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洛阳城还有三十里，这三个人却已经赶了将近三十天的路途。隔着北地的苍茫黄尘，乍一看去，三个并肩而行的男女显得颇为怪异。行路人动作精干、形容淡漠。肉眼可见的是，他们三个正在赶一段长路，满身的风尘不言自明，但他们却各个都偕着相当轻薄的行李，因此走得很快。一路上不同彼此说话，只在每日入夜将近宵禁时行至逆旅，才放了面子，说上几句无关痛痒的，大抵也是关乎第二日的行程安排。
谷城城中某家为外来人士们提供栖身之所的逆旅老板只将他们三个认作一家子——姐弟仨人。据说他们从京兆尹那边来，投靠洛阳某商的。逆旅主人用世故而精明的双眼细细考量过他们：穿的衣服、背的包袱、出手的阔绰度，当然还有谈吐间的教养……他最终认定：这仨肯定是富人家的少男少女。至于为啥不远千里，从西京跑到东京……老板也在心下推测了：说不好是老家遇了啥事，龙游浅滩、虎落平原，现在是扒旧交来了！老板当即决定好好伺候——当然还是冲着他们口袋里的银子去的！
“三位不多住几天了？”老板在柜台后结账，用两只滴溜晶亮的绿豆眼察言观色，手上动作自然慢吞起来：“……最近城里不太平，说是官府在抓什么‘巨贼’，你们看，要不……”
“多谢了，我们……”年纪轻的女子正欲拒绝，却教她身边更为年长些的女子按住了话头：“……我们今日才知原有此事。那贼人可抓住了？”
老板噙住笔杆尖部，眯眼笑道：“看样子没有。不然咋会让咱又把宵禁时间提前了一小时呢！”
“冬姐姐，这几天要想进城去，看来不容易了……”男孩子的面孔是他们中最年少的，发言时的持重感却并不与他那张脸庞相配。
“嗬呦呦！哪是‘不容易’？那是‘比登天还难’呢！”老板突然向空气翻了个白眼，甩了笔，语中甚为不满：“我儿子在城门外被来回查了十遍才让他进去。他就想给刚生了孩子的媳妇买点红糖！小老百姓的，有啥可查？大人老爷青天官，抓不上贼，只管为难我们！”
柜台前三人互相看过一眼，心照不宣地陪笑。老板吐过几句怨恼，心情自然好起来了，他把住店凭据递过去，还是有些惋惜：“几位，真的不住了？”
三人同时摇摇头，笑着作揖。正往外走，身后却教男人喊住，再一回头，老板拿着个纸灰色的布兜子，里面填得鼓鼓囊囊，下一刻就塞进了女子的臂弯里，三人打开来看，原是成十个揉得不规则的熟粟米团子。
“这……”那女子一时语塞。
男人却摆摆手，故作不在意：“还有一天多的路呢！看你们啥也不带，就拿着吧。最近严格得很，这十里恐怕连个摆茶的都没有。路上扒几口，总好过饿着肚子还要在洛阳被那些个官老爷们查来查去……”
三人心里同时生出一丝暖意，都向他鞠躬行礼。
真正站在巍峨的洛阳城下，三个人才知道老板昨日的一番怨言确有道理。
城墙根底下，两个小兵正忙着刷浆贴纸，将什么人的头像公示出来。三人的目光在彼处扫过——想必便是那老板口中官老爷们“抓都抓不到”的“巨贼”了。
城下排着几丈长的队，全是平民老百姓，负箧曳屣、拖家带口的，脸上焦躁烦乱，只希望能在天黑前进城。半夏在近处溜达一圈，说那门内也是一般情况。
门外的等着进，门里的等着出。只因那“巨贼”，人人都叫苦不迭，人人都不得自由。
款冬使个眼色，瓴苍便会意。一刻钟不到，那男孩从人头攒动的队伍深处钻出来，面色有些为难：“冬姐姐，最近一月进城都需要照身帖。”
半夏先沉不住气：“阿姐，这下要难办了！”
款冬面不改色，压住妹妹的手腕。心里计较过几下，便对瓴苍说：“你定已记下那照身帖的图示……”后者紧张地点点头，却仍显为难：“小弟擅丹青，画三张照身帖并不难，只是那帖上还须拓有各地郡县所加的通行鲜印。一一验过，才得放行……”
“就算阿苍过目不忘，能将印鉴临摹下来，咱们没有木刻和印泥，怎么能……”半夏连忙补充。
“先不要慌，容我想想……”款冬一左一右拉住两个人的手，三人一齐退到官道一旁，坐在某棵老树下，耳边充斥着嘈杂……
一架高顶舆车慢腾腾地从官道上驶来，看那华贵的模样，正是老板口中颇为不齿的“大人老爷青天官”家的某辆。负责卡道查检马车的小卒“蹬蹬蹬”跑向此处，手里抓着登记名册，在车前点头哈腰的。提辔的是个样貌令人倍感心惊的男子——他的脸上斜斜留着一道疤渍，青天白日下，这道痕迹令他凶神恶煞。
“大人，这车马……”小卒折腰堆笑。
“司马大将军府。”男子蹲在车辕旁，满脸的兴味盎然。
“哦、哦！好！司马……大……将军……府……”小卒将名册摊在车轼边距那男子鞋尖前几寸的地方，用舌头沾了沾已经炸了毛的笔尖，偷瞥凶恶模样的男人一眼，赶紧低头一笔一画写起来。
舆内懒散靠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眉目精致，青春正盛。他的眼光有些不耐，根本不在努力写字的小卒身上停留，只是遥遥投向城头烽燧——晴朗天空下，土色烽包却与头顶那片无边无际的湛蓝交衬着，强烈冲击着人们的视觉。
半夏突然紧握住款冬的手。后者正疑惑望向她的侧脸，却听耳边低声道：“阿姐，我……我认得他。”
款冬也看向那高坐舆间的男子，她却没有丝毫印象。瓴苍也伸着脖子看过去，他和款冬一样，亦不认得那人。半夏却显得既局促，又激动。姑娘灵光一闪，先对身边同行者说：“我去碰碰运气。”
款冬阻拦的手却只伸到一半，半夏已经跑着向舆车去了。瓴苍不禁站了起来，面色紧张，款冬趁势拉住他的手臂，将男孩子牢牢按在此处。目光仍随妹妹的身形，一刻不敢放松。
“公子！”半夏扒在车轼旁，努力抬起脸面盯住车中人：“……可还记得民女！”
小卒刚登记完车驾的来龙去脉，正要放行，却见这番场景。他生怕是图谋者有不轨之心的，急忙赶来拉扯这个看上去情绪颇为激动的女子。
“大胆！连大将军府的车驾都敢拦？！”刀疤脸面的男人怒喝，跳下车来正欲将女子与车分开。车中人却将眼睛停在那女子面上，似有所想。半夏甩开小卒的手，刀疤又来拽她，车中男人却慢悠悠地“诶”了一声，车旁三人立即停止拉扯，同时望向他。
“向温，旧相识了。不必大惊小怪的。”男人懒散的声调与他的眸色正衬。
“二公子，确定是故人吗？”唤做“向温”的男人俯首再问。
“嗯。”
半夏立刻跪在地上，垂泣叩首：“翁翁病笃，求公子助我姐弟三人入城，或许还能赶上最后一面！”
“翁翁……”男子腹中疑惑，却兀自不动声色。
“恳请公子！回去晚了，我家夫人可是要怪责的！”半夏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姝妍。那年姝妍在南乡救下面前男子的恩，他当日可是说过“要还”的！
那次男子南下蜀地，二人在闹市中偶遇，当时她只顾围着那个“技艺不精”的算命老头看他的笑话，并没认出这人来。还是他一番“谆谆善诱”，才迫使她回顾起此前那段惊心动魄的短暂“交集”。而她清楚地记得，那日在闹市里，男人临走前对她说，好好伺候夫人。莫非！那时候的他是准备要去找姝妍的？！又或者，他已经见过了她？！……那神秘的“无名氏”，原来竟是他么？
半夏的思维一下子飞到极远处，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华服美裳的贵气男人，在洛、蓉之间走了一大遭，竟是为了自家夫人？！
男人狭了双眸，盯住地上故作瑟缩的女子。他知道她刚才的话大抵是真假参半。蹦出来个“翁翁”……她自小伺候那人，那人走到哪，这女子便应跟到哪，怎会将一个莫名其妙的“翁翁”留在洛阳？
她分明是在利用此事逼他。她竟然胆敢利用此事逼迫他！从小到大，他最厌恶的就是被人按着脑袋做事。
不过要是真的因此耽搁了，待她家夫人怪责起来……男子在脑中略略想象了一下那女子瞋目横眉、额前冒火的模样，确觉几分可爱。整日冷得像冰块一样的脸，可不适合她。虽说他从未见过她的笑容，不过……还是不要让她生气的好。
“你‘姐弟三人’？”男子似乎上了兴致，前后张望两下。半夏急忙手指不远处，款冬和瓴苍随着她的动作站起来。男子对向温吩咐道：“去喊他们过来。”
“你家夫人可好么？”他骤感阳光刺烈起来，便眯了双眼问道。
“待司马公子行过方便，婢子自将夫人近况全数告知。”半夏敛眉。
看来她口中的“夫人”已然上了心，弄清了自己的来龙去脉。男人轻笑一声：“呵，看来今日不行这个方便是不成了，嗯？”
半夏闭紧嘴巴。
“待本公子‘行过方便’，你可到府上，将她的近况细细道来。”男子狐狸般的目光将车下女子定在原处：“顺便再说说你那‘翁翁’……他害的是什么病。”
瓴苍舂谷做羹，款冬将那逆旅主人赠予他们三个的粟米团子分出来，作饮食之用。眼见半夏迈进房间，她把手间粘上的黏腻抹了，就扯着妹妹到角落里。此前半夏并没有和他们两个一同回来——瓴苍让款冬打发着去订新的逆旅，半夏却借口有话要同那携他们入城的贵人说，落在了后面。
款冬问：“阿妹，我有话问你——那司马公子……”
不等她说完，半夏便回答：“司马公子是夫人在南乡救下的，后来他到过一趟蜀中。那时夫人尚不知他名姓，托了阿骧跟他一路到洛阳，于是……”
款冬：“这些我大抵都从阿陆大哥那里知道过了。”
半夏便问：“那阿姐……”
“你与他倒像是旧相识，为何？”款冬微微挑起眉梢。
“……”半夏咬唇犹豫：“公子在成都的那段日子，同我见过。”
“他是官宦贵胄，无端地，怎会再与你交集？”
“……只是闹市间偶遇，姐姐。”半夏解释不出什么，只得垂了脑袋。
款冬打量她一眼，眼底浮上一瞬的复杂，旋即还是柔声宽解：“阿妹，只当他是为了还夫人当年的救命之恩才捎带我们入城的。此次过后，剩了厚的也好、薄的也罢，都是夫人与他之间的事。何时何地，不要忘记你我的身份。”
半夏的唇角轻微抽动，那张青春姣好的面孔现出一丝难以言明的繁杂。
姝妍睁开眼，晨色四拢——约莫辰时刚过。
近半载她总算能够睡得安熟一些。一方面得益于芷妤不断对她絮叨如何用药调理；一方面，阿宇的事已趋清明，只是苦于缺失人证及物证，硬生生成了“有真相却道不出”的案子，万般不得已，必须搁置下来，姝妍的心渐渐宽去了一些。
她转过脑袋，拉过被衾，朦胧间却见榻前坐着个男人，怀里还揽着只活物！
“什么时候回来的？！没声没息，吓死人了！”她一下清醒过来，蹙眉低呼：“……这、这是什么啊……”
姜维看到她这副模样，直笑出声来：“……刚到。”
他将怀里抱着的小东西凑近姝妍，后者看清那原是一只黄耳白犬，眼角处留一淡青色胎记，看模样顶多半月大小，眯着眼睛在他臂弯里呜呜叫着，张口打哈欠，就连乳牙都还没长出来。
“呀！这……”姝妍的指尖却犹疑地悬停在它那还没长齐毛发、半光秃着的拳头大的小脑袋上方几寸，转而迅速缩回：“……从哪抱来这小家伙？”
姜维笑盈盈回她：“在汉中捡到的。当时它出生未久，眼睛还睁不开，孤单单趴在石头旁，母亲却不知所踪。我喊聂桢等在那里整一天，入夜还不见狗妈妈回来，就将它抱了。”
姝妍的心在他说起“母亲”时微微颤动了一下，眼睫随即添上几许温润，暗自躲了他。
“夫人可想将它养起来？”姜维一面逗弄着怀里，一面笑问。
姝妍却有些为难。
他尚且不知，她自小便有“癣疾”。但凡遇上毛茸茸的小活物们，总是要避开些的。否则便会面色泛红、足肢浮疹。比如现在，她已经能感到面上痒意作祟……
“可爱至极，人见犹怜……”姜维搓搓它的耳尖，面上尽皆温然。
姝妍却突然一阵难以自制地轻咳。男人转眸打量榻上人，嗅到非常：“怎么了，阿念？”——她比怀中这个小东西更引他切切。
未待姝妍搭上话，玉绮先端着漱盆走进来。未料及男主人赶早回府，一瞬间的滞愣。下一个瞬间率先捕捉到在姜维怀里呜呜的小玩意，再看姝妍咳喘声未落，玉绮便顾不得许多。她不向男人行礼，眼光却盯住他的怀中物，咬着唇，艰难劝道：“侯爷还是先将它抱出去的好……”
姜维报以探问的眼光。玉绮眼里却只看到那个渐渐难受起来的榻上女子，目光随即为难起来。姜维于是站起身，略带犹疑地走了出去。玉绮赶忙将一方打湿的布巾递将过去。姝妍感激地接过，拭净双手，又将它放在鼻下，任水露的气息在鼻间漫开。
“夫人怎么不直接同侯爷讲？”玉绮担忧地问。
“咳咳……忘记了。”姝妍皱眉。
“还好冬姐临去时嘱过婢子。”玉绮悻悻地叹气。
“冬姐有心了。”想到款冬的脸，姝妍感到心头爬上一阵温热。
“夫人，侯爷不会是想养下那小东西吧？冬姐要是知道了，肯定不答应的。”玉绮小声道：“……婢子知道，即便僭越，冬姐也绝不会拿夫人的生命安全去冒险的……”
姝妍拿下布巾，自觉缓释了一些。
“玉绮，先别和侯爷说。”
“为什么呀！夫人要是真的因此出了什么事，冬姐回来，会骂死婢子！”玉绮不解地睁大眼睛。
“他正在兴致上，养几日也无妨。那小东西原本失了娘亲，无处可去。就……”姝妍仿佛下决心一般：“……就由着他。只是日间记得一定吩咐底下的，叫大家都各自注意些，别将那小家伙靠近我身……”
玉绮爱怜地盯着自家夫人，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住了。
“贼！捉贼啊！”
一声尖利将稠密的夜色撕开了一道口子。城北睁开迷蒙睡眼，惺忪地感到一个身形矫捷的男子同搔痒一般，正悄悄蹚过它的腹心……
“是他……是他！”有人在窗内伸着脑袋，于无名高处壮着胆子跟喊了一句。
