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姑娘缓步……”姜维赶了几步，恳劝道：“姑娘的脚踝还没好利索，不如走慢些吧。”
姝妍不回头，脚步匆忙。他既已跟上来，便不会轻易被她甩开。
他再跟近了些：“姑娘，在下有事相问。”
姝妍停住步子，冷着脸，姜维追在她身前，恳切地看着她：“自陇上初遇，几次聚散，卿皆是来去匆匆。因此到现在为止，在下还不知如何称呼姑娘。如此看来，实在失礼。”
“大人早知小女名中一‘妍’字，既得陇，还望蜀么？”姝妍的语调里刻意不带上什么温度。
“你我乃故人。”
“哦？敢问是哪门子的故人？”姝妍杏目圆睁，眉睫微动。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兵荒马乱与一夜静谧，姑娘可还记得这曲《卷耳》？”他小心翼翼地问。
姝妍停留在短暂的追忆之中，神色不甚松快。几片交杂在一起的细碎光织如细流汇海，在脑海里渐次铺陈开来……
她喉舌作结，脚底却似踩雾。一种极度的不真实感成为此刻横亘在二人之间的不速之客。记忆最深处，一排排浪尖涨起涟漪又逐次退却，在岸边轻轻拍上几朵印了浅迹的流花。
潮落之后，如梦方醒……
她眼底纷乱，其间也蕴有一丝斑驳的痛。
姜维沉静地看着她，留予她缓冲的余地，险些忘记自己至若忘情，眼光未移分毫。
姝妍的神态却突然变得飘忽不定，失了往日的骄傲与自尊，只蜷缩于方寸空间，惮于对视眼前人。
记忆的点滴连成一条珠坠，往昔岁月逐渐在她心间明晰起来。
姝妍终于深吸一口气，郑重拜过：“大人当年搭救之恩，小女至今未敢忘怀。”
她默默计算着：他应该救过她两次。但，也许不止两次……算上此次坠落绝壁，大概已有三次。
难怪那夜高大身材的男人踏入西县署衙请丞相命时，她疑心似是在哪里见过那人。原是现如今在朝里受了厚赏的梁虔……那人曾抓住了她百般刁难，那人的手下砸毁了她们在冀城的屋舍，当时伯母的下人玉儿就惨死在家门口……
她记起在那个不堪回首的夜里，眼前的男人将自己交还了马岱，而她在心里默默祈盼着：最佳是今生今世都不要再见他。
造化弄人。兜兜转转竟回到此处。
她这才仔仔细细地看向他的脸庞。数年过去，姜维的眼底早就写上了成熟与稳重。很多年前二人坐靠在墙下，怀念父亲的时刻、泪水滴落她手背的哀切，已被此刻眉宇间的俊朗所冲淡。
她赶忙垂了眼目，想从此处脱身。
姜维第一次认真地探看姝妍的神色。
他不禁感慨着自己走过二十六年，早已不复当年爽逸心境，曾经虽也尝过轻狂不羁的滋味，如今却遍经风霜雪雨、辛酸苦辣。
面前的女孩清澈澄净，仿若一张白纸，未染轻尘。
就好比，在这藏污纳垢的人间，她是唯一真实。
姜维乍然收回目光。片刻便将情绪敛在能够控制自得的某个安全范围内。
“姑娘与在下，倒像是……前日结缘，今日兑现。”
姝妍的眼睛逐渐变得湿润，她移开了视线，鼻翼则有些发红，姜维听见她的声音闷闷的。
“可我仍记得，君之先尊没与建安十四年、冀城一役，殒身于……”姝妍缓缓合上眼睫，愈发痛楚：“……殒身于叔伯之手。”她强咽了翻涌而来的剧烈波动，只得惨淡道：“马氏一族算来也是欠你许多，今日追来，旧事重提，君欲何如？”
姝妍微微仰面看着他，神色平静，只是眼睛里飘着几缕濛濛的红，也带了防备。
姜维语塞，他并未料及这场对话以如此结果——女孩的双眸裹着深厚的防范，倒令他平添无措。
“维……只想问姑娘的名字，并无他求。”
姝妍的眼里不禁敷了犹疑。被剥离生气的颓丧的感受如毒液般浸漫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那双探问的眼眸大约含着致命的伤害力，竟能轻巧地渗进她的心底，将她最软弱的地方悉数看过。
她驾驭不住这股目光。
“姝妍。”她忍下心间复杂，简短地回答。
她的心头俨然爬上几分伤楚。刚走了几步，却听身后人轻呵，许在唤她，又仿若自语：“阿念……”
她快要掉下眼泪了。
前尘种种，都趋近忘却。唯独那日坐在布满星光的屋梁上，当《卷耳》唱罢，她对男孩说，只有家人才唤她“阿念”。
那时他也轻轻唤去一句“阿念”。恰如此景。
那时她应了，今天她没有。景似新，人却不似故。
姝妍挺直腰背，忍住泪潮汹涌，将寂寂灼烧的足以刺痛她的眼光尽数抛诸身后。
诸葛乔的安土丧仪已经办过，相府将守丧期正式开始的日子定在二月初一。
丞相的公务一如往常那样繁重——甚至在痛失血亲之后还暗暗变得更重了些。同诸葛亮亲近些的心中有数，却又不好言明。丞相此举，未必不是在借公事抑住自己最深处的惭念。相府上下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即便看见丞相屋中的火烛彻夜长燃，也无人敢劝。
说来竟不信：相府这三四个月的大小事情，竟都落在诸葛筠身上。黄夫人缠绵病榻，内外之事交杂，令这个年未满十八的半大姑娘难免错愕。
诸葛筠叫了姝妍好几次，她才应了她的求助：每日放了史笔，出了尚书台，就来相府帮忙。
诸葛筠这才稍稍安了心怀。仅两月不到，姑娘瘦弱而疲倦，经常挂着两处眼圈，一头乌发亦失了应有的细腻。自小照顾她的贴身侍婢琉香每日来宫外接姝妍往相府去，一路上谈起自家姑娘亦是气叹，说诸葛筠夜里时常惊悸，她也不能睡得很沉，现在又几乎天天侍奉在姑娘身边，不敢离开太久。
姝妍听罢，心头发紧。她很清楚诸葛乔的骤然弃世给整个相府带来的毁灭性打击。
丞相当年从兄长一脉过继了阿乔，待他成年后已将嗣子之位许了他。姝妍想，再过二年，待诸葛乔事业上略有成绩，必定平步青云。眼下他故去，只剩尚在襁褓的诸葛瞻。他年纪小去十几岁，倒不知丞相其后作如何打算。瞻儿生母乃丞相前几年娶的妾室，小字“怀薇”。姝妍记得这位聂姓的姨娘刚进府的那段日子，诸葛筠还闹过情绪。然而三年不到，聂夫人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对丞相的感情与她在家中恪守的地位。近年来，诸葛筠倒是一改脾气，爱戴起了这位聂姨娘。
“怀薇”这个名字是黄夫人为聂氏赐取的。黄氏喜欢这个年轻的妹妹。自她到来，不仅有了诸葛瞻，而且使府中新添了不少热闹气——诸葛筠爱在外面玩，宿在马府是常事。诸葛乔自来了蜀中，长到半大，便一直留在军中。因此家中除了庖厨的下人和内室照顾起居的婢子，就剩打理车马的夫卒。聂氏进门，每日有人陪着说话，黄氏也逐渐与她处成了姐妹。
丞相严谨治家，吃穿用度皆按月领取分例，只在新年伊始时接受宫中送来的额外赏赐。凡二位夫人能做的事情，她们向来亲力亲为，身上没有养出其他大臣家中的夫人们那股子娇态。
怀薇在打理家事方面欠缺了些，因其年纪尚轻，有些事未能周到。在诸葛瞻出生前，她所能做者，是悉心侍奉黄氏；待瞻儿来到人间后，她一心一意哺育丞相幼子，这便是对相府最大的尽力。
姝妍自诸葛乔事过后，变得沉默寡言。人前她依旧抱以众长辈熟知的活泼笑意；而独处之时，诸葛乔那张宁静的沾了血腥的脸面却时不时浮现在她的眼前。
美玉以破碎不堪来作结——乱世让最为惨烈的真相轻而易举地展现在她面前，而这些之于她，只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枷锁。
“姝妍姑娘，咱们这就到了。”琉香小心地拂开车帘，一瞬间她竟被突进的斜阳刺得睁不开眼——大半个白日都是阴沉沉的，似蕴着雨水，眼见到了黄昏时分，却怎的晴朗起来。
