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日皆是步行上下朝——因他乐得如此。而今日的他格外地感恩起那匹由樊禹骑来的马儿。他先上了樊禹的马,一路疾驰,只将聂、樊二人统统抛在身后。心间砰砰,掺合着难以自制的悲喜交加。肝肠寸断、眼底潸然,半刻之前展开她手书时瞬间的动容,随着迎面磨抚的风,将一切未言未决的似信非信悉数推向那股寂寂无闻、最终殷殷绕于指端的情凄意切。

    究竟是一别三载的阿母最为亲爱的面庞招惹起失而复得的悸动,还是她的名字在心头滚烫。此情此景,他须承认地坦荡些:很难分辨。

    母亲的模样恰似温温笔尖所取之墨——那墨便是他的来处——将层叠的心绪晕开,由点及面,在纸面悉心呵护着,赐予他生的印迹。

    而他更为惊慌无措地发现,她的名字如切如磋、如烙如刻。

    ……岂不尔思!

    姜维勒马在府前,不及旁的,却一眼先望见刘琰徘徊此处,慊慊切切。他极力压住胸腔中汹涌澎湃的心绪,恢复到平日的端敬之态,下了马背,向他而去。

    他已然从姝妍口中了解到胡氏同面前男子所起的争端。眼下风波未定,刘夫人尚在府中客居,刘琰却持着副不肯罢休的态势,事发将近一旬,日日拜谒姜府。女主人自是因他衣冠之下的禽兽作为不肯睬他,而男主人更是甚为“默契”地“不在府”——成日也寻不见人。

    刘琰自知姜维避开的缘故,可又不能真的蹲在相府门前候着。于是决定今日下朝就来:哪怕从天亮等到夜上,无论如何也得要见到胡氏!

    眼见姜维终于露了脸,刘琰急忙趋步迎上,遥遥拱手一拜——姜维注意到男人苍然的面色和微微发乌的眼睑——刘琰面中发臊,如受辱一般,言语艰难:“征西将军,拙荆客居贵府八日,某非常想见她一面。我二人……有事一叙……”

    姜维端详他几眼,腹中自有难言之隐。

    “伯约,某今日前来,还是为了……”

    姜维早知刘琰心中怨懑未销,迅速摆出一个不愿得罪的无奈的笑:“威硕兄,尊夫人正在府上做客,夫人一切无恙,还请刘兄务必安心。待过些时日,同内子叙好了话,必差派最得力的仆从将夫人送回……”

    “哼!‘叙话’……她同尊夫人此前未有私交,现今却突然‘叙起了话’?那婆娘把我当什么?……从初一到十五,她顶着个‘叙话’的名头惹了多少事?还用我说么?!”刘琰不解此处繁复:“伯约,你我在内是同僚,在外也算同袍,这点小事——况且还是我的家事!你怎能将我为难至此?!难不成……”他顿了顿,想要拼力咽下即将脱口的话,却仍是满心的不甘:“……阁下的家事不是自己做主,倒由着尊夫人‘说一不二’了?”极为不礼貌的话甫一出口,刘琰顿觉羞惭。可近日以来一切情绪都在这个瞬间逼涌上来,再忍下去,他感到自己的胸口马上就要炸裂了!

    姜维却并未在意的样子,只用他那双深刻的眼盯住面前年长些的男人,倏尔竟轻叹一声:“……刘兄说对了,在下的家事确由夫人‘说一不二’。”

    “你这……”刘琰的脸上青白交杂,一时词穷。

    “哎,刘兄先请回吧,到了刘夫人该回府的时候,这府上绝不多留夫人一天。”姜维拱手谦敬道。

    “臭婆娘!以为还能回家吗?!”刘琰见姜维不允,终于撕下极力伪装着的面具,竟在府前跳着脚,对着大门怒吼起来:“……等她回去,我、我、我还不要她了!不是爱躲吗?好!好得很!躲着啊!爱躲多久躲多久!能躲多久躲多久!受辱的是我!三番五次地请她,到头来,我倒还成大王八了?!”

    那瓴苍急匆匆奔出来,看到自家侯爷旁边站了个对着空气咒骂的疯男人,只剩目瞪口呆。

    姜维抬起手臂示意瓴苍不必掺和进来,随即喊了刘琰带来的马夫。后者只得拼力压住主人的手臂,满脸羞臊地将他往别处拽。姜维稍显淡漠地点头,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府门在它的主人跨入的瞬间重重地阖上,为门外的世界甩下一片沉寂。

    “大白天的,关什么门……”眼瞧马岱迈进来的姿态,就好像这处宅子是他自己的一样。

    芷妤手里拉着马辰,在马岱后肩上轻抚一把,口中小声怪责:“人家是主,你是客。臭脾气还有完没完了……”

    马岱象征性地收收下巴,像是要将他素日在军中的那种锋芒敛回身体里——还真的就摆出一副探望家人的和蔼神态。

    迎上来的自是半夏。先拜过夫妇两个,再从芷妤手里接过马辰,弯腰逗弄这年已垂髫的小子。款冬和瓴苍明显还未歇过脚,半身风尘尚未消散,但都来匆匆拜见陈仓侯。马岱露出几分称赞之色,自是夸过款冬的滴水不漏以及瓴苍的胆大心细。“此次实在亏了夏姐姐。”瓴苍弯了眼眉,蹲在地上的女子忙起身,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处垂首:“若不是夏姐姐想法子弄了马车,仆等还不知怎么才能够从洛阳脱身呢。”

    马岱眯眼看那女子,若有所思:“半夏的应变力向来最强,这一点很早就毋庸置疑。”

    半夏领了家主难得的口头奖赏,心下自然美滋滋的。

    “阿念昨晚来了口信,说姜老夫人今天一早就到,我们赶着就来拜见。”芷妤摸过马辰的小脑袋,满面喜气,掩唇而笑:“你们侯爷呢?想来该是在内室与阿娘一诉‘噬指之思’,没工夫理我们了呀……”

    “回侯夫人:确是如此。”款冬腼腆道。

    “冬姐姐过于保守了,反正啊……自入府以来,仆下就没见过侯爷这么激动。”瓴苍少年心性,言语跳脱。

    “规矩呢?一个个全跟着阿念瞎学,成天胡来。”马岱不禁沉声斥责。他的威势之下,瓴苍缩脖子闭嘴巴。款冬含笑敛声。

    “跟夫人学,我们侯爷都还没说啥呢……”半夏抬起眼皮,半是谐笑,自顾自嘀咕着。

    “说到阿念,她人呢?”马岱没听见半夏略带僭越的言辞:“客在这站了半个时辰,主还不露面么?”