黑逡逡的土地、静谧谧的街口。已经宵禁了几个时辰的人家肩并肩堆垒在大道两侧，倒显得这座自初平年间那场惨绝人寰的祸乱之后旗鼓重振的城市拥挤不堪。
男人缠头束发，风一般的速度。精瘦的身材裹在夜色中，一双晶亮的眼只死死地盯住那扇城门，再无旁物。
他身后掠过的几家小本生意，十分犹疑地各自别开门缝，伸出几双眼睛害怕地探问着街面上因异动而触发的慌乱。
“就是那个贼人！抓贼啊！抓贼！”声音纷杂不一，却都紧随其后。
城头一片寂寂，却骤然在话音未落时亮起了一束火光！
男人也突然随着光亮变了线，折身往那条坑坑洼洼、接通西郊的阴沉沉的小道上奔去。城头一下热闹起来，已经有兵卒从城上慌慌张张地往下跑，一边赶逐那人遥不可及的背影，一边努力地扶稳头盔。呼朋引伴的当口，猎物渐趋失了踪迹。
这已不是此人第一晚在城中引起骚乱了。自打十月始，宫中三次失窃。这人来无影去无踪，被冠以“巨贼”的称号。由于他在夜间频行偷盗之事，只有少数几个司马门值夜的兵士看到其“庐山真面目”——据说此人生了张洁秀的玉面，抛开身手，实在不像个男子。而他那双眼，在夜色里还熠熠闪亮。
他的画像随即上了各城布告。整个十月间，王畿的都尉们忙得团团转，却始终搜寻不到此人的半点痕迹。他没有出城，反而大起胆子来戏耍宫中人，一旬偷盗一次，竟形成了某种明面上的规律。
富庶之家更是惊怕，唯恐此人顺手牵羊把自家的财物也偷去。因此宵禁令刚颁布的那段日子，这些富人们每到日落便关起门户，不问外事。
穷人们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要偷，当然偷不到一贫如洗的人头上来。
算日子，今日正是十一月初一。贼出之日。
宫中似乎比城北更加寂寞，因为没有任何讯息传来。而这人今日却兀自现身，城北的兵个个以为自己捡到了大便宜，于是一哄而下，从马蜂窝中心涌出来，去追那人，都奢望着凭此领赏升职。
不久，直通司吏署的大道上便“通通通”跑来几队人。随后大理寺值夜的官卿也增派了几十个人追来，协助抓捕，几拨人皆是志在必得的态势。
款冬和半夏两身玄色装束，缎面的潜行衣将她二人完美隐在如缎的夜色里。
大理寺灯火通明，大门紧闭，一左一右只有两个小兵来回走着。她们目睹了大理寺卿不到一刻前急匆匆派出的那约莫几十个人的队伍，心下已然形成默契——一切便在意料之内。
款冬看一眼半夏，后者的眼睛紧盯着大理寺门口的巡防兵，侧脸写上蕴了杀意的冷寂。
女子香气掠过，门口的小兵一声不响地倒下。女子一手用力托住他的肩膀，另一手稳稳抓住他的长戟。同一时刻，倒地者的同伴作出了与他几乎一致的动作。
二人同步掠上石阶，阶下惟余叶落声。
“夫人，今早到的。”蒙猇从门外匆匆迈入，一封薄薄的书信旋即从怀里掏出，递将过去。
姝妍瞥一眼泥封——是款冬。她前后望过两下，确认园中只她与蒙猇，便拆了来看。
“事毕，皆无恙。待返。”
姝妍折了信，放在袖中，唇角显出一丝笑意：“多谢蒙大哥。”
蒙猇稍稍一滞，随即恢复拘谨：“仆应尽之责。”
姝妍问：“蒙大哥怎的了？”
“回夫人：只是……”蒙猇面色微赤：“……仆想起，自夫人入府，还未曾见夫人笑过。”
这下换作姝妍迟滞，无奈之下，自嘲解道：“……确是如此。”
“怎么了？”男主人边走边束腰带，朗朗笑意抛向园中二人。
“侯爷。”蒙猇行过一礼，恢复冷峻的脸色，随时听命的态势再次回到他的面上。
姝妍伸手替姜维抚平盘桓在腰间的外袍褶皱，将鞶扣束于合适的位置，对着他的脸露出笑容：“好了。”
“蒙猇，给我汇报一下，今日可是有什么好事要发生了？”姜维打量姝妍的脸色，故意笑问。
蒙猇却偷眼看夫人，不敢轻答。
“是冬姐，她快回来了。”姝妍抢话道，毫不掩饰目光里的狡黠。
“哦？”姜维挑眉：“我快回来的时候，蒙猇你可曾见过夫人有这般兴致的？”
蒙猇只是将腰间剑扶直，脸上故作平静：“回侯爷：不曾。”
姜维的眼掠过姝妍眉间：“我回来已有一月多，夫人迟迟不肯告知我那冬、夏二人去了何处，先前却要我承诺将今后一切事情都亲口告知夫人。这未免太不公正了。”
闻言，蒙猇不禁垂了眼目。姝妍知道这人也在心中笑起她来。
“这算甚么，我还要‘得寸进尺’呢！”姝妍在他的身侧轻声细语：“……关于这件事，我要君永不相问。”
“再议。”姜维大步向前走去，姝妍却并不跟着，只拢袖立于原处，目光盈盈。几步之后，男人只得回身，颇为无奈地从袖中摸出她的手，咧嘴道：“……再磨蹭一刻钟，你我就是今日觐见最迟的夫妇了！”
姝妍难忍笑意，只得由他拉着。蒙猇目送着他们出府，心下亦一阵温温的宽解。
正德门外遇上众朝臣与女眷，熟识的都打起招呼来。刘琰由夫人胡氏馋着胳膊，他似乎病怏怏的，失了很多精神气。姝妍并不识得胡氏——那胡氏深居简出，不喜同臣妇们过多交往。
姜维在汉中时与刘琰同供职于魏延手下，相对熟知彼此。待浅浅问过，才知自上月班师，刘琰便害了急疾，一段日子不能下地。近日睡眠不佳，总是梦魇，又加深了病症。
至于宴饮的局面，姝妍已经能够应对自如。比之少女时节经常显出的不耐，现在的她收起倦怠，努力地迎着众人，有时甚至还能够同那些男男女女们笑谈几句宾主尽欢的场面话。
屠苏酒饮罢三巡，以示祛灾祈福之意。贺舞渐起、编钟磬鼓、美人伴仙乐，一派难得的盛筵，令人忽而忘却战争年岁的蹉跎。
董瑷莘同赵统并肩而来，怀里抱着一团软软糯糯、白白净净的小家伙。那稚气小子已经能够凭自己的气力支起腰背，咿呀笑着便弯了眉眼，五官间已带上了几分他父亲的模样。
瑷莘缓步，将儿子交给赵统，后者托住小孩子，垂目哄他几下，满面温柔，又将他转手交付身后的婢女。瑷莘纤纤玉手，从身后另一婢女端着的漆盘中先拿两杯酒，将一杯递给夫婿，再谦谨地敬与姝妍。
姝妍托裙起身，姜维跟着站起来，二人皆目含笑意。姝妍接过杯盏，听瑷莘清琅道：“夫君同妾敬拜侯爷及姐姐新禧如意、福寿康宁。”
两对夫妇于是对饮。
“赵夫人有心，同祝卿夫妇身康体健。”姜维余光掠及身边女子，清淡了语气，敛颌答谢。
瑷莘微微回礼，亦感微妙。她从婢女手中抱回孩子，逗起他软乎乎的鼻尖，两片薄薄的粉唇咧开，溢出一阵咯咯的笑声，难得地缓和了一点气氛。
“真是个小玉人儿啊！”姝妍的眼光聚焦在孩儿面上，不禁美叹。
“多谢姐姐宽爱。”瑷莘笑盈盈地：“奕儿可实实是个爱哭爱闹的小娃娃，只是今日第一次见这般热闹场面，又在爹娘怀里乐呵着，大概忘了哭呢！来，奕儿，看看这是谁呀？嗯？姨娘……那这个呢……是伯伯呀，对不对？”
姝妍抿唇微笑，边看见赵统将眼光始终黏在孩子身上，未曾有过一刻的转移，此情此景，心头便是一股细密的局促，踟蹰不前。
“殿口风紧，怕孩儿受凉，失陪了……婉儿，我们走吧。”赵统从瑷莘臂中接过赵奕，柔声牵引道。男人该有的礼节半分不少，只是带着淡漠，率先走往更暖处。
瑷莘望向夫婿的背影，又怯怯地瞄一眼面前夫妇，幽幽道：“侯爷、姐姐，见笑了……夫君他近来心绪不佳，皆是由于家中事……”款款落礼，瑷莘也追随赵统的脚步去了……
“‘家中事’。”姜维的眼睛盯向赵氏夫妇，语间虽漠然，却翻覆着不可言明的味道。
“老将军亡故三载，仍未赐谥，他……应是为此烦扰。”姝妍默然道。
“哦？”男人挑眉：“别府的事，夫人何故烦扰？”
“赵伯是先帝的股肱臣子，也于危难之中几度扶助陛下。”虽已听出他的刻意，姝妍还是一定要说出这句话。
“陛下的事，你我又何故烦扰？”男人淡淡反问。
姝妍不再搭话，倏忽涌上一阵意乱心烦：“……此处有些闷，我出去走走。”
姜维的眼眸静如止水，在她鬓边稍作停留。
女子没有立刻动身——她似乎在等他的首肯，又似乎是在期冀着能与他一并暂时地躲开这道喧哗四起的殿门。
可男人偏偏没有动。他敛袍入座，神色自洽。
“嗯。”只一个简单的字，他转手便已拿起酒器，为自己新斟半杯，准备迎候接下来的觥筹交错。
姝妍眨眨眼，心下五味杂陈。眼前的男人同刚才怀中抱着小儿的那一个身形交叠，让她心底一片寥落——从前溜出酒席，在她身后少不得跟着的那一个，现在已经携妻带子，步入酒席深处。而面前这一个，行云流水、默不作声，翻手覆手间将她眼底残存的眷念扯出，悉数揉碎。
他与赵统从根本上就不是一样的人。赵统生了一副敞明的胸襟，凡有所想，大多都是乐于令人了解的。而眼前正色危坐的这一个，虽向人展露着蔚然深秀，她却惊觉自己无法透析他的心。
正是如此，她才会时而感到他的若即与若离，如琢如磨，在远近间来回游移。
君恩如霜雪，现在换作她襟怀翼翼。
姜维不会跟着她走出去。她早该明白这一点。
姝妍踏出高阙，冷风扑面，让她略略作痛的眼底一刻的清爽。此刻又见一妇人百无聊赖，正倚在雕凤双栏一侧吹风，与殿内飞腾着的欢声笑语形成鲜明对衬，便认出那是不久之前在正德门外一面之交的刘琰之妻——胡氏。
遥遥行过一礼，姝妍只站在原处，隔去栏干，似欲极目。妇人也于那侧斜靠着，不退不进，两个一面之缘的女子就这样颇为契合地保持了距离。
“别跟着，朕没醉，就想透透气……”
姝妍闻声回头——一个面色稍嫌烦搅的刘禅正从偏殿拐角处快步走出，年轻的皇帝略显不耐地回头轻斥着弯腰驼背跟在身后的宦者。姝妍赶忙趋步上前，止于阙下，行叩拜礼。与此同时，她感到远处的妇人也在彼处叩首伏拜。
刘禅定睛，心情突然敞亮：“啊，是妍姐姐，快起、快起！”
姝妍起身，陛下原本藏在身后龙袍里的手下意识地牵向近处女子的手，到一半的时候，男人意识到君臣之分，只得缓缓将手握在腰间那条至尊的金带上，假意拂去袍上褶皱。
姝妍将皇帝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刘禅自做了王世子后，身份便迫着他将那些自荆州累积起来的年少纯情束之高阁。陛下很盼着他们进宫，然少男少女们日渐长大，各自嫁娶，其间亦生了诸多纠葛，不复往昔心境，没有谁真正地陪在了刘禅身边。自从诸葛筠进宫为妃，陛下的心情才算有了极大的改善。这一年来，他变得焕发了，也显得挺拔了。处理国中政务，也变得有劲头了。
只是他还偶尔会做梦，希望一切都回到先帝在的时候。那是他最为无虑的一段少年时光。他在那几年里学会了捕鱼，那是眼前这个明珠玉珰的女子手把手教给他的。他们几个人——赵统、诸葛乔兄妹俩、他、姝妍——城东头的沱溪，那是他们的秘密乐土……挽了袖子和裤脚，一个时辰就能捕到十几条花鲈……也恰在那时，他听面前女子说，她最爱吃的就是花鲈。
后来姝妍和他们说，她回家被一通训责：领东宫学“草民之术”，是对皇家的不敬；不顾安危，带东宫出城，是对君臣礼制的僭越。
马氏家风严格，自那次过后，姝妍再也没有与刘禅有过任何私下的交际。也是从那时起，众臣携家眷参拜，姝妍只是跟在叔伯身后，乖乖叩首。她与皇帝之间，从此隔了高高的金阙和他额前的冕旒。
上次见她，还是她出嫁第二日依礼参见皇家。座间小叙一二，站了满殿的奴才和婢女，说的也是成年人的客套话。刘禅隐隐觉得这个姐姐与以前不同了。即使没有那些奴才们，她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对他琅琅而笑，满面光彩，扯过他的袖口，嘲弄他整日读那些个治国理政的死书，最后引诱他一句：“走，抓鱼去？”……
刘禅的眼眶有些湿润。
“姐姐……近来可无恙？”
尽管身侧的小宦官黄皓对他劝谏过很多次，但是仍对她称“姐姐”，这是皇帝最后的坚持。
“回陛下：承陛下恩泽，臣妾一切安好。臣妾亦祝陛下身常健。”姝妍温然回答。
“站在此地，看来姐姐是‘又’发闷了。”刘禅试着打趣。
“陛下知臣妾。”姝妍笑着附和。
“他怎么没陪着姐姐？”刘禅的眼光寻过左右。姝妍知道他在问姜维。
“回陛下：宴饮的场合，臣妾总爱疏心，可他毕竟应付得来。”姝妍低头作答。
刘禅一瞬的缄默，倏尔轻叹：“阿姐知他，朕心甚慰。可……姐姐爱的是三月春江里的花鲈，姜卿也知道么？”
姝妍心底恻恻。
皇帝略略低头：“……是朕对不起你和赵哥哥。当日他突然请求赐婚，朕原本没什么主意，看相父也想促成此事，就应允了。可后来……朕才知道‘得一心人’是怎样的好事……眼下能否给朕一句真心话：姐姐同他，过得快乐吗？”
姝妍抬头看刘禅——她本不该抬头直视君主。
“陛下切勿伤神。”姝妍眼底略带晶莹：“臣妾所愿，恰如是。”
刘禅喉结轻动，似乎要极力忍住汹涌的情绪，他眨眨眼，长叹一声：“唉！‘所愿恰如是’……如此便好！到今日，朕心中终于去了些愧歉啊……”
“陪朕走走吧。”
“臣妾从命。”
胡氏一直站在远处看着他们，不曾离去。刘禅早注意到此妇人，一招手，女子便缓步前来，再叩拜一次。刘禅问：“夫人是哪家的？”
“回陛下：妾乃车骑将军之妻。”胡氏还是清淡，言辞中听不出什么波澜。
“哦，原是刘琰夫人。”刘禅说：“车骑将军最近在忙什么？”
“回陛下：拙夫近日染恙，小卧在榻。”胡氏中规中矩地回答。
“嗯。你既也在此，便随朕及当阳亭侯夫人一并往太后的裕园，那里红梅开得正好，只是无人同赏。”
“陛下坐拥佳丽三千，怎会无人同赏？”胡氏仍跪在地上，却不知怎的了，突然含着半口怨气，竟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刘禅好奇地打量着地上女子，惊诧于她话间微妙的拒意。
“……陛下邀刘夫人同游裕园，刘夫人不肯么？”黄皓轻声提点着。