姝妍不自觉地在车下多站了一刻，怀中抱着半卷《蜀间志》，她吩咐车夫道：“阿哥不如去填填腹吧，稍后我想自己步行回去，便不劳阿哥送了。”车夫看一眼琉香，后者默默给了允准的颜色，他于是对姝妍报以感恩的笑意，驱车往府后去了。
“琉香，我想在此多待一会儿。你看，原来成都亦有如北方那般灿烈的夕照……”姝妍将书袋摞在石阶上，让残阳笼住自己全部的身体，她伸起了懒腰。
赵统的企盼，许是这样一片金光吧。姝妍此刻终于有些明白他那日在榻前的一番欲说还休。
青山绿水拂柳岸，白头鸳鸯共双飞……她竟有些不舍——不舍从这样难得的暖意中抽身而退。聚散情仇、前程锦绣，到底不及倚门回望、相偕终老。
姜维正辞别相府往外走。出了年关，他于是受领了相府的仓曹掾一职。先前丞相的屈身来访，不知怎的，朝中文武大都知道了。他惊诧之余，不由得考虑起梁虔那日的语重心长——二十七岁，难道真的要高卧家中、不问人间了吗？
自他受领职务以来，常来相府是最基本的程序。丞相绝多数时都在同众人探讨政、军二事，而他大多都只看不语。丞相时常问事与他，他只扣住重心，谨慎回答。众臣面前，极为自持。丞相私下经常留他吃中饭。先前的他，对此等热情的心意并非完全习惯，也是过去个把月，才逐渐接受的。
现在人人都知道，姜维是相府声名颇盛的人物。但他不过小小仓曹掾，平日也不过捧着粮簿查查草料、谷垛那些的，好像同已故的驸马都尉、丞相之子诸葛乔先前所负责的工作并无他异。至于他的德行，因初来乍到，同众人皆少有深交，诸君便都多少会带着狐疑打量这位得丞相青睐有加的年轻人。至于究竟几人是面服，几人是心服，那谁也不知道。
今日丞相没留他，所以他还是想早些回去，看看一早托樊禹喊来的泥匠是否已将廊下的活计结束了。
姜维的脚刚跨过相府的外门门槛，便看见姝妍沐在金光夕照中舒展身体的那幕。
他身边的婢女，他识得的，换作“琉香”，是诸葛筠身边最得力也是照顾她年头最长的，此刻正侧对着他站在阶下，臂中抱着个布袋，不知装的什么，但看上去颇有分量。
肆意放松着的姑娘眯着眼，像极了一只懒洋洋的猫。
他的步子不自觉的就顿在原处。想起自上次那场不愉快的对话结束，至今竟也捱去了三个月。
身后有侍从小跑着追上：“……姜大人，怎么走这么快！丞相今日忘记过问了——大人可如往日一般留膳？”
姝妍的舒心自然被这声呼喊打断了。她和琉香同时回头看去，琉香低低行礼。
姜维却突然有些未明缘由的局促。他没来得及回答琉香的礼，也没来得及回答身后的问询，姝妍一声不温不热的话便向他丢来：“怎么，大人如今不做布衣身了？”
姜维耳尖微红，张了张嘴，没吐出半个字来。
姝妍招呼着琉香，从他身边率先大步跨进丞相府，根本没给他留下搭话的机会。
姜维回头看她的背影，背影一拐，便驾轻就熟地往内室去了。侍人还留在原地等话，他稍稍犹豫，便恭谨回礼：“不了，多谢丞相美意。”
“阿姊，这二日你怎么闷闷的。可是遇了甚么不舒心的事？”诸葛筠打着哈欠，换了一身内襦，正坐在妆奁前对镜自照，女孩唉声叹气地补了一句：“忙着哥哥的丧事，憔悴的都不敢见人了呀……”
姝妍冷着面子出神，诸葛筠卸了发簪，轻轻坐在她身边，捧过她的脸细细探看。
“妍姐姐？”
“没什么……”姝妍回想起相府门口的事，心中百结，“就是……下午遇见了令人尴尬的事。”
“啊？你说姜大人？”诸葛筠故意斜眼睨她。
琉香真是她名副其实的心腹。姝妍在心底无奈地叹口气。
“他都快住在我家了，我也挺烦他的。”诸葛筠用一副丞相独女的高贵口吻调侃着：“爹爹太喜欢他了，都快胜过喜欢我了。”
“看你这话，叫聂姨娘和瞻儿怎么想啊？”姝妍被她成功逗笑。
“爹爹不喜欢瞻儿的，因他总哭总哭。爹爹老跟姨娘说‘快快抱走，勿扰了我清净！’”她皱着眉，学起丞相的口气和表情，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父女两个，如假包换。
姝妍不禁笑得开怀起来。
诸葛筠抱住她的手臂，眼里爬上落寞：“姐姐，到底怎么了？哥哥去后，再没人像他一样包纳着我了……除了你。等你过些日子与统哥哥结了连理，我真的就寂寞起来了。”
“阿筠，你说……我们在这世界上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姝妍握住她的手，心间酸楚。
“从前我不知道，但是自那日阙下远远看了他一眼，我便觉得活着就是为了嫁给他。”诸葛筠的眼中晕开一股只有姝妍知晓的柔情蜜意。
“阿筠。”姝妍将她的脑袋从自己的肩头扶正，严肃道：“先前你虽不了解，可现今已知，董大人他……是有妻室的。”
诸葛筠的眉头微微颤动了一下，垂下眼睫：“可我是真的不介怀，你知道的。”
“可丞相介怀，婶娘也介怀，相府……也会介怀的。”
“可我听说，他们……”诸葛筠咬住下唇，此刻才有些酸痛涌上她的心尖：“他们成婚多年也没有孩子。如果他爱她，为何多年无子？也许他……不爱她呢……”她脸上少了娇蛮，却多了些倔强。
姝妍沉默一刻，也说：“阿筠，那你为何不会这样想，倘若他一点也不爱他的夫人，既然无子，何不休她另娶？”
诸葛筠拖着不肯告诉父母，只是借了诸葛乔举哀事的由头。眼下丧事渐淡，她却也不肯再说。姝妍知道，诸葛筠自小长在官宦人家，心性聪颖，因此这姑娘纵使骄横，也深谙这个苍白的事实：丞相千金，岂能为妾？
纵有百转柔肠，她也不可在此事上遂心顺意。
“我真的羡慕你和统哥哥。”诸葛筠郁郁地说。她走向窗边，给姝妍一个单薄的背影：“你们是我真心实意地盼望着能够走入婚姻的一对。姐姐，你若喜欢，趁着现在，就嫁给他吧。别的我不知，但统哥哥对你，我确知他心。”
姝妍眼底湿润起来。
“可是阿筠，我近日来总觉得心中惴惴。”姝妍双手扒住榻沿，感到自己的声音略略颤抖：“自乔哥哥去后，我突然觉得这一切惨祸，都是上天的作弄……我不知道为什么活，但我至少知道，我活着，并非为了看着身边人去死啊……”
诸葛筠钻进她的怀里，紧紧搂住她的腰。
“我知道统哥哥不像你所想的那般志在扶助君王，成一番男儿伟业。可是姐姐，咱们遇了乱世，能够平安活着就好，最佳是碰上个真心人，除此之外，姐姐还求什么呢？”
姝妍听着就落下泪来。
“阿筠，我从前不甚明白，可现在……我想，你对董大人的那种感觉，我如今，也有了……”
诸葛筠没明白，她迷迷糊糊地问：“……感觉？阿姊对统哥哥不是一直千般喜爱的么？”
姝妍喉头似有千钧，却怎么也没有勇气说出接下来的话。她压抑住翻腾即出的情绪，倏尔一笑，便安慰道：“是啊，是这样的。我向来……很喜欢他。”
“姐姐，我想求你。”诸葛筠小声说：“下次在府外见到子弘，姐姐能不能帮我个忙，问问他？”
姝妍爱怜地抚过诸葛筠垂落的几绺青丝，绕在自己指间，点了头。
凑巧的是，董恢第二日便与姝妍在丞相府外偶遇了。姝妍照常抱着书袋，今日恰好琉香没来汉宫接她，小厮通过伊籍大人给她传了口信，道是那丫头去城外买莲子去了。
姝妍迎上去，恭然行礼。董恢看着姑娘，礼貌地问：“可是平北将军府上的马姑娘？”
姝妍点头：“董大人，可否借一步说几句话？”
董恢请她避到了路边。
姝妍开门见山：“大人如今也是相府受着重用的座上宾，来去自如，可曾见过丞相家的千金？”
董恢面上拘谨，作揖道：“回姑娘的话。恢如实以告：在相府里未曾见过小姐。但……前年送亲南祈公主，离京往江东前，在皇廷阙下，似是见过的。”
姝妍心下稳了一拍。经年久远，他还能立即记起那天同诸葛筠的匆匆一面，即使不动情，好歹亦是过眼难忘。
姝妍稳住气息：“大人坦诚，小女便也报以诚恳。今日冒昧打扰大人，便是诸葛姑娘至今仍顾念大人那一面，于是请我一问……大人可有娶她之意？”
