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妍的笔端从竹片上抬起，她正要起身收拾竹片去晾一通，却听殿前几声窸窣轻动。伊籍不动声色地写着字，姝妍便也不轻动。顷刻之间，竟是向来办事妥帖的款冬疾步走入。
姝妍将她扯往偏室，示意她切莫吵到伊籍大人的思绪。
款冬满手的寒凉握在姝妍一双手腕上，眸中惊变：“姑娘等下别去相府了，记得早些回家。宫中来了内监，说有旨意要姑娘接。夫人已经在打点了，就待姑娘回去。”
“旨意？给我么？”姝妍惊诧道。
款冬郑重地点点头，眼中不甚轻松。
姝妍迈进家门，走到前厅，便见中堂跪了一地。
她理理衣襟，收敛面容，确认自己上午研过墨的手是干净的，匆匆进入，跪在地上，叩首道：“臣女迟迟归家，万望陛下责罚。”
宣旨的小公公却眉开眼笑：“姑娘不必如此。陛下说了，姑娘白日里必定修史来着，让咱家多等等，候着姑娘。再说了，世上也只有好事才多磨嘛。”
姝妍正在思忖他话中的意思，未及分辨，却听公公清了清喉口，严肃道：“马氏姝妍听旨——”
姝妍立即俯首：“臣女听旨。”
“皇帝诏谕：平北将军女侄，娴雅端庄，秀外慧中，今及十九。今有当阳亭侯、仓曹掾姜维，年纪品貌与卿相当。故朕下旨，钦定马氏为当阳亭侯夫人，择日完婚。钦此。”
姝妍觉得一股急流自心口冲起，直抵面门。突如其来的震荡令她头脑发白、双眼发暗……她的身子在剧烈摇摆，腹中较劲似地刺痛起来。
芷妤跪在姝妍身侧，将她的情绪翻覆尽收眼底。
一室沉寂，府中主仆皆是战战兢兢，紧张着这道来自天家的旨。
姝妍沙哑喉头，语中尽是挣扎：“……臣女、臣女……”
芷妤的手心敷上她的后肩，姝妍便断了要说出的话，她感到一阵难得的温热传递着慰藉。
“天气有些发冷了。仇公公若不忙的话，可否在府里稍停一下，暖暖身子？”芷妤宽柔地询问道。
公公稍稍滞愣。芷妤的侍婢阿鸯恰到好处地递去一杯热茶，公公于是接过茶杯，这么一下子，便缓解了突如其来的尴尬局面。
芷妤扶起姝妍，揽着她的肩膀，拖着面色煞白的女孩走了出去。
还未及走向廊桥拐角处，芷妤便听身后一声呼唤，转头过去原是马岱在军中的亲兵，他穿了一身常服，垂首低眉道：“夫人，将军有话与夫人。”
芷妤微蹙眉心：“说吧。”
那人谨慎地走近几步，压低声音道：“‘抗旨’。”他说完便退了下去。
芷妤僵立在原地。
姝妍求助一般地抓住她的手，心头痛得说不出话来。
芷妤慢慢推开了姝妍的手。她继续向前走，姝妍只有咬牙跟上。
芷妤带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反手插上门。
姝妍重重靠在门边，垂眼便流下泪来。
“你刚才可听到泰伯所说的了？”
姝妍紧紧皱着眉头，咬唇点头，动作显得十分吃力。
“那你的主意……是什么？”
姝妍的手拼命抵在门槛粗纹上，指尖酸麻。
“我……真的能吗？”姝妍眼中愈加模糊。她希冀一个肯定的答案，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她又不信自己能够参与到这个肯定的答案里，她躲而不开，避而不远。
“恐怕这次，容不得你任性了。”芷妤稳稳坐在榻前，沉静地望着她，眼中复杂。
姝妍猛的抬头，试图从芷妤脸上看明几分“是”与“否”的走向。
“泰伯要抗旨，我不会允准。”芷妤生平第一次用了这般强直的口吻说话：“为了这个姓氏，我不能允准。”
姝妍惊诧万分，她从没见过这样一个芷妤。
从前的柔弱，在有了孩儿后，逐渐在这个女人身上消释。
姝妍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为什么？”
芷妤慢慢道来：“……泰伯的意思，这些事原本不应该与你说起。但，作为马氏之女，我今日不说，来日你也会知道。与其到那时再恨起自己，不如今日便做好准备，接受命运。”
姝妍心底涌起强烈的不安。
芷妤说：“今日你也许可以抗旨，但你可考虑好后果了？今日之事，绝非偶然。你十五岁那年抗过太后的旨意，后来因此被兄长禁足家中，的确不知前朝后宫生的变故——那两年，兄长早早致仕，从前朝退隐。而泰伯远调南岢，一年未在朝中。你当时还以为自己很高明，对吗？却不想，是家人替你承接下了一切后果……”
“怎会如此……”姝妍从未如现在一般无力。
芷妤深吸一口气，眉间心上，落下不忍：“你可还知道，当年先帝为梁王订婚所看中的人，原本是你。先帝知会过兄长，兄长却因你年纪尚轻而婉拒了，可是梁王与你一般年少，先帝的意思是先定下亲事，择年完婚。可兄长却求先帝，说……若皇家无非是要娶一个马氏女，那么媗娴作为他的嫡出长女，身份自然高过你，便请择媗娴。泰伯知道兄长的意思。兄长觉得自从洛阳惨祸过后，便一直亏欠着你。若不能保你顺心遂意地过完一生，他实在无颜去见你的阿爹和阿娘。”
“媗……我是说——王妃可知这些？”
芷妤默默转过了脸面，姝妍在这一瞬便知晓了答案。
“一人抗旨，整府蒙尘。媗娴没有选择。她只能接受这一切。只因她在洛阳，也欠了你。”
姝妍忽然不忍再听。
芷妤却没有停止的意思：“先帝的意思，是你们姐妹都应嫁与王族。你修史数载，理应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明晰前朝与后宫之间的微妙之处——先帝从未松过防范马氏之心，这是不争的事实。章武元年，兄长辞去军中公职，从此只挂虚名。而正在先前一月，你拒绝了当今太后的问名……后来你也有很长一段日子没有见过兄长，他因涉彭羕之事，进了廷尉监狱接受审查。这是一场欲加之罪啊……先帝以此打压马氏在军中和前朝的地位，那一年，朝中人心惶惶，很多旧交避嫌，甚至很少拜会马府。你绝太后之欢，其后的连锁反应，你都知道吗？”芷妤冷着面子，姝妍却从她的口中听出了痛心疾首：“兄长临终遗命，不许你嫁与武人。而这个姜维，听闻亦是军中翘楚。你若嫁与他，泰伯就违逆了兄长的遗命。出于对兄长的尊重和对你的爱护，他是敢抗旨的……可你若不嫁给他，抗旨的后果，便是近几年慢慢累起的家族之名又会在一夜间彻底崩碎。甚者……马氏满门，将面对一场无妄之灾。”
“阿念，这次没有另一个梁王妃替你分担婚姻之重了。”
芷妤话音已落，静静看着姝妍。
“……也没有另一个伯父周全护佑着我了。”姝妍泪如雨下，心如刀割。
芷妤走上前来，搂住她的肩膀，将女孩微微悸动的身子拉靠在自己的怀里。
“阿念，我知道兄长的惭愧，自然也知道泰伯的苦心，但我更不愿当你将来知晓这一切的时候，不肯缓释因今日的选择而给他人造成的痛苦。”
“可是……承匡他……我如何面对他……”姝妍将眼睛埋在芷妤领口，心下哀恸不已，发了狠地轻蔑着自己：“你们都说：‘不轻易取信于人，马家的人都能做到’……可我……一诺千金……我、我没做到啊……”
“还是让他早早知道吧，阿念。之后的事便交付时间，就让时间来磨平你们二人之间的一切。”芷妤捧着姝妍的面庞，眼中终于换上她惯常的柔和。
“我、我怎么能开口？我……我开不了口啊！”姝妍痛苦地挣开她的怀抱，蜷缩在墙边，缓缓跪坐在浸了深秋寒凉的地上。
芷妤跟着她蹲下，眼里徒欲哀伤。
“开口的必须是你，也只能是你……阿念，你明白吗？”
姝妍拼力摇头，她几乎已经承受不住。
“这次求娶，听闻是那个姜伯约亲自向陛下提出的。我倒觉得奇怪——他一介降臣，身份不好，官职轻微。先前只见了陛下两三面，都是公事，竟会入宫去，为了件儿女情长的私事，冒然向天家开口……”芷妤叹道：“……他的用意难以捉摸……”
她的话被“吱呀”的一声推门阻挠在此处。
二人抬眼看去——怒意满怀、风尘一身的马岱正站在门前，凝重地看着她们。
芷妤连忙起身，不敢置信地问：“泰伯，你怎么……”
马岱抬起手臂，止住了话势。
姝妍在地上哭红了双眼，芷妤的状态也不甚好。马岱眼睛略过这些，威严道：“阿芜，你也不必问了。我匆匆回家，便是为了那道旨意。”
芷妤心底发慌，她不愿马岱再说一句话。
“你可想过抗旨的后果吗？！”
马岱反问道：“你可知我为何如此？”
只好换做芷妤僵硬地摇头。
马岱反手关门，并未转过身子，声里极为不忍：“你可知那个求娶的男人是谁？”
芷妤惊讶地看着他。
马岱惨笑一声，打断了她：“……当年在天水，他先君死于兄长之手，如今他不要别的女人，偏要公然求娶马氏女，为的是什么？若不是报复，便是利用！”马岱的眸底尽上怜惜之意：“阿念等同仇人之女，他要么以这桩我们无法拒绝的婚姻施加报复……要么心计深重，利用马氏，使他能够在朝中站稳阵脚。”
“我前些时候同他见过面，祈求能够冰释前嫌，从此一并为陛下效力，他那时无官无职，今日转而便在朝中封侯，你让我怎么能把阿念推给他这样一个心面不一的男人？”
“泰伯，你若抗旨，府中上下便会遭遇无妄之灾……”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若不抗旨，送阿念嫁与他，日后待他站稳了，难保不会与马氏反目。”
“泰伯！”
“况且阿兄说了，阿念即便嫁与贩夫走卒，也不可轻许武人。兄长临终嘱托，叫我怎么能忘……”
芷妤沉重叹气，尽显疲态。
“伯父为何执意不肯我嫁与武夫？”姝妍一直没有开口，此刻终于一问。
马岱看着她，犹豫同不忍深重地落在她的脸上：“因为阿兄这一生尝尽生离死别之痛，他不愿看你再受此等折磨。”
姝妍痛楚地闭上了眼。
“小叔，今日求娶的人如换作承匡，你可愿意答允？”
马岱没有说话。
姝妍惨然一笑：“其实不问，答案也是已知的。你大抵会允准吧……阿统他真的愿意为我辞去一身戎装，就算以仕途作为交换，他也不会介意。只可惜……”
姝妍扶着墙壁，从地上很慢地爬起身。
马岱拦住她：“从今往后日日忧惧，不如现在就跨出这道门，拒了旨意。”