“……臣妾怎敢违命。”胡氏思忖二三，还是随在皇帝身侧。
刘禅看胡氏一眼，对姝妍说：“阿姐，朕的诸葛贵人最近闹了脾气，她向来是听你的，替朕去猗兰殿宽解宽解她吧。”
姝妍垂首：“喏。”
车马晃着，行了一路，车内夫妇二人皆故作默契地沉在座中，共同感受着青石板路的颠簸难行。
姝妍的手拢在衣袖中，阖着双目。身边的男人借着车驾缓缓拐过路口的契机，无声无息向她挪近了几寸。女子并未觉出封闭空间内轻微的变化，仍像一座玉雕，沉寂原处。
下一个岔口处，车马依旧缓行。姝妍却嗅到耳畔一侧贴来她万分熟悉的气息，未及睁眼瞧个明白，却感到唇上已承接住了男人送来的吻。
她由着身边人的动作，偏不去迎合。
尝到她唇间冷味，姜维于是苦笑道：“还在恼我啊……”
姝妍撇撇嘴：“妾的事，君何故烦扰。”
姜维顺势握住她的手，这回将她拉往自己怀里：“……不同往殿外去，乃是不好违了宫中的宴饮规矩，倘使在它处，为夫必然……”
姝妍轻轻推远他的胸膛：“你明知道，我并非为此。”
被拆穿的这一刻，姜维的眼睛却不肯轻易认栽，还故作姿态地游移在她的脸上。
“哦？”他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乱摆起那套略显敷衍的腔调。
“羽林右监。”
“啊。”姜维慢条斯理地：“他怎么了？”
“你与他皆是军中人，你在相府受命，他在内廷近侍，一外一内的，怎么处处都冷着面子待他……”姝妍没好气道。
“其间缘故，阿念不知么？”他却挑眉反问。
“可……你同我已结婚两年多，何故还要为此，耿耿于怀？”姝妍愈发气道。
“我心有不甘。”他说得直白。
“心有不甘的怎么也不该是你啊……”姝妍竟觉此人无理取闹起来。
“怎么不该是我？”他沉声敛目：“……阿兄当年同我说，邓芝大人有言：你与他已经相识十二载。到今日止，你我之间同床共枕的年月，还比不及这个零头。”
“可、可我又不是只与你同床共枕两年啊！”她脱口而出。
“哦？”男人狭眸努嘴，送来一副狡黠的神情。
“你？！”踏入猎人的陷阱，她杏目微怒，后知后觉，彼时气恼地乱拍车辕：“蒙大哥，停在这里！”
驾车男子应声缓速，一只耳朵却始终留心车内男主人的指示。
“蒙猇，继续走。”姜维揽住姝妍的腰，轻轻松松将她拉回身侧。女子并不服软，像一只闹腾的小动物。
“怎么，不允许男人之间有妒意么？”
姝妍的恼火被如此一句略带孩子气的陈言骤然浇灭了一半：“都多大年纪了，还有妒意……”
“妒意这东西，常有常新，毋论长幼。”
“巧言令色……”姝妍嘟囔着：“人都已经在身边了，还满口喊什么妒意……”
姜维故意逗道：“难不成阿念是话中藏话，倒嫌起为夫老了？”
“是又怎样，夫君原本就……”她鼓鼓腮，眼睛滴溜转着。
“嗯？”
“……就比我老。”她面不改色。
“呵……也就只有我，才容得下你这么闹。换了别的男人，怕是早就与你和离了。”
别无他言，男人只是闭上了眼，作歇息状。
趁着他阖眸，她的眼睛来回盯着他的模样，好像要在这张澈朗的面孔上读出个究竟。具体在找寻什么，她也不甚清楚。
他一定觉得方才那话闹腾且稚气……姝妍局促起来，只觉那种若有若无的难言得失的感觉再次挤回方寸之间。
杨邕笑呵呵地站在姜府阶下候着。姜维伸手牵姝妍踩上脚凳，转脸才看到隐在一侧的生人，于是松了女子的手心。
姝妍惊喜道：“阿邕哥哥！”杨邕应声在不远处敛服拜过，姜维遥遥回礼。三人一看，那府中的狗儿竟从杨邕身后蹦出来，高兴地朝主人摇着尾巴。
姝妍见状心底发虚，不觉便向后回避一步。杨邕立刻折腰，将小狗抱在怀里，冲夫妇二人笑道：“主若不介怀，杨邕这作客的便先替夫人进府一步，待安顿好小家伙，再来向征西将军赔礼……”未待语落，男子搂紧小狗，疾步入内。
姜维挑眉，腹中稍起困惑。姝妍迅速移开话势：“此为杨大人的子侄辈、现今朝里的中庶子……”她随即避开他审问的目光，也匆匆跨进门去了。
只有蒙猇俯首道：“想是今日贪着玩耍，它就溜出来了，属下一定看管好它。”
姜维摆摆手，不甚在意。
一早，已经依例习练过半个时辰枪法的男人只着一层轻薄中衣，正在即将迎来深冬季节的院落中央端起一杯腾出白雾的茶，隔着浅淡的水汽看到夫人不知从何时起便盈了些笑容，站在廊下看他。
“今日怎的不见你那小家伙？”姝妍问：“成天粘着，又喊又闹的。”
姜维笑道：“说及此事，正要同你商量二三。我预备今后不再养那小东西了，想将它送与负责任的同僚。”
姝妍心中突然松下一口气，却又随即困惑起来。
“阿念参谋参谋，看那张伯恭如何？”姜维走上前来，眸间奕奕，却晕开两团不由分说的潮意。
“先前不是养得好好的，为何？”她向来不喜欢放过对面人眼底的情绪。
“啊……因为家里有人会遭罪。而此人偏又是个面冷心柔的女人，以为凡事只要不说给枕边人，便能瞒天过海了……”
“怎么知道的……”姝妍垂首轻问。
“当然是用眼睛看到的。”姜维瞥她一眼，慢悠道：“一月以来，你总是避着那小家伙，有它在的地方，你不去；你在的时候，它又总被玉绮带到别处去。那日你我归家，子睦兄举措反常，他所信奉者乃孔儒经学，不到万不得已，怎会失礼？”只听他又宽解道：“你啊……全凭自己忍着耐着，在拿我当外人么？”
姝妍将手指轻推他心口处，满口娇怯：“回侯爷的话：妾身怎敢。”
姜维宽笑着握住她的手，又听女子问：“张伯恭虽是个粗人，王姐姐却是个细心柔肠的，转予他们夫妇两个，你倒是真的能安下心来……不过……”姝妍轻蹙眉头，似有所隐。姜维顺势将站在阶上的人拉进怀里，笑道：“吞吐什么？”
又是这般亲密举措。
姝妍心中直怦怦乱跳几下，左右看过园中无人，才由着他圈住自己的腰。
“只是在想……阿筠常与我诉苦——巍巍宫墙，声色冷寂……唉！”
姜维说：“诸葛贵人可喜爱这些小东西？”
“嗯……”
“那便赠与贵人吧。”姜维抚着她苗条的腰身，心底熨开一团温温：“就当是……‘阿念姐姐’陪在贵人左右了……”
“呆子……赶紧着放了我，快去沐洗更衣……一身的汗，也不怕受了凉！”
晃眼便流去半月。
诸葛贵人喊着底下伺候的小公公来姜府传过一次话，言那小家伙甚是活泼，冥冥之间反倒觉得它同自己的性子极为默契，于是格外宠溺着。言辞之间，诸葛贵人还倚着一副从前的小儿女之态，直催促侯夫人往宫中去，只说馈赠了那小家伙来陪着，却总不比得侯夫人亲自登阙惹她欢心。
被磨得不行，姝妍抽了一日的空闲，趁着上元佳节，入宫去陪诸葛筠。
玉绮跟着她，二人还没走到西宫猗兰殿，却看见汉宫正阙下跪着一女子，那女人不断地叩首，而内侍们立在那女人两侧，集体噤声，没一个敢上前的。姝妍走近一看，女子抬首，见她额头乌青，满面泪痕，瑟瑟相视，竟是那刘琰之妻胡氏！
胡氏的手猛地绞住姝妍的裙摆，语中尽是绝望：“姜夫人帮我！求夫人帮我！”
姝妍被狠狠吓到，立刻蹲下，试图稳住女子疯狂颤抖着的身体。这个当口，她不禁打量几眼胡氏的面颊，只剩心惊胆战！记得半月前皇阙初见，胡氏双腮飞红、顾盼出彩，虽不及落雁沉鱼，但一众朝廷命妇间，亦是花容俏丽。
眼前的女子面貌发灰，眼底干涸。额上肿着一个大包，覆着浓重的乌青，最隆起处已经破了皮，开始淌血。不止如此，女子两颊带了厚厚的伤，而这两处血脉凝结，因此一左一右洇了两大片暗红。姝妍不知是自己眼花，还是面前女子的确如此——这胡氏的脸……好像……遭了殴打！
她外衫半敞，没系腰带，甚至连发髻都未挽好，一半的头发都散在脖颈后面。姝妍再看她死死攥住自己衣摆的手，更觉气窒——那手背不知怎的了，竟肿胀起来，鼓鼓囊囊，还泛着红光！姝妍赶紧将胡氏的手翻个面，手心的情况却更令她肉跳：那双半月前微抚阑干的纤净的嫩手此时竟布满了粗犷的伤痕！
“刘夫人！怎么遭了这样的罪！”姝妍低呼，一面赶忙替身前狼狈无比的女子抹好衣衫：“……婢女呢，怎么没跟着夫人？！”
胡氏痛不堪言，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拼力摇头，不肯回答她。
姝妍左右看过几眼，沉声道：“……刘车骑何在？！”
胡氏的身子却在听到刘琰的时候一阵剧烈的颤栗。姝妍托住她的肩头：“刘夫人，发生什么事！一大早为何跪在宫门口？！”
胡氏呜咽不止，试着用那双在外人眼里堪称可怖的贵妇人的手掩住自己残破的面容。姝妍感到女子的身体逐渐发软，索性喊着玉绮搭手，将她揽在她们两个之间。胡氏却突然号哭起来，略有抗拒：“我不走！我不走！臣妾有冤，臣妾要见陛下！”
姝妍只听得女子口中胡乱哭喊，心中自然焦躁：“刘夫人，此乃宫闱重地，若哭闹起来，惊扰了天家，夫人不为车骑将军想想么？”那女子却更加发了疯一般，嚎啕大哭起来，她瘫倒在玉绮的臂弯里，面色如死。
“我不要为他想！不要！……就是他！是他将我弄成现在这个模样！臣妾要见陛下！臣妾要见太后……”胡氏不管不顾，发了癔病一般，宁死也不肯挪动一步。
姝妍目瞪口呆，怎样也料想不到，那日远远观去，如莲一样洁雅的胡氏竟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疯妇！
有几个小内侍已经有些慌乱，姝妍立刻命道：“尔等止步于此！哪个敢去告知陛下？！”他们见势，忙趴在地上叩首，面面相觑，不敢有所动作。姝妍回头用力握住胡氏的手心，感到自己的手臂竟有些酸麻。她缓和了脸色，柔声宽释：“胡姐姐若是为了家中事，且先随妹妹去椒房拜见皇后娘娘，此后毋论事大事小，全有娘娘支撑着，为姐姐讨个公正，如何？”
胡氏泪眼涟涟，半张着嘴，呆呆望着姝妍，好歹是止住了啼哭。姝妍看一眼玉绮，两个女子十分默契地将胡氏架在手臂里，变道往椒房而去。
诸葛筠的鸾舆赶到椒房殿，从刘府来的也刚好走到阶下，年轻些的姑娘纳头便拜。诸葛筠匆匆下辇，姑娘跟在她身后，诸葛筠的贴身侍婢们也随主子一路小跑。
“这是怎么了，妍姐姐？”诸葛筠甫一进殿，首先看见姝妍随侍在张皇后身侧向她皱了个眉，诸葛筠才意识到情切之下略略失礼，急忙向座上叩头补道：“……妾参见皇后娘娘。”而皇后向来又并非计较之人，这边抬手劝道：“无妨，妹妹来得急，先坐下缓缓神。”
诸葛筠跪坐在凤榻之侧，目光扫过坐于下席的女子，又看向皇后：“今早听闻宫前喧哗，说是那刘琰夫人出了什么事，妍姐姐便带她来皇后姐姐宫里安抚着，不知刘夫人现在可安好？”
皇后稍显倦惫，纤纤玉指搓抚眉间：“原是半月前众臣共贺新禧，陛下兴起，邀刘夫人同去裕园赏梅，经由太后的长乐宫，太后见刘夫人因车骑将军的病心情不佳，便留她在宫里小住。前天眼见到上元节了，太后寻思也说够了话，就把她送回刘府了……谁知道今早那刘夫人竟成了这般模样……后来本宫问过她，是那刘车骑疑她，昨日竟用起鞋底来殴打那可怜女子。”
“刘车骑疑她？”诸葛筠皱了眉。
“此事尚未定论。因本宫今日还没有见过陛下与太后。”皇后沉声道：“莫说此事尚模棱两可，就算陛下真的兴起，召了胡氏，刘车骑也不该如此对待他夫人，他疑胡氏，便等同疑天子。”
姝妍和诸葛筠默契对视一眼，均不敢作声。
皇后对姝妍道：“亏了我们妍妹妹是一早进宫拜见的诸葛妹妹，明德殿前先遇了她。若那刘夫人果真闹将起来，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还不知要惹成什么样子。”
姝妍颔首致意。
皇后又对诸葛筠道：“刘夫人现在偏殿安置着，她身边伺候的姑娘们来了，送回府去便是了。”
诸葛筠说：“确如皇后姐姐所料，刘府来的姑娘正在阶下候着呢。”
“哦？传进来。”
那年轻女子小步走入，伏地而拜：“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参见诸葛贵人，拜见当阳亭侯夫人。”姝妍行过平级之间的礼，垂眸静坐，继续听着几个女子言语。
皇后问：“你可是刘夫人侍婢？”
女子虽刻意葆着一万分的小心，语调中仍显出难以压住的娇气：“回娘娘的话：臣妾乃车骑将军之妾——周氏。”
“周氏，刘府既差使你来接夫人，你就将她好生伺候回去。”皇后淡淡吩咐。
周氏叩拜在皇后的威仪下，怎敢抬头。
胡氏却突然从内殿出来，跪在皇后面前，哭求道：“皇后娘娘，臣妾不愿回府！”
周氏轻声细语地：“姐姐，皇后娘娘都吩咐过了，就求姐姐允了妾身接您回去吧，将军也正在宫外候着姐姐呢……”
胡氏竟顾不得仪态，当着二位娘娘和姝妍的面子，训斥道：“住口。若不是你这贱婢在他面前嚼舌，我怎会落得如此？！”
周氏却始终低眉顺眼：“妾身冤枉，请夫人回府明鉴！若真是妾身在将军那里搬弄是非，愿受夫人任何惩处。”
“你、你！好个伶牙俐齿的贱人……仗着他宠你，竟敢在二位娘娘面前装无辜！”胡氏气得浑身发抖。周氏竟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安安静静跪在原处，默然承受着刘府正位夫人暴风骤雨般的训斥。
胡氏猛地转向皇后：“娘娘，臣妾与陛下之间绝对清白！当日陛下命臣妾同行，姜夫人也在！对吧……姜夫人……”胡氏又求救一般地望向姝妍，后者同她对视，眼底发涩，却高低不知如何作答。
“妍妹妹，刘夫人所说，可是事实？”
姝妍垂眸默认。
皇后思量二三：“此事关乎天家颜面，本宫定要先见过陛下及太后，再作定议。胡氏，你先安心回去，不要在宫中作此态势。”