董恢面上尽是震动。他微张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姝妍也料想到董恢的震惊，于是微微颔首，不作多言。
董恢和她对着沉默了一刻，姝妍的眼睛不禁打探着面前男人的神色。他胸中似有块垒，却迫于一些只有他自己可知的原因，被无声地浇灭。
“马姑娘，董恢已娶妻，敢问诸葛小姐可知？”他顿了顿。
姝妍低眉：“嗯。”
二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这次的沉潜意料之内地，要比方才长去许多。
相府门口已有官员进出，低低叙着话，似乎无人注目他们两个。
“马姑娘名门之后，可也记得，光武一朝同伏波先祖共事过的太中大夫宋弘？”董恢默默说。
姝妍的心底倏忽裂开一条缝隙。
“宋公对湖阳公主之意，便是恢之答。”
姝妍于是深深拜过他：“小女替诸葛姑娘谢过大人的坦诚。”
董恢送她进府，自己又在门口滞滞立去一刻，似有深沉之想，许久才离开。
黄夫人身体总不见好转，丞相请了很多大夫来府里看诊，药汁也喝了好些斤，只是无甚效用。宫中的御医来过，成都民间的圣手也来过，方子开了，却唯独，没有什么向好的迹象。
姝妍看在眼里，急在心间。诸葛筠近日也不怎么出门了，一有时间便趴在母亲榻前，侍奉汤药。
“妍儿这几日可也去过赵府？”黄氏脸色稍显苍白，但依旧蕴着温柔的笑容。
“是，前日刚去。”姝妍跪坐在榻下，诸葛筠正在为她细致地吹凉药汤。
“子龙将军可还好？”黄氏温温询道。
“赵伯这些日子倒像是真的好起来了。前日妍儿去，听她说赵伯还在院中练枪来着。阿娘，来……”诸葛筠将药碗递去，黄氏慈爱地接过，灌了几口下去——她早已习惯药间苦涩。
“是，赵伯确是好起来了。阿广最近一直在家帮着阴伯母照顾赵伯，他还常来找我诉苦，说是比起侍奉父母，还是外面的世界更自由……”
黄氏浅浅笑过，伸出瘦削的手拉住姝妍，“你们年轻些的孩子，有哪个不作这般想法的？从前乔儿也这样，只不过……比起战场，他四处游历的心愿倒是更强些。只可惜……”
“黄伯母，乔哥哥以前说过，比起四处游历，他更乐意承欢膝下。”姝妍赶忙宽慰。
诸葛筠也跟着：“现今拂恩嫂嫂尚在，攀儿也懂事，每日都来看阿娘。”
黄氏自然了解两个姑娘的心思，是断断不要她旧事重提，免得伤神。于是便宽宽笑着，点了点头。
聂夫人自外而入，身上还带了初夏的气息。她在房间隔隙处站了一会儿，待外面的气息彻底洁净了，才走到黄氏榻前。她看姝妍也在，于是谦敬道：“夫人，新炖的脆梨，趁热吃几口吧。”
当着外人的面，她从不唤黄氏“姐姐”。黄氏知道她的谨小慎微，此番摆摆手：“怀薇，姝妍自小与筠儿相识，不是外人。今后在她面前，免了拘束自己。”
聂氏于是颔首低眉，语中略有松快：“嗯。”
“聂姨娘，给我吧？”姝妍甜甜地说，聂氏将手中汤羹递给她，寻了垫子，坐在黄氏榻前。
“妹妹今后应当多学学治家的事了。”黄氏看向她文雅的面庞，平静道：“我这身体愈发不爽利，孔明身后，得有个担得起家事的。”
听了这话，聂氏轻蹙眉头，有些酸楚。
“若阿筠过些日子出府，偌大个家里，便只有你值得托付了。”黄氏深深看着她。
聂氏折身而拜：“姐姐不要为此伤神，姐姐所说，妾……学就是了。”
黄氏满意地抿过一口汤水，似乎恢复了一些气力，便赞道：“从前孔明也很喜喝这些个甜汤。只是后来，他忙在前朝和军中，便记不得再喝了。如今妹妹手艺愈发得好，真有些他当年爱的味道了。”
聂氏却欲落泪。然则当着外人的面，她还是极力克制住了汹涌的情感。
“阿姊，刚才娘说的话。你听见了吗……”诸葛筠和姝妍并肩走回她的房间，忧郁重重。
“你是说‘出府’么？”姝妍小心地问。她本欲回避这一话题，因知道诸葛筠下一句很可能便要问及董恢。她这几日一直不敢露出丝毫的意思来引导她往这件事上想。
果真，诸葛筠接着没说完的话道：“阿姊，你说我要不要先告诉阿娘？就算她不高兴，也会替我保管心事，不让父亲知道。”
姝妍赶忙止住她：“你阿娘的病正在节骨眼上，还是不要如此了。”
诸葛筠转转眼珠，有些垂头丧气。
“姐姐近日可有见过他？可有帮我问过？”诸葛筠突然眼底晶亮，一阵只属于少女的期盼与悸动在她的面上展露无余。
姝妍的嘴巴突然张不开了似的。她摇摇头：“……没见到董大人。故、未及询问。”
她还是选择撒了个谎。
四月转眼便过，专属于夏的势态已在成都蔓延开来。两个姑娘坐在相府前院那颗她们向来最爱的石墩上，擦拭着琴面。
诸葛筠的琴弹得极好，许是她自小便在父亲膝下耳濡目染，竟有些无师自通的神奇藏在十指间。姝妍却觉得很久未摸琴弦，倒有些疏离之感。
“我到今天都记得姐姐那曲孔仲尼的《将归操》呢。”诸葛筠细细打量过琴体，用干燥的布帛擦去其上清尘，又一根一根确认宫商之音未有丝毫差错，将自己的琴塞入姝妍臂弯：“很久未听姐姐的琴了，眼下便为我奏上一曲？”
姝妍推诿道：“大半年未摸，恐怕手生了……”
诸葛筠撒娇道：“弹错了不要紧的，我给姐姐纠正。”
姝妍拗不过她的小性子，只得顺好琴弦，试着拾回曾经无比熟悉的感觉。
她的琴叫“冽雪”，诸葛筠的则唤做“星离”。星离的身子较为古朴些。
姝妍将十指覆上星离。
……
世间万物皆有其天命。雄浑者若上古大椿，生世未朽；脆弱者如下溪蜉蝣，拈花一瞬。春日忆故人，秋日则思归。俯仰之间，一生便至尽头。纸醉金迷、苦中寻欢，世俗凡夫，无一逃脱……
孔丘于壮年之时游遍六国，其志也曾似振翅鲲鹏，渴慕以大道大义教化天下。暮年将至，踽踽念归，使盛年的心怀与抱负，随琴音而散……
亘古常青的，和朝闻夕死的，一同抱逝在无垠天地间……
仿佛长立断崖、俯瞰深渊。
又似独坐林间，静听花落。
忽而忘却今夕是何年。
式微、式微，胡不归？
……
琴音戛然而止。姝妍感到两滴温热的泪“啪嗒”溅在琴身上，她赶忙用袖口抹去泪渍，正要转头同诸葛筠赔礼，却见石桌上只余茶水微凉，姑娘已不知何时离开了。
自古只有听琴者泪下沾襟，少闻琴者涕泗交加的。此时此刻，她倒是不知为何，难得地动了情。
如果真的可以忘却经历的一切，有谁还想缠绵世间、不舍离去。
一块叠得整齐的方巾竟从她身侧递将过来。
姝妍立马吓了一跳。转头看去，竟然是姜维。
要她拭泪。她没接。
这次他的眼中没有半分的避讳，纯然地看着她。
姝妍缓缓起身，心绪尚沉浸在曲调之间。她抚平还在微微发颤的琴弦，才拢好衣袖，依旧无话。她默默行了平辈间的礼，那意思是预备离开。
她伸手要去拿近日存放在诸葛筠处的竹简，却听一句：“我来吧。”
姝妍垂目相允，心里却跳地厉害。
今日相府格外地安静，姝妍才想起原是朝中的休沐日，然而他却还是来了。
二人同行至府外，石阶之上，姝妍说：“送至此，大人请接着忙吧。”她说着便要伸手接过那袋竹简。只是，那人却没有要递还的意思。
“不如今日你我同归。”他说。
姝妍意识到他并不是发问，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起风了。”他的声音低了一度：“我送你一程。”
其实这和什么费尽心机的关于“起风”的鬼话无甚关系，他只是觉得自问名那日过后，她整个人自内而外地向他透着冷冽。他总归觉得二人之间有些话没说完。不探问一番，得到个答案，他又不肯轻易撒手。
姝妍不知道，姜维是个不能在心里形成主意的男人。一旦形成了什么主意，他比任何人都像是至死方休的。
“为什么？”她也不避讳地望着他的脸色，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在问什么。