姝妍扶住他的手，咽下眼泪：“小叔同伯父苦心，妍儿迟钝，今日方知。”
她平静地看着他们夫妇，声音渐低，她像是在用尽了力气宽慰自己：“前有伯父，后有梁王妃。既身为马氏女，我也自当为这个姓氏付出。况且那个姜维……我见过他几面，也许他……并非那样的人……”她的眼底忽而刺痛：“……即便他就是为了用这桩令马氏退无可退的婚姻将我在他身边捆束一生，以报前尘之恨，那便……也是我的命。”
“阿念，你这是在赌。”马岱堵在门前，神色幽幽：“我不允许。”
姝妍疲态尽露：“‘赌？我无事可赌。阿筠说得对啊，‘世间种种，唯独真心难求’……今日狼狈至此，我还期盼什么……”
她跨了出去，去接那道旨。身后甩下一个错愕的芷妤和她身旁忿恨不平的马岱。
室中早已无人逗留。她在地上跪着，皇家的卷轴安稳地横在膝间。直到晚饭结束，姝妍也没有从地上站起来。
款冬想去扶她，也想给她送口水喝，可她的背影宛如石刻，冰冷、倔犟、萧瑟。款冬只好端着茶盘站在姝妍背后，默默陪着。
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姝妍静默地想着。
一个只看重利用价值的男人，竟在那夜牵回逐月时，触动了她的心。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人便是前尘往事里最为不堪的那段哗然。
如若她早早知道，会不会及时止损，立刻管住自己的心。
囚去一生……如果她未能动情，这座囚笼会不会还能待得舒坦些。
她的胃里忽然翻江倒海。
款冬赶忙上前，放了茶盘在案前。她蹲下察看姝妍，触到姝妍紧紧攥着的拳头，款冬的手指本能地退了一寸，顷尔又将它们握住：“姑娘，你冷的像冰……”
姝妍面色凝白，一言不发。
款冬似乎下了决心一般，将她从地上用力扶起，不由分说便把她引回内室。
姝妍跪得太久，膝盖酸麻，她几乎整个身子都倚靠在款冬怀里，自己发不上力，就这么由她摆弄着，像一只牵线木偶——面无表情、肢体空洞，徒留四根线缚着她的手脚。
这三天里，姝妍没有入宫，也没去相府，没见任何人，也没说一句话。第二天早上，诸葛筠听说了这件事情，急匆匆赶到马府，隔着门说了好些话，可门里没有丝毫回应。诸葛筠又哭着捶门，闹了好长时间，直到半夏奉命来将她送回去，小院才再次归于寂寂。
三天的时间，她吃了一顿冷饭，喝了三口凉水。
芷妤每天晚上都来唤她，发现门从里面被锁上了。芷妤心中隐痛，怪责自己那日将话说得太严苛，夺去了她少女时光中最后一点难得的快乐。马岱自那日后，便接了军务，北去汉中了。临走时，冷着脸面，连话也没和她说。下次二人再见，也许便是马辰的周岁宴了。
芷妤心下忡忡，马岱不愿接旨，首要原因自是为了姝妍终身不留遗憾。次要些的原因……虽未说出口，芷妤也了解。
将来一旦遇到掣肘，这是谁也不愿看到的。
那求娶的男人在相府声名渐起，听闻他曾与一个女子结过连理，两个外家兄长一同归汉，如今一个在地方协理羌人的教化问题，一个在军中掌练步兵，皆居要职。只不知为何，只有他是个管粮食的仓曹。
芷妤前几日听张皇后同女眷闲聊时说，这临时封的侯位还是陛下听说他有求娶之心后，觉得马府的姑娘若真的嫁给一个官职轻微、身无所有的人，难免贻笑大方。因此随手给他赐了个爵位。
众女眷面上不说，心下却难免冷嘲起芷妤来。
一桩极为不匹的婚姻。
只要想到他曾娶过妻，芷妤心上便针扎般的疼。
委屈阿念，倒真的便宜那人了。
他的架子好像很大呢……芷妤想着。三天过去了，待婚夫婿不登门，也不见聘礼送来。芷妤越想越气结，于是更恨自己那日的话说得太狠也太急，逼得阿念接了旨。
可是她若不说，这些东西任马岱一辈子都不会在阿念面前揭开。
今时不同往岁，当年阿念可以脑袋一热拒绝皇后，是因益州新定，威侯尚在，地位昭昭，无论是谁，也不敢轻动马氏。今日叔侄两个若再拒绝天家指婚，皇室却未必会如先帝一般包纳。
眼下丞相虽然位高，并不意味朝中没有其他势力同他掣肘。
同为托孤大臣的光禄勋李平大人，原本在犍为做太守，新帝登基后半年不到就将他调离地方，回到中央，在陛下身边进言献策，还负责着每年官员的选拔、遴选事宜。丞相在外整军，李大人实则掌管内廷。他身后是一大块由益州人士组成的蛋糕，己之私物，岂容他人轻动？
而跟随先帝进入成都的荆州人士，近年来屡受打压。荆州派即便相对势盛，却也得防着蜀中派系在各处的牵绊，而眼下新人登台亮相，正是各方都要争取团结雍凉人士的时候，朝中一片祥和，却不知背地里早已各自筹谋。
这些都是马岱说给她听的。芷妤也不会计量这些事，她每每听及，只觉政局不甚稳定。
至少……不比先帝在世时那般稳定。
而今，那炙手可热的人既要娶姝妍，他便是同追随先帝的老臣以及后起的荆州人士站在了一起。
尽管如此，也难保今后这些同属一个阵营的人之间不再有利益纷争。
他们男人要争权夺利，却将一个女子摆在棋局上作砝码。芷妤只觉呼吸不畅。
如果姝妍是自小柔弱听话的孩子，也许会任他们摆布——媗娴便是如此。
可悲的就是，姝妍并非那样的女子。
聘礼第四日才姗姗来迟，但却微薄得可怜。
芷妤拉着一张脸，站在廊下看姜维派来送礼的那些个人。那些人倒也奇了，做事利落不说，各个沉默不语。归置好礼箱，简单对马府主母行了礼便走，头也不回。
俗话说得好：什么样的仆跟什么样的主。
那个姜维也是这样的人吧……
芷妤性子虽平，却也起了脾气。
鸯儿看看夫人石头堆砌般僵平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夫人，刚才有个叫阿禹的侍人，说他家侯爷……”
芷妤难得地没有听婢女将话讲完。她不耐烦道：“……哪门子的‘侯爷’。”
鸯儿憋了满脸的委屈，她自然知道夫人的心结。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坚持把话说完：“……说他家‘主子’托他来向夫人问安，也问姑娘安。”
芷妤轻哼一声，偏不作应答。
鸯儿定定地看着她，芷妤问：“怎么？”
阿鸯摆摆手，小声说：“夫人……鸯儿觉得夫人刚才‘哼’的那么一下……特别像将军。”说完赶紧低下头。
芷妤哭笑不得，心中究竟还是郁结。
“姑娘这几日可出来走走了？”
“回夫人：半夏姐姐说，姑娘好多了，也能喝些汤，吃些米了。就是依旧不肯出门。”鸯儿说：“前天赵府二公子来了，他急得像是要了命了，款冬姐姐好说歹说，把赵公子劝回去了……诸葛小姐也天天来看姑娘，急得眼周发红，看样子是阴阳失调，上了火症。”
“赵府大公子这几日是不是要回京了？”
“好像就这二日。”鸯儿不敢再说。
芷妤沉默一刻，吩咐道：“下午你去城北买点桑叶、菊花这些清解疏热的药，再配些卑艳，一并打了小包送到相府去，嘱咐诸葛姑娘身边的，一定替她熬了。”
“是，夫人。”
芷妤看着眼前忙着搬东西的几个侍从，突然眼烦起来：“快快搬离此处，别让我再看见！”
“是！”侍从们不也明白，向来温婉的夫人怎么像是突然性情大变似的赶着他们走，于是个个面面相觑。
入了十月，马辰的周岁宴如期而至。
马府向来低调行事，而马超立下的规矩是：小孩子们的重要日子——男逢周岁、志学、加冠、婚娶；女逢周岁、及笈、出府，皆可大办。
朝中相对亲昵之人也渐渐收到了马府依次递出的礼帖——周岁宴便定在生辰当日：十月初八。
“妍儿，你在么？”
姝妍对镜梳妆，只闻听男子轻唤自廊外起。她心下一沉。这声音她悉知十二年，却从未像今日这般，不忍听及。
她捏着篦梳，手上动作一瞬迟滞。
“我在，承匡。”
赵统自外而入，走向她身后，微笑看着镜中人。
姝妍不自然地笑道：“怎么这样看着我？”
她从面前铜镜亦打量着镜外人。一别半载，他似乎潇洒了许多，想来必因这些年在汉中的磨砺，令他心怀疏朗、仪态秀出，如今真正长成了同他父亲年轻时一般模样的翩翩少年郎。
二十一岁，是多好的年纪。姝妍看着眼前最为熟悉的人，却第一次蓦然失了神。
她阖了阖眼睫，拼力压住心底就要翻涌而出的情绪。
“你今日怎么打扮了这么久，再不去前堂，小叔与婶娘就该等得急了。”
“他们不急。”姝妍温温对答。
镜外男子柔和地看着她：“其实是我急。”
姝妍却怎么也扯不出一个笑意递给他。赵统压根没有感到她的变化，自顾自地坐在她的身后，笑道：“《诗》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如今这几句，确是应了景……”
姝妍听见自己心间破裂的声音。看来至此，赵伯和阴伯母大抵没敢告诉他，而素日活泼泼的赵广，大概也被警告，不许在兄长面前说起此事——她知道赵广早就了解：他那日来找姝妍，姝妍就站在窗下看见了他焦躁的脸色。款冬解意，于是替她打发了赵广。
赵统还不知道这几个月成都发生的变故。他笑着说起这些，还以为她能够履约。
姝妍于是站起身，笑吟吟地对他说：“承匡，还记得那日在陇上军中，你对我唱起的一曲《凤求凰》么？”
赵统答：“自然难忘。”
姝妍说：“想那司马长卿凭借一曲琴歌求得了心间人，从此虽与文君当垆卖酒，日子清贫，却也好过封侯拜相。今日你恰好回来，我将文君的诗亦唱与你听，以报多年相亲之意，好吗？”
赵统听她语间奇怪，似乎话里有话，心中虽欲立即问出疑惑，又觉得不想搅扰她的心意，认为待会儿再问，亦无伤大雅。他便欣悦道：“嗯。”
姝妍折下一枝细瘦的野冬菊，花芯的艳紫衬得周身一圈花蕊黯然伤神。
她竟轻轻跳起了舞。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木……’”
赵统从未见过她跳舞的模样。他听过姝妍的琴、颂过姝妍的诗、读过姝妍抄下的石文，唯独未见她起舞……