    “回陈仓侯的话:夫人出门去了。”待众人看去,果然是姜维刚从内室拐出来。男人匆匆走近,对马岱和芷妤恭谨俯首:“姗姗来迟,万望宽恕。”

    马岱打量过面前男人,直看到他的眼底微微泛红。芷妤挥挥手,在场仆从悉数退却。她轻握住姜维的手臂,柔柔宽慰道:“无须在意,这样的特殊时刻,原是泰伯同我来早了。”

    姜维的面色随之舒缓起来——

    马岱面前,他总是抱着比对旁人多了三分的小心。最初,马岱本是请求与他不计前嫌的一方,因此本来该是他从此摆出高姿态。可后来发生的一切,因缘际会之间,他却对马岱有依有据地生出“应当的”愧意。

    先前不乏利用之意。他必须承认。

    马氏光彩熠熠的过往、积累起来的人脉与名望,是暗夜里的诱惑。多重原因交叠一处,略显潦草地促成了这桩外人眼里看去使他“赚得盆满钵满”的婚事。

    丞相第一次提及马氏之名是在那日——他穿得像一个泥瓦匠,站在灰扑扑的、未竣工的宅邸前,也是那天,他鼓鼓勇气追问了姝妍的小字——诸葛亮后来说,那年少的姑娘自小在他膝前看大,因此他极为了解。姑娘心性特出,才学武略皆为女中翘楚,也因此让许多男子望而生退。只不过,一旦得心,她便是个极愿支持、极能付出的。

    兼之她身后始终跟着的“马氏”二字,一切已经足够。

    丞相最后说,他那所谓的“高卧宏图”还是收起来的好。因丞相确已经看出,他并非一个甘于退却的人。潜藏着的远志虽掩在心怀最深处,他眼中愿为达目的而付与践行的决然,若细细探看,这般神色,是让人能够窥得一二的。

    半生不熟的地方,若想立下长远的“业”,必先成“家”。

    明面之上,是他自己冒犯;暗流之下,是丞相有意无意的点拨和助力,催着他做出这样“冒犯的决定”。

    关于利用马氏的秘密,姜维守口如瓶。如果可能,他一辈子不会在马岱面前挑明求娶之事背后涌动的真真假假。国仇家恨变得无甚紧要,要迅速达成的只是如丞相所点明的那样——得她的心。

    严守秘密的代价,就是他每每对着马岱的脸都会生出躲躲闪闪的羞惭感。

    马岱站在五步之外,那双不亚于丞相的犀利眼眸默然盯住他的脸,似已从所谓周全的神态中攻破一个裂痕,读出了他百密一疏的心怯。

    还未等院内几人谁先开个口,只听得门口先传进一声略显惊喜的招呼。姜维心下大松一口气——原是他那夫人回来了。

    有马岱和芷妤在的场景,姝妍向来不管别人,满眼满心的欢愉,只奔向他们夫妇。看着她像少女一样跃入芷妤怀中,姜维只能颇为无奈地寻找着她的眼神,却发现根本找不到——姝妍的眼光黏停在陈仓侯夫妇两个身上,甚至马辰那低低矮矮的小小童子都比他这个且是一家之主的八尺男儿更惹她注目。

    姜维发现自不久以前在宫中逢了赵氏夫妇,他就明里暗里地在意起来。

    那刘夫人住在府上,姝妍忙着给她涂抹伤处,为她破相的事急得团团转,连着几天都是一早便去她屋里,直到日下才出来,常常带着郁悒之色。他也约莫那时候回家,她并不太与他说起胡氏,但她每一次眉心微蹙,却都是为了那女人。

    他觉得自己过分了。他也许会对着她身边的某些男人产生酸意——但那是极具针对性的,而且他清楚地知道也只有赵府的主人会偶尔引起这股若隐若现的酸意——现今他倍加诧异地发现,女人竟也能时有时无地挑起他那种奇怪的情绪。

    眼下这种“在意”更是变本加厉起来。

    梁蘅虽性平,当年的她在梁家兄弟面前,也偶尔会有如小女孩般的娇态。可那时他只觉得和气致祥、其乐融融……

    姜维偶一失神,接下来又感到胳膊被一只熟悉的手心暗暗握住——原是姝妍在芷妤身前闹够,才笑着回到他身侧。看着她的脸,突然从他的心底涌起将近一百种的情绪,然未及开腔,身边女子竟先松开手,目光触碰间,倒显出一分局促——她怯于看他的眼睛,却又莫名地想要问些什么。

    姜维却先知大概,只教心上兀自涌出爱怜。他低声道:“……母亲都好。”

    姝妍抿抿嘴,脸上的表情彻底放松。她拉过马辰的小手,在他耳边低语一二,小孩子乐得直拍起手来,咯咯大笑着。姝妍站起来,双颊泛着潮红,眼底稍显兴奋地对他们说:“方才去相府接瞻儿了。阿筠说想见弟弟,要我近日但凡进宫,便要带上瞻儿。我想辰儿既也来了,便教他们两个做伴去玩。”

    “嗯。辰儿且去吧。阿芜跟着孩子们注意些,等下再进来便是。”马岱拍拍儿子的薄弱的肩头,眼底尽是慈爱。芷妤牵起马辰的小手,回眼便看到蒙猇手里拉着相府小公子跨进来。

    两个一般年纪的小男孩随即奔向彼此,拥在一处,大声笑着,为对方挠起痒来,哪里还在意那些站于廊下、各抱心思、始终拘束着自己的成年人。

    姜维请马岱往中堂去,后者虽平着眼色,仍和气地点头先行。身后是姝妍提裙欲跟,腕上却教姜维轻轻扣住,下一刻便是二人交握在袍底的十指。

    “阿念,谢谢你。”他深深看住身前女子,目光淋漓尽致,似乎要将她从内到外一瓣一瓣地剥开。

    姝妍挑起一侧眉梢:“嗯?”

    男人轻笑着摇头:“我早该寻思到的。”

    女子站在阶上,狡黠地眨眨眼,她居高临下,竟故意抱臂逗道:“年纪大了,反应慢也算正常啊!”

    “年纪大?”他刚要急赤白脸地争辩几句,那女人却早已脱开他的视线范围,持着几乎同马岱迈进府邸时一摸一样的神采闪进了中堂。

    出乎意料的是张皇后未召回胡氏,反先召了姝妍入宫。自那次刘琰来隔门叫骂,胡氏因此日夜惊惧,身边但凡离了熟识的人,便极度地烦扰不安。这日,姝妍只好邀了芷妤来暂陪胡氏。

    刘琰衣冠楚楚,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对自己的结发妻子下手竟狠毒至此,朝中已逐渐开始传闻:刘琰病得太深重,恐怕是患上了失心疯。

    说到底,无人愿为他这种疑神疑鬼的反常行为作出辩解。礼法先入的时代里,大家都默契地将这样令人汗颜的恶事推给病疾。

    姝妍踏进椒房殿,一眼先看到诸葛筠跪坐在凤榻之侧,看向她的面子不甚自然。殿内并无他人,就连平日立侍一旁、略显多余的那十几个宫婢也不见踪影。殿中一派反常的气息。姝妍每走近皇后一步,不安的气氛便将她愈发地裹紧一分。她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在作祟,但心底已为这股无名的微妙而战战栗栗。

    “本宫盼了一早上。姜夫人腿疾怕是还没好利索,快坐吧。”皇后虚扶姝妍,后者赶紧俯首提耳,跪在那张特殊加厚了几层、且不知已备了多久的软垫上。

    “刘夫人近日住在当阳亭侯府上,一切可好着?”

