的男人问：“难不成我们守不住天水？”
“尽力而为吧，内兄。”
姜维来不及细想，就在城下看见敌人薄弱到近乎不寻常的兵力。这股兵力不寻常到他刚刚入阵，便能从阵中一角冲出一个缺口，径直进城。
甫踏入城门，姜维便嗅到空气里交杂着恐慌与不安的情绪。
行武库掾梁绪焦头烂额。他本是文吏，在马遵出巡之前，他本不必接管“武库”，更没有自信能够接过这个“行椽”的头衔。
登上城楼，眼见蜀军旌旗猎猎，将至城下，更令他手足无措。踱步间，只听城外擂鼓声一浪高过一浪去，军士呐喊声穿云破雾，甚为惊心。
姜维和梁虔甫至署衙，立即换上戎装。梁绪手下小卒早来报信，只说姜参军和梁功曹带着几个人一起回城了。梁绪闻之大喜，急急下了城头去迎他们。
“可算回来了！可算见到人了！可算……”梁绪看见两张焦急之色不亚于自己的脸，却唯独不见马遵，说到一半的话噎在喉头，他大惊：“如何只有你们两个？太守呢？”
“太守跑了。”梁虔身上带了大半日的风尘，也带了很重的情绪。
方才下马，梁虔见城池确已到了危急存亡之时，又一想，这马遵身为堂堂正正的主事者，本该回来主持大局，却偏生跟个贼一样，取道上邽了。梁虔腹中的怒气本不打一处来，待兄长问起马遵，他口中便无半点遮拦之意。
“跑、跑了？！”梁绪瞠目结舌。
他求助似地看向姜维，而后者正拿着案前悬挂的魏亭地势图仔细查阅，好像根本没听到二人的话。
梁绪急了。他迈上一步，劈手夺下形势图：“伯约，究竟是真还是假？”
被突然打断的年轻人稍稍滞愣，他似乎在努力地拉回自己的神思。看着眼前一脸黑云的兄弟两个人，他问道：“什么真假？”
“我问，太守跑哪去了？！”
“上邽啊。”姜维解释着：“太守去确认上邽的防务是否稳固，他说不日便归来主持事务。内兄倒也不必过分担忧……”
“伯约，你一定明白！他就是找个借口甩掉你我，打发这些不愿跟着他的人回来送死！你看他那个样子，跑得多快啊！”梁虔不管不顾一般，高声嘲讽。
姜维的眼神略微移了方向，目光滞留在只有他知道的那块无名之地。顷刻，他无奈地笑着，从另一位内兄手中扯回地图，剩他们哥俩面面相觑。
“我看他不会回来了。”梁虔倔强地补上一句。
“……马太守竟抛下一郡百姓同军士，就连他自己的亲眷……他都不要了么？他女儿刚会走路，一家老小都还在天水啊！”梁绪沉重而用力地甩着脑袋，像是驱赶困扰他的一圈飞蝇。这个三日没合眼、十分憔悴的男人试图用最大的力气使自己保持理智。
“大哥，我以前说什么来着？他可没把这里当自己的家！这里的人充其量是他为政的粉饰罢了。你瞧瞧！他平日里趾高气昂的，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是洛阳委任的！”梁虔义愤填膺：“平日里受他的气就罢了！生死关头还被送回来，给他擦屁股！”
梁绪正欲止住他，姜维却先梁绪一步，极为平静地说：“内兄，好歹也是咱们自己要回来的。”
梁虔呼之欲出的粗话就卡在喉咙里。
“还以为他能和咱们共患难，至少还指望着他能负起太守的职责。谁想他脚底抹油一样，简直比兔子跑得还快……”梁虔接连抱怨，见案前的年轻人并未理会自己，没好气地翻翻眼睛：“胆小者不与为谋！懦夫！”
“好了！好了！阿虔，你也抱怨够了。现今该解燃眉之急。敌寇主力还未至，先锋一支人马就围了我们三日。辰时开始，粮草不济，实在左支右绌，难以应付，现下如何应对？”梁绪努力平复着惊惧的情绪。