她的舞跳得并不算好，比起诸葛筠的，要逊色许多。然而此时此刻，他竟觉从未见过这样曼妙的舞姿……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忘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她将冬菊插在他的衣襟上，后退几步，以平辈间礼，轻轻拜过。
赵统正要惦问几句，这《白头吟》是文君同司马相如诀别所写，今日喜庆，缘何引人伤情……却刚好看见半夏进来：“姑娘！啊……赵公子也在……”半夏心里虚了一下，观察着姝妍的脸上并无异样，赵统也很平和，她于是暗自舒气：“赵公子也在此处，当真是太好了。夫人喊你们一并过去开席呢。”
姝妍不多话，便随半夏先走了。赵统坐在原处，拿下襟边秋花，端详一阵，心中稍稍掠过一丝不安。
前厅早就热闹起来了。马辰正在抓周取物，案上弧形铺开些小玩意儿。马辰咿咿呀呀的，最终将一只丝履拿在手心里。众人乐呵着，说这小儿此后定能承欢膝下，为双亲颐养天年。
马岱也显得松快，芷妤更是欣欣然。她知道马岱不欲辰儿为官为将，于是那把必不可少的短剑，还是叫她默默摆在了最边缘的地方。
马岱抱起孩子，笑答恭贺之词。
姝妍便望到姜维坐在稍近处，他和梁氏二子一齐笑迎着各家接踵而至的恭喜话。如今人人皆知，他要娶马氏之女，因此没赶上当天恭贺的，便都心照不宣地堆在了今日，喜上加喜的氛围，一时无两。
赵统跟出来，还是坐在远处，他父亲撑着刚好了些的身子，到故交家中来参贺小儿周岁，这是天大的情谊。不久，马岱便放了马辰在芷妤怀里，恭谨地为赵云奉茶。
赵云的面色不太晴朗。姝妍自然知道缘由。她忿忿地想：如今满堂宾客，心底能真正舒展开的，除了那些不知情的，大概只有姜维。
姝妍把眼睛转开，芷妤不知什么时候避开了众女眷的喧哗，来到她身边，将一只温暖的手扶在她的肩头。姝妍便看见马辰像个玩物一般，被众夫人小姐们轮着抱来抱去，此时转圜到了董恢的夫人臂中……
“说了吗？”芷妤低问。
姝妍默然摇头。
“马、赵二府早达了默契，令两府上下所有的人都紧闭着嘴，好容易捱到今日，现在阿统就在眼前，你怎样也得说了……”
芷妤宽慰地抚了她的鬓角，怜惜地说：“我和泰伯当然知你难以开口。但阿统那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必须是你亲口说的，他才能作罢。各家夫人那里还要招待，我便先离开了。”
芷妤走后，姝妍站在原处。
她瞪着姜维的后背，恨不得踢他一脚。……他为什么不去和赵统说？是他像个莫名其妙的疯子一般求娶她的，有本事去陛下面前求婚，怎么现在能当成无事发生。
姝妍咽下耻辱感，向赵统走去。
“赵伯、阴伯母。”她款款行礼。他们两个虚扶一把，姝妍始终不忍抬眼去看二位长辈中的任何一个。
“去吧，孩子。”赵云淡淡说。他已经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赵统看着她。姝妍轻轻问：“承匡，能与我出去走走吗？”赵统披起外氅，便随她走了出去。
他向来不习惯拒绝她的要求。
小巷里叫卖米糕的老人裹紧了外衣。东跑西跑提着花篮闹来闹去的孩子们却不嫌深秋冷冽，小脸冻得通红。街边还坐着稀稀落落几撮人，也是些不嫌冷的。时不时迎来的赶路人面色匆匆，与他们擦肩。
天色可怖，却愈发深沉。
二人走了三四里，也不言语。姝妍停在此处，她觉得一直费力压制着的汹涌痛楚此时如洪流一般迫近她的喉头。
赵统随着她停步，姝妍看见那株冬菊别在他的外氅领口处。
她突然就不想说了。
“妍儿，你今日为何跳起舞来了？”赵统觉察到空气中蔓开了些微难以言说的情愫，于是率先问她。
“因为你曾说起过……若能看我跳一次舞，也算了却一桩心愿。”她淡淡的。
赵统松了面子，笑道：“是啊。不过自现在起，我又有下一个心愿了：若是日后能常看你跳舞，那就好了。”
姝妍想起那日姜维问她的小字时，也是这般，问过姓氏，还要问名。
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得陇望蜀、贪心不足。
看面前的姑娘神色淡漠，脸上竟毫无表情，赵统短暂克止的惴惴不安复升心口。
姝妍强迫自己，将眼光送入他的眼底。
着实好看。
在光亮处显出些许琥珀色的眼眸曾在来来往往的多少个日夜，陪伴着她。那双眼眸里没有容下山河星野，只是全然地映着她的样子。
“承匡，我不能履约了。”
赵统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转变，这个瞬间，他以为是玩笑话。直到他发现面前的姑娘眼底已不复昔日流彩，而换了惨淡的愁郁。
赵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唱了一曲《白头吟》，为他折去秋华，甚至还为他跳了一支舞……现在，她却说不能履约。这是……什么意思？
是、是……诀别之意吗？赵统不敢想。
《白头吟》、叶冬菊、舞，她今日奇怪的举止……
“我对不起你。”姝妍开始拼命压住泪水。
“你在说什么？我好像不太明白。”赵统的心跳得很汹涌，他觉得自己的喉头从未像今天这般干哑。
“承匡，我……”
赵统的大脑飞速运作着，他迅速整理着今日的一切。
“我……”姝妍说：“……没能守约。”
赵统缓缓抬起一只手，打断了她。姝妍看到他的表情像是见到了死人，泛起一片灰白，难看得很。
“为什么？”
她知道他会问。任谁都会问的。她不怪他。她也不敢怪他。
“因为……”姝妍觉得自己的嘴巴渐渐张不开了：“天家指婚，我奉旨入当阳亭侯府。”
赵统的表情简直就像有人迎面刚刚给了他一记重拳。
“这不可能……”他努力扯出一个笑意：“我知道你，你从不奉旨做事。”
姝妍无力地盯着他的足尖，根本不敢抬头。
“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对吗？”赵统试着替她解释。
姝妍难受地快要摔倒了。天上骤然成了个巨大的筛子，将豆大的冰雨漏下来。十月便落了冰雨，这是极为不寻常的。街上的人突然开始避逃，口中隐有怨怒。
这场带着迅疾寒兆的雨，刺激了人们的神经。
我希望你断了他的念想。时间会抹平这些。芷妤的脸突然在她眼前变得清晰可见，姝妍忍着巨大的痛，再次强迫自己抬眼对望。
“你怎么……怎么就……答应？”赵统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告诉我，为何？”
“上承天命，不可不应。”
赵统目光逐渐冰冷：“天命……天命！当年你进宫回绝太后，难道不是拒了‘天命’？！”
一瞬间无法答话。
“那是从前了……”姝妍挣扎道：“如今的我，已不是昔日的我。”
“是……这就是你的答案。”赵统眼光冷冽，语中讽意满满：“昔日犯了天尊也不肯向太后低头的妍儿，今日竟站在这里和我说，她活成了自己最不喜欢的样子。”
姝妍终于撑不住了，眼泪伴着雨水顺面颊而下，分不清泪同雨。
其实……此情此景，也没有分清楚的必要了。
“相伴十二载，你因为一道旨意，便将你我之间的所有，统统抛却？”赵统的声音也不平稳了。
“你我之间没有定过亲。”此话一出口，姝妍便恨透了自己。
她知道自己狠狠伤到了面前人。
果真。赵统眼底残留着的最后一丝生机，在这句话身后，消失殆尽。
“我真心待你，只差最后一步……”赵统惨然道：“我以为……这一切，是你我默许了的。”
这话说完了他才意识到——约定归约定。而从始至终，姝妍都未曾正式许嫁。
一开始动心的便是他。他的确在入仕前进过尚书台问及他们之间的事，那时母亲还嘱咐他把海棠果浆带给姝妍消暑。那天……她也的确没有给予他肯定的回答。她只说再等等，不想仓促。他竟然欢天喜地，一厢以为她从此属意于他，而最后一步只是时间问题。
他不介意再等上几年，让感情更加水到渠成。
到如今，全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他的心仿佛被刀刺穿。
姝妍已经放弃克制情绪，她绝望地说：“我欠你了。”
赵统抬眸。
“‘欠我了’……这几个字说得好容易啊。”他打量她的眼光，就像是生平第一次看懂她：“我好像的确不知你。太奇怪了，对吗？你我相处了这么久，我怎能不知你呢？”
姝妍说不出话。
赵统盯紧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嘴角扯出个勉强的笑：“今日方知，相交十二载，竟两不知。”
姝妍的肢体开始不可自抑地颤抖。她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他的话。
他的话比冰雨更冷。
“我问你……你可见过他？你可也如了解我这般的了解他？”
我不信，他竟比我知你懂你。赵统不甘地压下了这句听上去很是意气的话。
“其实我也知道……”赵统也流下泪：“你不喜欢我说起想要避世的话。但你可也真的知道，我其实并非想要躲避，只是不忍看到世道颠污，不忍我们一起卷入这洪流之间，今生今世不得脱身。我这些从未说过的话，你也知道吗，姝妍？”
姝妍心口发闷，头脑已无法思考。
“呵，我倒是听闻……”赵统倔犟地讽她道：“当阳亭侯却不避世，他初至汉，扬言高卧家中，不问世事，如今摇身一变，已是丞相面前的红人。妍儿，他也许是你想要的那种人，但你就甘心跟着他在这阿谀我诈、争名逐利的前朝耗尽心神么？你回答我！”
他和她寂寂相对，像两块彼此孤绝的石头。
姝妍的头发早被雨水沾湿。赵统也是。他们的发间各自结上薄薄一层冰，遥遥看去，竟似共白头。
姝妍的绣鞋与罗袜早就浸了雨水，外衫领口处湿透，颜色因此深了一个维度。来自地底的混了湿气与刺骨的寒，从脚底蔓到脚踝，丝丝麻麻攀上小腿。