“娘娘，臣妾抵死不回刘府！”胡氏接连叩首，字字泣血：“那刘琰手段凶残，竟将臣妾欺辱至此！臣妾若是遂了他的意，恐怕……恐怕就要冤死家中了！哪怕今生不再与他再做夫妻，臣妾、臣妾也定要正了清白！”
闻听此番激烈言语，姝妍拢在袖中的手暗自攥成了拳。
“娘娘！车骑将军已经在宫外迎候夫人了，将军吩咐妾身，说他已知错，恳请夫人随我们回去。求娘娘放了夫人吧！”周氏的叩首此刻却成了变相的施压。
诸葛筠却抢在皇后说话之前：“皇后姐姐，兹事体大！妾恳请姐姐多多思量！”皇后的目光里也蕴了几分复杂之感，她看向一直不肯说话的姝妍。
姝妍叩拜：“皇后娘娘，臣妾亦认同贵人所言。”
皇后略带忧虑：“可那刘车骑已在宫外等着，本宫若将刘夫人强留在椒房，便是违礼……”
姝妍腹中已有机变，于是再拜：“臣妾斗胆在皇后娘娘面前邀刘夫人光临侯府。”
她的意思很明确：胡氏原本便由于无故待在宫中而受到夫婿疑心，竟至虐打，如今再留于内宫，唯恐给了他理由，再生事端。若将她以朝臣女眷互相走动之名留在侯府，兼姜维与其有同僚之系，刘琰是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闹出事来的。
那周氏虽反应过来，却只能如一个哑巴似的，腹中着急，嘴上却不敢说，只好生生吞下了这株由姝妍塞给她和刘琰的“黄连”。
诸葛筠帮腔道：“皇后姐姐，妍姐姐一片热心，再者又是年节，臣子亲眷多多走动，总归好处更多些。”
姝妍从皇后紧绷了整个早晨的脸上触到了一丝松宽之意，心下便知已获首肯。
果不其然，皇后摆手：“罢，不知刘夫人你可愿意？”
胡氏感激道：“臣妾自然愿意。”
皇后挥挥手，无声无息随侍姝妍身后的玉绮见此状，立刻走到胡氏身边搀起这女子，将她扶往偏殿。那周氏未能得逞，只好悻悻叩首而退。皇后递给姝妍一个柔和的眼色，叹息道：“侯夫人急中造法，当真是替本宫解了个大大的难。”
姝妍忙道：“皇后娘娘谬赞，臣妾理应为椒房尽心。”
皇后疲惫地点点头，重上忧思：“方才有外人在，本宫不便多言。倘使见过陛下及太后，此事不像胡氏所言——陛下当真是召了她……皇家颜面何存啊！”
诸葛筠却不知怎的，逐渐冷了面子。姝妍敏锐察觉到贵人面上轻微的变化，心下已解一二。当着皇后，又不好宽慰，只得唯唯低首。
“阿筠，怎么生气起来了？”姝妍与诸葛筠并肩走出椒房殿，后者脸上却仍存冷意。
诸葛筠冷笑一声：“那日姐姐说起君王之爱，这瓦上霜的滋味，妹妹我今日终于懂了。”
姝妍突然有些难过，亦陪着她落寞起来。单手拂过诸葛筠的后心，她轻问：“他待你如何？”
诸葛筠苦笑着摇头：“禅儿么？他待我极好——是真的极好啊。呵……姐姐可也听闻么？如今东西二苑没有一个奴才敢违了‘诸葛贵人’的意思，人人都说——那贵人，她堪同皇后平起平坐……”
姝妍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诸葛筠又是苦笑：“伴驾一年多，我何尝没有想过认命啊……但每当我想起那个人的时候，想起我们曾同游江东，我就……愈发不甘心起来。可我还在惦念什么呢？他娶、我嫁，各自安好，何苦为难……”
姝妍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子比起在相府俨然长大许多。只是那心间仍存抱着侥幸的不舍。
“况且我的夫婿，岂是寻常百姓家的男子……”诸葛筠幽幽叹过一口气：“说来真是天意弄人。小时候在荆州结识陛下，当时以为我们是永远志同道合的青梅竹马——都想避开乱世烽烟，隐于山林。可是如今……”她轻轻摇头，朱唇倾吐着深重的自嘲：“我们两个失意人，苦苦陷在宫墙之中，哪个都不得逃脱。”
姝妍握住她的手，只觉冰凉。
“陛下的寂寞，我也渐渐明白了。”诸葛筠再度苦笑：“刚才皇后姐姐说起胡氏，论及那所谓的‘皇家颜面’，我竟发现自己不甚在意。”
姝妍的心却因为她这句颇为肆意的话而不由分说地紧张了起来。看到姝妍的脸色有些发白，诸葛筠扯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阿姐，我不是那个意思。自然是希望刘夫人清白得证，但若陛下真的因为寂寞而与她有了些不寻常的关系，我倒也真的替陛下感到高兴。毕竟前朝带给他的压力难以排解，而偌大的后宫，他真正喜爱的女子，也挑不出几个。”
“他虽对我爱重有加，一面是我的出身。另一面，只是我们之间的感情比起这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更为纯净些。陛下始终惦记的是这种感觉，其实换了其他的女子，在陛下的世界里，也是一样的。而我……我自遇了子弘，已不愿敞开心胸去爱另外的人。为了我身后的姓氏，自然会接住陛下的恩泽。但我不会为此感恩戴德。大抵……是根本已经不在意。”
姝妍心中迭起一阵剧烈的疼痛。
诸葛筠反握住姝妍的手，款款而笑：“阿姐的礼物深得我心，不过今天知道你要上我那里坐坐，就喊了底下人将它领出去散步了。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姐姐不妨猜猜？”
姝妍笑问：“难不成是‘黄耳’么？”
诸葛筠咯咯笑起来，难得的开怀：“错！是‘青睫’！它眼角有一片小小的胎记，色青如萍，姐姐恐怕是不记得了！”
姝妍摇头苦笑：“又来打趣我。明知我就算凑近了，也不能安心看过它几眼……”
诸葛筠先将姝妍推上步辇，自己随即爬上去，贴着她的身子靠下，像一只快乐的鸟。
瓴苍赶着车，身后帷帐随着官道沿途的尘粒略略飞扬，暗暗遮住里间飘来的絮絮话音——场景备显温馨。
瓴苍心底自是放松片刻。他兀自回忆前事，不禁笑起来：款冬定计，要他化妆成洛阳城中横行霸道的“巨贼”，直溜得半个王畿的官兵团团转到第二日的清明时分，冬、夏二人则浑水摸鱼，陈大理寺空虚，偷出那妇人。
既然“扮贼”，瓴苍自是“顺手牵羊”，一早就瞄准了几家大户，他也真的从那几家贵夫人小姐们的闺房里提前偷出几包珍珠玛瑙，在引着那些个傻官兵手脚并用的夜里，按照此前和款冬达成的默契，他将怀里的珍奇宝贝们一把一把地散在大街上，起早赶生计的平头老百姓肯定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个个只以为是天降的哩！洛阳的大人老爷们在钱与权的庇护下过得滋润，被他们踩在脚下的底层百姓的水深火热，他们一辈子也不会了解。
时间不待人，瓴苍同两姐妹约好后来在谷城相见，因此差去了大半天。待第二日临近宵禁，几个人才重新汇合。一行三人，如今变成四人。
初见那妇人，约莫五十多。大理寺的生活并不好捱，她自是清瘦着。但她的五官却总让瓴苍觉得熟悉无比，记忆里，就像在哪见过似的……
不过后来还是多亏半夏认识的那位公子——是他在大理寺南面安排了这辆看上去不会引人注目但又会让查哨的误以为是哪个豪族大户家的马车，凭此，冬、夏二人竟带着那妇人从城北“气定神闲”地趁夜而出。半夏后来还说，公子说了，倘若有人胆敢为难，就说车里坐的是“陈奚姑娘”和她的婢女。
半夏咯咯地笑着，给他们解释——那公子对半夏说到“陈奚姑娘”时，真正的“陈奚姑娘”和她哥哥正好登府拜访。那“哥哥”被公子叫作“阿泰”，而那姑娘则被他亲密地称呼为“奚儿”。
陈奚似乎并不介意公子欲用她之名替外人蒙混过关，相反，听闻公子此意，陈氏兄妹两个竟哈哈大笑起来。半夏说到这里已经笑得直不起腰，她说那陈奚是名闻遐迩的“厉害角色”——千金小姐，自小娇蛮——而她的车驾，无论日夜，都无人敢拦。
整个洛阳城的年轻王孙贵公子们，没有哪一个是不知道她大名的。司空陈群为这个女儿头疼脑热、操尽了心，总对人说他那幼女性情骄恶，不知道像谁了！以后怕是铁定嫁不出去了！
看着半夏神采飞扬，款冬忧虑满怀。
……那司马昭肯顺手带他们进城，已是极高的恩情。而半夏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偷偷背着她和瓴苍又去司马府求见那公子，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能让那男子赏给他们一辆马车，并为他们谋划了出城的办法。
款冬几次探问，半夏都笑着回答——公子心肠良善。
妹子日渐长大，有些心事似乎已不愿再同阿姐说得像以前那般清明透彻……款冬的心难免渐渐缚在一片阴影之中。
“阿苍，老夫人身子受不得颠簸，咱们还是走慢些。”半夏从马车内探出脑袋，顺势坐在年轻男孩身边，盘着两条腿，冲男孩笑道：“哎呀！你知道么，咱走了三天，老太太终于把我和阿姐的名字记清楚了呢！”
瓴苍跟着半夏笑过一阵子，便问：“半夏姐姐，那老夫人究竟是谁？”
半夏眼神晶亮，故作神秘：“你猜啊？”
瓴苍苦笑道：“好姐姐，就别卖关子了！我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老夫人，尤其她那眉眼，总觉得……”
“哈哈哈！”半夏灿烂一笑，往瓴苍的脑袋上轻轻一拍：“算你有眼力呢！那可是咱们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要安安全全保回的人，自然不一般。”半夏凑近瓴苍的耳边：“……车里坐的，是夫人的君姑。”
“啊？！”瓴苍没留神路边撅出几块乱石，猛然勒马。他赶紧抚着马儿稍显惊乱的脑袋，又催着它往更平坦处走：“半夏姐姐，我就说呢！原来咱们侯爷的眉眼竟与老夫人如出一辙！真奇！”
半夏大笑着拍打男孩子的脑瓜：“瞧你这话，有甚奇的？天下哪个不像父母！”
瓴苍红着脸瞥半夏一眼，赶紧转头接着赶马。
樊禹在不远处勒马，一眼望见聂桢恭谨地侯在明德宫外。前者将坐骑拴在洗马桥边，笑意满满地朝聂桢一路小跑过来。聂桢稍作惊异：“阿禹？你怎么来了？”一把将樊禹拉向身侧，压低声线：“……可是家中有什么事！”
“家中确实有事。聂大哥，天大的好事！”樊禹拨开聂桢略感紧张的手：“而且是大哥你挠破脑袋也猜不出的好事！”
“……跟谁学的这一套。”聂桢抱臂，眯眼瞧他。
“侯爷何时下朝？”樊禹不答反问。
“还有半个时辰。”聂桢说：“到底怎么了？”
“夫人真是对侯爷上了心。”樊禹轻笑着摇头：“我知道咱们做仆从的本不该罔议夫人，但是这件事让侯爷知道了，定会在心里更加爱重夫人吧……”
聂桢倍为费解。
“故人相见，真乃泪涟涟啊！”樊禹感怀起来，不禁眼底湿润。
聂桢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肩上，故作生气：“你小子，有话就说，没话就滚。”
樊禹收起打趣的神态，抱拳作揖：“回大哥的话：老夫人今早到府了。”
聂桢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认为自己听岔了。
“咱们夫人不知道遣了些什么法子，竟让冬姐把老夫人从洛阳接了出来。夫人眼下正好出门，有蒙大哥跟着。他临行前叫阿禹——也就是我——先拍马赶来宫外，第一时间将此事告知侯爷。”
聂桢脸上只剩彻头彻尾的震惊。
众臣散朝，三三两两走下高阶，诸葛丞相似乎心绪不佳，缓步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几个常在相府做事的大人们。光禄勋大人李严和他在朝中交好的益州同僚走在离丞相较远处——光禄勋的属官也拥在他身边，远远看去，竟无端地添了些派头。
诸葛亮走着便停了下来，路过他身边的众臣皆俯首示敬。三五个人途经的功夫，姜维便看见诸葛亮等在那处，他抿唇上前，恭敬作揖。诸葛亮像往常一样虚扶那男人直身，不同的是，面对着姜维，他的脸上难得地露出几缕笑容。
“伯约，方才之事，莫要理会。”诸葛亮似在宽解他：“我了解你的意思。但，朝政之事，瞬息万变。今年如何，明年却不一定如故。”
姜维点点头，明显是听进去了他的劝告：“属下只是觉得李大人他……过于守成，由此便难以知晓丞相苦心，更别提了解丞相为北境制定的远期规划，于是才……同伯恭轻谏了几句。”
“他啊……”诸葛亮苦笑，略显无奈：“正方的性子原本就保守，这是他一生难以变更的东西，所以凡事想到见到，都会率先一步，考量最直接的得与失。但他所做的一切，同你我并无二致。满朝文武，在内在外，皆心系国家。因此实在没有什么好怪责的。”
诸葛亮看住眼前默默听着的男人，替他将胸前随风飘起的绥带摆正。隔着朝服，姜维感到丞相的手心带着足以令人平静的温度。
“你和张伯恭两个，都是行不苟合的人。朝堂之上，他能直言以谏，但你却不能，你须得慎之又慎。”诸葛亮爱怜地拍拍姜维的肩膀：“张翼眼见就要去牂牁郡出任庲降都督，听闻你们素来相投些，明日抽空来相府与他道个别。”
姜维陪他一同走下宫阙。
聂桢和樊禹在阶下遥拜，诸葛亮颔首致意姜维辞别，后者将丞相送上相府的马车，目送着他先行离开。“侯爷，夫人差遣仆下将手书送来。”樊禹赶忙将胸袋中的一张薄薄书帛递去。姜维先不展开，却问：“夫人差你来？”
“是。”樊禹终于可以将“秘密”揭开，轻声道：“回侯爷：夫人将老夫人从洛阳接回家了，今早到的。夫人刚才出去了，蒙大哥跟着。夫人临行前吩咐先将此物交与您。”