一个是他的胞弟，一个是他的妹婿，三个是彻头彻尾的一家人。
堂妹四年前早逝，他这个妹婿却一直未续弦。即使孝期已满，也未曾在本郡再娶一位夫人。梁家人早将他看做本家。
不止因为他保持着对亡妻的最高尊重，更因这个年轻人骨子里带着名士之风。
“我不懂排兵布阵，哥直接问伯约好了。”梁虔推辞着，肚中仍有气恼。
“内兄，城中现有多少军粮？”姜维终于抬起头：“……可够半月？”
梁绪面子为难，连连摆手：“昨日清查，约莫还有三千斛。”
姜维挑眉，面子上没有波澜。
城内八千军士，顶住一旬的时间，已是上限。
梁绪做过上计掾，自然明白三千斛的数目意味着什么。比起对面敌军有备而来的殷实的粮草，三千斛，在这场战争里，真乃杯水车薪。
梁虔听闻数目，将讶异之色显于面皮。
屋内三人都明了，情况怕是更糟糕。
还是梁绪绷不住，他急忙问姜维道：“伯约眼下是何意？”
顿了片刻，姜维欲言又止。
梁虔忍不住催促：“别卖关子了，有什么策略？说啊！”
姜维沉吟二三，在做抉择一般，才抬首看向二位内兄。
“现今恐怕只一条路可行，便是坚守不出，待太守自上邽归来。”
“敌寇势头猛烈，他们连日攻城，咱们如果顶不住呢？”梁绪舔舔下唇，有些局促，“这军心，不就散了？”
“至少太守归来之前，军心不会散。”姜维沉声道：“敌若用云梯，我石木坠之；石器攻城，则以盾掩首，弓箭射之。”姜维接着说：“内兄这二日当督造大量防守用具，以盾、箭为主，至于木、石，因为用得急切，所以拜托伯玉兄先将府库中类似之物……悉数取出。”
“‘悉数’取出？”梁绪重复这几个字，心底一阵惊栗。
姜维看住他的眼睛，点头。
“你这是要，背水一战。”梁绪轻了声音。
“关键时刻若至，即使是‘破釜沉舟’，也未尝不可。”姜维同样轻声回答。
他合上手中始终不曾放下的三郡图，眯了双眼：“而我猜测，寇自蜀地出，舍近求远走了祁山道，不止看中祁山道平直，应还有一故……”他说着又盯了一眼三郡图的背面，仿佛那上面有字似的。
一旁听得仔细的梁虔连连催促：“这么多年你一直这个性子，整天温温吞吞的！怎么了？说快点又不少你一斤肉！”
梁绪禁不住用眼光诘责起自家弟弟。
姜维舒眉轻笑：“另一缘由，该是敌之命门——粮草。眼下正值仲春，剑阁道泥泞无比，蜀人为直抵前线，只能从此道运派军械粮草，方可供十万大军日日消耗。目前除却剑阁，没有更近的粮路。若当真以剑阁道运粮，从汉中至陇南，日夜不停，也要三千军士押运两旬。那么，前线物资眨眼便消耗殆尽，此时后方无法保持粮道通畅，他们顶多撑百日。他们不选西段大道，因其连接剑阁西北狭径，这样一来，虽免了春日泥水拖累，运粮之路却更长更远。同样的三千军士只得押送一月以上，效率更低……”姜维将目光从地图上移至他处：“既用此策，则说明他们的目的是求稳不求胜。”
“这样一来，岂不是很有可能无功而返？”梁绪摇头苦笑：“我虽不敏于军务，好歹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不求大胜，蜀人为何远出而战？”
姜维摇头，同样不解。
“所以应当坚守，便宜行事。”梁绪总结道。
“蜀人来得悄无声息又迅疾如风，洛阳抽兵来救，马不停蹄也要半月。”姜维摇头：“在此之前，就得撑着了。”
“但是三千斛的粮只够八九天，人人张嘴要吃饭，八九天后该咋办？”梁虔提高了声调。
“八九天之内，马太守应会归来。”姜维说。