“我今日才知道，盛世与你，我一个都等不到。”赵统盯她良久，眼中是难言悲哀。他低头苦笑着，雨水沿着额角淌过面颊，“过往十二载的锦绣年华，到头来，心猿意马……”
“我不甘心。”天色渐暗去，更衬得他整个人暗淡无光：“我不信你我十几载建立起的情感，比不过一纸婚书。”
话说得再多，又有何用？已成定局。从此两怆然。
赵统就站在滂沱大雨中，那雨水兜头浇下，在地上不断打散，成为一簇簇娇丽的水花。
姝妍僵立对面，雨水打得她睁不开眼，也望不到对面人的表情，曾经无比熟悉的身型，此刻在她眼里徒余惶然。
“你用我的名字替你挡去了五年间所有的婚事。”他的语气十分空洞：“而我竟还以为你是真心守约。”
他将所有愿说出口的和不愿说出口的、出于遗憾的和出于愤恨的，全部梗在喉头……他终于说不下去了。
姝妍四肢无力，几欲跌足。
——故人终场。
赵统向她走近了几步，似是要扒开雨幕，看清她的每一分神态。姝妍抬首对上他盛了巨大哀恸的眼睛——其间蓄了血红，在一片灰茫雾气中，那几缕赤色格外触目惊心。
“这是你想要的吗？”赵统怆然。
有那么一刻，姝妍觉得他又成了那个和和气气的统哥哥。可她仍不知如何回答。
“你只要告诉我，这绝非你所欲。我可以进宫，去求陛下收回成命。”
“承匡……”姝妍绝望地唤着他的小字。
“此时此刻，请你回答。”赵统盯住女孩，双手颤抖着握住她的肩头，近乎强迫般，令她看着自己：“……回答我！”
“承匡……”
在两双绝望的眼眸之间，一时竟分不出究竟是谁的更值得疼惜。
“回答我！”他重复这句话，目中尽是不甘。
姝妍慢慢抬起手，麻木地将他推开。她用了些力气，触碰的瞬间，他们彼此却都没有什么温度。
“以后我是好是坏，君都不必费心。”
站在风雨中，姝妍双目生疼，干涸了眼中泪。
赵统一刻的滞愣。在这之后，他用一只手覆上她的肩，捏得她一侧肩头生疼。
他笑着摇头：“……好。”
笑容里原有的一切波澜终为坚硬所替代。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我便祝你，从今而去，有欢有喜。只是最好……别来搅扰我。”
他正要用冻得发僵的手指习惯性地为姝妍抚平她肩上因浸了雨水而出现的褶皱，却又想起刚说的话，便在心中冷嘲自己。
这雨只越浇越猛，至于这衣上的褶皱，纵使抹平了旧的，也会出现新的。
他抬脚便走。
姝妍回头：“承匡！”
赵统止步在不远处。
姝妍用尽全力迈开早已僵直的双腿，不过几步之距，她竟踉跄再三。
她颤抖着手指，摸出袖中的玉环，要递给他。
当时他们两个都很明白这小小一块玉石能够代表的情思。
只是……当时已惘然。
而赵统没有转身。
姝妍就这么一直托着玉，倔强地伸手等他来接。她从未像此刻一样，如此强烈地希望他转过身来，再看她一眼。仿佛过了一个时辰，赵统才有了动作。他没有回头，径直往前走去。
“承匡！”姝妍则追了上去。这回，她似是第一次看过他的背影。
竟是在这决绝处。
她小心地伸手，试着牵住赵统衣袖，将玉佩递去。
赵统只是冷冷瞥过一眼，扬手便将衣袖从女孩手中抽出。
他走了，且再没回头。
而那一方玉佩，随着他的动作，竟被打落在地上。
雨水四下溅开，清琅的玉碎声在暮色骤雨中显得格外尖利。
她哭着俯身去找已然残碎的玉片。那玉环本是脆薄的，坠地之后更是八方散开，她什么也看不清了，只好用双手胡乱摸索……姝妍跪下去，感到自己弯折的身体几乎失去了重心，就要向前扑倒。
冷冽街巷中，任雨水疯狂冲刷着残存的暖意。姝妍特意为马辰周岁宴穿的一身绫缎罗纱全都沾了泥水，可她不在乎。她几乎是在用手心扒蹭着附近的每一寸地面，绝望地寻找着玉屑。她要找到每一块、每一片、每一颗……她的手心不知什么时候被地上的脏东西划得出了血，但她感不到任何痛意。
似乎只要找到那些碎屑，将它们还原，承匡就会消气。
当暮雨终于成为夜雨，那一人还跪在地上呜咽。
送过宾客，芷妤才觉察到姝妍和赵统迟迟未归。一个时辰前赵云已和夫人回府去了，临走嘱托芷妤：道是阿统若送姝妍回来，还是叫他早些回家。
芷妤心间升起不安。
马岱刚放马辰进屋睡觉，见芷妤在廊下惶惑不语，这也才意识到姝妍一下午都没回来。
府中侍人却偏都出去护送各位醉兴阑珊的大人和他们的女眷了，稀稀拉拉还有些同僚没走，府里也同样离不开他们夫妇二人。
马岱暗暗急切起来。
“平北将军。”
马岱转眼过去，却是姜维立在另一侧廊下冲他恭谨行礼。
面对这位朝中同僚兼军中同袍，他如今的感觉甚为复杂。除却纯然的复杂情绪，他的心里禁不住带上些未动声色的防备。
“她……好像还未归家。”他倒是坦白，开门见山地抛来这么一句。
马岱慢慢走近些，一双乌黑眼眸细细探看着姜维谦卑的脸面。芷妤觉察到气氛的微妙，赶忙跟在马岱身后。
“这就开始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她未嫁，你未娶，现在就抛却称呼了么？”马岱胸中似乎有口郁气，偏不饶了面前人。
姜维意识到这次失礼，心下竟也怯了一分，连忙补道：“……不敢。”
“你想说什么？”马岱看着他。
姜维一直垂首：“维只见姝妍姑娘出去，却不见回来，有些……奇怪，故而一问。”
他本想说“有些挂怀”，但觉不妥，于是止住话势。
马岱的目光却突然变得深切起来。
“你想在这里等她回来？”他试探道。
姜维面有隐色，他又温吞起来。
马岱看他这个模样，大手一挥，语中略刺讽意：“也罢，你我既已结亲，你这未来夫婿，自当见她无恙才放心走……‘做戏还是做全套的好’，对么？你就在中堂等着吧。”
姜维却深深再拜：“平北将军，在下想出府寻姑娘。”
芷妤先马岱一步托起姜维的手臂，面色虽仍带着生意，语调却温温：“大人愿意，再好不过了。她应走不远，大人便沿府前西面大道而去，费心了。”
姜维颔首拜过，转身便走。
马岱看一眼芷妤：“……阿芜不是不喜欢他么？”
“眼下府里哪还有人等你调遣，那些侍人回来，还不知到什么时候了……搁着一个现成的不用，难道你会自己去找？”芷妤白他一眼，缓了语调：“再说了，他们两个以后是夫妻，你好歹对他态度好些，这不也是为阿念好？”
马岱还欲辩解几句，芷妤止住他：“……我知道你想的什么，无非又说那些个‘掣肘’不‘掣肘’的……前朝的纷争、军中的夺利，我都不甚在乎，我只要你从今日起，把前十九年对阿念的好，也分给他些。”
马岱闭上嘴巴，觉得她的话极为在理。
姝妍还呆呆跪在石板路边，任雨打声充斥耳底。
她两只渗着血珠的手心里还是死死握着到目前为止能够找回的玉屑，眼前一片灰白。一种极为不真实的感觉涌上心尖，使她每每呼吸一口，肝肠都似欲痛断。
赵统好像只是在要一个答案。她想着。
可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任何人能够完美地给别人以令其满意的任何答案。没有。
从今开始，“过往”这个词就不再属于她，因为那不过是一具空壳。脑海中一个细微的声音警告她，要她从地上站起来，保持清醒，走回家去。或许辰儿还在笑闹着，或许筵席尚未作结。
筵席、什么筵席……
好梦终尽。醒时交欢，醉后分散。
她对自己说，其实她的心怀远不及想象中的那样痛——被切割成无数残片的那种痛——就像这块瞬间裂尽躯体的玉环……不……玉环已成玉玦，还谈什么圆满——那种痛……她竟没有感同身受。
真正的勇敢，是明知动手前会输，还能义无反顾。
她是个懦弱的人。
懦者不配谈爱，更不配谈心中所求。以上二物，只有强者才配。所以她受着强者的摆拨，受着命运的作弄。
姜维。这个名字引着一股从心底腾起的恨意，让她很想痛哭一场。
只因她已分不清爱恨。
侵入骨髓的寒气将她折磨的爬不起来。雨夜，人们早早散去，路上哪有人会对她施以援手。
落魄的人连乞丐都不如。一身的绫罗锦绣，倒不如做个乞丐。乞丐虽蜷在垃圾里讨生计，好歹是自由身。
她现在竟能感到一阵酥酥麻麻的冷意了。可她的面颊却又滚烫似火。仅存的理智告诉她，她应是病了。
“阿念……”
她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就连这种觉得似曾相识的感觉，她都觉得在某种场景下曾出现过一次……
“阿念！”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赵统。肯定是他回来，要接受她对他的歉疚。于是姝妍挣扎着要站起来，不想在赵统面前显得过于狼狈。
一双手却赶来，稳稳托住了她的肩。她闻见雨打秋棠的气息，觉得这气息也在哪里触过似的。
雨幕里，她勉强看清了姜维被雨水打湿的脸和眼。她认识他，就是他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她要推开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却稍稍用了些力将她扶正，耳边听来，他反慌了神：“你怎么手上都是血……”
他还会慌神。竟还以为他的心早已被虚伪包装了一番……姝妍神思昏聩，任手臂怎么使力，却也挣不脱他。
“玉……玉。”她迷乱起来，眼前好像又出现了赵统苍冷的脸。
姜维迷茫地看着她的样子，不知她在说什么。他赶忙往地上看去，见她始终攥着手心，那里面似有异物一般。他便托她的手来仔细看，而天色又黑得很，看不清楚是什么。
“你说什么？”他问。
“玉……”她还哀求着。
“玉？”姜维重复着她的话，再次四下探看着，二人周身所在，只一片泥泞，什么也分辨不出。
“统哥哥，求你、回来……”
姜维此刻明白了一切。她在找的是刻了她名字——“妍”——的玉环。他们坠落崖涧之后，他曾见过。
系着一根细细红绳，材质上品。那是赵统送与她的。
他心中沉了一下。忽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敲击着他。