“不为什么。”姜维回答。他走下石阶，站在底下等她。
姝妍想回身躲进相府去。可是她的脚步却不自觉地跟住了他。
姜维还是像他在陇上时，二人绕山回营的那天，姝妍扶拐走于前，而他则缓步跟在后一样，跟着她的步调。
“府上很远，君若心急，可以随时离去。”
他面上虽不露声色，却在心底为这句她故意推脱的话轻笑着。
远么？但你不知道，我走了多远才来到这里，能够像今天这样，走在你身后。
姝妍感到他只是要无声无息地跟在身边，便冷着脸面先走了。
他也奇怪得很，一路上不闻不问，就只是默然跟着她的步子。姝妍生出一分不悦，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人跟踪，又感觉他就是故意来监督自己似的。
拐了三个街口，过了七八里，才走到马府。姝妍看见自家漆牌下挂着熟悉的方灯时，才从心底骤感自在。
她转过面子，从他怀中拽出了那袋子，不由分说，就要踏进家门去。身后人却说：“不知来日可否允准在下，入府听琴？”
姝妍滞愣一刻，转身看他：“大人半个时辰前已经听过了。”
姜维眼底看住她：“可那不是你的琴。”
姝妍眨眨眼，心间收紧。她居高临下地看他，维护着自己的桀骜：“大人若不像今日这般冒昧，小叔或许会允准。”
姜维的唇角露出一丝温雅的笑意。
梁绪从汶山回朝述职，逢了夏礼，正好能休息半月。赶巧的是，梁虔也告假在家，因此三人一别半载，得以重新相聚。
梁绪的夫人是跟他一并来到蜀中的，此刻正亲下庖厨，为哥仨做几样趁手好菜。前厅里，梁虔早就摆好了酒杯。
梁绪对姜维说：“我看你最近似乎有心事。”
“他一直都有心事，阿兄。你还不知道？他从出生开始，就有心事！”梁虔大大咧咧地，翻了姜维一个白眼。后者任他调笑，只是宽宏地微笑。
“阿弟这半年已是相府受到赏识的新人，总算不必‘高卧’了。”梁绪趁着酒劲，也调侃上几句。
姜维早就习惯两兄弟对他的“欺负”，他乐呵呵地说：“现下即使想卧，也卧不住了。”
“嗯，这方面总算不必我操心了。先前在汶山的时候，为兄还一直担忧着，怕你想不开，不肯为朝臣。”梁绪的面色有些泛红，他平日里几乎不饮酒，但凡饮了，便一定显在脸上。“……不过如今，为兄又有一事要替你操心了。”
梁虔坏笑着看看哥哥，梁绪用一只筷子点点他的手，示意他严肃些。
“咳、阿兄，已经知道了。”姜维无奈地说。
“你还能有反应这么快的时候啊。”梁虔依旧不放过他。
姜维责难地看着梁虔。后者却铁了心，假装看不见他，还为此把耳朵都捂住了。
“可有中意之人？”梁绪温和地问。
姜维说：“阿兄，我还不想。”
“‘不想’和‘没有’，可是两回事。”梁绪悠悠道：“再说，都四年了，你还没有心思么？”
姜维沉默起来。
梁绪拍拍他的面颊，嘱道：“蘅儿若活着，定不愿你因为愧疚，误了自己一生。”
姜维的面色有些发白，他眼底一瞬的动容，叫梁绪尽数看了去。
梁绪叹口气：“我好像知道你在犹豫什么。”
他抬起酒杯，将眼光转向杯口，避开了姜维的眼睛。
“马氏。”梁绪的声音里充斥着探问，“旧事、新事。她、你……” 说到此处，他用筷子逐一点着杯盘，一字一句道：“你不肯面对，又难忍炽烈的这种感觉，就唤为‘动心’。你现在明白了吗？”
姜维的面色如覆冰霜，他踌躇许久，不做任何回应。
“你要娶谁？马家的那个？”梁虔不偏不倚，恰在此刻放下捂着耳朵的手。他宛如酒醒，脸上尽是难以置信：“你疯了！她叔伯一手造就了你和姜伯母的惨祸，你现在要娶她？不可能，你疯了！”
姜维面无表情，梁绪按住梁虔的手腕。
“……不行啊，小慕！你昏头了！”梁虔看向姜维的眼神里盛了古怪，“你不是真的看上她，对吧？丞相器重你，你想找个有力的外家帮衬，以待来日，对吗？”
姜维没点头，却也没摇头。
梁绪也复杂地看着姜维。
“你从降汉开始，就半真半假的，弄什么！”梁虔的声音提高了些：“我这么一想，你口口声声说交了印鉴，甘作布衣，还要什么什么……高卧家中？丞相去你那里一两次，问了几句话，你就违背了自己。你装什么清高！表里不一。”
梁绪这次让弟弟把话说干净了。他其实……也曾有类似的困惑。只不过，以他与姜维年少相知的情谊，他不信姜维是故作姿态、沽名钓誉之徒。
姜维深呼一口气：“次兄，其实真也好，假也罢……娶她——确如你所说——可使我在此地立稳脚跟。”
“你在信里提到的，你三番五次见她，问名什么的……都是为了求娶？”梁虔逼问着。
“嗯。”姜维这次居然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复。
梁绪却拿到了自己一直犹疑却又不敢确认的答案。他寻到了姜维的眼睛，同他对上，用只有二人能懂的目光最后一次探察着姜维心底的隐秘。他发现面前人的眼睛有些泛红。
“你真的很擅长这个，伯约。”梁绪说：“蘅儿在时，从未看出过你对她无心，因此她一直倍感幸福。只是你的确太会隐藏情绪，对那姑娘来说，这却不一定是件好事。”
依夏礼，朝臣同女眷应在五月初五进宫去领夏服，参加宫中祭奠猎神的大典。
梁虔这几日和姜维置气，他夫人劝了几次也没用，夫人索性就和梁虔置起了气。夫妇二人进宫去，谁也不和谁讲话，都气鼓鼓的。
梁绪也不管梁虔，由着他闹事。都多大的人了，还和自己的竹马生气。
筵席上，除了敬酒，梁绪的目光就没从姝妍身上离开过。
这姑娘端庄大方，虽为女侄，却是马府的掌上明珠。听闻亦颇得丞相喜爱，人后都说她等同丞相的女儿。
梁绪的心间没来由复杂起来：这样一个尊贵的姓氏，无论肯与不肯，婚嫁之事，皆由对方说了算。马氏功誉等身，势也必强，若娶这么一位，加之姜维性沉，很多事一定不爱言明，遭到掣肘不说，他也怕这两人间横生嫌隙。
而一场婚姻，最怕的便是嫌隙。
美好的婚事千篇一律，大抵夫妇相亲；不幸的婚事却各有不同。他不希望姜维未及言说的情感早在被那女孩知晓前，就因可能到来的利益纠葛而消磨殆尽。
邓芝笑意满面，向他敬上一杯酒：“端初，来。”
梁绪于是同他碰杯，饮过一巡，梁绪试探道：“伯苗兄可知平北将军子侄辈中，共有哪几位姑娘并公子？”
邓芝捋须笑答：“故嫠乡侯之子承现已八岁。泰伯自己的儿子辰儿，刚出生不到一年。再有就是……梁王妃媗娴，并其堂妹姝妍。”
“平北将军的确满门荣华。”梁绪不禁和道：“只不知那妍姑娘现今多大了？”
邓芝好奇地打量着梁绪：“端初欲择媳？”
“非也！不敢胡说。”梁绪按住他的手臂，脸上讪讪的：“看那姑娘举手投足相当沉稳，目测竟也不过十几岁，徒生好奇而已。”
邓芝便说：“端初好眼光。那姑娘当真是个奇女子，现今该有十九了。及笄那年原本已在宫中问了名，当今太后欲替陛下纳她为侧妃，却叫她胆大，给回绝了。”
梁绪暗暗称奇，只听邓芝接着说：“原因谁也没想到。说是和翊军将军家的长子——就是统儿啊——他俩有个五年的约。诶……这算时间，原是去年年底。不知为何，却拖到了眼下。我看今年啊，肯定要履约了……”
梁绪又问：“是何种约定？”
邓芝摊手：“小儿女之间的婚嫁，自然是这个了。”
梁绪又同他喝过一杯，款款落座。
“这是伯约吧？”邓芝却没走，看了一眼席间未动的姜维。后者连忙起身作礼。梁绪笑道：“正是。”
邓芝打量几下他的面门，点点头：“军中百闻，不如此间一见。君一表人才，真乃陇上英俊！”姜维微笑谢过。
梁绪折身送罢邓芝，扭头对姜维说：“伯约少些惦念吧。那姑娘大抵今年便成亲了。”他将前后事一一说与姜维听，后者的面上没有起伏，唯独眉间沉了些许寂寥。
“阿兄，多谢。”姜维拿起面前的酒壶，为自己满上一杯。
梁绪则略带担忧地看着他。
姜维不声不响喝过觞中酒，突然笑了。
梁绪关切地抚过他的后心。