    姝妍恭敬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刘夫人无恙,只是魂魄未定,还盼娘娘早日主持公道。”

    皇后突然转了话锋:“本宫已然问及陛下,那胡氏出了裕园便去了长乐宫,此后一直住在那处,太后娘娘可出面证明此事。但……除却陛下和胡氏二人,并无他人能够在此间作证……”

    “臣妾依稀记得,陛下身边有个一直不离的宦者。”姝妍提示道。

    “说到底,那宦人是陛下亲近的。外臣女眷、不相干的,才有说服力。”

    姝妍的大脑飞快运作起来:皇后言辞奇怪,似乎话里有话。

    “搅扰太后她老人家,已是本宫的大不孝。”皇后慢悠悠地说着,眼光一刻不离开座下女子:“有些关键的地方,倘使咱们这些年轻人能做成,便也就做了。”

    “娘娘的意思……”姝妍小心翼翼搭话,不禁想起当日细节,亦转了话锋。

    皇后:“本宫要你来做这个关键证人。”

    “可……当日臣妾确领旨先往猗兰殿而去,那宦者是同臣妾一并听到陛下口谕的。况且……猗兰殿大小宫人皆见过臣妾。”姝妍语中艰涩,逐渐意识到皇后掩藏在话后的目的。

    “贵人,你那日可见过侯夫人?”皇后转头问诸葛筠。

    诸葛筠微微滞愣,旋即俯首,唇边颤动,语间犹豫未定:“……回娘娘的话:妾没有见过姜夫人。殿内大小宫人,亦不曾见过姜夫人。”

    震惊之余,姝妍瞥见诸葛筠躲开了自己的眼睛。

    皇后轻轻说:“宦者亦说——姜夫人与刘夫人同陪陛下,共游裕园。”

    姝妍彻底明白过来:皇后不惜作伪证,也要保了皇家的颜面。

    皇后看向姝妍:“姜夫人仔细着想想,那日实是去过裕园的,对吧?”

    姝妍顿首,心中怦怦直跳。前额在接近地面几寸的位置多停留了一刻,略作思忖,才直起身子,语中尚犹豫着:“……臣妾确奉旨意,随陛下游园。”

    皇后露出稍显满意的神色。

    “……臣妾心间有一问,还请皇后娘娘宽恕臣妾。”姝妍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皇后皱了皱眉。

    “陛下可的确召幸了刘夫人?”

    诸葛筠向她的头顶掷来一个既震惊又怪责的神色,随即略带惊慌地看向皇后。姝妍只俯首静待那至尊之座上高贵无两的女人作答。

    皇后沉默不语。室内猛然挑起一阵不易察觉的隔阂。

    姝妍小声道:“……娘娘再恕臣妾僭越之罪:娘娘实则早已知悉真相,对吗?”

    皇后面无波澜:“何出此言?”

    姝妍叩首:“刘夫人那日随臣妾回府,有医者替刘夫人治理伤口……也验了身。”

    皇后突然产生了兴趣,但这兴趣竟在意料之中:“那人虽不是来自宫中的医官。可本宫记得,他姓方。”

    姝妍察觉皇后掌握的情况比她能够猜想到的还多一点。皇后的情绪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姓方的医者现在何处?”

    “回娘娘的话:……臣妾不知。”

    “妹妹当然知道他在哪里。”皇后垂眸而笑:“顾左右而言他,不过是不愿此人有性命之危罢了……”

    姝妍始终低着脑袋。皇后语中含锋。

    “他已卷入此事,你早该知道。”

    姝妍抬头看皇后,判定她的情绪并非愠怒,于是继续道:“臣妾更想知道,此事背后,究竟是怎样的公道?”

    “‘公道’么?就算本宫认为她的委屈是情有可原,执掌后印,须以皇室名誉为重。一切不利于皇家的痕迹,皆得抹去。言及‘公道’,那也应当建立在皇家尊严不受威胁的基础之上。”

    皇后的话掷地有声。殿内暗流涌动。

    “敢问娘娘,宦者可信否?”仿佛过了一个时辰,姝妍才松了口,就着皇后话势问道。

    皇后说:“那宦人当着本宫的面,自断两根足趾,以此为誓——来日若上廷尉,必会咬定证词。本宫已送他好生养伤去了。”

    诸葛筠显然也是第一次听闻这样骇人的事,对比姝妍渐趋安和的神色,她就显得尤为惊惧。

    姝妍平复着心间的惊涛骇浪。座上二女子亦不作声。椒房殿似乎没有活物。惟余烛台中留了几颗尚未赶得及在晨间掐灭的残芯偶尔噼啪着。

    “妍妹妹。”皇后暗暗改换了称呼,脸上亦渐趋柔和:“咱们相识于哪一年来着?”

    姝妍轻答:“回娘娘的话:应是先帝未登基前,那时的年号还是‘建安’。臣妾记得,当是建安二十四年。”

    “嗯。咱们一般年纪。我记得是与你相识在先,认识阿筠的时候,我已做了东宫的太子妃,那是章武元年的事了。筠妹妹,是不是?”

    诸葛筠也稍稍缓和了面色,轻轻点着头,不再如方才那般近乎决绝地绷着神经。

    “少女时代的旧事,现今回想起来,恍如隔世。”皇后摆出放松的姿态,斜倚座上,秀眉微蹙,浅笑着,看向两个女子:“记得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和二位妹妹一同往沱江捕花鲈,多少次都令我艳羡不已。我自小接受的教育,是这一生都要做到‘维护’二字——在家时,维护张氏的门楣;册为太子妃,维护东宫的名誉;登上后位,维护皇室的尊荣。以后还是如此,并且次次都会如此。我其实……真的很羡慕妍妹妹。”皇后宽弘地笑着,眸中晶莹:“章武元年,妹妹进宫断绝天家之聘,那时我听闻此事,满心只剩肃然。妹妹知道么……身为女子,能不顾所有人的眼光,也要维护自己的心,在我和向妹妹这些当时已注定陪王伴驾的女子看来,已是我们一生的不可及。”

    诸葛筠不知怎的,闻听此事,情难自已,竟落下泪来。皇后从袖间递去一方绸帕,诸葛筠略带腼腆地接在手里。

    “……甚至也会羡慕阿筠。尽管现在你也同我们一起在这宫墙下顾盼……但至少你在相府,曾经也有过一段最无拘束的时光。长在丞相大人膝下,受尽宠爱,那样的日子,多少人求也求不来啊……”皇后又转向诸葛筠的脸。

    姝妍肺腑已热,兼感旧之哀,愈发触动。皇后仔仔细细在座下女子的脸上探察一番,又瞥一眼百感交杂、仍未抚平心绪的诸葛筠。

    “至此,姜夫人应已明晓本宫之心。”

    姝妍胸中虽仍有块垒,但话已说透,情理参半,也只得缓缓低头拜过皇后,作为允诺。

    皇后的目光定在姝妍微垂的眼目周围,语调慢慢恢复了平静:“妹妹在这件事上的立场,便是陈仓侯与当阳亭侯的立场。他二位皆为朝廷出力,都是丞相大人信任的能臣……妹妹须得审慎思量。”

    姝妍皱了眉。

    皇后恩威并施,软硬皆用,就是要她既没有心思、也没有底气推脱。

    这件事可大可小,而皇家的意思——自然是化小。

    若她还是从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心性亦像章武元年入宫时的那个她一般直利爽然,为了心中恪守的原则,她自会拒绝。但眼下,一边是娘家,一边是夫家。一边是益州政权最厚的一笔功劳,一边是来自相府极力的爱重。功劳簿上自然需要添新功,而赏识需要用能力去报答。

    偏偏这二者都以忠纯之心作为接受考验的基准。

    而她夹在中间,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姝妍点点头,没漏出多余的神色。

    皇后揩去了眼角泪,率先低了姿态:“本宫先替陛下和太后谢过二位妹妹。”

    诸葛筠亦俯首应答。

    “本宫等下会派人随你出宫。那医者毕竟是民间人,他的嘴还是永远闭上的好。”

    “臣妾会替陛下和娘娘顾全大局。”姝妍再次顿首以拜。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方寸空间里回荡的尽是沉稳的决心。

    入夜。近戌时。

    姝妍的膝盖重重磕在门边。姜维刚在案前挑灯读过几面竹简,借光望去,女子用颤抖的手指尽力扒住门扉,半个身体靠在那处,晦暗之间看不清颜色。他心中顿生不详,还没及走向她,她却反手关了门,只将脸面掩在臂弯里,微微发抖,看上去孤独且无力。

    “好端端的,不过入了趟宫,怎么弄成这样?”姜维皱了眉,低声道:“……可是出了什么差错,这个时辰才回家?”