姜维的震惊第一次完全地写在脸上，腹中情绪一时翻覆，无以言表。
他颤抖着手指展开姝妍的笔迹，只有简单的十二个字——字体雅瘦，颇有古风：“‘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谷城城中某家为外来人士们提供栖身之所的逆旅老板只将他们三个认作一家子——姐弟仨人。据说他们从京兆尹那边来，投靠洛阳某商的。逆旅主人用世故而精明的双眼细细考量过他们：穿的衣服、背的包袱、出手的阔绰度，当然还有谈吐间的教养……他最终认定：这仨肯定是富人家的少男少女。至于为啥不远千里，从西京跑到东京……老板也在心下推测了：说不好是老家遇了啥事，龙游浅滩、虎落平原，现在是扒旧交来了！老板当即决定好好伺候——当然还是冲着他们口袋里的银子去的！
“三位不多住几天了？”老板在柜台后结账，用两只滴溜晶亮的绿豆眼察言观色，手上动作自然慢吞起来：“……最近城里不太平，说是官府在抓什么‘巨贼’，你们看，要不……”
“多谢了，我们……”年纪轻的女子正欲拒绝，却教她身边更为年长些的女子按住了话头：“……我们今日才知原有此事。那贼人可抓住了？”
老板噙住笔杆尖部，眯眼笑道：“看样子没有。不然咋会让咱又把宵禁时间提前了一小时呢！”
“冬姐姐，这几天要想进城去，看来不容易了……”男孩子的面孔是他们中最年少的，发言时的持重感却并不与他那张脸庞相配。
“嗬呦呦！哪是‘不容易’？那是‘比登天还难’呢！”老板突然向空气翻了个白眼，甩了笔，语中甚为不满：“我儿子在城门外被来回查了十遍才让他进去。他就想给刚生了孩子的媳妇买点红糖！小老百姓的，有啥可查？大人老爷青天官，抓不上贼，只管为难我们！”
柜台前三人互相看过一眼，心照不宣地陪笑。老板吐过几句怨恼，心情自然好起来了，他把住店凭据递过去，还是有些惋惜：“几位，真的不住了？”
三人同时摇摇头，笑着作揖。正往外走，身后却教男人喊住，再一回头，老板拿着个纸灰色的布兜子，里面填得鼓鼓囊囊，下一刻就塞进了女子的臂弯里，三人打开来看，原是成十个揉得不规则的熟粟米团子。
“这……”那女子一时语塞。
男人却摆摆手，故作不在意：“还有一天多的路呢！看你们啥也不带，就拿着吧。最近严格得很，这十里恐怕连个摆茶的都没有。路上扒几口，总好过饿着肚子还要在洛阳被那些个官老爷们查来查去……”
三人心里同时生出一丝暖意，都向他鞠躬行礼。
真正站在巍峨的洛阳城下，三个人才知道老板昨日的一番怨言确有道理。
城墙根底下，两个小兵正忙着刷浆贴纸，将什么人的头像公示出来。三人的目光在彼处扫过——想必便是那老板口中官老爷们“抓都抓不到”的“巨贼”了。
城下排着几丈长的队，全是平民老百姓，负箧曳屣、拖家带口的，脸上焦躁烦乱，只希望能在天黑前进城。半夏在近处溜达一圈，说那门内也是一般情况。
门外的等着进，门里的等着出。只因那“巨贼”，人人都叫苦不迭，人人都不得自由。
款冬使个眼色，瓴苍便会意。一刻钟不到，那男孩从人头攒动的队伍深处钻出来，面色有些为难：“冬姐姐，最近一月进城都需要照身帖。”
半夏先沉不住气：“阿姐，这下要难办了！”
款冬面不改色，压住妹妹的手腕。心里计较过几下，便对瓴苍说：“你定已记下那照身帖的图示……”后者紧张地点点头，却仍显为难：“小弟擅丹青，画三张照身帖并不难，只是那帖上还须拓有各地郡县所加的通行鲜印。一一验过，才得放行……”
“就算阿苍过目不忘，能将印鉴临摹下来，咱们没有木刻和印泥，怎么能……”半夏连忙补充。
“先不要慌，容我想想……”款冬一左一右拉住两个人的手，三人一齐退到官道一旁，坐在某棵老树下，耳边充斥着嘈杂……
一架高顶舆车慢腾腾地从官道上驶来，看那华贵的模样，正是老板口中颇为不齿的“大人老爷青天官”家的某辆。负责卡道查检马车的小卒“蹬蹬蹬”跑向此处，手里抓着登记名册，在车前点头哈腰的。提辔的是个样貌令人倍感心惊的男子——他的脸上斜斜留着一道疤渍，青天白日下，这道痕迹令他凶神恶煞。
“大人，这车马……”小卒折腰堆笑。
“司马大将军府。”男子蹲在车辕旁，满脸的兴味盎然。
“哦、哦！好！司马……大……将军……府……”小卒将名册摊在车轼边距那男子鞋尖前几寸的地方，用舌头沾了沾已经炸了毛的笔尖，偷瞥凶恶模样的男人一眼，赶紧低头一笔一画写起来。
舆内懒散靠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眉目精致，青春正盛。他的眼光有些不耐，根本不在努力写字的小卒身上停留，只是遥遥投向城头烽燧——晴朗天空下，土色烽包却与头顶那片无边无际的湛蓝交衬着，强烈冲击着人们的视觉。
半夏突然紧握住款冬的手。后者正疑惑望向她的侧脸，却听耳边低声道：“阿姐，我……我认得他。”
款冬也看向那高坐舆间的男子，她却没有丝毫印象。瓴苍也伸着脖子看过去，他和款冬一样，亦不认得那人。半夏却显得既局促，又激动。姑娘灵光一闪，先对身边同行者说：“我去碰碰运气。”
款冬阻拦的手却只伸到一半，半夏已经跑着向舆车去了。瓴苍不禁站了起来，面色紧张，款冬趁势拉住他的手臂，将男孩子牢牢按在此处。目光仍随妹妹的身形，一刻不敢放松。
“公子！”半夏扒在车轼旁，努力抬起脸面盯住车中人：“……可还记得民女！”
小卒刚登记完车驾的来龙去脉，正要放行，却见这番场景。他生怕是图谋者有不轨之心的，急忙赶来拉扯这个看上去情绪颇为激动的女子。
“大胆！连大将军府的车驾都敢拦？！”刀疤脸面的男人怒喝，跳下车来正欲将女子与车分开。车中人却将眼睛停在那女子面上，似有所想。半夏甩开小卒的手，刀疤又来拽她，车中男人却慢悠悠地“诶”了一声，车旁三人立即停止拉扯，同时望向他。
“向温，旧相识了。不必大惊小怪的。”男人懒散的声调与他的眸色正衬。
“二公子，确定是故人吗？”唤做“向温”的男人俯首再问。
“嗯。”
半夏立刻跪在地上，垂泣叩首：“翁翁病笃，求公子助我姐弟三人入城，或许还能赶上最后一面！”
“翁翁……”男子腹中疑惑，却兀自不动声色。
“恳请公子！回去晚了，我家夫人可是要怪责的！”半夏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姝妍。那年姝妍在南乡救下面前男子的恩，他当日可是说过“要还”的！
那次男子南下蜀地，二人在闹市中偶遇，当时她只顾围着那个“技艺不精”的算命老头看他的笑话，并没认出这人来。还是他一番“谆谆善诱”，才迫使她回顾起此前那段惊心动魄的短暂“交集”。而她清楚地记得，那日在闹市里，男人临走前对她说，好好伺候夫人。莫非！那时候的他是准备要去找姝妍的？！又或者，他已经见过了她？！……那神秘的“无名氏”，原来竟是他么？
半夏的思维一下子飞到极远处，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华服美裳的贵气男人，在洛、蓉之间走了一大遭，竟是为了自家夫人？！
男人狭了双眸，盯住地上故作瑟缩的女子。他知道她刚才的话大抵是真假参半。蹦出来个“翁翁”……她自小伺候那人，那人走到哪，这女子便应跟到哪，怎会将一个莫名其妙的“翁翁”留在洛阳？
她分明是在利用此事逼他。她竟然胆敢利用此事逼迫他！从小到大，他最厌恶的就是被人按着脑袋做事。
不过要是真的因此耽搁了，待她家夫人怪责起来……男子在脑中略略想象了一下那女子瞋目横眉、额前冒火的模样，确觉几分可爱。整日冷得像冰块一样的脸，可不适合她。虽说他从未见过她的笑容，不过……还是不要让她生气的好。
“你‘姐弟三人’？”男子似乎上了兴致，前后张望两下。半夏急忙手指不远处，款冬和瓴苍随着她的动作站起来。男子对向温吩咐道：“去喊他们过来。”
“你家夫人可好么？”他骤感阳光刺烈起来，便眯了双眼问道。
“待司马公子行过方便，婢子自将夫人近况全数告知。”半夏敛眉。
看来她口中的“夫人”已然上了心，弄清了自己的来龙去脉。男人轻笑一声：“呵，看来今日不行这个方便是不成了，嗯？”
半夏闭紧嘴巴。
“待本公子‘行过方便’，你可到府上，将她的近况细细道来。”男子狐狸般的目光将车下女子定在原处：“顺便再说说你那‘翁翁’……他害的是什么病。”
瓴苍舂谷做羹，款冬将那逆旅主人赠予他们三个的粟米团子分出来，作饮食之用。眼见半夏迈进房间，她把手间粘上的黏腻抹了，就扯着妹妹到角落里。此前半夏并没有和他们两个一同回来——瓴苍让款冬打发着去订新的逆旅，半夏却借口有话要同那携他们入城的贵人说，落在了后面。
款冬问：“阿妹，我有话问你——那司马公子……”
不等她说完，半夏便回答：“司马公子是夫人在南乡救下的，后来他到过一趟蜀中。那时夫人尚不知他名姓，托了阿骧跟他一路到洛阳，于是……”
款冬：“这些我大抵都从阿陆大哥那里知道过了。”
半夏便问：“那阿姐……”
“你与他倒像是旧相识，为何？”款冬微微挑起眉梢。
“……”半夏咬唇犹豫：“公子在成都的那段日子，同我见过。”
“他是官宦贵胄，无端地，怎会再与你交集？”
“……只是闹市间偶遇，姐姐。”半夏解释不出什么，只得垂了脑袋。
款冬打量她一眼，眼底浮上一瞬的复杂，旋即还是柔声宽解：“阿妹，只当他是为了还夫人当年的救命之恩才捎带我们入城的。此次过后，剩了厚的也好、薄的也罢，都是夫人与他之间的事。何时何地，不要忘记你我的身份。”
半夏的唇角轻微抽动，那张青春姣好的面孔现出一丝难以言明的繁杂。
姝妍睁开眼，晨色四拢——约莫辰时刚过。
近半载她总算能够睡得安熟一些。一方面得益于芷妤不断对她絮叨如何用药调理；一方面，阿宇的事已趋清明，只是苦于缺失人证及物证，硬生生成了“有真相却道不出”的案子，万般不得已，必须搁置下来，姝妍的心渐渐宽去了一些。
她转过脑袋，拉过被衾，朦胧间却见榻前坐着个男人，怀里还揽着只活物！
“什么时候回来的？！没声没息，吓死人了！”她一下清醒过来，蹙眉低呼：“……这、这是什么啊……”
姜维看到她这副模样，直笑出声来：“……刚到。”
他将怀里抱着的小东西凑近姝妍，后者看清那原是一只黄耳白犬，眼角处留一淡青色胎记，看模样顶多半月大小，眯着眼睛在他臂弯里呜呜叫着，张口打哈欠，就连乳牙都还没长出来。
“呀！这……”姝妍的指尖却犹疑地悬停在它那还没长齐毛发、半光秃着的拳头大的小脑袋上方几寸，转而迅速缩回：“……从哪抱来这小家伙？”
姜维笑盈盈回她：“在汉中捡到的。当时它出生未久，眼睛还睁不开，孤单单趴在石头旁，母亲却不知所踪。我喊聂桢等在那里整一天，入夜还不见狗妈妈回来，就将它抱了。”
姝妍的心在他说起“母亲”时微微颤动了一下，眼睫随即添上几许温润，暗自躲了他。
“夫人可想将它养起来？”姜维一面逗弄着怀里，一面笑问。
姝妍却有些为难。
他尚且不知，她自小便有“癣疾”。但凡遇上毛茸茸的小活物们，总是要避开些的。否则便会面色泛红、足肢浮疹。比如现在，她已经能感到面上痒意作祟……
“可爱至极，人见犹怜……”姜维搓搓它的耳尖，面上尽皆温然。
姝妍却突然一阵难以自制地轻咳。男人转眸打量榻上人，嗅到非常：“怎么了，阿念？”——她比怀中这个小东西更引他切切。
未待姝妍搭上话，玉绮先端着漱盆走进来。未料及男主人赶早回府，一瞬间的滞愣。下一个瞬间率先捕捉到在姜维怀里呜呜的小玩意，再看姝妍咳喘声未落，玉绮便顾不得许多。她不向男人行礼，眼光却盯住他的怀中物，咬着唇，艰难劝道：“侯爷还是先将它抱出去的好……”
姜维报以探问的眼光。玉绮眼里却只看到那个渐渐难受起来的榻上女子，目光随即为难起来。姜维于是站起身，略带犹疑地走了出去。玉绮赶忙将一方打湿的布巾递将过去。姝妍感激地接过，拭净双手，又将它放在鼻下，任水露的气息在鼻间漫开。
“夫人怎么不直接同侯爷讲？”玉绮担忧地问。
“咳咳……忘记了。”姝妍皱眉。
“还好冬姐临去时嘱过婢子。”玉绮悻悻地叹气。
“冬姐有心了。”想到款冬的脸，姝妍感到心头爬上一阵温热。
“夫人，侯爷不会是想养下那小东西吧？冬姐要是知道了，肯定不答应的。”玉绮小声道：“……婢子知道，即便僭越，冬姐也绝不会拿夫人的生命安全去冒险的……”
姝妍拿下布巾，自觉缓释了一些。
“玉绮，先别和侯爷说。”
“为什么呀！夫人要是真的因此出了什么事，冬姐回来，会骂死婢子！”玉绮不解地睁大眼睛。
“他正在兴致上，养几日也无妨。那小东西原本失了娘亲，无处可去。就……”姝妍仿佛下决心一般：“……就由着他。只是日间记得一定吩咐底下的，叫大家都各自注意些，别将那小家伙靠近我身……”
玉绮爱怜地盯着自家夫人，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住了。
“贼！捉贼啊！”
一声尖利将稠密的夜色撕开了一道口子。城北睁开迷蒙睡眼，惺忪地感到一个身形矫捷的男子同搔痒一般，正悄悄蹚过它的腹心……
“是他……是他！”有人在窗内伸着脑袋，于无名高处壮着胆子跟喊了一句。
黑逡逡的土地、静谧谧的街口。已经宵禁了几个时辰的人家肩并肩堆垒在大道两侧，倒显得这座自初平年间那场惨绝人寰的祸乱之后旗鼓重振的城市拥挤不堪。
男人缠头束发，风一般的速度。精瘦的身材裹在夜色中，一双晶亮的眼只死死地盯住那扇城门，再无旁物。