梁绪却摇摇头：“伯约，我不如你这般乐观。我恐怕天水沦为孤城，到时进退不得。”
“三郡命脉相连，一损俱损，真到了危急时刻，冒死也得向南安城求援。”姜维说：“多说无益，不如备战。这几日防守之事，就要多多拜托二位内兄了。”
“事不宜迟，我这便打开府库分发武器。”梁绪行过一礼，小跑着匆匆告辞。
梁虔毕竟不放心，他看梁绪离开了，才再次问道：“马遵回来的事，伯约有把握？”
姜维不语。
梁虔又问：“马遵要是不回来，咱们能守到最后吗？”
姜维道：“尽心就好。”
“马遵这个人，我根本就不信。”梁虔不耐烦地摆摆手：“你真觉得他能突破重围进城和我们这些本地人来个‘情比金坚’？”梁虔叉手反问：“还有尹季观那小子，他记记手札、写写报告还行，你觉得他和马遵两个，谁会先在城楼下被诸葛亮的兵射成筛子？”梁虔摇头表示不解，转身就走了。
从前热闹的议厅中，如今只余下姜维一个，独对两扇半敞的大门。
门外已经能听见夏蝉早熟的微鸣声，一派祥和之音。可惜蝉儿们夏生秋死，根本不会懂得人这一世的哀惧与喜乐——它们只知道在尚能呼吸的日子里痛快喊叫、痛快生长、痛快死掉。
家园即将破碎，蝉却依旧在即将到来的初夏狂欢里金迷纸醉。
姜维闭眼听过片刻的蝉鸣，心下渐生一分怜悯。再睁开双目，他听见心底有一个清晰的声音说——马遵此一去，再难归来。
他的嘴角扬起一丝鄙意。他其实早有预料，与马遵分道扬镳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隐约感觉到。
然而乡里寸土不可弃。
马遵可抛了家小、罔视职责。他不可。这里是他的来处，也会是他的归处。
“天水城近几日防务严明，有了章法。我军顷刻之间无法攻克。赵将军今早来报，请补军械。”杨仪递过赵云写自前线的军报，默默等待诸葛亮下对策。
诸葛亮边看边听，罢了，轻声道：“到今天为止，攻了几日？”
“回丞相，已八日了。”杨仪恭然答。
“那个人回城了？”诸葛亮说着便展开另一卷公文，就着灯烛细读。
杨仪替诸葛亮扶正灯芯，帐里于是变得明亮了些。杨仪低声回答：“正如丞相料定，他是于五日前稍晚时候，自军阵东南冲破一角进城的。”
诸葛亮听罢点头：“同子龙将军讲，请他勿忧。本相料定四日之内，必有变局。”
杨仪向来钦佩丞相千里决胜的笃定。“喏。”他回答。
“这回……我之过也。”诸葛亮叹气，“耗了这几日，军士折损几何？”
杨仪未有丝毫懈怠：“回丞相，赵将军日日都呈上阵亡将士名册。自围城交战以来，共亡一百五人，含三位百夫长。”
“一百五位儿郎啊……”诸葛亮眉心紧锁，阖目而叹：“……皆我之过也。”
“若五日前不放他进城，现今的天水，应已入我囊中……”杨仪大着胆子嗫嚅道。
觉察到杨仪话中暗含之意，诸葛亮摆手安抚道：“无妨，但言耳。”
杨仪欠身拜过：“……自那人进城，每日城内军需供应，十分有条理，粮草更有不绝之势。仪担忧之际，也不禁叹奇……”
“小小一座城池，男女老少不过三万，粮草不足，三郡同时被围，上邽到三郡的粮道早已为关兴所断。三郡之中，天水先破，早晚的事。”诸葛亮提笔沉吟：“只是城内一直殊死抵抗，确是本相没有料及啊！”
见杨仪默不作声，诸葛亮幽幽苦笑道：“威公是否也觉得我这次……私心甚重？”
“丞相有揽材之意，乃朝廷之福也。如今试材，也是情理之中。只不知那材……可堪一试？”
“但愿……值得。”
粘稠夏意自窗外而来，夜中更是撩人。杨仪听诸葛亮这么说，心下稍稍安稳，便会意而退。