    姝妍瑟缩着,只觉腹中一阵一阵的恶心涌上喉间。

    “皇后何时召刘夫人?”姜维又问。

    她疲惫不堪地摇摇头,绝望地笑着:“皇后娘娘不会召刘夫人……因为这件事情根本没有公道可言。”

    男人愈发关切地望住她。

    “刘夫人得咽下所有的委屈——只因他是陛下。而我们所有人都得为他自欺欺人。就是为了……皇室的颜面。所牵涉的,只是刘车骑一个人……为人丈夫的所谓尊严,根本无需弄清楚。在皇家的脸色面前,臣下的尊严什么都不是……”

    姝妍拼力压住腹间阵痛,直感到一股浓烈的晕眩感窜上面门。

    “我可以在廷尉扯谎、作伪证也好……可我不愿胡姐姐原本受了委屈,还要假装无事发生!更不能接受她为此挨亲夫的打,竟至破相!受伤的人……明明是她!”

    “还有那个方先生,那个医者……”姝妍感到脚底松软,四肢发凉:“他家已经没人了,就剩一个襁褓里的小孩子。”姝妍痛苦地低下头颅,只看到地上一片灰暗:“他临死前,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他没有求我放过他,却只求我看看那小婴孩……宫里的人拿走了他的脑袋,我……我就站在那里看着!……冬姐说,我的心要足够冷酷……只恐没等我的心变硬,它就已经脏了……”

    姝妍头脑一片嗡鸣,肌体无力,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

    “阿念……”他的手心抚过她的脊背,惊觉滚烫:“……你在发烧?”他才发现,寒冬天气,女子的肩头竟结了一层轻薄的冰。

    “这样的天气,你走回来?”他斥怪。

    姝妍塞给他一个无力辩驳的惨笑:“……得降降温,免得失控啊……”

    怀中人摇摇欲坠,隔着几步的距离,姜维把手中的竹册卷成一条,潦草扔向案台。他一手拉开门,将她半扶半抱着,往内室而去,并不在乎身后被丢弃的竹册“哗啦啦”碰翻了案上原本齐整的陈设。

    王勉做医官已然四十个年头。自马氏一族入蜀,姝妍自小的头疼脑热、腰酸背痛全是他看过来的。现下老人家站在廊下,年轻的学徒抱着医囊,规规矩矩立于身侧,不敢在先生面前多说一个字。

    学徒知道先生刚才憋了一肚子的气,且已临近爆发的边界。

    那平躺在榻间的夫人,自小是由先生治大的。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上山下河、无所不作,因此摔了磕了碰了,常有的事。但近几年,她不再频频地“小磕小碰”,反换成了“偶得大病”。

    学徒记得最近一次,是长期的神思郁悒导致体间严重失调。而上上次,大概是她从外面回来,那双手不知怎的了,竟全是新鲜的伤口,皮肉都翻开了。还有更远的那次,是心口处被利器挫伤,还扭了脚……

    姜维走向老人家,还未及作揖,反教后者抬手打断。他看见王大人沉着张格外严峻的脸,鹰一般犀利的双眼则将滚辣辣的叱责通通向他掷来。

    “老夫知道侯爷是武人,且是丞相大人器重的,常在军中,故、非常之忙……”

    姜维刚想辩驳几句,老人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闭嘴。

    “老夫不管侯爷住在军中还是哪里的——就算住在马棚里,也该时常关切一下自己夫人的身体吧?!”王勉索性伸出两只手指,敲打着姜维的心口:“侯爷对夫人可真的上过心么?”

    姜维彻底失去了反驳的欲望,垂头丧气立在原处,一任老头责骂。

    “她自小习剑,原本底子不差。自从陇上回来,伤了筋、动了骨,还不曾彻底养好,又在冰雨里泡了一夜,旧恙未愈,添了新伤!还有……还有!她这一年多来的忧思郁结,导致肝脾两虚。若不悉心照料,以后必会落病……哼!到那时,只等着后悔吧!”

    他丁零当啷地吐完这一大串,又扔来几个白眼。

    “她已有孕在身,你竟然还敢放任她在严寒天气里步行回来?老夫问你,这是什么温度呀,你知道吗?她统共走了几里地,你知道吗?她顶着风、走了足足二十里!你啊你……老夫看你也不像那种抠搜的男人,你连个车都不派去跟着么?这陈仓侯怎么就把他那府上最娇贵的二小姐嫁给了你?!”

    “她、她……”姜维嗔目结舌。

    “她什么她?结巴什么?!”王勉逼近几步,扯住姜维的腕甲训道:“来来来,若有病疾,不要装聋作哑的,老夫直接给侯爷瞧瞧!”

    姜维脑中一阵打了旋的刺激,一个字也憋不出,只能满面羞惭地任他拉扯着,心知大为理亏,又迅速地低了头。

    “她以前是多快乐的小姑娘,你知道么?”王勉狠皱眉头,一甩袖子,就要往外走。

    姜维赶上去,满脸惭愧,试探性地挡在大人面前:“恳请王大人留府几日,等阿念完全好了,在下亲送大人回宫。”

    “哼。说几句好话就行了?好话说尽,她的身体也不能明天就恢复。”王勉捋须看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缓了语气,比划着两根手指:“年纪轻轻的,才两个月,便有小产之兆啊!她现在到了关键时期,所幸身体并无大碍,好好调养,孕育孩子还是没有大问题的。只是切忌寒凉、万勿忧愁。懂了没有?”

    姜维一边点头,一边托住王勉的手,男人不肯放弃,只将诉求都传递在这动作里。王勉偏得哀叹一声,随着他折身。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来,吹胡子瞪眼道:“侯爷记好了,老夫是为了陈仓侯。”

    姜维连赔笑脸,躬身请他进屋。身后的学徒抱紧药囊,紧忍笑意,趋步跟上。

    款冬看出他的难言,刚劝慰过几句,暂宽了他的心。想及夜间随手抛掷的竹简又翻了一地,而王大人暂守在内室,姝妍只退了热,却并未彻底醒来,他便欲独自一人先去拾掇拾掇竹册。

    正好趁着天色清明,将喜忧参半的心绪也理一理。

    一身匆匆,他迈进偏室,却见案前跪着一女子——原是那半夏。

    案底果然散着几册竹简,女子正弯着腰,替他捡拾。闻声,半夏慌慌起身,手中正拿的一册尚未卷好。

    姜维问:“你不是该在庖厨盯着别人煎药?”