只听姜维幽幽来了一句：“到今日，我竟从未喝醉过。”
姝妍不回头，脚步匆忙。他既已跟上来，便不会轻易被她甩开。
他再跟近了些：“姑娘，在下有事相问。”
姝妍停住步子，冷着脸，姜维追在她身前，恳切地看着她：“自陇上初遇，几次聚散，卿皆是来去匆匆。因此到现在为止，在下还不知如何称呼姑娘。如此看来，实在失礼。”
“大人早知小女名中一‘妍’字，既得陇，还望蜀么？”姝妍的语调里刻意不带上什么温度。
“你我乃故人。”
“哦？敢问是哪门子的故人？”姝妍杏目圆睁，眉睫微动。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兵荒马乱与一夜静谧，姑娘可还记得这曲《卷耳》？”他小心翼翼地问。
姝妍停留在短暂的追忆之中，神色不甚松快。几片交杂在一起的细碎光织如细流汇海，在脑海里渐次铺陈开来……
她喉舌作结，脚底却似踩雾。一种极度的不真实感成为此刻横亘在二人之间的不速之客。记忆最深处，一排排浪尖涨起涟漪又逐次退却，在岸边轻轻拍上几朵印了浅迹的流花。
潮落之后，如梦方醒……
她眼底纷乱，其间也蕴有一丝斑驳的痛。
姜维沉静地看着她，留予她缓冲的余地，险些忘记自己至若忘情，眼光未移分毫。
姝妍的神态却突然变得飘忽不定，失了往日的骄傲与自尊，只蜷缩于方寸空间，惮于对视眼前人。
记忆的点滴连成一条珠坠，往昔岁月逐渐在她心间明晰起来。
姝妍终于深吸一口气，郑重拜过：“大人当年搭救之恩，小女至今未敢忘怀。”
她默默计算着：他应该救过她两次。但，也许不止两次……算上此次坠落绝壁，大概已有三次。
难怪那夜高大身材的男人踏入西县署衙请丞相命时，她疑心似是在哪里见过那人。原是现如今在朝里受了厚赏的梁虔……那人曾抓住了她百般刁难，那人的手下砸毁了她们在冀城的屋舍，当时伯母的下人玉儿就惨死在家门口……
她记起在那个不堪回首的夜里，眼前的男人将自己交还了马岱，而她在心里默默祈盼着：最佳是今生今世都不要再见他。
造化弄人。兜兜转转竟回到此处。
她这才仔仔细细地看向他的脸庞。数年过去，姜维的眼底早就写上了成熟与稳重。很多年前二人坐靠在墙下，怀念父亲的时刻、泪水滴落她手背的哀切，已被此刻眉宇间的俊朗所冲淡。
她赶忙垂了眼目，想从此处脱身。
姜维第一次认真地探看姝妍的神色。
他不禁感慨着自己走过二十六年，早已不复当年爽逸心境，曾经虽也尝过轻狂不羁的滋味，如今却遍经风霜雪雨、辛酸苦辣。
面前的女孩清澈澄净，仿若一张白纸，未染轻尘。
就好比，在这藏污纳垢的人间，她是唯一真实。
姜维乍然收回目光。片刻便将情绪敛在能够控制自得的某个安全范围内。
“姑娘与在下，倒像是……前日结缘，今日兑现。”
姝妍的眼睛逐渐变得湿润，她移开了视线，鼻翼则有些发红，姜维听见她的声音闷闷的。
“可我仍记得，君之先尊没与建安十四年、冀城一役，殒身于……”姝妍缓缓合上眼睫，愈发痛楚：“……殒身于叔伯之手。”她强咽了翻涌而来的剧烈波动，只得惨淡道：“马氏一族算来也是欠你许多，今日追来，旧事重提，君欲何如？”
姝妍微微仰面看着他，神色平静，只是眼睛里飘着几缕濛濛的红，也带了防备。
姜维语塞，他并未料及这场对话以如此结果——女孩的双眸裹着深厚的防范，倒令他平添无措。
“维……只想问姑娘的名字，并无他求。”
姝妍的眼里不禁敷了犹疑。被剥离生气的颓丧的感受如毒液般浸漫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那双探问的眼眸大约含着致命的伤害力，竟能轻巧地渗进她的心底，将她最软弱的地方悉数看过。
她驾驭不住这股目光。
“姝妍。”她忍下心间复杂，简短地回答。
她的心头俨然爬上几分伤楚。刚走了几步，却听身后人轻呵，许在唤她，又仿若自语：“阿念……”
她快要掉下眼泪了。
前尘种种，都趋近忘却。唯独那日坐在布满星光的屋梁上，当《卷耳》唱罢，她对男孩说，只有家人才唤她“阿念”。
那时他也轻轻唤去一句“阿念”。恰如此景。
那时她应了，今天她没有。景似新，人却不似故。
姝妍挺直腰背，忍住泪潮汹涌，将寂寂灼烧的足以刺痛她的眼光尽数抛诸身后。
诸葛乔的安土丧仪已经办过，相府将守丧期正式开始的日子定在二月初一。
丞相的公务一如往常那样繁重——甚至在痛失血亲之后还暗暗变得更重了些。同诸葛亮亲近些的心中有数，却又不好言明。丞相此举，未必不是在借公事抑住自己最深处的惭念。相府上下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即便看见丞相屋中的火烛彻夜长燃，也无人敢劝。
说来竟不信：相府这三四个月的大小事情，竟都落在诸葛筠身上。黄夫人缠绵病榻，内外之事交杂，令这个年未满十八的半大姑娘难免错愕。
诸葛筠叫了姝妍好几次，她才应了她的求助：每日放了史笔，出了尚书台，就来相府帮忙。
诸葛筠这才稍稍安了心怀。仅两月不到，姑娘瘦弱而疲倦，经常挂着两处眼圈，一头乌发亦失了应有的细腻。自小照顾她的贴身侍婢琉香每日来宫外接姝妍往相府去，一路上谈起自家姑娘亦是气叹，说诸葛筠夜里时常惊悸，她也不能睡得很沉，现在又几乎天天侍奉在姑娘身边，不敢离开太久。
姝妍听罢，心头发紧。她很清楚诸葛乔的骤然弃世给整个相府带来的毁灭性打击。
丞相当年从兄长一脉过继了阿乔，待他成年后已将嗣子之位许了他。姝妍想，再过二年，待诸葛乔事业上略有成绩，必定平步青云。眼下他故去，只剩尚在襁褓的诸葛瞻。他年纪小去十几岁，倒不知丞相其后作如何打算。瞻儿生母乃丞相前几年娶的妾室，小字“怀薇”。姝妍记得这位聂姓的姨娘刚进府的那段日子，诸葛筠还闹过情绪。然而三年不到，聂夫人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对丞相的感情与她在家中恪守的地位。近年来，诸葛筠倒是一改脾气，爱戴起了这位聂姨娘。
“怀薇”这个名字是黄夫人为聂氏赐取的。黄氏喜欢这个年轻的妹妹。自她到来，不仅有了诸葛瞻，而且使府中新添了不少热闹气——诸葛筠爱在外面玩，宿在马府是常事。诸葛乔自来了蜀中，长到半大，便一直留在军中。因此家中除了庖厨的下人和内室照顾起居的婢子，就剩打理车马的夫卒。聂氏进门，每日有人陪着说话，黄氏也逐渐与她处成了姐妹。
丞相严谨治家，吃穿用度皆按月领取分例，只在新年伊始时接受宫中送来的额外赏赐。凡二位夫人能做的事情，她们向来亲力亲为，身上没有养出其他大臣家中的夫人们那股子娇态。
怀薇在打理家事方面欠缺了些，因其年纪尚轻，有些事未能周到。在诸葛瞻出生前，她所能做者，是悉心侍奉黄氏；待瞻儿来到人间后，她一心一意哺育丞相幼子，这便是对相府最大的尽力。
姝妍自诸葛乔事过后，变得沉默寡言。人前她依旧抱以众长辈熟知的活泼笑意；而独处之时，诸葛乔那张宁静的沾了血腥的脸面却时不时浮现在她的眼前。
美玉以破碎不堪来作结——乱世让最为惨烈的真相轻而易举地展现在她面前，而这些之于她，只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枷锁。
“姝妍姑娘，咱们这就到了。”琉香小心地拂开车帘，一瞬间她竟被突进的斜阳刺得睁不开眼——大半个白日都是阴沉沉的，似蕴着雨水，眼见到了黄昏时分，却怎的晴朗起来。
姝妍不自觉地在车下多站了一刻，怀中抱着半卷《蜀间志》，她吩咐车夫道：“阿哥不如去填填腹吧，稍后我想自己步行回去，便不劳阿哥送了。”车夫看一眼琉香，后者默默给了允准的颜色，他于是对姝妍报以感恩的笑意，驱车往府后去了。