诸葛亮瞥见新擦拭好的羽扇中露出一根杂色，他伸手揪去它，再端详一番，确认所有毛色皆为灰白，便将注意力全部投入到案头公文中。
第九日。困局。
城外依旧旌旗猎猎，城中已近粮绝。
“情况可有好转？”梁虔为姜维端来些一盏水、一小碟汤饼，面上布满忧虑：“还是没办法？”
姜维的眉头时紧时松，神色也不如前两日那般端得平稳。
“多围而少攻，粮草告急的讯息送不出城，城外消息又进不来。东、西二郡情况怎样、天水是否已做孤城，一概不知。纵使寻机会劫粮，劫粮的人也得先能迈出城门才是。”姜维抿了一口水，闭了言语。
“对面要攻就攻，兵力不如他们，败了就败了，大不了捐身为国。可他们偏偏怪的很，几天过去，都只围不攻，眼看要一门心思困死咱们！”梁虔忿忿不平，眼中冒火：“待我等山穷水尽之时，以三两顿餐食为诱，就能使我等臣之服之，真是好手段！”
姜维心中难抑酸楚。梁虔这几日焦虑满怀，因此说了不少话，但当下这几句格外戳心：军中儿郎，若马革裹尸，个个都不会有半句怨言。奈何所有人徒留此地，作困兽之斗，动弹不得。
“把城墙上防戍的撤下一百人掘道，一日一夜可够？”姜维端着汤碗，突然说。
“嗯？”梁虔挑眉，表示不解。
“内兄就真的甘心被困死在城中么？”姜维淡淡道。
“哼！当然不愿意！”梁虔睥睨道。
“城东的守军人数不如其他三面多，从前粮草又自东门入，假若敌兵已经控制了上邽，要运粮至此处，无他路可走，我等伺机，应有缓解城中缺粮之策。”姜维放下汤碗，抬头看向梁虔。
梁虔猛地一拍额头：“你一说，我就想起一件事！前日往东城角楼押木石，车体太沉，压碎了路面，等我过去看的时候，竟然发现那下面有条挖了一半的密道！手下人说是老何修的，他走的时候还没挖深，就封起来了。依我看，倒不如接着那里挖！”
前任太守何琨是兖州人，致仕回兖州时，交接好了一切事务，却唯独忘记向手下人说起这条未完工的秘道。
姜维立即没心吃饭了。他倏地起身，顺手抄起案前靠立的长剑：“现在去看，走！”
梁虔瞥一眼案上一口未动的汤饼，拉住已经向外走了一半的姜维，想迫使他把饭吃完。姜维口中推脱道：“等大家都吃上饭了，我回来再吃，也不迟！”
马岱慌张撞进中军大帐，身后厚厚的披风无故沾上些血点。
“丞相！末将把粮车押丢了！”
杨仪正在汇报西城的情况，见向来稳重的马岱一副踉跄样子，心中一阵猛跳。他赶忙望向坐在案后的诸葛亮，案后人的面子上也闪过一丝惊讶。诸葛亮投以审问的目光。
马岱垂首再报：“……上邽至天水的路上，粮车被城中杀出的一队人马掠取！粮草……押丢了。”
“天水不是四面被围吗？怎么会从城中杀出人来！”杨仪此时的讶异之色不轻于马岱。
马岱解释道：“末将亦觉困惑。然而确是从城内杀出一路人马来，打的是‘梁’字令旗。”
诸葛亮问：“折了多少人马？”
“回丞相，一半……”马岱满面羞臊。
“失了多少粮？”
“回丞相，统共三百石。”马岱拱手：“请丞相责罚！”
“嗯。泰伯自己去记上三十军棍吧。”诸葛亮计上心头。
马岱难以置信地问：“‘记’三十军棍？”
“姑且记下这三十棍，本相有任务交付，非汝不可。若完成了，这三十，自可抵消不计。”
“请丞相尽管吩咐。”马岱说。
“明日你倾力，诱夺南门。”诸葛亮道：“但记住，‘诱’为先，‘夺’为后。”
“这……如何‘诱’？又如何‘夺’？”马岱依旧云里雾里。
天水如今几乎是一座孤城，四面严防死守，无法攻克。外面的人无法突破，城中的人却能出来，本就令人咋舌，不问清楚，马岱不会安心。