    半夏怯声答:“逢昕也在那里盯着呢……而且还有半个时辰才添药,婢子便想……”

    姜维移开眼眸,其间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冷峻。

    半夏见状,又屈身拾起几张竹册,正要依次卷起放好,却被姜维轻轻夺了去。

    他站得如此贴近她,近到让她能感到他身上的气息。

    半夏的喉头上下踟蹰,低下头颅,再不敢看他一眼。

    “本侯不吩咐旁人整理案头。”他随手点过几处凌乱:“从来都是夫人亲自做。”

    半夏心中慌乱,脑袋又垂几寸:“婢子瞧见侯爷案头凌乱,便想替侯爷归置……是真的!”女子猛地抬头,眸中竟噙上泪花。

    姜维手上卷起书册,动作不停:“你虽与夫人情同姐妹,内室来去自由,但即便如此,还是只做分内的事为好。”

    他缓缓扎好书册,将它看似随意地掷在案几上,在清净的空间里摔出“砰”的一声。

    半夏的眼光随着书简砸向案头,愣住:“婢子愚钝,听不懂。请侯爷言明。”

    姜维抱臂后退一步,饶有兴致地盯住她:“有些事情,只能由夫人来做。”

    “婢子还是不明白。”半夏昂起脑袋,神情傲然。她抛下先前死死攥于掌间的竹简,似乎上了怒气。

    姜维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你很大胆,但这并不意味着做事的时候可以肆无忌惮。”

    他骤然松开她的手臂。半夏从头至尾没有挣扎一分,只是在姜维松手的同时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的脸,隔了几句话的间隙,仿佛受了什么侮辱似的,夺门而出。

    案前余下一个沉潜如渊的男人,眼底闪着幽光。

    款冬端着漆盘,赶不及放下手里的东西,先看到姝妍正费力弯着腰穿鞋。“夫人!”款冬带了些恼意。

    “啊?”姝妍莫名其妙。

    王大人随即从偏室快步走来,手指点着榻上人,命令道:“赶紧躺平了!”

    “啊……”姝妍自觉已恢复精神,不过她时而会对王勉这个老爷子发怵,于是乖乖地躺回原位,穿了一半的鞋还不拘细节地套在脚上。

    王勉匆匆端起药碗,还没递到她嘴前,威严的怪责先塞过来:“光顾着替别人跑前跑后的,唯独不知爱惜自己么?!从今天开始,但凡出门,脚不沾地,听见了么?”

    “脚不沾地,怎么走路啊……”姝妍鼓着腮帮,不禁在心里怪起这老医生。

    “废什么话的,自然是乘车。”老医生没好气道。

    女子支起上半身,作好奇状:“诶,王大人,我问你啊:我究竟……得了什么病啊?未免也……过于小心了吧!”

    “陈仓侯府已经知道了,侯夫人马上便至。”王勉丢下一句看似无关的话,又亲自将一勺温凉送向姝妍唇边。那眼底虽不满,却换了一副渐趋深重的疼惜。

    ……惊动了芷妤。

    况且如王大人这样等级的医官来亲自给她喂药——定是大事不妙了……

    姝妍更没心情喝,脸色也随即难看起来,小心翼翼试探道:“王翁,我这是……”

    “夫人就乖些听话,赶紧喝吧!这是滋养胎儿的,百利无一害。”款冬含笑,温温劝过。

    “嗯。听见冬儿说的咯?赶紧着,喝吧!”王勉拖长声调,假意不耐烦道。

    碗里是稀汤寡水还是别具滋味,她根本一点也没尝出来。只在心底细密地攀起一阵略带错愕的情感。唇间只能一张一合地吞咽汤汁,无法道出任何一个适宜于当下情景的字……

    “老夫人。”款冬请安,旋即颇具眼色地去屏风外侧搀住妇人的臂弯。缓缓走入的妇人则笑着点头,满意地拍拍款冬的手腕,将目光温温聚在姝妍脸上。姝妍又要忙着下榻,妇人却已先她一步来到榻前,将她的手轻柔地握在自己手间。

    “孩子,好好躺着吧……”妇人侧身而坐,神态间倦倦的部分虽未完全消释,但经过一段日子的休息,身体好歹有所舒缓。她一面宽慰着,不禁用手心抚过姝妍的肩头,只觉她身体单薄:“眼下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便是认认真真地养着——为了我们这个家……”

    款冬趁势凑去,扶着王勉,陪了满脸的笑,将他往别处领,只留婆媳二人在此间。

    姝妍尚存羞怯:“君姑,媳妇……”

    妇人爱怜地拍过她的脸蛋,假意怪道:“阿念,没有外人了……”

    “哎……阿娘。”她低着头,轻轻喊了一声。

    这个称呼在她口中仍显生涩。自建安十六年始,姝妍都不曾在任何场景下触及此称,很多年来她几近忘却这个称呼之后蕴藏的巨大而深切的情感意义。

    “他心里高兴得很,但更多的却是自责。刚才是一下子开心,一下子又难受的,只怕待你醒来时,他不能像平日里那样稳稳重重的,因此就跟阿娘说,想先避往书房去,一会儿再来瞧你……”妇人说着,不禁轻咳几声。

    姝妍担忧地看着她。

    “莫操心。”妇人语调云淡风轻的,听不出什么异样:“阿娘的身体,自己心里明白得很。”

    “阿娘,是我去得太迟了……”

    “说的什么话……是娘要谢谢你。阿念啊,娘就说句实在的,在洛阳的时候,娘从未奢望过这一生还能再见维儿。”妇人缓缓揩泪:“能一路平安到这里,又看到你们两个历经风波,成了夫妻,再想起旧事……唉,若说不是冥冥之中,又有谁敢相信会是这样一场缘分在等着……”

    “阿娘,对不起。当年、当年伯父他……”姝妍感到心口生疼。

    “孩子、孩子啊!”妇人扶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姝妍心酸地望着那双酷似姜维的眉眼间尽是蕴了宽释的慈爱:“……这不是你伯伯的错,也不是其他任何人的错。从前的事,阿娘很早就放下了。你这些年心里面疼的、痛的,叠在一块,太多、也太沉了……那些一直过不去的,也慢慢的,就让它放下吧。”

    姝妍咬唇点头,心中却仍留丝丝麻麻的酸楚。

    “乖,躺好。阿娘既然来了,便想跟你说上些话,就权当是……宽宽你的心。”妇人慈爱地替她捋直身子,又亲手脱了那只看上去“不甚合规矩”的鞋子:“阿念,你们虽做了夫妻,但掰着手指算算相识的日子,却不是多么的长。可我那孩儿,他自小是个不善言语的,情情爱爱,从不挂在嘴上,只放在心里。”

    姝妍默默地听着。

    “先前,他阿爹与新阳梁氏有一段过命的交情,后来与梁识大哥——也就是绪儿的叔父——定下了他同蘅儿的婚事。记得那时我们还说,若生两女,则结金兰之谊;若是两男,则结拜为异性兄弟,皆可相扶相亲,一世不弃。若是一女一男啊……”妇人眼中渐起回忆的光芒,始终温温而笑:“……若一女一男,便为婚姻。”