“琉香，我想在此多待一会儿。你看，原来成都亦有如北方那般灿烈的夕照……”姝妍将书袋摞在石阶上，让残阳笼住自己全部的身体，她伸起了懒腰。
赵统的企盼，许是这样一片金光吧。姝妍此刻终于有些明白他那日在榻前的一番欲说还休。
青山绿水拂柳岸，白头鸳鸯共双飞……她竟有些不舍——不舍从这样难得的暖意中抽身而退。聚散情仇、前程锦绣，到底不及倚门回望、相偕终老。
姜维正辞别相府往外走。出了年关，他于是受领了相府的仓曹掾一职。先前丞相的屈身来访，不知怎的，朝中文武大都知道了。他惊诧之余，不由得考虑起梁虔那日的语重心长——二十七岁，难道真的要高卧家中、不问人间了吗？
自他受领职务以来，常来相府是最基本的程序。丞相绝多数时都在同众人探讨政、军二事，而他大多都只看不语。丞相时常问事与他，他只扣住重心，谨慎回答。众臣面前，极为自持。丞相私下经常留他吃中饭。先前的他，对此等热情的心意并非完全习惯，也是过去个把月，才逐渐接受的。
现在人人都知道，姜维是相府声名颇盛的人物。但他不过小小仓曹掾，平日也不过捧着粮簿查查草料、谷垛那些的，好像同已故的驸马都尉、丞相之子诸葛乔先前所负责的工作并无他异。至于他的德行，因初来乍到，同众人皆少有深交，诸君便都多少会带着狐疑打量这位得丞相青睐有加的年轻人。至于究竟几人是面服，几人是心服，那谁也不知道。
今日丞相没留他，所以他还是想早些回去，看看一早托樊禹喊来的泥匠是否已将廊下的活计结束了。
姜维的脚刚跨过相府的外门门槛，便看见姝妍沐在金光夕照中舒展身体的那幕。
他身边的婢女，他识得的，换作“琉香”，是诸葛筠身边最得力也是照顾她年头最长的，此刻正侧对着他站在阶下，臂中抱着个布袋，不知装的什么，但看上去颇有分量。
肆意放松着的姑娘眯着眼，像极了一只懒洋洋的猫。
他的步子不自觉的就顿在原处。想起自上次那场不愉快的对话结束，至今竟也捱去了三个月。
身后有侍从小跑着追上：“……姜大人，怎么走这么快！丞相今日忘记过问了——大人可如往日一般留膳？”
姝妍的舒心自然被这声呼喊打断了。她和琉香同时回头看去，琉香低低行礼。
姜维却突然有些未明缘由的局促。他没来得及回答琉香的礼，也没来得及回答身后的问询，姝妍一声不温不热的话便向他丢来：“怎么，大人如今不做布衣身了？”
姜维耳尖微红，张了张嘴，没吐出半个字来。
姝妍招呼着琉香，从他身边率先大步跨进丞相府，根本没给他留下搭话的机会。
姜维回头看她的背影，背影一拐，便驾轻就熟地往内室去了。侍人还留在原地等话，他稍稍犹豫，便恭谨回礼：“不了，多谢丞相美意。”
“阿姊，这二日你怎么闷闷的。可是遇了甚么不舒心的事？”诸葛筠打着哈欠，换了一身内襦，正坐在妆奁前对镜自照，女孩唉声叹气地补了一句：“忙着哥哥的丧事，憔悴的都不敢见人了呀……”
姝妍冷着面子出神，诸葛筠卸了发簪，轻轻坐在她身边，捧过她的脸细细探看。
“妍姐姐？”
“没什么……”姝妍回想起相府门口的事，心中百结，“就是……下午遇见了令人尴尬的事。”
“啊？你说姜大人？”诸葛筠故意斜眼睨她。
琉香真是她名副其实的心腹。姝妍在心底无奈地叹口气。
“他都快住在我家了，我也挺烦他的。”诸葛筠用一副丞相独女的高贵口吻调侃着：“爹爹太喜欢他了，都快胜过喜欢我了。”
“看你这话，叫聂姨娘和瞻儿怎么想啊？”姝妍被她成功逗笑。
“爹爹不喜欢瞻儿的，因他总哭总哭。爹爹老跟姨娘说‘快快抱走，勿扰了我清净！’”她皱着眉，学起丞相的口气和表情，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父女两个，如假包换。
姝妍不禁笑得开怀起来。
诸葛筠抱住她的手臂，眼里爬上落寞：“姐姐，到底怎么了？哥哥去后，再没人像他一样包纳着我了……除了你。等你过些日子与统哥哥结了连理，我真的就寂寞起来了。”
“阿筠，你说……我们在这世界上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姝妍握住她的手，心间酸楚。
“从前我不知道，但是自那日阙下远远看了他一眼，我便觉得活着就是为了嫁给他。”诸葛筠的眼中晕开一股只有姝妍知晓的柔情蜜意。
“阿筠。”姝妍将她的脑袋从自己的肩头扶正，严肃道：“先前你虽不了解，可现今已知，董大人他……是有妻室的。”
诸葛筠的眉头微微颤动了一下，垂下眼睫：“可我是真的不介怀，你知道的。”
“可丞相介怀，婶娘也介怀，相府……也会介怀的。”
“可我听说，他们……”诸葛筠咬住下唇，此刻才有些酸痛涌上她的心尖：“他们成婚多年也没有孩子。如果他爱她，为何多年无子？也许他……不爱她呢……”她脸上少了娇蛮，却多了些倔强。
姝妍沉默一刻，也说：“阿筠，那你为何不会这样想，倘若他一点也不爱他的夫人，既然无子，何不休她另娶？”
诸葛筠拖着不肯告诉父母，只是借了诸葛乔举哀事的由头。眼下丧事渐淡，她却也不肯再说。姝妍知道，诸葛筠自小长在官宦人家，心性聪颖，因此这姑娘纵使骄横，也深谙这个苍白的事实：丞相千金，岂能为妾？
纵有百转柔肠，她也不可在此事上遂心顺意。
“我真的羡慕你和统哥哥。”诸葛筠郁郁地说。她走向窗边，给姝妍一个单薄的背影：“你们是我真心实意地盼望着能够走入婚姻的一对。姐姐，你若喜欢，趁着现在，就嫁给他吧。别的我不知，但统哥哥对你，我确知他心。”
姝妍眼底湿润起来。
“可是阿筠，我近日来总觉得心中惴惴。”姝妍双手扒住榻沿，感到自己的声音略略颤抖：“自乔哥哥去后，我突然觉得这一切惨祸，都是上天的作弄……我不知道为什么活，但我至少知道，我活着，并非为了看着身边人去死啊……”
诸葛筠钻进她的怀里，紧紧搂住她的腰。
“我知道统哥哥不像你所想的那般志在扶助君王，成一番男儿伟业。可是姐姐，咱们遇了乱世，能够平安活着就好，最佳是碰上个真心人，除此之外，姐姐还求什么呢？”
姝妍听着就落下泪来。
“阿筠，我从前不甚明白，可现在……我想，你对董大人的那种感觉，我如今，也有了……”
诸葛筠没明白，她迷迷糊糊地问：“……感觉？阿姊对统哥哥不是一直千般喜爱的么？”
姝妍喉头似有千钧，却怎么也没有勇气说出接下来的话。她压抑住翻腾即出的情绪，倏尔一笑，便安慰道：“是啊，是这样的。我向来……很喜欢他。”
“姐姐，我想求你。”诸葛筠小声说：“下次在府外见到子弘，姐姐能不能帮我个忙，问问他？”
姝妍爱怜地抚过诸葛筠垂落的几绺青丝，绕在自己指间，点了头。
凑巧的是，董恢第二日便与姝妍在丞相府外偶遇了。姝妍照常抱着书袋，今日恰好琉香没来汉宫接她，小厮通过伊籍大人给她传了口信，道是那丫头去城外买莲子去了。
姝妍迎上去，恭然行礼。董恢看着姑娘，礼貌地问：“可是平北将军府上的马姑娘？”
姝妍点头：“董大人，可否借一步说几句话？”
董恢请她避到了路边。
姝妍开门见山：“大人如今也是相府受着重用的座上宾，来去自如，可曾见过丞相家的千金？”
董恢面上拘谨，作揖道：“回姑娘的话。恢如实以告：在相府里未曾见过小姐。但……前年送亲南祈公主，离京往江东前，在皇廷阙下，似是见过的。”
姝妍心下稳了一拍。经年久远，他还能立即记起那天同诸葛筠的匆匆一面，即使不动情，好歹亦是过眼难忘。
姝妍稳住气息：“大人坦诚，小女便也报以诚恳。今日冒昧打扰大人，便是诸葛姑娘至今仍顾念大人那一面，于是请我一问……大人可有娶她之意？”
董恢面上尽是震动。他微张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姝妍也料想到董恢的震惊，于是微微颔首，不作多言。