他身后掠过的几家小本生意，十分犹疑地各自别开门缝，伸出几双眼睛害怕地探问着街面上因异动而触发的慌乱。
“就是那个贼人！抓贼啊！抓贼！”声音纷杂不一，却都紧随其后。
城头一片寂寂，却骤然在话音未落时亮起了一束火光！
男人也突然随着光亮变了线，折身往那条坑坑洼洼、接通西郊的阴沉沉的小道上奔去。城头一下热闹起来，已经有兵卒从城上慌慌张张地往下跑，一边赶逐那人遥不可及的背影，一边努力地扶稳头盔。呼朋引伴的当口，猎物渐趋失了踪迹。
这已不是此人第一晚在城中引起骚乱了。自打十月始，宫中三次失窃。这人来无影去无踪，被冠以“巨贼”的称号。由于他在夜间频行偷盗之事，只有少数几个司马门值夜的兵士看到其“庐山真面目”——据说此人生了张洁秀的玉面，抛开身手，实在不像个男子。而他那双眼，在夜色里还熠熠闪亮。
他的画像随即上了各城布告。整个十月间，王畿的都尉们忙得团团转，却始终搜寻不到此人的半点痕迹。他没有出城，反而大起胆子来戏耍宫中人，一旬偷盗一次，竟形成了某种明面上的规律。
富庶之家更是惊怕，唯恐此人顺手牵羊把自家的财物也偷去。因此宵禁令刚颁布的那段日子，这些富人们每到日落便关起门户，不问外事。
穷人们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要偷，当然偷不到一贫如洗的人头上来。
算日子，今日正是十一月初一。贼出之日。
宫中似乎比城北更加寂寞，因为没有任何讯息传来。而这人今日却兀自现身，城北的兵个个以为自己捡到了大便宜，于是一哄而下，从马蜂窝中心涌出来，去追那人，都奢望着凭此领赏升职。
不久，直通司吏署的大道上便“通通通”跑来几队人。随后大理寺值夜的官卿也增派了几十个人追来，协助抓捕，几拨人皆是志在必得的态势。
款冬和半夏两身玄色装束，缎面的潜行衣将她二人完美隐在如缎的夜色里。
大理寺灯火通明，大门紧闭，一左一右只有两个小兵来回走着。她们目睹了大理寺卿不到一刻前急匆匆派出的那约莫几十个人的队伍，心下已然形成默契——一切便在意料之内。
款冬看一眼半夏，后者的眼睛紧盯着大理寺门口的巡防兵，侧脸写上蕴了杀意的冷寂。
女子香气掠过，门口的小兵一声不响地倒下。女子一手用力托住他的肩膀，另一手稳稳抓住他的长戟。同一时刻，倒地者的同伴作出了与他几乎一致的动作。
二人同步掠上石阶，阶下惟余叶落声。
“夫人，今早到的。”蒙猇从门外匆匆迈入，一封薄薄的书信旋即从怀里掏出，递将过去。
姝妍瞥一眼泥封——是款冬。她前后望过两下，确认园中只她与蒙猇，便拆了来看。
“事毕，皆无恙。待返。”
姝妍折了信，放在袖中，唇角显出一丝笑意：“多谢蒙大哥。”
蒙猇稍稍一滞，随即恢复拘谨：“仆应尽之责。”
姝妍问：“蒙大哥怎的了？”
“回夫人：只是……”蒙猇面色微赤：“……仆想起，自夫人入府，还未曾见夫人笑过。”
这下换作姝妍迟滞，无奈之下，自嘲解道：“……确是如此。”
“怎么了？”男主人边走边束腰带，朗朗笑意抛向园中二人。
“侯爷。”蒙猇行过一礼，恢复冷峻的脸色，随时听命的态势再次回到他的面上。
姝妍伸手替姜维抚平盘桓在腰间的外袍褶皱，将鞶扣束于合适的位置，对着他的脸露出笑容：“好了。”
“蒙猇，给我汇报一下，今日可是有什么好事要发生了？”姜维打量姝妍的脸色，故意笑问。
蒙猇却偷眼看夫人，不敢轻答。
“是冬姐，她快回来了。”姝妍抢话道，毫不掩饰目光里的狡黠。
“哦？”姜维挑眉：“我快回来的时候，蒙猇你可曾见过夫人有这般兴致的？”
蒙猇只是将腰间剑扶直，脸上故作平静：“回侯爷：不曾。”
姜维的眼掠过姝妍眉间：“我回来已有一月多，夫人迟迟不肯告知我那冬、夏二人去了何处，先前却要我承诺将今后一切事情都亲口告知夫人。这未免太不公正了。”
闻言，蒙猇不禁垂了眼目。姝妍知道这人也在心中笑起她来。
“这算甚么，我还要‘得寸进尺’呢！”姝妍在他的身侧轻声细语：“……关于这件事，我要君永不相问。”
“再议。”姜维大步向前走去，姝妍却并不跟着，只拢袖立于原处，目光盈盈。几步之后，男人只得回身，颇为无奈地从袖中摸出她的手，咧嘴道：“……再磨蹭一刻钟，你我就是今日觐见最迟的夫妇了！”
姝妍难忍笑意，只得由他拉着。蒙猇目送着他们出府，心下亦一阵温温的宽解。
正德门外遇上众朝臣与女眷，熟识的都打起招呼来。刘琰由夫人胡氏馋着胳膊，他似乎病怏怏的，失了很多精神气。姝妍并不识得胡氏——那胡氏深居简出，不喜同臣妇们过多交往。
姜维在汉中时与刘琰同供职于魏延手下，相对熟知彼此。待浅浅问过，才知自上月班师，刘琰便害了急疾，一段日子不能下地。近日睡眠不佳，总是梦魇，又加深了病症。
至于宴饮的局面，姝妍已经能够应对自如。比之少女时节经常显出的不耐，现在的她收起倦怠，努力地迎着众人，有时甚至还能够同那些男男女女们笑谈几句宾主尽欢的场面话。
屠苏酒饮罢三巡，以示祛灾祈福之意。贺舞渐起、编钟磬鼓、美人伴仙乐，一派难得的盛筵，令人忽而忘却战争年岁的蹉跎。
董瑷莘同赵统并肩而来，怀里抱着一团软软糯糯、白白净净的小家伙。那稚气小子已经能够凭自己的气力支起腰背，咿呀笑着便弯了眉眼，五官间已带上了几分他父亲的模样。
瑷莘缓步，将儿子交给赵统，后者托住小孩子，垂目哄他几下，满面温柔，又将他转手交付身后的婢女。瑷莘纤纤玉手，从身后另一婢女端着的漆盘中先拿两杯酒，将一杯递给夫婿，再谦谨地敬与姝妍。
姝妍托裙起身，姜维跟着站起来，二人皆目含笑意。姝妍接过杯盏，听瑷莘清琅道：“夫君同妾敬拜侯爷及姐姐新禧如意、福寿康宁。”
两对夫妇于是对饮。
“赵夫人有心，同祝卿夫妇身康体健。”姜维余光掠及身边女子，清淡了语气，敛颌答谢。
瑷莘微微回礼，亦感微妙。她从婢女手中抱回孩子，逗起他软乎乎的鼻尖，两片薄薄的粉唇咧开，溢出一阵咯咯的笑声，难得地缓和了一点气氛。
“真是个小玉人儿啊！”姝妍的眼光聚焦在孩儿面上，不禁美叹。
“多谢姐姐宽爱。”瑷莘笑盈盈地：“奕儿可实实是个爱哭爱闹的小娃娃，只是今日第一次见这般热闹场面，又在爹娘怀里乐呵着，大概忘了哭呢！来，奕儿，看看这是谁呀？嗯？姨娘……那这个呢……是伯伯呀，对不对？”
姝妍抿唇微笑，边看见赵统将眼光始终黏在孩子身上，未曾有过一刻的转移，此情此景，心头便是一股细密的局促，踟蹰不前。
“殿口风紧，怕孩儿受凉，失陪了……婉儿，我们走吧。”赵统从瑷莘臂中接过赵奕，柔声牵引道。男人该有的礼节半分不少，只是带着淡漠，率先走往更暖处。
瑷莘望向夫婿的背影，又怯怯地瞄一眼面前夫妇，幽幽道：“侯爷、姐姐，见笑了……夫君他近来心绪不佳，皆是由于家中事……”款款落礼，瑷莘也追随赵统的脚步去了……
“‘家中事’。”姜维的眼睛盯向赵氏夫妇，语间虽漠然，却翻覆着不可言明的味道。
“老将军亡故三载，仍未赐谥，他……应是为此烦扰。”姝妍默然道。
“哦？”男人挑眉：“别府的事，夫人何故烦扰？”
“赵伯是先帝的股肱臣子，也于危难之中几度扶助陛下。”虽已听出他的刻意，姝妍还是一定要说出这句话。
“陛下的事，你我又何故烦扰？”男人淡淡反问。
姝妍不再搭话，倏忽涌上一阵意乱心烦：“……此处有些闷，我出去走走。”
姜维的眼眸静如止水，在她鬓边稍作停留。
女子没有立刻动身——她似乎在等他的首肯，又似乎是在期冀着能与他一并暂时地躲开这道喧哗四起的殿门。
可男人偏偏没有动。他敛袍入座，神色自洽。
“嗯。”只一个简单的字，他转手便已拿起酒器，为自己新斟半杯，准备迎候接下来的觥筹交错。
姝妍眨眨眼，心下五味杂陈。眼前的男人同刚才怀中抱着小儿的那一个身形交叠，让她心底一片寥落——从前溜出酒席，在她身后少不得跟着的那一个，现在已经携妻带子，步入酒席深处。而面前这一个，行云流水、默不作声，翻手覆手间将她眼底残存的眷念扯出，悉数揉碎。
他与赵统从根本上就不是一样的人。赵统生了一副敞明的胸襟，凡有所想，大多都是乐于令人了解的。而眼前正色危坐的这一个，虽向人展露着蔚然深秀，她却惊觉自己无法透析他的心。
正是如此，她才会时而感到他的若即与若离，如琢如磨，在远近间来回游移。
君恩如霜雪，现在换作她襟怀翼翼。
姜维不会跟着她走出去。她早该明白这一点。
姝妍踏出高阙，冷风扑面，让她略略作痛的眼底一刻的清爽。此刻又见一妇人百无聊赖，正倚在雕凤双栏一侧吹风，与殿内飞腾着的欢声笑语形成鲜明对衬，便认出那是不久之前在正德门外一面之交的刘琰之妻——胡氏。
遥遥行过一礼，姝妍只站在原处，隔去栏干，似欲极目。妇人也于那侧斜靠着，不退不进，两个一面之缘的女子就这样颇为契合地保持了距离。
“别跟着，朕没醉，就想透透气……”
姝妍闻声回头——一个面色稍嫌烦搅的刘禅正从偏殿拐角处快步走出，年轻的皇帝略显不耐地回头轻斥着弯腰驼背跟在身后的宦者。姝妍赶忙趋步上前，止于阙下，行叩拜礼。与此同时，她感到远处的妇人也在彼处叩首伏拜。
刘禅定睛，心情突然敞亮：“啊，是妍姐姐，快起、快起！”
姝妍起身，陛下原本藏在身后龙袍里的手下意识地牵向近处女子的手，到一半的时候，男人意识到君臣之分，只得缓缓将手握在腰间那条至尊的金带上，假意拂去袍上褶皱。
姝妍将皇帝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刘禅自做了王世子后，身份便迫着他将那些自荆州累积起来的年少纯情束之高阁。陛下很盼着他们进宫，然少男少女们日渐长大，各自嫁娶，其间亦生了诸多纠葛，不复往昔心境，没有谁真正地陪在了刘禅身边。自从诸葛筠进宫为妃，陛下的心情才算有了极大的改善。这一年来，他变得焕发了，也显得挺拔了。处理国中政务，也变得有劲头了。
只是他还偶尔会做梦，希望一切都回到先帝在的时候。那是他最为无虑的一段少年时光。他在那几年里学会了捕鱼，那是眼前这个明珠玉珰的女子手把手教给他的。他们几个人——赵统、诸葛乔兄妹俩、他、姝妍——城东头的沱溪，那是他们的秘密乐土……挽了袖子和裤脚，一个时辰就能捕到十几条花鲈……也恰在那时，他听面前女子说，她最爱吃的就是花鲈。
后来姝妍和他们说，她回家被一通训责：领东宫学“草民之术”，是对皇家的不敬；不顾安危，带东宫出城，是对君臣礼制的僭越。
马氏家风严格，自那次过后，姝妍再也没有与刘禅有过任何私下的交际。也是从那时起，众臣携家眷参拜，姝妍只是跟在叔伯身后，乖乖叩首。她与皇帝之间，从此隔了高高的金阙和他额前的冕旒。
上次见她，还是她出嫁第二日依礼参见皇家。座间小叙一二，站了满殿的奴才和婢女，说的也是成年人的客套话。刘禅隐隐觉得这个姐姐与以前不同了。即使没有那些奴才们，她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对他琅琅而笑，满面光彩，扯过他的袖口，嘲弄他整日读那些个治国理政的死书，最后引诱他一句：“走，抓鱼去？”……
刘禅的眼眶有些湿润。
“姐姐……近来可无恙？”
尽管身侧的小宦官黄皓对他劝谏过很多次，但是仍对她称“姐姐”，这是皇帝最后的坚持。
“回陛下：承陛下恩泽，臣妾一切安好。臣妾亦祝陛下身常健。”姝妍温然回答。
“站在此地，看来姐姐是‘又’发闷了。”刘禅试着打趣。
“陛下知臣妾。”姝妍笑着附和。
“他怎么没陪着姐姐？”刘禅的眼光寻过左右。姝妍知道他在问姜维。
“回陛下：宴饮的场合，臣妾总爱疏心，可他毕竟应付得来。”姝妍低头作答。
刘禅一瞬的缄默，倏尔轻叹：“阿姐知他，朕心甚慰。可……姐姐爱的是三月春江里的花鲈，姜卿也知道么？”
姝妍心底恻恻。
皇帝略略低头：“……是朕对不起你和赵哥哥。当日他突然请求赐婚，朕原本没什么主意，看相父也想促成此事，就应允了。可后来……朕才知道‘得一心人’是怎样的好事……眼下能否给朕一句真心话：姐姐同他，过得快乐吗？”
姝妍抬头看刘禅——她本不该抬头直视君主。
“陛下切勿伤神。”姝妍眼底略带晶莹：“臣妾所愿，恰如是。”
刘禅喉结轻动，似乎要极力忍住汹涌的情绪，他眨眨眼，长叹一声：“唉！‘所愿恰如是’……如此便好！到今日，朕心中终于去了些愧歉啊……”
“陪朕走走吧。”
“臣妾从命。”
胡氏一直站在远处看着他们，不曾离去。刘禅早注意到此妇人，一招手，女子便缓步前来，再叩拜一次。刘禅问：“夫人是哪家的？”
“回陛下：妾乃车骑将军之妻。”胡氏还是清淡，言辞中听不出什么波澜。
“哦，原是刘琰夫人。”刘禅说：“车骑将军最近在忙什么？”
“回陛下：拙夫近日染恙，小卧在榻。”胡氏中规中矩地回答。
“嗯。你既也在此，便随朕及当阳亭侯夫人一并往太后的裕园，那里红梅开得正好，只是无人同赏。”
“陛下坐拥佳丽三千，怎会无人同赏？”胡氏仍跪在地上，却不知怎的了，突然含着半口怨气，竟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刘禅好奇地打量着地上女子，惊诧于她话间微妙的拒意。
“……陛下邀刘夫人同游裕园，刘夫人不肯么？”黄皓轻声提点着。
“……臣妾怎敢违命。”胡氏思忖二三，还是随在皇帝身侧。
刘禅看胡氏一眼，对姝妍说：“阿姐，朕的诸葛贵人最近闹了脾气，她向来是听你的，替朕去猗兰殿宽解宽解她吧。”
姝妍垂首：“喏。”
车马晃着，行了一路，车内夫妇二人皆故作默契地沉在座中，共同感受着青石板路的颠簸难行。