    “算日子,他与蘅儿一前一后来到人世,也是从襁褓里一并长起来的,按情按理,都该是‘天作之合’。可是啊……唉!”妇人沉沉叹去一口气:“可惜蘅儿倾了满怀的衷情,他虽也珍视蘅儿,却不曾……阿念啊,恐怕你已经知道,他们成婚四年多,一直没有孩子。那时他已经在郡中任职,衙署离家不过三十里,虽常忙于公事,住在郡中,一月回家也有七八次。但他多数时间,也只是陪着我。和蘅儿两个人独处,一月不足两日……这样的委屈,蘅儿从来不说。可我这做娘的,难道不知道么?我问他的时候,孩子,你知道他说什么?”说到此处,妇人无奈地笑着摇头:“我那孩儿说,他娶蘅儿,是出于父辈之间的契约所加给他的责任,而他在尽这份责任,却并不想和蘅儿有孩子。他还说,如果这是为娘我的坚持——要他们二人必须有孩子——他但愿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听听,孩子,多么简单的四个字。”妇人的目光略带辛酸地看着同样神色复杂的姝妍:“话虽如此,他心性强直,是不肯违逆自己的。我这做娘的难道会不懂他么……如今想来,是我与他死去的阿爹对不起这两个孩子。梁识兄长去得早,想着能把女儿托付给我们家,便也就瞑目了。谁曾想……我们每一个人都在为蘅儿尽力,却始终没肯对她尽心……”

    妇人手心微凉,缓缓附上姝妍展平的小腹,欣慰地说:“我听他自己说,若丞相府上无事,军中清闲,一有时间他便想见你……你可知,尽力并不难,夫妇之间,最贵是尽心。有言道:‘知子莫如母’,而他是真的肯为你尽力也尽心啊……”

    姝妍心下顿时百感交集。

    “孩子,能答应阿娘两件事情么?”妇人突然恳求道。

    姝妍便欲起身,却教她再次稳稳抚在榻上。

    “第一件事,好好养着身体,将这小家伙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妇人眼里似有晶莹:“好些事情他不爱说,但阿娘相信,日后你会渐渐看出来,他有多么喜欢小孩子。尤其是……和你的孩子。”

    姝妍唇间微动,只觉鼻尖发酸,她郑重地点点头。

    “这第二件,你全当是阿娘我贪心。”妇人摇头浅笑:“他说日后恐常驻在汉中,留你在此与他分地而居,愧对了你。阿娘想,汉中亦有屋舍,虽比不得此地的敞阔,但你二人常在一处,总好过年年岁岁不得相见。只是……”言及此处,她有些踟蹰:“……娘听闻你还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整理史稿什么的,唉!你若为难,便罢了……”

    姝妍握住妇人的手腕,宽慰道:“这第二件事,媳妇恐怕不能立刻就答应了阿娘,但媳妇知阿娘苦心,也能给阿娘一个承诺:定会在这件事上‘尽心尽力’。”

    “嗯。无论南北,只要在一处,比什么都强。”妇人知道年轻的女子已然明了自己的恻隐,便也宽了心。

    “阿念,娘这样安排,还有一个原因。在大理寺走过一遭,娘的身体其实并不如前二年那样爽朗了。娘是必定要先你们而去的,或早或晚,只看命数。能与维儿再见一面,已经求了个圆满,娘是死而无憾了……但眼下,身体或好或坏,娘都不愿用此事扰他,你在他面前,也别说了,好吗?”

    姝妍哭了出来。她也不想如此作态,但是眼泪禁不住地往下掉落。妇人这回实是发了些切切之情,忙安慰道:“乖乖,反惹了你哭闹起来,阿娘这就不说了!你记得,伤心则伤肝,对小家伙不好,现如今你可不是一个人了……”

    姝妍只得半哭半笑,表情不甚好看,任眼前这个和蔼而恳切的妇人为她悉数擦去眼泪。

    “光顾着说话,这药都凉了。”妇人亦拭了几行泪,端起碗就要往外走。却感到手心被榻上人松松拽住,待她回眼,只见这女子轻拍小腹,竟半憨半娇地恳求道:“阿娘别急着走,给它唱首儿歌吧……”

    妇人微微一愣,便又坐在原处,像看女儿一样地看着姝妍,眼底霎时晕开无限的温柔。沉吟再三,她轻轻哄道:“……三月三,陇水泱;青门外,沐兰汤;花满枝,赠君香……”

    款冬送了王勉回偏房歇息,正立侍外间,耳听得内间传来阵阵低柔的童谣声,心下泛起一片温暖。半夏两手占得满满的,刚踏进屋,显得有些气恼。

    款冬只怕她扰了气氛,伸手一拦,低声止道:“阿妹,稍后再去。”

    半夏眼睛一直瞪向地面,默默站下了,也不吭气。款冬只当那整日在后厨战战兢兢、木手木脚的逢昕做了什么事,又惹得妹妹不悦,便也没追问。此间,却只听半夏突然来了一句:“阿姐,我们为什么要伺候夫人?”

    款冬一瞬的惊讶,严肃回答道:“因为你我都是马家的下人,生来死去,理应如此。”

    半夏没有抬起目光,但款冬感到空气里潜伏着一股偏执的情绪。

    “……如果爹娘都在,我们姐妹是不会做马家暗从的,对吗?可惜爹娘已经不在了。”

    “怎么突然提起爹娘来?”款冬嗅到一丝不同以往的气息。

    “没什么。只是想到,夫人也是自小就失了爹娘的庇护,可我还是觉得……夫人从小到大,都很幸福。”半夏的语气带着不甘。

    款冬愈发觉得今日的妹妹似乎受了刺激,变得古怪起来。她沉了面子:“你究竟想说什么?”

    半夏的手指用了力,紧紧抠住漆盘对侧,意识到自己已然失言,便咬唇补道:“……没什么。”

    款冬按住半夏的手腕,略感冰凉。她将妹妹手里的东西悉数拿过:“这里不用你管。今日你累了,回去歇着。”

    半夏显得局促起来,她带着恼意和委屈向款冬行礼,而后者却给了她一个沉默的背影。

    半夏尽力恢复到平日的模样,低声道:“家主给夫人的口信:已经同意夫人的建议,将瓴苍扎往洛阳。”

    “知道了。”

    半夏盯着姐姐的后颈,又说:“筮日将嫠乡侯长公子的正冠礼定在初一,今年又连着袭爵,昨日王妃同王爷已经回府。王妃侍婢捎话给侯爷及夫人:今日晚些,王妃驾至。”

    “嗯。”款冬淡淡吩咐:“今晚你若还歇不好,便继续歇着。府内府外,人手都够,不用操心。”

    “姐姐不要如此。只须一个时辰,妹妹就能歇过来……”半夏眨眨眼,心下自是服软认错。

    款冬没有再应答多余的字,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便放她退去。

    二月初一。嫠乡侯嗣子马承正冠礼。

    正冠礼毕,当着诸亲朋、马氏故旧及挚友,新任嫠乡侯单独接过宫中诏命其袭承先君爵位的旨意,郑重受恩。其母陈氏,恩荫广武县君。

    至此,除却年岁尚稚的马辰,马氏一门,或凭婚姻,或凭名望,毋论男女,占尽王侯。

    “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以正君臣、亲父子、和长幼。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而后礼义立。至此,礼毕。”马岱郑重训诫一番,吩咐马承道:“阿承,见过宾客。”