董恢和她对着沉默了一刻，姝妍的眼睛不禁打探着面前男人的神色。他胸中似有块垒，却迫于一些只有他自己可知的原因，被无声地浇灭。
“马姑娘，董恢已娶妻，敢问诸葛小姐可知？”他顿了顿。
姝妍低眉：“嗯。”
二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这次的沉潜意料之内地，要比方才长去许多。
相府门口已有官员进出，低低叙着话，似乎无人注目他们两个。
“马姑娘名门之后，可也记得，光武一朝同伏波先祖共事过的太中大夫宋弘？”董恢默默说。
姝妍的心底倏忽裂开一条缝隙。
“宋公对湖阳公主之意，便是恢之答。”
姝妍于是深深拜过他：“小女替诸葛姑娘谢过大人的坦诚。”
董恢送她进府，自己又在门口滞滞立去一刻，似有深沉之想，许久才离开。
黄夫人身体总不见好转，丞相请了很多大夫来府里看诊，药汁也喝了好些斤，只是无甚效用。宫中的御医来过，成都民间的圣手也来过，方子开了，却唯独，没有什么向好的迹象。
姝妍看在眼里，急在心间。诸葛筠近日也不怎么出门了，一有时间便趴在母亲榻前，侍奉汤药。
“妍儿这几日可也去过赵府？”黄氏脸色稍显苍白，但依旧蕴着温柔的笑容。
“是，前日刚去。”姝妍跪坐在榻下，诸葛筠正在为她细致地吹凉药汤。
“子龙将军可还好？”黄氏温温询道。
“赵伯这些日子倒像是真的好起来了。前日妍儿去，听她说赵伯还在院中练枪来着。阿娘，来……”诸葛筠将药碗递去，黄氏慈爱地接过，灌了几口下去——她早已习惯药间苦涩。
“是，赵伯确是好起来了。阿广最近一直在家帮着阴伯母照顾赵伯，他还常来找我诉苦，说是比起侍奉父母，还是外面的世界更自由……”
黄氏浅浅笑过，伸出瘦削的手拉住姝妍，“你们年轻些的孩子，有哪个不作这般想法的？从前乔儿也这样，只不过……比起战场，他四处游历的心愿倒是更强些。只可惜……”
“黄伯母，乔哥哥以前说过，比起四处游历，他更乐意承欢膝下。”姝妍赶忙宽慰。
诸葛筠也跟着：“现今拂恩嫂嫂尚在，攀儿也懂事，每日都来看阿娘。”
黄氏自然了解两个姑娘的心思，是断断不要她旧事重提，免得伤神。于是便宽宽笑着，点了点头。
聂夫人自外而入，身上还带了初夏的气息。她在房间隔隙处站了一会儿，待外面的气息彻底洁净了，才走到黄氏榻前。她看姝妍也在，于是谦敬道：“夫人，新炖的脆梨，趁热吃几口吧。”
当着外人的面，她从不唤黄氏“姐姐”。黄氏知道她的谨小慎微，此番摆摆手：“怀薇，姝妍自小与筠儿相识，不是外人。今后在她面前，免了拘束自己。”
聂氏于是颔首低眉，语中略有松快：“嗯。”
“聂姨娘，给我吧？”姝妍甜甜地说，聂氏将手中汤羹递给她，寻了垫子，坐在黄氏榻前。
“妹妹今后应当多学学治家的事了。”黄氏看向她文雅的面庞，平静道：“我这身体愈发不爽利，孔明身后，得有个担得起家事的。”
听了这话，聂氏轻蹙眉头，有些酸楚。
“若阿筠过些日子出府，偌大个家里，便只有你值得托付了。”黄氏深深看着她。
聂氏折身而拜：“姐姐不要为此伤神，姐姐所说，妾……学就是了。”
黄氏满意地抿过一口汤水，似乎恢复了一些气力，便赞道：“从前孔明也很喜喝这些个甜汤。只是后来，他忙在前朝和军中，便记不得再喝了。如今妹妹手艺愈发得好，真有些他当年爱的味道了。”
聂氏却欲落泪。然则当着外人的面，她还是极力克制住了汹涌的情感。
“阿姊，刚才娘说的话。你听见了吗……”诸葛筠和姝妍并肩走回她的房间，忧郁重重。
“你是说‘出府’么？”姝妍小心地问。她本欲回避这一话题，因知道诸葛筠下一句很可能便要问及董恢。她这几日一直不敢露出丝毫的意思来引导她往这件事上想。
果真，诸葛筠接着没说完的话道：“阿姊，你说我要不要先告诉阿娘？就算她不高兴，也会替我保管心事，不让父亲知道。”
姝妍赶忙止住她：“你阿娘的病正在节骨眼上，还是不要如此了。”
诸葛筠转转眼珠，有些垂头丧气。
“姐姐近日可有见过他？可有帮我问过？”诸葛筠突然眼底晶亮，一阵只属于少女的期盼与悸动在她的面上展露无余。
姝妍的嘴巴突然张不开了似的。她摇摇头：“……没见到董大人。故、未及询问。”
她还是选择撒了个谎。
四月转眼便过，专属于夏的势态已在成都蔓延开来。两个姑娘坐在相府前院那颗她们向来最爱的石墩上，擦拭着琴面。
诸葛筠的琴弹得极好，许是她自小便在父亲膝下耳濡目染，竟有些无师自通的神奇藏在十指间。姝妍却觉得很久未摸琴弦，倒有些疏离之感。
“我到今天都记得姐姐那曲孔仲尼的《将归操》呢。”诸葛筠细细打量过琴体，用干燥的布帛擦去其上清尘，又一根一根确认宫商之音未有丝毫差错，将自己的琴塞入姝妍臂弯：“很久未听姐姐的琴了，眼下便为我奏上一曲？”
姝妍推诿道：“大半年未摸，恐怕手生了……”
诸葛筠撒娇道：“弹错了不要紧的，我给姐姐纠正。”
姝妍拗不过她的小性子，只得顺好琴弦，试着拾回曾经无比熟悉的感觉。
她的琴叫“冽雪”，诸葛筠的则唤做“星离”。星离的身子较为古朴些。
姝妍将十指覆上星离。
……
世间万物皆有其天命。雄浑者若上古大椿，生世未朽；脆弱者如下溪蜉蝣，拈花一瞬。春日忆故人，秋日则思归。俯仰之间，一生便至尽头。纸醉金迷、苦中寻欢，世俗凡夫，无一逃脱……
孔丘于壮年之时游遍六国，其志也曾似振翅鲲鹏，渴慕以大道大义教化天下。暮年将至，踽踽念归，使盛年的心怀与抱负，随琴音而散……
亘古常青的，和朝闻夕死的，一同抱逝在无垠天地间……
仿佛长立断崖、俯瞰深渊。
又似独坐林间，静听花落。
忽而忘却今夕是何年。
式微、式微，胡不归？
……
琴音戛然而止。姝妍感到两滴温热的泪“啪嗒”溅在琴身上，她赶忙用袖口抹去泪渍，正要转头同诸葛筠赔礼，却见石桌上只余茶水微凉，姑娘已不知何时离开了。
自古只有听琴者泪下沾襟，少闻琴者涕泗交加的。此时此刻，她倒是不知为何，难得地动了情。
如果真的可以忘却经历的一切，有谁还想缠绵世间、不舍离去。
一块叠得整齐的方巾竟从她身侧递将过来。
姝妍立马吓了一跳。转头看去，竟然是姜维。
要她拭泪。她没接。
这次他的眼中没有半分的避讳，纯然地看着她。
姝妍缓缓起身，心绪尚沉浸在曲调之间。她抚平还在微微发颤的琴弦，才拢好衣袖，依旧无话。她默默行了平辈间的礼，那意思是预备离开。
她伸手要去拿近日存放在诸葛筠处的竹简，却听一句：“我来吧。”
姝妍垂目相允，心里却跳地厉害。
今日相府格外地安静，姝妍才想起原是朝中的休沐日，然而他却还是来了。
二人同行至府外，石阶之上，姝妍说：“送至此，大人请接着忙吧。”她说着便要伸手接过那袋竹简。只是，那人却没有要递还的意思。
“不如今日你我同归。”他说。
姝妍意识到他并不是发问，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起风了。”他的声音低了一度：“我送你一程。”
其实这和什么费尽心机的关于“起风”的鬼话无甚关系，他只是觉得自问名那日过后，她整个人自内而外地向他透着冷冽。他总归觉得二人之间有些话没说完。不探问一番，得到个答案，他又不肯轻易撒手。
姝妍不知道，姜维是个不能在心里形成主意的男人。一旦形成了什么主意，他比任何人都像是至死方休的。
“为什么？”她也不避讳地望着他的脸色，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在问什么。
“不为什么。”姜维回答。他走下石阶，站在底下等她。
姝妍想回身躲进相府去。可是她的脚步却不自觉地跟住了他。
姜维还是像他在陇上时，二人绕山回营的那天，姝妍扶拐走于前，而他则缓步跟在后一样，跟着她的步调。