“用你的另外三百石粮食。”诸葛亮缓缓道来。
马岱顿悟：“丞相是要一举二得：敲山震虎，试图使东门放松警惕；追着劫粮之人打，等南门看到情况，肯定救援，那时，我可乱之。”
诸葛亮颇为满意地点头。马岱领令。
杨仪又问：“那赵将军？”
“传令，赵云部缩进，继续围城。”
“是。”
“再传关兴进帐。”
“是！”
梁虔被俘的消息很快便在守城士兵之中传开了。梁虔手下士卒及马匹一概为关兴收缴。天水城南险些被马岱攻破，城东更是惨烈，勉强抵挡了一个时辰，敌军自退了。好歹收拾了残局，再不敢轻动。
城内风言风语，人心已有浮动。
梁绪望望姜维，此人面色稍有波澜，却无旁的震动。自家胞弟被掳去，梁绪一时情急，便对姜维道：“伯约，为兄这就带一路人马出城去，看能否救回阿虔？”
“不可，内兄。”姜维微蹙眉头，不过声音依旧平稳如常：“仲兄已陷入敌营，东、南二门防守压力加大，此刻进出两难。兄长即使出城了，若也陷进去，该当如何？”他将手边一盏茶汤递去：“兄长姑且平复一下吧。”
梁绪觉得他的话在理，又觉得即便着急也只能是徒劳，这才接过茶盏，咽了口茶，胸中略微平稳。
“当下已无他路，只有开城，与敌共决死。”
梁绪大为震惊。因为姜维说这话时，口气稀松平常，好像这样一句话里，包含的不是生死两端的抉择，而是关于下一顿预备吃什么的讨论。
“慎思之！”梁绪这回说什么也喝不下一口茶了。他将心急如焚四个字清楚地刻在脸上：“伯约，慎思之啊！”他把住姜维的手臂，神色紧张。
姜维却不动声色脱开梁绪的手。他如释重负一般，坐在身后的胡床上，然后解下腰间剑，在手中来回掂量。
“这三尺青锋，到今日，该见血了。”他淡淡地，仿若自语。
梁绪瞪大双眼望着他，不敢相信刚才入耳的话语：“伯约！不可逞一时意气！不可！”梁绪蹲在姜维面前，双手扶住对面人的肩膀。姜维感得出十根手指的力量，以及它们所带着的同样克制不了的颤意。
“事关两万百姓、近八千军士儿郎的性命！若开城一战，将是人人皆死，遍地白骨啊！”梁绪怆然泪下，极度不忍：“伯约，这是我们想要看到的吗？你想想我们入仕的初衷，难道一直以来期盼的就是这样的结局吗？生逢乱世，已是大不幸。作为主将的，更不该将无辜的生灵拖入死亡啊……”
“兄长，这乱世之中，可还有哪个人是无辜的？”姜维面上带笑，眼眶泛红：“想起昔日与兄长同游长安，流连繁花锦丛，于酒肆间纵论天下，快意无比。兄长想想，如今朝中只顾瓜分权力，斗争甚嚣尘上，根本无暇照看边陲。十年过去，生民依旧流离，天下动乱更甚，朝廷颓丧之气却无丝毫减损，反而浸淫郡县……内兄，世道半点不由人。这里可还有半点我们当年企盼过的气象？”
“纵世道诡谲，难道唯一的办法就是一死了之？”梁绪激励道：“你可别忘了当年说过的话！‘此生之愿，入为辅，出为将’。”
“年少轻狂时，逞口舌之快，并非出自真心。”姜维低头，语调里压抑着几分倔强。
“那你的真心呢？”梁绪站起来俯视姜维。此刻的他完全冷静下来——至少他比面前这个人要冷静得多。
“你出仕未久，便对我和阿虔说，要尽己之责，守护一方地与民，这些，难道不是你的真心？”
姜维只是不语。
“不是你我所盼的气象，便不必为之效死，更没有理由拉着一郡人同死。”梁绪继续道，“真心错付十年，伯约只是不愿认。”
姜维依然沉默。