    少年人手端茶盏,缓步拜过各席宾客。

    自伏波始,凡马氏男儿,皆十三正冠,二十加冠。加冠之义在于尊先祖、抛稚心、修品德。而正冠之义恰恰在于教育族中青年正心、立志、明德,喻孩提岁月从此作结,由成童向成人过渡。正冠礼比起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加冠礼,规模自然要小一些,但也更为私密,本应只准族中人参与,因今年遇了马岱上表提醒皇帝,言子侄袭爵,已到年纪,宫中的旨意才下得分外隆重。

    况且皇后在陛下面前几次进言,道是梁王妃未久前又诞一女,且当阳亭侯夫人现今也逢了喜事,不如顺水推舟,再添一喜:将新任嫠乡侯之母陈氏封为县君。起初皇帝觉得若果真如此,则马氏荣宠太过。皇后却力促此事,待陛下好奇,问起来时,张皇后只是轻轻说了句:“当阳亭侯夫人为陛下之事出力甚多。”

    皇帝于是颇为痛快地下了敕封陈氏为县君的诏书。

    侯爵之母、旧臣之妻在朝廷受封县君,此为独一份。尤其是,马承尚未入仕,且马超已故去多年。

    五载之间,原本已将视线悉数集于军中,而在朝野之上选择压下锋芒、收声敛息的马氏,因为一道圣旨与一个妇人的晋封,在政坛之上再次变得炙手可热。

    众朋散去。陈氏、梁王及王妃带着侍从,同马承一并站在府外,目送着各人归家。马岱捧一杯青茗,堂上歇息。热气氤氲间,男人的脸色显得模糊。

    “处尊居显,未必为妙。”

    芷妤跪坐另一侧,眼底亦是幽幽。

    “……建安十九年,阿兄立言:马氏诸子,无论男女,从此绝不干预政事。如今……唉!”马岱摇头:“原本以为,只要军中位置足够巩固,一姓便无忧。只因朝堂之上波诡云谲,一旦失误,君心难测,难除倾覆之忧!荆、益二派从一开始的军中暗斗,演变到现在常有的朝政明争,愈发激烈。唉!”

    芷妤宽慰道:“泰伯,事情贵在随机应变,眼下切莫多虑。”

    马岱点点头,颇为无奈:“转念一想,明争暗斗,与我等有何干系?马氏的分内之事便是辅佐陛下及丞相,至于人臣赏罚,只受领应得的部分……”

    姝妍刚要张嘴,却教身边人将手心稳在袍底。

    姜维说:“若‘应得的’赏赐必须靠争、靠抢才能握在手里,而‘不应得的’责罚却反由于冤、错而无故加身,到那时……何谓‘应得’?”

    两个同样聪明的男人仿若棋逢对手。马岱呷过一口茶水,心下沉默,亦听明姜维的话外之意。

    “若真有这天,泰伯还会甘心将那些东西拱手相让么?”

    马岱的表情讳莫如深。他第一次用极为异样的眼光细细察勘着座下的男人。后者却满脸的云淡风轻,好像不过是闲谈起明日的天气。

    姝妍却敏锐地体察到从男人手心间滚滚而来的热量。

    这是他第一次在马岱面前如此坦荡。犹记得他那日亲口对她说过,他并非善于退让的男人。

    而姝妍知道马岱也不是那种甘心退却的男人。马岱最呵护的就是家族的利益。这份利益中既包着“理”,当然也包着“情”。在理与情之间,很难揣测马岱的选择。

    自恃聪敏的她,此刻竟也开始有些弄不懂二人合作奏出的倍显默契的弦外之音。

    “原本从贵人宫中搬来的补品就从未断过,前日王妃又吩咐了小半车,阿芜姐姐今日还要拿来大盒小盒,装得满当当的。这堆也堆不住,吃也吃不完,愁煞人也……”

    “……岂不闻‘细水长流’。”男人的呼吸贴着她的后颈,送来阵阵暖意:“说好生两个孩子,阿念难道忘了?”

    “呆子。”姝妍无奈地转过身去,却见他脸上倒是盈盈笑意,万般的自在:“饮食之物,都是留不长久的。”

    “好好好,便按着夫人的意思来。若吃不掉、又心疼,为夫我帮着吃就是了。”他又开始摆起一副倚老卖老的腔调逗她发笑——自那日王勉大人半是责斥半是叮咛过后,他变得格外小心翼翼。兼之她似乎一直闷闷不乐,而他心下又明白此态是为了宫中事。

    “真是呆了。”姝妍果真为此开颜,一只手戳向姜维腹部:“若进了你的肚子,倒是为谁调补的?”

    见她心情开朗起来,姜维便顺势捧了女子的手,笑着看她。

    “知道么?”他一刻不肯将眼光从她此时此刻的笑脸上移开:“先前有人说你不爱笑语,可我不觉得。”

    “倒也是实话啊。”姝妍略带娇意:“对旁的人说笑有什么意思。只因夫君极易逗弄,所以只对着君‘言笑晏晏’罢了……”

    “是这个原因么?”

    “难道不是?”

    “我看不是。”

    “哦?”

    “因你偏爱对着我笑。”

    姝妍只装作没听见。

    “阿念,你本该——至少也该比现在——快乐得多。为何……”他踟蹰道:“王大人说,你长期忧思少眠、惊惧交加……到底在怕什么?”

    他开启这个难堪的话题,实是由于一直背负着王勉那日向他抛来的成堆的恼怒,以及王大人最后狠狠丢来的一句话——她以前是多快乐的小姑娘,你知道么。

    的确。前有马超的庇佑,后有马岱和芷妤的呵护。虽年少失亲,但她是在家人羽翼下万般宠爱长大的姑娘,遇人皆贤善,遇事皆称意。只与他一起两年多的时间,竟弄了一身的病。

    若这些伤痛只关乎身体,他“罪不至此”。可偏偏里里与外外、身上与心间,教她都染上了疾——与赵氏悔约之事尚未缓过神来,又牵进了这桩严重碍了君臣关系、有失风化的案子。

    闻言,姝妍只无言以对。恐怕一切会变得没有头绪、无从说起。

    她如今终于有些明晓伯父在生命最后几年的日子里,人在檐下、常怀忧惧的心态。前尘往事也好,前程来事也罢,从此以后,更应步步审慎、步步思量。

    “我怕什么……”她的声音极低也极轻,竟还带着几分自嘲:“受人之迫,去做不光彩的事么?若真是这样,我不会怕。”

    姜维只感到她的手心微微发凉。

    “可现下……叫我如何不怕?”姝妍的眼角突然泛红,她踌躇着,另一只手覆在小腹,艰难开口:“……来日上那廷尉,却要带着它去说谎。只是这孩子尚未出世,便已经能够感到它的娘亲心里最为不善的一面。我并不在乎自己的福泽,但我在乎它的啊……”

    姜维的眉心微皱两下,看着眼前这个内心良善的女人在他面前倾吐心底的最隐秘,苦苦地挣扎在人性的泥潭里。

    “我的确怕了。”姝妍轻轻将脸面埋在他的心口:“……怕有了它,便没底气去说谎。”

    姜维轻抚她的后背:“它既感得到娘亲的心事,那么自然会明白娘亲这样做的苦衷。”