“府上很远，君若心急，可以随时离去。”
他面上虽不露声色，却在心底为这句她故意推脱的话轻笑着。
远么？但你不知道，我走了多远才来到这里，能够像今天这样，走在你身后。
姝妍感到他只是要无声无息地跟在身边，便冷着脸面先走了。
他也奇怪得很，一路上不闻不问，就只是默然跟着她的步子。姝妍生出一分不悦，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人跟踪，又感觉他就是故意来监督自己似的。
拐了三个街口，过了七八里，才走到马府。姝妍看见自家漆牌下挂着熟悉的方灯时，才从心底骤感自在。
她转过面子，从他怀中拽出了那袋子，不由分说，就要踏进家门去。身后人却说：“不知来日可否允准在下，入府听琴？”
姝妍滞愣一刻，转身看他：“大人半个时辰前已经听过了。”
姜维眼底看住她：“可那不是你的琴。”
姝妍眨眨眼，心间收紧。她居高临下地看他，维护着自己的桀骜：“大人若不像今日这般冒昧，小叔或许会允准。”
姜维的唇角露出一丝温雅的笑意。
梁绪从汶山回朝述职，逢了夏礼，正好能休息半月。赶巧的是，梁虔也告假在家，因此三人一别半载，得以重新相聚。
梁绪的夫人是跟他一并来到蜀中的，此刻正亲下庖厨，为哥仨做几样趁手好菜。前厅里，梁虔早就摆好了酒杯。
梁绪对姜维说：“我看你最近似乎有心事。”
“他一直都有心事，阿兄。你还不知道？他从出生开始，就有心事！”梁虔大大咧咧地，翻了姜维一个白眼。后者任他调笑，只是宽宏地微笑。
“阿弟这半年已是相府受到赏识的新人，总算不必‘高卧’了。”梁绪趁着酒劲，也调侃上几句。
姜维早就习惯两兄弟对他的“欺负”，他乐呵呵地说：“现下即使想卧，也卧不住了。”
“嗯，这方面总算不必我操心了。先前在汶山的时候，为兄还一直担忧着，怕你想不开，不肯为朝臣。”梁绪的面色有些泛红，他平日里几乎不饮酒，但凡饮了，便一定显在脸上。“……不过如今，为兄又有一事要替你操心了。”
梁虔坏笑着看看哥哥，梁绪用一只筷子点点他的手，示意他严肃些。
“咳、阿兄，已经知道了。”姜维无奈地说。
“你还能有反应这么快的时候啊。”梁虔依旧不放过他。
姜维责难地看着梁虔。后者却铁了心，假装看不见他，还为此把耳朵都捂住了。
“可有中意之人？”梁绪温和地问。
姜维说：“阿兄，我还不想。”
“‘不想’和‘没有’，可是两回事。”梁绪悠悠道：“再说，都四年了，你还没有心思么？”
姜维沉默起来。
梁绪拍拍他的面颊，嘱道：“蘅儿若活着，定不愿你因为愧疚，误了自己一生。”
姜维的面色有些发白，他眼底一瞬的动容，叫梁绪尽数看了去。
梁绪叹口气：“我好像知道你在犹豫什么。”
他抬起酒杯，将眼光转向杯口，避开了姜维的眼睛。
“马氏。”梁绪的声音里充斥着探问，“旧事、新事。她、你……” 说到此处，他用筷子逐一点着杯盘，一字一句道：“你不肯面对，又难忍炽烈的这种感觉，就唤为‘动心’。你现在明白了吗？”
姜维的面色如覆冰霜，他踌躇许久，不做任何回应。
“你要娶谁？马家的那个？”梁虔不偏不倚，恰在此刻放下捂着耳朵的手。他宛如酒醒，脸上尽是难以置信：“你疯了！她叔伯一手造就了你和姜伯母的惨祸，你现在要娶她？不可能，你疯了！”
姜维面无表情，梁绪按住梁虔的手腕。
“……不行啊，小慕！你昏头了！”梁虔看向姜维的眼神里盛了古怪，“你不是真的看上她，对吧？丞相器重你，你想找个有力的外家帮衬，以待来日，对吗？”
姜维没点头，却也没摇头。
梁绪也复杂地看着姜维。
“你从降汉开始，就半真半假的，弄什么！”梁虔的声音提高了些：“我这么一想，你口口声声说交了印鉴，甘作布衣，还要什么什么……高卧家中？丞相去你那里一两次，问了几句话，你就违背了自己。你装什么清高！表里不一。”
梁绪这次让弟弟把话说干净了。他其实……也曾有类似的困惑。只不过，以他与姜维年少相知的情谊，他不信姜维是故作姿态、沽名钓誉之徒。
姜维深呼一口气：“次兄，其实真也好，假也罢……娶她——确如你所说——可使我在此地立稳脚跟。”
“你在信里提到的，你三番五次见她，问名什么的……都是为了求娶？”梁虔逼问着。
“嗯。”姜维这次居然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复。
梁绪却拿到了自己一直犹疑却又不敢确认的答案。他寻到了姜维的眼睛，同他对上，用只有二人能懂的目光最后一次探察着姜维心底的隐秘。他发现面前人的眼睛有些泛红。
“你真的很擅长这个，伯约。”梁绪说：“蘅儿在时，从未看出过你对她无心，因此她一直倍感幸福。只是你的确太会隐藏情绪，对那姑娘来说，这却不一定是件好事。”
依夏礼，朝臣同女眷应在五月初五进宫去领夏服，参加宫中祭奠猎神的大典。
梁虔这几日和姜维置气，他夫人劝了几次也没用，夫人索性就和梁虔置起了气。夫妇二人进宫去，谁也不和谁讲话，都气鼓鼓的。
梁绪也不管梁虔，由着他闹事。都多大的人了，还和自己的竹马生气。
筵席上，除了敬酒，梁绪的目光就没从姝妍身上离开过。
这姑娘端庄大方，虽为女侄，却是马府的掌上明珠。听闻亦颇得丞相喜爱，人后都说她等同丞相的女儿。
梁绪的心间没来由复杂起来：这样一个尊贵的姓氏，无论肯与不肯，婚嫁之事，皆由对方说了算。马氏功誉等身，势也必强，若娶这么一位，加之姜维性沉，很多事一定不爱言明，遭到掣肘不说，他也怕这两人间横生嫌隙。
而一场婚姻，最怕的便是嫌隙。
美好的婚事千篇一律，大抵夫妇相亲；不幸的婚事却各有不同。他不希望姜维未及言说的情感早在被那女孩知晓前，就因可能到来的利益纠葛而消磨殆尽。
邓芝笑意满面，向他敬上一杯酒：“端初，来。”
梁绪于是同他碰杯，饮过一巡，梁绪试探道：“伯苗兄可知平北将军子侄辈中，共有哪几位姑娘并公子？”
邓芝捋须笑答：“故嫠乡侯之子承现已八岁。泰伯自己的儿子辰儿，刚出生不到一年。再有就是……梁王妃媗娴，并其堂妹姝妍。”
“平北将军的确满门荣华。”梁绪不禁和道：“只不知那妍姑娘现今多大了？”
邓芝好奇地打量着梁绪：“端初欲择媳？”
“非也！不敢胡说。”梁绪按住他的手臂，脸上讪讪的：“看那姑娘举手投足相当沉稳，目测竟也不过十几岁，徒生好奇而已。”
邓芝便说：“端初好眼光。那姑娘当真是个奇女子，现今该有十九了。及笄那年原本已在宫中问了名，当今太后欲替陛下纳她为侧妃，却叫她胆大，给回绝了。”
梁绪暗暗称奇，只听邓芝接着说：“原因谁也没想到。说是和翊军将军家的长子——就是统儿啊——他俩有个五年的约。诶……这算时间，原是去年年底。不知为何，却拖到了眼下。我看今年啊，肯定要履约了……”
梁绪又问：“是何种约定？”
邓芝摊手：“小儿女之间的婚嫁，自然是这个了。”
梁绪又同他喝过一杯，款款落座。
“这是伯约吧？”邓芝却没走，看了一眼席间未动的姜维。后者连忙起身作礼。梁绪笑道：“正是。”
邓芝打量几下他的面门，点点头：“军中百闻，不如此间一见。君一表人才，真乃陇上英俊！”姜维微笑谢过。
梁绪折身送罢邓芝，扭头对姜维说：“伯约少些惦念吧。那姑娘大抵今年便成亲了。”他将前后事一一说与姜维听，后者的面上没有起伏，唯独眉间沉了些许寂寥。
“阿兄，多谢。”姜维拿起面前的酒壶，为自己满上一杯。
梁绪则略带担忧地看着他。
姜维不声不响喝过觞中酒，突然笑了。
梁绪关切地抚过他的后心。
只听姜维幽幽来了一句：“到今日，我竟从未喝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