眼前人冰冷无力，面色如死。他不去顾什么玉玦，只将她抱在怀里，迅速朝马府折返。
姝妍将她扯往偏室，示意她切莫吵到伊籍大人的思绪。
款冬满手的寒凉握在姝妍一双手腕上，眸中惊变：“姑娘等下别去相府了，记得早些回家。宫中来了内监，说有旨意要姑娘接。夫人已经在打点了，就待姑娘回去。”
“旨意？给我么？”姝妍惊诧道。
款冬郑重地点点头，眼中不甚轻松。
姝妍迈进家门，走到前厅，便见中堂跪了一地。
她理理衣襟，收敛面容，确认自己上午研过墨的手是干净的，匆匆进入，跪在地上，叩首道：“臣女迟迟归家，万望陛下责罚。”
宣旨的小公公却眉开眼笑：“姑娘不必如此。陛下说了，姑娘白日里必定修史来着，让咱家多等等，候着姑娘。再说了，世上也只有好事才多磨嘛。”
姝妍正在思忖他话中的意思，未及分辨，却听公公清了清喉口，严肃道：“马氏姝妍听旨——”
姝妍立即俯首：“臣女听旨。”
“皇帝诏谕：平北将军女侄，娴雅端庄，秀外慧中，今及十九。今有当阳亭侯、仓曹掾姜维，年纪品貌与卿相当。故朕下旨，钦定马氏为当阳亭侯夫人，择日完婚。钦此。”
姝妍觉得一股急流自心口冲起，直抵面门。突如其来的震荡令她头脑发白、双眼发暗……她的身子在剧烈摇摆，腹中较劲似地刺痛起来。
芷妤跪在姝妍身侧，将她的情绪翻覆尽收眼底。
一室沉寂，府中主仆皆是战战兢兢，紧张着这道来自天家的旨。
姝妍沙哑喉头，语中尽是挣扎：“……臣女、臣女……”
芷妤的手心敷上她的后肩，姝妍便断了要说出的话，她感到一阵难得的温热传递着慰藉。
“天气有些发冷了。仇公公若不忙的话，可否在府里稍停一下，暖暖身子？”芷妤宽柔地询问道。
公公稍稍滞愣。芷妤的侍婢阿鸯恰到好处地递去一杯热茶，公公于是接过茶杯，这么一下子，便缓解了突如其来的尴尬局面。
芷妤扶起姝妍，揽着她的肩膀，拖着面色煞白的女孩走了出去。
还未及走向廊桥拐角处，芷妤便听身后一声呼唤，转头过去原是马岱在军中的亲兵，他穿了一身常服，垂首低眉道：“夫人，将军有话与夫人。”
芷妤微蹙眉心：“说吧。”
那人谨慎地走近几步，压低声音道：“‘抗旨’。”他说完便退了下去。
芷妤僵立在原地。
姝妍求助一般地抓住她的手，心头痛得说不出话来。
芷妤慢慢推开了姝妍的手。她继续向前走，姝妍只有咬牙跟上。
芷妤带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反手插上门。
姝妍重重靠在门边，垂眼便流下泪来。
“你刚才可听到泰伯所说的了？”
姝妍紧紧皱着眉头，咬唇点头，动作显得十分吃力。
“那你的主意……是什么？”
姝妍的手拼命抵在门槛粗纹上，指尖酸麻。
“我……真的能吗？”姝妍眼中愈加模糊。她希冀一个肯定的答案，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她又不信自己能够参与到这个肯定的答案里，她躲而不开，避而不远。
“恐怕这次，容不得你任性了。”芷妤稳稳坐在榻前，沉静地望着她，眼中复杂。
姝妍猛的抬头，试图从芷妤脸上看明几分“是”与“否”的走向。
“泰伯要抗旨，我不会允准。”芷妤生平第一次用了这般强直的口吻说话：“为了这个姓氏，我不能允准。”
姝妍惊诧万分，她从没见过这样一个芷妤。
从前的柔弱，在有了孩儿后，逐渐在这个女人身上消释。
姝妍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为什么？”
芷妤慢慢道来：“……泰伯的意思，这些事原本不应该与你说起。但，作为马氏之女，我今日不说，来日你也会知道。与其到那时再恨起自己，不如今日便做好准备，接受命运。”
姝妍心底涌起强烈的不安。
芷妤说：“今日你也许可以抗旨，但你可考虑好后果了？今日之事，绝非偶然。你十五岁那年抗过太后的旨意，后来因此被兄长禁足家中，的确不知前朝后宫生的变故——那两年，兄长早早致仕，从前朝退隐。而泰伯远调南岢，一年未在朝中。你当时还以为自己很高明，对吗？却不想，是家人替你承接下了一切后果……”
“怎会如此……”姝妍从未如现在一般无力。
芷妤深吸一口气，眉间心上，落下不忍：“你可还知道，当年先帝为梁王订婚所看中的人，原本是你。先帝知会过兄长，兄长却因你年纪尚轻而婉拒了，可是梁王与你一般年少，先帝的意思是先定下亲事，择年完婚。可兄长却求先帝，说……若皇家无非是要娶一个马氏女，那么媗娴作为他的嫡出长女，身份自然高过你，便请择媗娴。泰伯知道兄长的意思。兄长觉得自从洛阳惨祸过后，便一直亏欠着你。若不能保你顺心遂意地过完一生，他实在无颜去见你的阿爹和阿娘。”
“媗……我是说——王妃可知这些？”
芷妤默默转过了脸面，姝妍在这一瞬便知晓了答案。
“一人抗旨，整府蒙尘。媗娴没有选择。她只能接受这一切。只因她在洛阳，也欠了你。”
姝妍忽然不忍再听。
芷妤却没有停止的意思：“先帝的意思，是你们姐妹都应嫁与王族。你修史数载，理应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明晰前朝与后宫之间的微妙之处——先帝从未松过防范马氏之心，这是不争的事实。章武元年，兄长辞去军中公职，从此只挂虚名。而正在先前一月，你拒绝了当今太后的问名……后来你也有很长一段日子没有见过兄长，他因涉彭羕之事，进了廷尉监狱接受审查。这是一场欲加之罪啊……先帝以此打压马氏在军中和前朝的地位，那一年，朝中人心惶惶，很多旧交避嫌，甚至很少拜会马府。你绝太后之欢，其后的连锁反应，你都知道吗？”芷妤冷着面子，姝妍却从她的口中听出了痛心疾首：“兄长临终遗命，不许你嫁与武人。而这个姜维，听闻亦是军中翘楚。你若嫁与他，泰伯就违逆了兄长的遗命。出于对兄长的尊重和对你的爱护，他是敢抗旨的……可你若不嫁给他，抗旨的后果，便是近几年慢慢累起的家族之名又会在一夜间彻底崩碎。甚者……马氏满门，将面对一场无妄之灾。”
“阿念，这次没有另一个梁王妃替你分担婚姻之重了。”
芷妤话音已落，静静看着姝妍。
“……也没有另一个伯父周全护佑着我了。”姝妍泪如雨下，心如刀割。
芷妤走上前来，搂住她的肩膀，将女孩微微悸动的身子拉靠在自己的怀里。
“阿念，我知道兄长的惭愧，自然也知道泰伯的苦心，但我更不愿当你将来知晓这一切的时候，不肯缓释因今日的选择而给他人造成的痛苦。”
“可是……承匡他……我如何面对他……”姝妍将眼睛埋在芷妤领口，心下哀恸不已，发了狠地轻蔑着自己：“你们都说：‘不轻易取信于人，马家的人都能做到’……可我……一诺千金……我、我没做到啊……”
“还是让他早早知道吧，阿念。之后的事便交付时间，就让时间来磨平你们二人之间的一切。”芷妤捧着姝妍的面庞，眼中终于换上她惯常的柔和。
“我、我怎么能开口？我……我开不了口啊！”姝妍痛苦地挣开她的怀抱，蜷缩在墙边，缓缓跪坐在浸了深秋寒凉的地上。
芷妤跟着她蹲下，眼里徒欲哀伤。
“开口的必须是你，也只能是你……阿念，你明白吗？”
姝妍拼力摇头，她几乎已经承受不住。
“这次求娶，听闻是那个姜伯约亲自向陛下提出的。我倒觉得奇怪——他一介降臣，身份不好，官职轻微。先前只见了陛下两三面，都是公事，竟会入宫去，为了件儿女情长的私事，冒然向天家开口……”芷妤叹道：“……他的用意难以捉摸……”
她的话被“吱呀”的一声推门阻挠在此处。
二人抬眼看去——怒意满怀、风尘一身的马岱正站在门前，凝重地看着她们。
芷妤连忙起身，不敢置信地问：“泰伯，你怎么……”
马岱抬起手臂，止住了话势。
姝妍在地上哭红了双眼，芷妤的状态也不甚好。马岱眼睛略过这些，威严道：“阿芜，你也不必问了。我匆匆回家，便是为了那道旨意。”
芷妤心底发慌，她不愿马岱再说一句话。
“你可想过抗旨的后果吗？！”
马岱反问道：“你可知我为何如此？”
只好换做芷妤僵硬地摇头。
马岱反手关门，并未转过身子，声里极为不忍：“你可知那个求娶的男人是谁？”
芷妤惊讶地看着他。
马岱惨笑一声，打断了她：“……当年在天水，他先君死于兄长之手，如今他不要别的女人，偏要公然求娶马氏女，为的是什么？若不是报复，便是利用！”马岱的眸底尽上怜惜之意：“阿念等同仇人之女，他要么以这桩我们无法拒绝的婚姻施加报复……要么心计深重，利用马氏，使他能够在朝中站稳阵脚。”
“我前些时候同他见过面，祈求能够冰释前嫌，从此一并为陛下效力，他那时无官无职，今日转而便在朝中封侯，你让我怎么能把阿念推给他这样一个心面不一的男人？”
“泰伯，你若抗旨，府中上下便会遭遇无妄之灾……”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若不抗旨，送阿念嫁与他，日后待他站稳了，难保不会与马氏反目。”
“泰伯！”
“况且阿兄说了，阿念即便嫁与贩夫走卒，也不可轻许武人。兄长临终嘱托，叫我怎么能忘……”
芷妤沉重叹气，尽显疲态。
“伯父为何执意不肯我嫁与武夫？”姝妍一直没有开口，此刻终于一问。
马岱看着她，犹豫同不忍深重地落在她的脸上：“因为阿兄这一生尝尽生离死别之痛，他不愿看你再受此等折磨。”
姝妍痛楚地闭上了眼。
“小叔，今日求娶的人如换作承匡，你可愿意答允？”
马岱没有说话。
姝妍惨然一笑：“其实不问，答案也是已知的。你大抵会允准吧……阿统他真的愿意为我辞去一身戎装，就算以仕途作为交换，他也不会介意。只可惜……”
姝妍扶着墙壁，从地上很慢地爬起身。
马岱拦住她：“从今往后日日忧惧，不如现在就跨出这道门，拒了旨意。”
姝妍扶住他的手，咽下眼泪：“小叔同伯父苦心，妍儿迟钝，今日方知。”