姝妍的手拢在衣袖中，阖着双目。身边的男人借着车驾缓缓拐过路口的契机，无声无息向她挪近了几寸。女子并未觉出封闭空间内轻微的变化，仍像一座玉雕，沉寂原处。
下一个岔口处，车马依旧缓行。姝妍却嗅到耳畔一侧贴来她万分熟悉的气息，未及睁眼瞧个明白，却感到唇上已承接住了男人送来的吻。
她由着身边人的动作，偏不去迎合。
尝到她唇间冷味，姜维于是苦笑道：“还在恼我啊……”
姝妍撇撇嘴：“妾的事，君何故烦扰。”
姜维顺势握住她的手，这回将她拉往自己怀里：“……不同往殿外去，乃是不好违了宫中的宴饮规矩，倘使在它处，为夫必然……”
姝妍轻轻推远他的胸膛：“你明知道，我并非为此。”
被拆穿的这一刻，姜维的眼睛却不肯轻易认栽，还故作姿态地游移在她的脸上。
“哦？”他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乱摆起那套略显敷衍的腔调。
“羽林右监。”
“啊。”姜维慢条斯理地：“他怎么了？”
“你与他皆是军中人，你在相府受命，他在内廷近侍，一外一内的，怎么处处都冷着面子待他……”姝妍没好气道。
“其间缘故，阿念不知么？”他却挑眉反问。
“可……你同我已结婚两年多，何故还要为此，耿耿于怀？”姝妍愈发气道。
“我心有不甘。”他说得直白。
“心有不甘的怎么也不该是你啊……”姝妍竟觉此人无理取闹起来。
“怎么不该是我？”他沉声敛目：“……阿兄当年同我说，邓芝大人有言：你与他已经相识十二载。到今日止，你我之间同床共枕的年月，还比不及这个零头。”
“可、可我又不是只与你同床共枕两年啊！”她脱口而出。
“哦？”男人狭眸努嘴，送来一副狡黠的神情。
“你？！”踏入猎人的陷阱，她杏目微怒，后知后觉，彼时气恼地乱拍车辕：“蒙大哥，停在这里！”
驾车男子应声缓速，一只耳朵却始终留心车内男主人的指示。
“蒙猇，继续走。”姜维揽住姝妍的腰，轻轻松松将她拉回身侧。女子并不服软，像一只闹腾的小动物。
“怎么，不允许男人之间有妒意么？”
姝妍的恼火被如此一句略带孩子气的陈言骤然浇灭了一半：“都多大年纪了，还有妒意……”
“妒意这东西，常有常新，毋论长幼。”
“巧言令色……”姝妍嘟囔着：“人都已经在身边了，还满口喊什么妒意……”
姜维故意逗道：“难不成阿念是话中藏话，倒嫌起为夫老了？”
“是又怎样，夫君原本就……”她鼓鼓腮，眼睛滴溜转着。
“嗯？”
“……就比我老。”她面不改色。
“呵……也就只有我，才容得下你这么闹。换了别的男人，怕是早就与你和离了。”
别无他言，男人只是闭上了眼，作歇息状。
趁着他阖眸，她的眼睛来回盯着他的模样，好像要在这张澈朗的面孔上读出个究竟。具体在找寻什么，她也不甚清楚。
他一定觉得方才那话闹腾且稚气……姝妍局促起来，只觉那种若有若无的难言得失的感觉再次挤回方寸之间。
杨邕笑呵呵地站在姜府阶下候着。姜维伸手牵姝妍踩上脚凳，转脸才看到隐在一侧的生人，于是松了女子的手心。
姝妍惊喜道：“阿邕哥哥！”杨邕应声在不远处敛服拜过，姜维遥遥回礼。三人一看，那府中的狗儿竟从杨邕身后蹦出来，高兴地朝主人摇着尾巴。
姝妍见状心底发虚，不觉便向后回避一步。杨邕立刻折腰，将小狗抱在怀里，冲夫妇二人笑道：“主若不介怀，杨邕这作客的便先替夫人进府一步，待安顿好小家伙，再来向征西将军赔礼……”未待语落，男子搂紧小狗，疾步入内。
姜维挑眉，腹中稍起困惑。姝妍迅速移开话势：“此为杨大人的子侄辈、现今朝里的中庶子……”她随即避开他审问的目光，也匆匆跨进门去了。
只有蒙猇俯首道：“想是今日贪着玩耍，它就溜出来了，属下一定看管好它。”
姜维摆摆手，不甚在意。
一早，已经依例习练过半个时辰枪法的男人只着一层轻薄中衣，正在即将迎来深冬季节的院落中央端起一杯腾出白雾的茶，隔着浅淡的水汽看到夫人不知从何时起便盈了些笑容，站在廊下看他。
“今日怎的不见你那小家伙？”姝妍问：“成天粘着，又喊又闹的。”
姜维笑道：“说及此事，正要同你商量二三。我预备今后不再养那小东西了，想将它送与负责任的同僚。”
姝妍心中突然松下一口气，却又随即困惑起来。
“阿念参谋参谋，看那张伯恭如何？”姜维走上前来，眸间奕奕，却晕开两团不由分说的潮意。
“先前不是养得好好的，为何？”她向来不喜欢放过对面人眼底的情绪。
“啊……因为家里有人会遭罪。而此人偏又是个面冷心柔的女人，以为凡事只要不说给枕边人，便能瞒天过海了……”
“怎么知道的……”姝妍垂首轻问。
“当然是用眼睛看到的。”姜维瞥她一眼，慢悠道：“一月以来，你总是避着那小家伙，有它在的地方，你不去；你在的时候，它又总被玉绮带到别处去。那日你我归家，子睦兄举措反常，他所信奉者乃孔儒经学，不到万不得已，怎会失礼？”只听他又宽解道：“你啊……全凭自己忍着耐着，在拿我当外人么？”
姝妍将手指轻推他心口处，满口娇怯：“回侯爷的话：妾身怎敢。”
姜维宽笑着握住她的手，又听女子问：“张伯恭虽是个粗人，王姐姐却是个细心柔肠的，转予他们夫妇两个，你倒是真的能安下心来……不过……”姝妍轻蹙眉头，似有所隐。姜维顺势将站在阶上的人拉进怀里，笑道：“吞吐什么？”
又是这般亲密举措。
姝妍心中直怦怦乱跳几下，左右看过园中无人，才由着他圈住自己的腰。
“只是在想……阿筠常与我诉苦——巍巍宫墙，声色冷寂……唉！”
姜维说：“诸葛贵人可喜爱这些小东西？”
“嗯……”
“那便赠与贵人吧。”姜维抚着她苗条的腰身，心底熨开一团温温：“就当是……‘阿念姐姐’陪在贵人左右了……”
“呆子……赶紧着放了我，快去沐洗更衣……一身的汗，也不怕受了凉！”
晃眼便流去半月。
诸葛贵人喊着底下伺候的小公公来姜府传过一次话，言那小家伙甚是活泼，冥冥之间反倒觉得它同自己的性子极为默契，于是格外宠溺着。言辞之间，诸葛贵人还倚着一副从前的小儿女之态，直催促侯夫人往宫中去，只说馈赠了那小家伙来陪着，却总不比得侯夫人亲自登阙惹她欢心。
被磨得不行，姝妍抽了一日的空闲，趁着上元佳节，入宫去陪诸葛筠。
玉绮跟着她，二人还没走到西宫猗兰殿，却看见汉宫正阙下跪着一女子，那女人不断地叩首，而内侍们立在那女人两侧，集体噤声，没一个敢上前的。姝妍走近一看，女子抬首，见她额头乌青，满面泪痕，瑟瑟相视，竟是那刘琰之妻胡氏！
胡氏的手猛地绞住姝妍的裙摆，语中尽是绝望：“姜夫人帮我！求夫人帮我！”
姝妍被狠狠吓到，立刻蹲下，试图稳住女子疯狂颤抖着的身体。这个当口，她不禁打量几眼胡氏的面颊，只剩心惊胆战！记得半月前皇阙初见，胡氏双腮飞红、顾盼出彩，虽不及落雁沉鱼，但一众朝廷命妇间，亦是花容俏丽。
眼前的女子面貌发灰，眼底干涸。额上肿着一个大包，覆着浓重的乌青，最隆起处已经破了皮，开始淌血。不止如此，女子两颊带了厚厚的伤，而这两处血脉凝结，因此一左一右洇了两大片暗红。姝妍不知是自己眼花，还是面前女子的确如此——这胡氏的脸……好像……遭了殴打！
她外衫半敞，没系腰带，甚至连发髻都未挽好，一半的头发都散在脖颈后面。姝妍再看她死死攥住自己衣摆的手，更觉气窒——那手背不知怎的了，竟肿胀起来，鼓鼓囊囊，还泛着红光！姝妍赶紧将胡氏的手翻个面，手心的情况却更令她肉跳：那双半月前微抚阑干的纤净的嫩手此时竟布满了粗犷的伤痕！
“刘夫人！怎么遭了这样的罪！”姝妍低呼，一面赶忙替身前狼狈无比的女子抹好衣衫：“……婢女呢，怎么没跟着夫人？！”
胡氏痛不堪言，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拼力摇头，不肯回答她。
姝妍左右看过几眼，沉声道：“……刘车骑何在？！”
胡氏的身子却在听到刘琰的时候一阵剧烈的颤栗。姝妍托住她的肩头：“刘夫人，发生什么事！一大早为何跪在宫门口？！”
胡氏呜咽不止，试着用那双在外人眼里堪称可怖的贵妇人的手掩住自己残破的面容。姝妍感到女子的身体逐渐发软，索性喊着玉绮搭手，将她揽在她们两个之间。胡氏却突然号哭起来，略有抗拒：“我不走！我不走！臣妾有冤，臣妾要见陛下！”
姝妍只听得女子口中胡乱哭喊，心中自然焦躁：“刘夫人，此乃宫闱重地，若哭闹起来，惊扰了天家，夫人不为车骑将军想想么？”那女子却更加发了疯一般，嚎啕大哭起来，她瘫倒在玉绮的臂弯里，面色如死。
“我不要为他想！不要！……就是他！是他将我弄成现在这个模样！臣妾要见陛下！臣妾要见太后……”胡氏不管不顾，发了癔病一般，宁死也不肯挪动一步。
姝妍目瞪口呆，怎样也料想不到，那日远远观去，如莲一样洁雅的胡氏竟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疯妇！
有几个小内侍已经有些慌乱，姝妍立刻命道：“尔等止步于此！哪个敢去告知陛下？！”他们见势，忙趴在地上叩首，面面相觑，不敢有所动作。姝妍回头用力握住胡氏的手心，感到自己的手臂竟有些酸麻。她缓和了脸色，柔声宽释：“胡姐姐若是为了家中事，且先随妹妹去椒房拜见皇后娘娘，此后毋论事大事小，全有娘娘支撑着，为姐姐讨个公正，如何？”
胡氏泪眼涟涟，半张着嘴，呆呆望着姝妍，好歹是止住了啼哭。姝妍看一眼玉绮，两个女子十分默契地将胡氏架在手臂里，变道往椒房而去。
诸葛筠的鸾舆赶到椒房殿，从刘府来的也刚好走到阶下，年轻些的姑娘纳头便拜。诸葛筠匆匆下辇，姑娘跟在她身后，诸葛筠的贴身侍婢们也随主子一路小跑。
“这是怎么了，妍姐姐？”诸葛筠甫一进殿，首先看见姝妍随侍在张皇后身侧向她皱了个眉，诸葛筠才意识到情切之下略略失礼，急忙向座上叩头补道：“……妾参见皇后娘娘。”而皇后向来又并非计较之人，这边抬手劝道：“无妨，妹妹来得急，先坐下缓缓神。”
诸葛筠跪坐在凤榻之侧，目光扫过坐于下席的女子，又看向皇后：“今早听闻宫前喧哗，说是那刘琰夫人出了什么事，妍姐姐便带她来皇后姐姐宫里安抚着，不知刘夫人现在可安好？”
皇后稍显倦惫，纤纤玉指搓抚眉间：“原是半月前众臣共贺新禧，陛下兴起，邀刘夫人同去裕园赏梅，经由太后的长乐宫，太后见刘夫人因车骑将军的病心情不佳，便留她在宫里小住。前天眼见到上元节了，太后寻思也说够了话，就把她送回刘府了……谁知道今早那刘夫人竟成了这般模样……后来本宫问过她，是那刘车骑疑她，昨日竟用起鞋底来殴打那可怜女子。”
“刘车骑疑她？”诸葛筠皱了眉。
“此事尚未定论。因本宫今日还没有见过陛下与太后。”皇后沉声道：“莫说此事尚模棱两可，就算陛下真的兴起，召了胡氏，刘车骑也不该如此对待他夫人，他疑胡氏，便等同疑天子。”
姝妍和诸葛筠默契对视一眼，均不敢作声。
皇后对姝妍道：“亏了我们妍妹妹是一早进宫拜见的诸葛妹妹，明德殿前先遇了她。若那刘夫人果真闹将起来，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还不知要惹成什么样子。”
姝妍颔首致意。
皇后又对诸葛筠道：“刘夫人现在偏殿安置着，她身边伺候的姑娘们来了，送回府去便是了。”
诸葛筠说：“确如皇后姐姐所料，刘府来的姑娘正在阶下候着呢。”
“哦？传进来。”
那年轻女子小步走入，伏地而拜：“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参见诸葛贵人，拜见当阳亭侯夫人。”姝妍行过平级之间的礼，垂眸静坐，继续听着几个女子言语。
皇后问：“你可是刘夫人侍婢？”
女子虽刻意葆着一万分的小心，语调中仍显出难以压住的娇气：“回娘娘的话：臣妾乃车骑将军之妾——周氏。”
“周氏，刘府既差使你来接夫人，你就将她好生伺候回去。”皇后淡淡吩咐。
周氏叩拜在皇后的威仪下，怎敢抬头。
胡氏却突然从内殿出来，跪在皇后面前，哭求道：“皇后娘娘，臣妾不愿回府！”
周氏轻声细语地：“姐姐，皇后娘娘都吩咐过了，就求姐姐允了妾身接您回去吧，将军也正在宫外候着姐姐呢……”
胡氏竟顾不得仪态，当着二位娘娘和姝妍的面子，训斥道：“住口。若不是你这贱婢在他面前嚼舌，我怎会落得如此？！”
周氏却始终低眉顺眼：“妾身冤枉，请夫人回府明鉴！若真是妾身在将军那里搬弄是非，愿受夫人任何惩处。”
“你、你！好个伶牙俐齿的贱人……仗着他宠你，竟敢在二位娘娘面前装无辜！”胡氏气得浑身发抖。周氏竟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安安静静跪在原处，默然承受着刘府正位夫人暴风骤雨般的训斥。
胡氏猛地转向皇后：“娘娘，臣妾与陛下之间绝对清白！当日陛下命臣妾同行，姜夫人也在！对吧……姜夫人……”胡氏又求救一般地望向姝妍，后者同她对视，眼底发涩，却高低不知如何作答。
“妍妹妹，刘夫人所说，可是事实？”
姝妍垂眸默认。
皇后思量二三：“此事关乎天家颜面，本宫定要先见过陛下及太后，再作定议。胡氏，你先安心回去，不要在宫中作此态势。”
“娘娘，臣妾抵死不回刘府！”胡氏接连叩首，字字泣血：“那刘琰手段凶残，竟将臣妾欺辱至此！臣妾若是遂了他的意，恐怕……恐怕就要冤死家中了！哪怕今生不再与他再做夫妻，臣妾、臣妾也定要正了清白！”
闻听此番激烈言语，姝妍拢在袖中的手暗自攥成了拳。