梁绪的语气软了很多：“如今只是陷入险境，并不是绝境。死地尚且能逢生，那么，观形势变化，定然有可以免去生灵涂炭的办法。”他又蹲下身，认真地盯住比自己更为年少的面庞：“为兄不止一次暗暗羡慕阿弟的志存高远。也但愿，以后无论情况何等危急，切莫违背你的初衷。这份‘真心’，但请存持，勿使染尘。”
他像亲兄长一样，伸手轻拍姜维的脸，语重心长。
“是。”姜维终于点头，半是释怀，半是惭愧。
“至于今明两天的事，得观形式而动……”梁绪明白面前人已然解意，也放心下来。
“报！尹主记书信！”传信小卒喉咙沙哑，飞奔而入。他手中高举一个灰漆漆的竹筒，迅速递到了姜维和梁绪面前。
梁绪立马拿过，拆开来看。还不及他瞧上几个字，门外继而闯入一人，满身的风尘味道，冲荡了空气里的紧涩。
“姜议郎！梁掾！这是方才城头所得！”
众人定睛，是一封书帛，其身以箭矢穿之。一定是射上城头的。眼下既已为巡夜小卒所得，便赶忙拿来给主事的人看。
姜维速度很快地展平帛布。
这边梁绪已经急急读罢尹赏的信件，大惊失色：“伯约！上邽失守，马太守西逃，临行上表郭刺史，说、说你我已经献降了！季先困在上邽七日，情急之下已面南而投，让咱们早做应对！”
姜维手中书帛还未阅几字，听闻此言，心中“咯噔”一下。他再低头看去，手里的素色麻布平平无奇，没写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只见八个大小适中、不偏不倚的字：
“此时不降，却待何日？”
这字很受看——雄浑中带点潦草，笔锋却隐了善意。
此时此刻，姜维的心头才真正地开始发慌。
“大人！大人！快去城东看看！城东实在顶不住了！”一个小兵没头没脑地闯进来，满面土灰，浑身泥泞，乍一看还以为他刚从土坑里爬出来。
站在屋里先到的两个小卒赶紧一手抓他一条胳膊，不使他直接跌在梁绪和姜维面前。
梁绪刚要张口说话，门外又闪进一人，手扒门框，年轻的脸上尽是疲惫。“议郎大人，掾属大人！城南、城南是真的顶不住了！我们人手本就不够，弟兄们都两顿没吃了……”
梁绪生生咽回了方才要说的话，他无意识后跌一步，腰间抵住了帅案，才不至于立即摔倒。很难说此刻他的脸色和刚才闯入的小兵的脸色，哪个更灰暗。
方寸天地里的所有目光一霎时竟都集中在一动不动的姜维身上。
姜维闭眼，深吸一口气，倏地抽剑出鞘：“上南城楼！”他提了剑，大步迈出门，将梁绪与剑鞘都抛在身后。
四个士卒皆随他而出，最后进来面带饥色的那个，临行还不忘对稍显失态的梁绪行过一礼，才跟着奔了出去。
余晖景致最为壮美的南城楼之上，已是烟灰遍布，满目疮痍。
一刻不到的功夫，姜维面前已经互相搀扶着走过十几对军士。他们全都有伤在身，或轻或重，这些人还不忘同他行礼问好。
可他们一张张的脸上，哪还有安好之色！
姜维以盾覆首，也攀上中央城楼。借着楼顶烽火向下俯瞰整个战场。
满目山河，皆已残破。
狡猾的敌人此时匀出部分兵力去搬送云梯。忙碌的身影像一列列蚂蚁，快速而有序，悄无声息地在城下移动着。
不必细想便知，这是要预备下一轮的城头近攻。
姜维无意间瞥见自己的影子，他抬眸望去，眼底便映上半轮冷月。
凉州的月有种地地道道的苍凉美。
——摄取魂魄的苍凉。
而那月色又美得摇荡心神。
——诱人走向罪恶。
这样温凉的夜，却蕴蓄着令人心惊胆寒的魅惑，一股不由任何人形容的杀意在四下里悄然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