她平静地看着他们夫妇，声音渐低，她像是在用尽了力气宽慰自己：“前有伯父，后有梁王妃。既身为马氏女，我也自当为这个姓氏付出。况且那个姜维……我见过他几面，也许他……并非那样的人……”她的眼底忽而刺痛：“……即便他就是为了用这桩令马氏退无可退的婚姻将我在他身边捆束一生，以报前尘之恨，那便……也是我的命。”
“阿念，你这是在赌。”马岱堵在门前，神色幽幽：“我不允许。”
姝妍疲态尽露：“‘赌？我无事可赌。阿筠说得对啊，‘世间种种，唯独真心难求’……今日狼狈至此，我还期盼什么……”
她跨了出去，去接那道旨。身后甩下一个错愕的芷妤和她身旁忿恨不平的马岱。
室中早已无人逗留。她在地上跪着，皇家的卷轴安稳地横在膝间。直到晚饭结束，姝妍也没有从地上站起来。
款冬想去扶她，也想给她送口水喝，可她的背影宛如石刻，冰冷、倔犟、萧瑟。款冬只好端着茶盘站在姝妍背后，默默陪着。
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姝妍静默地想着。
一个只看重利用价值的男人，竟在那夜牵回逐月时，触动了她的心。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人便是前尘往事里最为不堪的那段哗然。
如若她早早知道，会不会及时止损，立刻管住自己的心。
囚去一生……如果她未能动情，这座囚笼会不会还能待得舒坦些。
她的胃里忽然翻江倒海。
款冬赶忙上前，放了茶盘在案前。她蹲下察看姝妍，触到姝妍紧紧攥着的拳头，款冬的手指本能地退了一寸，顷尔又将它们握住：“姑娘，你冷的像冰……”
姝妍面色凝白，一言不发。
款冬似乎下了决心一般，将她从地上用力扶起，不由分说便把她引回内室。
姝妍跪得太久，膝盖酸麻，她几乎整个身子都倚靠在款冬怀里，自己发不上力，就这么由她摆弄着，像一只牵线木偶——面无表情、肢体空洞，徒留四根线缚着她的手脚。
这三天里，姝妍没有入宫，也没去相府，没见任何人，也没说一句话。第二天早上，诸葛筠听说了这件事情，急匆匆赶到马府，隔着门说了好些话，可门里没有丝毫回应。诸葛筠又哭着捶门，闹了好长时间，直到半夏奉命来将她送回去，小院才再次归于寂寂。
三天的时间，她吃了一顿冷饭，喝了三口凉水。
芷妤每天晚上都来唤她，发现门从里面被锁上了。芷妤心中隐痛，怪责自己那日将话说得太严苛，夺去了她少女时光中最后一点难得的快乐。马岱自那日后，便接了军务，北去汉中了。临走时，冷着脸面，连话也没和她说。下次二人再见，也许便是马辰的周岁宴了。
芷妤心下忡忡，马岱不愿接旨，首要原因自是为了姝妍终身不留遗憾。次要些的原因……虽未说出口，芷妤也了解。
将来一旦遇到掣肘，这是谁也不愿看到的。
那求娶的男人在相府声名渐起，听闻他曾与一个女子结过连理，两个外家兄长一同归汉，如今一个在地方协理羌人的教化问题，一个在军中掌练步兵，皆居要职。只不知为何，只有他是个管粮食的仓曹。
芷妤前几日听张皇后同女眷闲聊时说，这临时封的侯位还是陛下听说他有求娶之心后，觉得马府的姑娘若真的嫁给一个官职轻微、身无所有的人，难免贻笑大方。因此随手给他赐了个爵位。
众女眷面上不说，心下却难免冷嘲起芷妤来。
一桩极为不匹的婚姻。
只要想到他曾娶过妻，芷妤心上便针扎般的疼。
委屈阿念，倒真的便宜那人了。
他的架子好像很大呢……芷妤想着。三天过去了，待婚夫婿不登门，也不见聘礼送来。芷妤越想越气结，于是更恨自己那日的话说得太狠也太急，逼得阿念接了旨。
可是她若不说，这些东西任马岱一辈子都不会在阿念面前揭开。
今时不同往岁，当年阿念可以脑袋一热拒绝皇后，是因益州新定，威侯尚在，地位昭昭，无论是谁，也不敢轻动马氏。今日叔侄两个若再拒绝天家指婚，皇室却未必会如先帝一般包纳。
眼下丞相虽然位高，并不意味朝中没有其他势力同他掣肘。
同为托孤大臣的光禄勋李平大人，原本在犍为做太守，新帝登基后半年不到就将他调离地方，回到中央，在陛下身边进言献策，还负责着每年官员的选拔、遴选事宜。丞相在外整军，李大人实则掌管内廷。他身后是一大块由益州人士组成的蛋糕，己之私物，岂容他人轻动？
而跟随先帝进入成都的荆州人士，近年来屡受打压。荆州派即便相对势盛，却也得防着蜀中派系在各处的牵绊，而眼下新人登台亮相，正是各方都要争取团结雍凉人士的时候，朝中一片祥和，却不知背地里早已各自筹谋。
这些都是马岱说给她听的。芷妤也不会计量这些事，她每每听及，只觉政局不甚稳定。
至少……不比先帝在世时那般稳定。
而今，那炙手可热的人既要娶姝妍，他便是同追随先帝的老臣以及后起的荆州人士站在了一起。
尽管如此，也难保今后这些同属一个阵营的人之间不再有利益纷争。
他们男人要争权夺利，却将一个女子摆在棋局上作砝码。芷妤只觉呼吸不畅。
如果姝妍是自小柔弱听话的孩子，也许会任他们摆布——媗娴便是如此。
可悲的就是，姝妍并非那样的女子。
聘礼第四日才姗姗来迟，但却微薄得可怜。
芷妤拉着一张脸，站在廊下看姜维派来送礼的那些个人。那些人倒也奇了，做事利落不说，各个沉默不语。归置好礼箱，简单对马府主母行了礼便走，头也不回。
俗话说得好：什么样的仆跟什么样的主。
那个姜维也是这样的人吧……
芷妤性子虽平，却也起了脾气。
鸯儿看看夫人石头堆砌般僵平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夫人，刚才有个叫阿禹的侍人，说他家侯爷……”
芷妤难得地没有听婢女将话讲完。她不耐烦道：“……哪门子的‘侯爷’。”
鸯儿憋了满脸的委屈，她自然知道夫人的心结。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坚持把话说完：“……说他家‘主子’托他来向夫人问安，也问姑娘安。”
芷妤轻哼一声，偏不作应答。
鸯儿定定地看着她，芷妤问：“怎么？”
阿鸯摆摆手，小声说：“夫人……鸯儿觉得夫人刚才‘哼’的那么一下……特别像将军。”说完赶紧低下头。
芷妤哭笑不得，心中究竟还是郁结。
“姑娘这几日可出来走走了？”
“回夫人：半夏姐姐说，姑娘好多了，也能喝些汤，吃些米了。就是依旧不肯出门。”鸯儿说：“前天赵府二公子来了，他急得像是要了命了，款冬姐姐好说歹说，把赵公子劝回去了……诸葛小姐也天天来看姑娘，急得眼周发红，看样子是阴阳失调，上了火症。”
“赵府大公子这几日是不是要回京了？”
“好像就这二日。”鸯儿不敢再说。
芷妤沉默一刻，吩咐道：“下午你去城北买点桑叶、菊花这些清解疏热的药，再配些卑艳，一并打了小包送到相府去，嘱咐诸葛姑娘身边的，一定替她熬了。”
“是，夫人。”
芷妤看着眼前忙着搬东西的几个侍从，突然眼烦起来：“快快搬离此处，别让我再看见！”
“是！”侍从们不也明白，向来温婉的夫人怎么像是突然性情大变似的赶着他们走，于是个个面面相觑。
入了十月，马辰的周岁宴如期而至。
马府向来低调行事，而马超立下的规矩是：小孩子们的重要日子——男逢周岁、志学、加冠、婚娶；女逢周岁、及笈、出府，皆可大办。
朝中相对亲昵之人也渐渐收到了马府依次递出的礼帖——周岁宴便定在生辰当日：十月初八。
“妍儿，你在么？”
姝妍对镜梳妆，只闻听男子轻唤自廊外起。她心下一沉。这声音她悉知十二年，却从未像今日这般，不忍听及。
她捏着篦梳，手上动作一瞬迟滞。
“我在，承匡。”
赵统自外而入，走向她身后，微笑看着镜中人。
姝妍不自然地笑道：“怎么这样看着我？”
她从面前铜镜亦打量着镜外人。一别半载，他似乎潇洒了许多，想来必因这些年在汉中的磨砺，令他心怀疏朗、仪态秀出，如今真正长成了同他父亲年轻时一般模样的翩翩少年郎。
二十一岁，是多好的年纪。姝妍看着眼前最为熟悉的人，却第一次蓦然失了神。
她阖了阖眼睫，拼力压住心底就要翻涌而出的情绪。
“你今日怎么打扮了这么久，再不去前堂，小叔与婶娘就该等得急了。”
“他们不急。”姝妍温温对答。
镜外男子柔和地看着她：“其实是我急。”
姝妍却怎么也扯不出一个笑意递给他。赵统压根没有感到她的变化，自顾自地坐在她的身后，笑道：“《诗》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如今这几句，确是应了景……”
姝妍听见自己心间破裂的声音。看来至此，赵伯和阴伯母大抵没敢告诉他，而素日活泼泼的赵广，大概也被警告，不许在兄长面前说起此事——她知道赵广早就了解：他那日来找姝妍，姝妍就站在窗下看见了他焦躁的脸色。款冬解意，于是替她打发了赵广。
赵统还不知道这几个月成都发生的变故。他笑着说起这些，还以为她能够履约。
姝妍于是站起身，笑吟吟地对他说：“承匡，还记得那日在陇上军中，你对我唱起的一曲《凤求凰》么？”
赵统答：“自然难忘。”
姝妍说：“想那司马长卿凭借一曲琴歌求得了心间人，从此虽与文君当垆卖酒，日子清贫，却也好过封侯拜相。今日你恰好回来，我将文君的诗亦唱与你听，以报多年相亲之意，好吗？”
赵统听她语间奇怪，似乎话里有话，心中虽欲立即问出疑惑，又觉得不想搅扰她的心意，认为待会儿再问，亦无伤大雅。他便欣悦道：“嗯。”
姝妍折下一枝细瘦的野冬菊，花芯的艳紫衬得周身一圈花蕊黯然伤神。
她竟轻轻跳起了舞。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木……’”
赵统从未见过她跳舞的模样。他听过姝妍的琴、颂过姝妍的诗、读过姝妍抄下的石文，唯独未见她起舞……
她的舞跳得并不算好，比起诸葛筠的，要逊色许多。然而此时此刻，他竟觉从未见过这样曼妙的舞姿……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忘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她将冬菊插在他的衣襟上，后退几步，以平辈间礼，轻轻拜过。