“娘娘！车骑将军已经在宫外迎候夫人了，将军吩咐妾身，说他已知错，恳请夫人随我们回去。求娘娘放了夫人吧！”周氏的叩首此刻却成了变相的施压。
诸葛筠却抢在皇后说话之前：“皇后姐姐，兹事体大！妾恳请姐姐多多思量！”皇后的目光里也蕴了几分复杂之感，她看向一直不肯说话的姝妍。
姝妍叩拜：“皇后娘娘，臣妾亦认同贵人所言。”
皇后略带忧虑：“可那刘车骑已在宫外等着，本宫若将刘夫人强留在椒房，便是违礼……”
姝妍腹中已有机变，于是再拜：“臣妾斗胆在皇后娘娘面前邀刘夫人光临侯府。”
她的意思很明确：胡氏原本便由于无故待在宫中而受到夫婿疑心，竟至虐打，如今再留于内宫，唯恐给了他理由，再生事端。若将她以朝臣女眷互相走动之名留在侯府，兼姜维与其有同僚之系，刘琰是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闹出事来的。
那周氏虽反应过来，却只能如一个哑巴似的，腹中着急，嘴上却不敢说，只好生生吞下了这株由姝妍塞给她和刘琰的“黄连”。
诸葛筠帮腔道：“皇后姐姐，妍姐姐一片热心，再者又是年节，臣子亲眷多多走动，总归好处更多些。”
姝妍从皇后紧绷了整个早晨的脸上触到了一丝松宽之意，心下便知已获首肯。
果不其然，皇后摆手：“罢，不知刘夫人你可愿意？”
胡氏感激道：“臣妾自然愿意。”
皇后挥挥手，无声无息随侍姝妍身后的玉绮见此状，立刻走到胡氏身边搀起这女子，将她扶往偏殿。那周氏未能得逞，只好悻悻叩首而退。皇后递给姝妍一个柔和的眼色，叹息道：“侯夫人急中造法，当真是替本宫解了个大大的难。”
姝妍忙道：“皇后娘娘谬赞，臣妾理应为椒房尽心。”
皇后疲惫地点点头，重上忧思：“方才有外人在，本宫不便多言。倘使见过陛下及太后，此事不像胡氏所言——陛下当真是召了她……皇家颜面何存啊！”
诸葛筠却不知怎的，逐渐冷了面子。姝妍敏锐察觉到贵人面上轻微的变化，心下已解一二。当着皇后，又不好宽慰，只得唯唯低首。
“阿筠，怎么生气起来了？”姝妍与诸葛筠并肩走出椒房殿，后者脸上却仍存冷意。
诸葛筠冷笑一声：“那日姐姐说起君王之爱，这瓦上霜的滋味，妹妹我今日终于懂了。”
姝妍突然有些难过，亦陪着她落寞起来。单手拂过诸葛筠的后心，她轻问：“他待你如何？”
诸葛筠苦笑着摇头：“禅儿么？他待我极好——是真的极好啊。呵……姐姐可也听闻么？如今东西二苑没有一个奴才敢违了‘诸葛贵人’的意思，人人都说——那贵人，她堪同皇后平起平坐……”
姝妍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诸葛筠又是苦笑：“伴驾一年多，我何尝没有想过认命啊……但每当我想起那个人的时候，想起我们曾同游江东，我就……愈发不甘心起来。可我还在惦念什么呢？他娶、我嫁，各自安好，何苦为难……”
姝妍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子比起在相府俨然长大许多。只是那心间仍存抱着侥幸的不舍。
“况且我的夫婿，岂是寻常百姓家的男子……”诸葛筠幽幽叹过一口气：“说来真是天意弄人。小时候在荆州结识陛下，当时以为我们是永远志同道合的青梅竹马——都想避开乱世烽烟，隐于山林。可是如今……”她轻轻摇头，朱唇倾吐着深重的自嘲：“我们两个失意人，苦苦陷在宫墙之中，哪个都不得逃脱。”
姝妍握住她的手，只觉冰凉。
“陛下的寂寞，我也渐渐明白了。”诸葛筠再度苦笑：“刚才皇后姐姐说起胡氏，论及那所谓的‘皇家颜面’，我竟发现自己不甚在意。”
姝妍的心却因为她这句颇为肆意的话而不由分说地紧张了起来。看到姝妍的脸色有些发白，诸葛筠扯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阿姐，我不是那个意思。自然是希望刘夫人清白得证，但若陛下真的因为寂寞而与她有了些不寻常的关系，我倒也真的替陛下感到高兴。毕竟前朝带给他的压力难以排解，而偌大的后宫，他真正喜爱的女子，也挑不出几个。”
“他虽对我爱重有加，一面是我的出身。另一面，只是我们之间的感情比起这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更为纯净些。陛下始终惦记的是这种感觉，其实换了其他的女子，在陛下的世界里，也是一样的。而我……我自遇了子弘，已不愿敞开心胸去爱另外的人。为了我身后的姓氏，自然会接住陛下的恩泽。但我不会为此感恩戴德。大抵……是根本已经不在意。”
姝妍心中迭起一阵剧烈的疼痛。
诸葛筠反握住姝妍的手，款款而笑：“阿姐的礼物深得我心，不过今天知道你要上我那里坐坐，就喊了底下人将它领出去散步了。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姐姐不妨猜猜？”
姝妍笑问：“难不成是‘黄耳’么？”
诸葛筠咯咯笑起来，难得的开怀：“错！是‘青睫’！它眼角有一片小小的胎记，色青如萍，姐姐恐怕是不记得了！”
姝妍摇头苦笑：“又来打趣我。明知我就算凑近了，也不能安心看过它几眼……”
诸葛筠先将姝妍推上步辇，自己随即爬上去，贴着她的身子靠下，像一只快乐的鸟。
瓴苍赶着车，身后帷帐随着官道沿途的尘粒略略飞扬，暗暗遮住里间飘来的絮絮话音——场景备显温馨。
瓴苍心底自是放松片刻。他兀自回忆前事，不禁笑起来：款冬定计，要他化妆成洛阳城中横行霸道的“巨贼”，直溜得半个王畿的官兵团团转到第二日的清明时分，冬、夏二人则浑水摸鱼，陈大理寺空虚，偷出那妇人。
既然“扮贼”，瓴苍自是“顺手牵羊”，一早就瞄准了几家大户，他也真的从那几家贵夫人小姐们的闺房里提前偷出几包珍珠玛瑙，在引着那些个傻官兵手脚并用的夜里，按照此前和款冬达成的默契，他将怀里的珍奇宝贝们一把一把地散在大街上，起早赶生计的平头老百姓肯定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个个只以为是天降的哩！洛阳的大人老爷们在钱与权的庇护下过得滋润，被他们踩在脚下的底层百姓的水深火热，他们一辈子也不会了解。
时间不待人，瓴苍同两姐妹约好后来在谷城相见，因此差去了大半天。待第二日临近宵禁，几个人才重新汇合。一行三人，如今变成四人。
初见那妇人，约莫五十多。大理寺的生活并不好捱，她自是清瘦着。但她的五官却总让瓴苍觉得熟悉无比，记忆里，就像在哪见过似的……
不过后来还是多亏半夏认识的那位公子——是他在大理寺南面安排了这辆看上去不会引人注目但又会让查哨的误以为是哪个豪族大户家的马车，凭此，冬、夏二人竟带着那妇人从城北“气定神闲”地趁夜而出。半夏后来还说，公子说了，倘若有人胆敢为难，就说车里坐的是“陈奚姑娘”和她的婢女。
半夏咯咯地笑着，给他们解释——那公子对半夏说到“陈奚姑娘”时，真正的“陈奚姑娘”和她哥哥正好登府拜访。那“哥哥”被公子叫作“阿泰”，而那姑娘则被他亲密地称呼为“奚儿”。
陈奚似乎并不介意公子欲用她之名替外人蒙混过关，相反，听闻公子此意，陈氏兄妹两个竟哈哈大笑起来。半夏说到这里已经笑得直不起腰，她说那陈奚是名闻遐迩的“厉害角色”——千金小姐，自小娇蛮——而她的车驾，无论日夜，都无人敢拦。
整个洛阳城的年轻王孙贵公子们，没有哪一个是不知道她大名的。司空陈群为这个女儿头疼脑热、操尽了心，总对人说他那幼女性情骄恶，不知道像谁了！以后怕是铁定嫁不出去了！
看着半夏神采飞扬，款冬忧虑满怀。
……那司马昭肯顺手带他们进城，已是极高的恩情。而半夏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偷偷背着她和瓴苍又去司马府求见那公子，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能让那男子赏给他们一辆马车，并为他们谋划了出城的办法。
款冬几次探问，半夏都笑着回答——公子心肠良善。
妹子日渐长大，有些心事似乎已不愿再同阿姐说得像以前那般清明透彻……款冬的心难免渐渐缚在一片阴影之中。
“阿苍，老夫人身子受不得颠簸，咱们还是走慢些。”半夏从马车内探出脑袋，顺势坐在年轻男孩身边，盘着两条腿，冲男孩笑道：“哎呀！你知道么，咱走了三天，老太太终于把我和阿姐的名字记清楚了呢！”
瓴苍跟着半夏笑过一阵子，便问：“半夏姐姐，那老夫人究竟是谁？”
半夏眼神晶亮，故作神秘：“你猜啊？”
瓴苍苦笑道：“好姐姐，就别卖关子了！我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老夫人，尤其她那眉眼，总觉得……”
“哈哈哈！”半夏灿烂一笑，往瓴苍的脑袋上轻轻一拍：“算你有眼力呢！那可是咱们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要安安全全保回的人，自然不一般。”半夏凑近瓴苍的耳边：“……车里坐的，是夫人的君姑。”
“啊？！”瓴苍没留神路边撅出几块乱石，猛然勒马。他赶紧抚着马儿稍显惊乱的脑袋，又催着它往更平坦处走：“半夏姐姐，我就说呢！原来咱们侯爷的眉眼竟与老夫人如出一辙！真奇！”
半夏大笑着拍打男孩子的脑瓜：“瞧你这话，有甚奇的？天下哪个不像父母！”
瓴苍红着脸瞥半夏一眼，赶紧转头接着赶马。
樊禹在不远处勒马，一眼望见聂桢恭谨地侯在明德宫外。前者将坐骑拴在洗马桥边，笑意满满地朝聂桢一路小跑过来。聂桢稍作惊异：“阿禹？你怎么来了？”一把将樊禹拉向身侧，压低声线：“……可是家中有什么事！”
“家中确实有事。聂大哥，天大的好事！”樊禹拨开聂桢略感紧张的手：“而且是大哥你挠破脑袋也猜不出的好事！”
“……跟谁学的这一套。”聂桢抱臂，眯眼瞧他。
“侯爷何时下朝？”樊禹不答反问。
“还有半个时辰。”聂桢说：“到底怎么了？”
“夫人真是对侯爷上了心。”樊禹轻笑着摇头：“我知道咱们做仆从的本不该罔议夫人，但是这件事让侯爷知道了，定会在心里更加爱重夫人吧……”
聂桢倍为费解。
“故人相见，真乃泪涟涟啊！”樊禹感怀起来，不禁眼底湿润。
聂桢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肩上，故作生气：“你小子，有话就说，没话就滚。”
樊禹收起打趣的神态，抱拳作揖：“回大哥的话：老夫人今早到府了。”
聂桢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认为自己听岔了。
“咱们夫人不知道遣了些什么法子，竟让冬姐把老夫人从洛阳接了出来。夫人眼下正好出门，有蒙大哥跟着。他临行前叫阿禹——也就是我——先拍马赶来宫外，第一时间将此事告知侯爷。”
聂桢脸上只剩彻头彻尾的震惊。
众臣散朝，三三两两走下高阶，诸葛丞相似乎心绪不佳，缓步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几个常在相府做事的大人们。光禄勋大人李严和他在朝中交好的益州同僚走在离丞相较远处——光禄勋的属官也拥在他身边，远远看去，竟无端地添了些派头。
诸葛亮走着便停了下来，路过他身边的众臣皆俯首示敬。三五个人途经的功夫，姜维便看见诸葛亮等在那处，他抿唇上前，恭敬作揖。诸葛亮像往常一样虚扶那男人直身，不同的是，面对着姜维，他的脸上难得地露出几缕笑容。
“伯约，方才之事，莫要理会。”诸葛亮似在宽解他：“我了解你的意思。但，朝政之事，瞬息万变。今年如何，明年却不一定如故。”
姜维点点头，明显是听进去了他的劝告：“属下只是觉得李大人他……过于守成，由此便难以知晓丞相苦心，更别提了解丞相为北境制定的远期规划，于是才……同伯恭轻谏了几句。”
“他啊……”诸葛亮苦笑，略显无奈：“正方的性子原本就保守，这是他一生难以变更的东西，所以凡事想到见到，都会率先一步，考量最直接的得与失。但他所做的一切，同你我并无二致。满朝文武，在内在外，皆心系国家。因此实在没有什么好怪责的。”
诸葛亮看住眼前默默听着的男人，替他将胸前随风飘起的绥带摆正。隔着朝服，姜维感到丞相的手心带着足以令人平静的温度。
“你和张伯恭两个，都是行不苟合的人。朝堂之上，他能直言以谏，但你却不能，你须得慎之又慎。”诸葛亮爱怜地拍拍姜维的肩膀：“张翼眼见就要去牂牁郡出任庲降都督，听闻你们素来相投些，明日抽空来相府与他道个别。”
姜维陪他一同走下宫阙。
聂桢和樊禹在阶下遥拜，诸葛亮颔首致意姜维辞别，后者将丞相送上相府的马车，目送着他先行离开。“侯爷，夫人差遣仆下将手书送来。”樊禹赶忙将胸袋中的一张薄薄书帛递去。姜维先不展开，却问：“夫人差你来？”
“是。”樊禹终于可以将“秘密”揭开，轻声道：“回侯爷：夫人将老夫人从洛阳接回家了，今早到的。夫人刚才出去了，蒙大哥跟着。夫人临行前吩咐先将此物交与您。”
姜维的震惊第一次完全地写在脸上，腹中情绪一时翻覆，无以言表。
他颤抖着手指展开姝妍的笔迹，只有简单的十二个字——字体雅瘦，颇有古风：“‘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