赵统正要惦问几句，这《白头吟》是文君同司马相如诀别所写，今日喜庆，缘何引人伤情……却刚好看见半夏进来：“姑娘！啊……赵公子也在……”半夏心里虚了一下，观察着姝妍的脸上并无异样，赵统也很平和，她于是暗自舒气：“赵公子也在此处，当真是太好了。夫人喊你们一并过去开席呢。”
姝妍不多话，便随半夏先走了。赵统坐在原处，拿下襟边秋花，端详一阵，心中稍稍掠过一丝不安。
前厅早就热闹起来了。马辰正在抓周取物，案上弧形铺开些小玩意儿。马辰咿咿呀呀的，最终将一只丝履拿在手心里。众人乐呵着，说这小儿此后定能承欢膝下，为双亲颐养天年。
马岱也显得松快，芷妤更是欣欣然。她知道马岱不欲辰儿为官为将，于是那把必不可少的短剑，还是叫她默默摆在了最边缘的地方。
马岱抱起孩子，笑答恭贺之词。
姝妍便望到姜维坐在稍近处，他和梁氏二子一齐笑迎着各家接踵而至的恭喜话。如今人人皆知，他要娶马氏之女，因此没赶上当天恭贺的，便都心照不宣地堆在了今日，喜上加喜的氛围，一时无两。
赵统跟出来，还是坐在远处，他父亲撑着刚好了些的身子，到故交家中来参贺小儿周岁，这是天大的情谊。不久，马岱便放了马辰在芷妤怀里，恭谨地为赵云奉茶。
赵云的面色不太晴朗。姝妍自然知道缘由。她忿忿地想：如今满堂宾客，心底能真正舒展开的，除了那些不知情的，大概只有姜维。
姝妍把眼睛转开，芷妤不知什么时候避开了众女眷的喧哗，来到她身边，将一只温暖的手扶在她的肩头。姝妍便看见马辰像个玩物一般，被众夫人小姐们轮着抱来抱去，此时转圜到了董恢的夫人臂中……
“说了吗？”芷妤低问。
姝妍默然摇头。
“马、赵二府早达了默契，令两府上下所有的人都紧闭着嘴，好容易捱到今日，现在阿统就在眼前，你怎样也得说了……”
芷妤宽慰地抚了她的鬓角，怜惜地说：“我和泰伯当然知你难以开口。但阿统那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必须是你亲口说的，他才能作罢。各家夫人那里还要招待，我便先离开了。”
芷妤走后，姝妍站在原处。
她瞪着姜维的后背，恨不得踢他一脚。……他为什么不去和赵统说？是他像个莫名其妙的疯子一般求娶她的，有本事去陛下面前求婚，怎么现在能当成无事发生。
姝妍咽下耻辱感，向赵统走去。
“赵伯、阴伯母。”她款款行礼。他们两个虚扶一把，姝妍始终不忍抬眼去看二位长辈中的任何一个。
“去吧，孩子。”赵云淡淡说。他已经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赵统看着她。姝妍轻轻问：“承匡，能与我出去走走吗？”赵统披起外氅，便随她走了出去。
他向来不习惯拒绝她的要求。
小巷里叫卖米糕的老人裹紧了外衣。东跑西跑提着花篮闹来闹去的孩子们却不嫌深秋冷冽，小脸冻得通红。街边还坐着稀稀落落几撮人，也是些不嫌冷的。时不时迎来的赶路人面色匆匆，与他们擦肩。
天色可怖，却愈发深沉。
二人走了三四里，也不言语。姝妍停在此处，她觉得一直费力压制着的汹涌痛楚此时如洪流一般迫近她的喉头。
赵统随着她停步，姝妍看见那株冬菊别在他的外氅领口处。
她突然就不想说了。
“妍儿，你今日为何跳起舞来了？”赵统觉察到空气中蔓开了些微难以言说的情愫，于是率先问她。
“因为你曾说起过……若能看我跳一次舞，也算了却一桩心愿。”她淡淡的。
赵统松了面子，笑道：“是啊。不过自现在起，我又有下一个心愿了：若是日后能常看你跳舞，那就好了。”
姝妍想起那日姜维问她的小字时，也是这般，问过姓氏，还要问名。
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得陇望蜀、贪心不足。
看面前的姑娘神色淡漠，脸上竟毫无表情，赵统短暂克止的惴惴不安复升心口。
姝妍强迫自己，将眼光送入他的眼底。
着实好看。
在光亮处显出些许琥珀色的眼眸曾在来来往往的多少个日夜，陪伴着她。那双眼眸里没有容下山河星野，只是全然地映着她的样子。
“承匡，我不能履约了。”
赵统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转变，这个瞬间，他以为是玩笑话。直到他发现面前的姑娘眼底已不复昔日流彩，而换了惨淡的愁郁。
赵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唱了一曲《白头吟》，为他折去秋华，甚至还为他跳了一支舞……现在，她却说不能履约。这是……什么意思？
是、是……诀别之意吗？赵统不敢想。
《白头吟》、叶冬菊、舞，她今日奇怪的举止……
“我对不起你。”姝妍开始拼命压住泪水。
“你在说什么？我好像不太明白。”赵统的心跳得很汹涌，他觉得自己的喉头从未像今天这般干哑。
“承匡，我……”
赵统的大脑飞速运作着，他迅速整理着今日的一切。
“我……”姝妍说：“……没能守约。”
赵统缓缓抬起一只手，打断了她。姝妍看到他的表情像是见到了死人，泛起一片灰白，难看得很。
“为什么？”
她知道他会问。任谁都会问的。她不怪他。她也不敢怪他。
“因为……”姝妍觉得自己的嘴巴渐渐张不开了：“天家指婚，我奉旨入当阳亭侯府。”
赵统的表情简直就像有人迎面刚刚给了他一记重拳。
“这不可能……”他努力扯出一个笑意：“我知道你，你从不奉旨做事。”
姝妍无力地盯着他的足尖，根本不敢抬头。
“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对吗？”赵统试着替她解释。
姝妍难受地快要摔倒了。天上骤然成了个巨大的筛子，将豆大的冰雨漏下来。十月便落了冰雨，这是极为不寻常的。街上的人突然开始避逃，口中隐有怨怒。
这场带着迅疾寒兆的雨，刺激了人们的神经。
我希望你断了他的念想。时间会抹平这些。芷妤的脸突然在她眼前变得清晰可见，姝妍忍着巨大的痛，再次强迫自己抬眼对望。
“你怎么……怎么就……答应？”赵统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告诉我，为何？”
“上承天命，不可不应。”
赵统目光逐渐冰冷：“天命……天命！当年你进宫回绝太后，难道不是拒了‘天命’？！”
一瞬间无法答话。
“那是从前了……”姝妍挣扎道：“如今的我，已不是昔日的我。”
“是……这就是你的答案。”赵统眼光冷冽，语中讽意满满：“昔日犯了天尊也不肯向太后低头的妍儿，今日竟站在这里和我说，她活成了自己最不喜欢的样子。”
姝妍终于撑不住了，眼泪伴着雨水顺面颊而下，分不清泪同雨。
其实……此情此景，也没有分清楚的必要了。
“相伴十二载，你因为一道旨意，便将你我之间的所有，统统抛却？”赵统的声音也不平稳了。
“你我之间没有定过亲。”此话一出口，姝妍便恨透了自己。
她知道自己狠狠伤到了面前人。
果真。赵统眼底残留着的最后一丝生机，在这句话身后，消失殆尽。
“我真心待你，只差最后一步……”赵统惨然道：“我以为……这一切，是你我默许了的。”
这话说完了他才意识到——约定归约定。而从始至终，姝妍都未曾正式许嫁。
一开始动心的便是他。他的确在入仕前进过尚书台问及他们之间的事，那时母亲还嘱咐他把海棠果浆带给姝妍消暑。那天……她也的确没有给予他肯定的回答。她只说再等等，不想仓促。他竟然欢天喜地，一厢以为她从此属意于他，而最后一步只是时间问题。
他不介意再等上几年，让感情更加水到渠成。
到如今，全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他的心仿佛被刀刺穿。
姝妍已经放弃克制情绪，她绝望地说：“我欠你了。”
赵统抬眸。
“‘欠我了’……这几个字说得好容易啊。”他打量她的眼光，就像是生平第一次看懂她：“我好像的确不知你。太奇怪了，对吗？你我相处了这么久，我怎能不知你呢？”
姝妍说不出话。
赵统盯紧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嘴角扯出个勉强的笑：“今日方知，相交十二载，竟两不知。”
姝妍的肢体开始不可自抑地颤抖。她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他的话。
他的话比冰雨更冷。
“我问你……你可见过他？你可也如了解我这般的了解他？”
我不信，他竟比我知你懂你。赵统不甘地压下了这句听上去很是意气的话。
“其实我也知道……”赵统也流下泪：“你不喜欢我说起想要避世的话。但你可也真的知道，我其实并非想要躲避，只是不忍看到世道颠污，不忍我们一起卷入这洪流之间，今生今世不得脱身。我这些从未说过的话，你也知道吗，姝妍？”
姝妍心口发闷，头脑已无法思考。
“呵，我倒是听闻……”赵统倔犟地讽她道：“当阳亭侯却不避世，他初至汉，扬言高卧家中，不问世事，如今摇身一变，已是丞相面前的红人。妍儿，他也许是你想要的那种人，但你就甘心跟着他在这阿谀我诈、争名逐利的前朝耗尽心神么？你回答我！”
他和她寂寂相对，像两块彼此孤绝的石头。
姝妍的头发早被雨水沾湿。赵统也是。他们的发间各自结上薄薄一层冰，遥遥看去，竟似共白头。
姝妍的绣鞋与罗袜早就浸了雨水，外衫领口处湿透，颜色因此深了一个维度。来自地底的混了湿气与刺骨的寒，从脚底蔓到脚踝，丝丝麻麻攀上小腿。
“我今日才知道，盛世与你，我一个都等不到。”赵统盯她良久，眼中是难言悲哀。他低头苦笑着，雨水沿着额角淌过面颊，“过往十二载的锦绣年华，到头来，心猿意马……”
“我不甘心。”天色渐暗去，更衬得他整个人暗淡无光：“我不信你我十几载建立起的情感，比不过一纸婚书。”
话说得再多，又有何用？已成定局。从此两怆然。
赵统就站在滂沱大雨中，那雨水兜头浇下，在地上不断打散，成为一簇簇娇丽的水花。
姝妍僵立对面，雨水打得她睁不开眼，也望不到对面人的表情，曾经无比熟悉的身型，此刻在她眼里徒余惶然。
“你用我的名字替你挡去了五年间所有的婚事。”他的语气十分空洞：“而我竟还以为你是真心守约。”
他将所有愿说出口的和不愿说出口的、出于遗憾的和出于愤恨的，全部梗在喉头……他终于说不下去了。
姝妍四肢无力，几欲跌足。
——故人终场。
赵统向她走近了几步，似是要扒开雨幕，看清她的每一分神态。姝妍抬首对上他盛了巨大哀恸的眼睛——其间蓄了血红，在一片灰茫雾气中，那几缕赤色格外触目惊心。
“这是你想要的吗？”赵统怆然。
有那么一刻，姝妍觉得他又成了那个和和气气的统哥哥。可她仍不知如何回答。
“你只要告诉我，这绝非你所欲。我可以进宫，去求陛下收回成命。”
“承匡……”姝妍绝望地唤着他的小字。
“此时此刻，请你回答。”赵统盯住女孩，双手颤抖着握住她的肩头，近乎强迫般，令她看着自己：“……回答我！”
“承匡……”
在两双绝望的眼眸之间，一时竟分不出究竟是谁的更值得疼惜。
“回答我！”他重复这句话，目中尽是不甘。
姝妍慢慢抬起手，麻木地将他推开。她用了些力气，触碰的瞬间，他们彼此却都没有什么温度。
“以后我是好是坏，君都不必费心。”
站在风雨中，姝妍双目生疼，干涸了眼中泪。
赵统一刻的滞愣。在这之后，他用一只手覆上她的肩，捏得她一侧肩头生疼。
他笑着摇头：“……好。”
笑容里原有的一切波澜终为坚硬所替代。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我便祝你，从今而去，有欢有喜。只是最好……别来搅扰我。”
他正要用冻得发僵的手指习惯性地为姝妍抚平她肩上因浸了雨水而出现的褶皱，却又想起刚说的话，便在心中冷嘲自己。
这雨只越浇越猛，至于这衣上的褶皱，纵使抹平了旧的，也会出现新的。
他抬脚便走。
姝妍回头：“承匡！”
赵统止步在不远处。
姝妍用尽全力迈开早已僵直的双腿，不过几步之距，她竟踉跄再三。
她颤抖着手指，摸出袖中的玉环，要递给他。
当时他们两个都很明白这小小一块玉石能够代表的情思。
只是……当时已惘然。
而赵统没有转身。
姝妍就这么一直托着玉，倔强地伸手等他来接。她从未像此刻一样，如此强烈地希望他转过身来，再看她一眼。仿佛过了一个时辰，赵统才有了动作。他没有回头，径直往前走去。
“承匡！”姝妍则追了上去。这回，她似是第一次看过他的背影。
竟是在这决绝处。
她小心地伸手，试着牵住赵统衣袖，将玉佩递去。
赵统只是冷冷瞥过一眼，扬手便将衣袖从女孩手中抽出。
他走了，且再没回头。
而那一方玉佩，随着他的动作，竟被打落在地上。
雨水四下溅开，清琅的玉碎声在暮色骤雨中显得格外尖利。
她哭着俯身去找已然残碎的玉片。那玉环本是脆薄的，坠地之后更是八方散开，她什么也看不清了，只好用双手胡乱摸索……姝妍跪下去，感到自己弯折的身体几乎失去了重心，就要向前扑倒。
冷冽街巷中，任雨水疯狂冲刷着残存的暖意。姝妍特意为马辰周岁宴穿的一身绫缎罗纱全都沾了泥水，可她不在乎。她几乎是在用手心扒蹭着附近的每一寸地面，绝望地寻找着玉屑。她要找到每一块、每一片、每一颗……她的手心不知什么时候被地上的脏东西划得出了血，但她感不到任何痛意。
似乎只要找到那些碎屑，将它们还原，承匡就会消气。
当暮雨终于成为夜雨，那一人还跪在地上呜咽。
送过宾客，芷妤才觉察到姝妍和赵统迟迟未归。一个时辰前赵云已和夫人回府去了，临走嘱托芷妤：道是阿统若送姝妍回来，还是叫他早些回家。
芷妤心间升起不安。
马岱刚放马辰进屋睡觉，见芷妤在廊下惶惑不语，这也才意识到姝妍一下午都没回来。
府中侍人却偏都出去护送各位醉兴阑珊的大人和他们的女眷了，稀稀拉拉还有些同僚没走，府里也同样离不开他们夫妇二人。
马岱暗暗急切起来。
“平北将军。”
马岱转眼过去，却是姜维立在另一侧廊下冲他恭谨行礼。
面对这位朝中同僚兼军中同袍，他如今的感觉甚为复杂。除却纯然的复杂情绪，他的心里禁不住带上些未动声色的防备。
“她……好像还未归家。”他倒是坦白，开门见山地抛来这么一句。
马岱慢慢走近些，一双乌黑眼眸细细探看着姜维谦卑的脸面。芷妤觉察到气氛的微妙，赶忙跟在马岱身后。
“这就开始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她未嫁，你未娶，现在就抛却称呼了么？”马岱胸中似乎有口郁气，偏不饶了面前人。
姜维意识到这次失礼，心下竟也怯了一分，连忙补道：“……不敢。”
“你想说什么？”马岱看着他。
姜维一直垂首：“维只见姝妍姑娘出去，却不见回来，有些……奇怪，故而一问。”
他本想说“有些挂怀”，但觉不妥，于是止住话势。
马岱的目光却突然变得深切起来。
“你想在这里等她回来？”他试探道。
姜维面有隐色，他又温吞起来。
马岱看他这个模样，大手一挥，语中略刺讽意：“也罢，你我既已结亲，你这未来夫婿，自当见她无恙才放心走……‘做戏还是做全套的好’，对么？你就在中堂等着吧。”
姜维却深深再拜：“平北将军，在下想出府寻姑娘。”
芷妤先马岱一步托起姜维的手臂，面色虽仍带着生意，语调却温温：“大人愿意，再好不过了。她应走不远，大人便沿府前西面大道而去，费心了。”
姜维颔首拜过，转身便走。
马岱看一眼芷妤：“……阿芜不是不喜欢他么？”
“眼下府里哪还有人等你调遣，那些侍人回来，还不知到什么时候了……搁着一个现成的不用，难道你会自己去找？”芷妤白他一眼，缓了语调：“再说了，他们两个以后是夫妻，你好歹对他态度好些，这不也是为阿念好？”
马岱还欲辩解几句，芷妤止住他：“……我知道你想的什么，无非又说那些个‘掣肘’不‘掣肘’的……前朝的纷争、军中的夺利，我都不甚在乎，我只要你从今日起，把前十九年对阿念的好，也分给他些。”
马岱闭上嘴巴，觉得她的话极为在理。
姝妍还呆呆跪在石板路边，任雨打声充斥耳底。
她两只渗着血珠的手心里还是死死握着到目前为止能够找回的玉屑，眼前一片灰白。一种极为不真实的感觉涌上心尖，使她每每呼吸一口，肝肠都似欲痛断。
赵统好像只是在要一个答案。她想着。
可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任何人能够完美地给别人以令其满意的任何答案。没有。
从今开始，“过往”这个词就不再属于她，因为那不过是一具空壳。脑海中一个细微的声音警告她，要她从地上站起来，保持清醒，走回家去。或许辰儿还在笑闹着，或许筵席尚未作结。
筵席、什么筵席……
好梦终尽。醒时交欢，醉后分散。
她对自己说，其实她的心怀远不及想象中的那样痛——被切割成无数残片的那种痛——就像这块瞬间裂尽躯体的玉环……不……玉环已成玉玦，还谈什么圆满——那种痛……她竟没有感同身受。
真正的勇敢，是明知动手前会输，还能义无反顾。
她是个懦弱的人。
懦者不配谈爱，更不配谈心中所求。以上二物，只有强者才配。所以她受着强者的摆拨，受着命运的作弄。
姜维。这个名字引着一股从心底腾起的恨意，让她很想痛哭一场。
只因她已分不清爱恨。
侵入骨髓的寒气将她折磨的爬不起来。雨夜，人们早早散去，路上哪有人会对她施以援手。
落魄的人连乞丐都不如。一身的绫罗锦绣，倒不如做个乞丐。乞丐虽蜷在垃圾里讨生计，好歹是自由身。
她现在竟能感到一阵酥酥麻麻的冷意了。可她的面颊却又滚烫似火。仅存的理智告诉她，她应是病了。
“阿念……”
她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就连这种觉得似曾相识的感觉，她都觉得在某种场景下曾出现过一次……
“阿念！”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赵统。肯定是他回来，要接受她对他的歉疚。于是姝妍挣扎着要站起来，不想在赵统面前显得过于狼狈。
一双手却赶来，稳稳托住了她的肩。她闻见雨打秋棠的气息，觉得这气息也在哪里触过似的。
雨幕里，她勉强看清了姜维被雨水打湿的脸和眼。她认识他，就是他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她要推开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却稍稍用了些力将她扶正，耳边听来，他反慌了神：“你怎么手上都是血……”
他还会慌神。竟还以为他的心早已被虚伪包装了一番……姝妍神思昏聩，任手臂怎么使力，却也挣不脱他。
“玉……玉。”她迷乱起来，眼前好像又出现了赵统苍冷的脸。
姜维迷茫地看着她的样子，不知她在说什么。他赶忙往地上看去，见她始终攥着手心，那里面似有异物一般。他便托她的手来仔细看，而天色又黑得很，看不清楚是什么。
“你说什么？”他问。
“玉……”她还哀求着。
“玉？”姜维重复着她的话，再次四下探看着，二人周身所在，只一片泥泞，什么也分辨不出。
“统哥哥，求你、回来……”
姜维此刻明白了一切。她在找的是刻了她名字——“妍”——的玉环。他们坠落崖涧之后，他曾见过。
系着一根细细红绳，材质上品。那是赵统送与她的。
他心中沉了一下。忽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敲击着他。
眼前人冰冷无力，面色如死。他不去顾什么玉玦，只将她抱在怀里，迅速朝马府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