    他将稍显疲惫地倚在自己心口的女子揽得紧了些。

    “阿念,便当为我,你辛苦劳神了……”

    “其实……不只为你。”姝妍的声音闷闷的:“也算为了泰伯吧。虽不愿被名利捆缚、受人宰割,实在又不敢忤逆。当日,皇后娘娘将那句话出口,我就知道你与泰伯这两边,我都割舍不下。”

    姜维拍拍她的脑袋,沉默一刻。

    “任人宰割,不如行至上游,立于潮头。”他突然说:“但愿下次,我的阿念不必再作出任何关于‘割舍’的抉择。”

    那日姜维与马岱的“弦外之音”,她好像明白了一些。

    心底虽微微一惊,姝妍却还是顺着他的话势慢慢说出四个字:“……道阻且长。”

    男人低呵,喉间一个略为深沉的“嗯”。

    走出廷尉,姝妍习惯性地抬头望天,甚觉冬阳刺眼。她此刻才感到脖颈连着腰脊皆是阵阵的酸痛,远远望到蒙猇守着马车,忠实地等在原地,方感心底轻松些许。

    “夫人慢行。”一声细微自身后起。姝妍回头去看,那先前已在宫中见过不止一面的身材纤瘦的宦者唤做黄皓的,正恭敬地小步向她而来。

    他步子趔趄,看上去一瘸一拐的,因此走得吃力。该是当日在皇后面前表忠,自断足趾,眼下又尚未恢复所致。

    “黄内监。”姝妍微微作揖。

    “夫人真是折煞小臣了。”黄皓赶紧折腰伏拜,话中囊着奉承:“公堂之上,夫人对答如流,实教小臣敬佩不已。夫人虽是女子身骨,却真真不让须眉也!”

    “内监大人过誉了。”姝妍微笑道:“妾不过为陛下略尽绵薄。论及出力,内监大人实在令妾佩服。”

    “没事、没事……”黄皓眯眼笑着,仍弓着腰:“夫人说得对,内外左右,都是为了陛下、太后及皇后娘娘。”

    “嗯。”姝妍再次作揖。

    黄皓却赶紧虚扶她:“闻听侯夫人已经有孕,眼下就不要跟小臣多礼了!小臣体薄命贱,只是万不要折了侯夫人的身子!”

    “内监大人有礼了。”姝妍垂眉道谢。

    “廷尉深冷,石阶高粗,不知小臣可否得此殊荣,送姜夫人上车?”黄皓先站在门阶下,伸出一只手臂,侧着身子,俯首听命。

    姝妍犹豫一瞬,还是将手搭在他平托着的手臂上,缓步走下石阶:“妾谢过内监大人。”

    于是一桩原本传得沸沸扬扬的“外臣女眷私通天子案”转眼便将侧重点全数落在了对刘琰虐妻的审判。

    刘琰自然不服。心腹间压抑半月之久的腌臜情绪终于在公堂爆发。男人当即咆哮廷尉,当着所有听审者的面将休妻的手据狠狠砸在胡氏的脸上,被押下去的时候还啐了主理的廷尉大人一口浓痰。

    谁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行如恶狗的男子,居然是先帝“雅好德行”的座上之宾,更是肩负高职的车骑将军……

    由于刘琰口出恶言,不停地辱骂陛下同皇后,因而彻底惹怒了长乐宫。太后震怒,一道敕令:弃尸闹市,姬妾流放,财产充公,府除。

    懿旨一下,满朝文武皆心颤不已。

    谁也没想到此案竟以这般惨绝收尾。

    有司的结论是:“卒非挝妻之人,面非受履之地。”

    结论一出,刘琰成了上上下下的笑柄。兼之他从来便生活奢侈,不听人劝,且多次与军中同袍不和,一下便到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的凄凉境地。

    行刑那日,刘琰一改连日以来的疯态,反而拾掇齐整,敛袍正襟,坐于菜场中央,静候刑罚。

    他临去时,只留了一封信给不相干的人。

    一封自然是递往相府。另一封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送到了姜维手里。不过那手书并非给他,而是通过他转交姝妍的。

    写给丞相的信里倒也没说什么,提及刘琰在汉中的一场旧事——自言时而口出不逊,由此多次惹恼了南郑侯魏延。前年丞相以此责让刘琰,遣其回成都任职,一切官爵照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刘琰感念丞相作出的周旋,于是绝笔。

    而写与当阳亭侯夫人的信,由姜维先看过内容,确认无不敬言辞,才拿与姝妍。寥寥几字,面上虽诉宽慰,实则不甘:“夫人力已尽矣。琰身心虽灭,魂犹含恨。罪人百拜,叩上。”

    长乐宫不久又颁了新旨:为勤俭计,大臣妻、母,自此不再朝庆。

    因此起了些议论——刘琰没准确实无故蒙了些委屈。他鞭挞妻子、辱骂皇室确是坐罪的直接原因,但自他死后,刘夫人却销声匿迹,很难不引人猜测此案的真相……

    有人说胡氏有姿色,养好了脸上的伤,陛下就准备将其收入后宫做才人。还有人说,皇后为后宫安宁计,索性将胡氏送出成都,直嫁与南人了。更多的人则说,太后教训了陛下,将胡氏赐死了……

    清明将至,白露晞。

    清明节气前后,地底下总是翻涌着初春日子里余存的冷意。诸葛筠从宫中出来,行至城郊,为黄夫人上坟,怀薇手里牵着诸葛瞻、拂恩作陪。

    祭奠完毕,诸葛筠并家人下山。那时的她不是什么宫里华贵的妃子,只是一个将思念刻进心肺的女儿和小妹。

    姝妍刚下马车,便遥遥看见这一幕。

    “此地风紧,姜夫人当心。”原是董恢。他显得格外苍白,眼眉间竟带上了几分憔悴——这使他平日所持的俊雅被暗自消磨去了一些。

    “董大人……为何在此?”言语间,姝妍竟看见董恢提着一篮祭品,心下便关切起来。

    “在下为亡妻上坟。”董恢垂首作答。

    姝妍不禁用眼角瞥向诸葛筠——她尚未看到此处的董恢,姝妍却还是紧张着。

    “这……大人,这是何时的事?朝中诸人,怎能不知?”姝妍心下憾然。董夫人正值妙龄,也不过二十四五岁,芳华早逝,怎叫人不扼腕叹息!

    “啊,夫人莫怪在下了……”董恢惨笑一声:“去岁孟秋,拙荆便染了猛疴,去得突然,都没赶得及从绵竹搬来岳丈,再看一眼……她的遗愿,便是静静地走,因此未报与众人,只知会了陛下及皇后娘娘。”

    “大人节哀……”诸葛筠不知何时站在了董恢身后。

    姝妍心底一惊,险些失态。她想催着董恢赶紧走,却不想诸葛筠抢先一步已然听得了这些话。

    “妍姐姐,我有些话想同董大人说。”诸葛筠向来不是拐弯抹角的女子。

    姝妍只得随着芷妤和马岱一同离开。

    “大人素日安泰否?”诸葛筠轻问。

    董恢垂着头颅,声音有些发闷:“回贵人的话:臣向来都好。”

    “大人可记挂着本宫?”

    董恢不敢回答。曾经明言“糟糠之妻不下堂”的那个男人的确是他。他承认自己很是喜欢面前的女子,她直率而活泼的性情,爱恨分明,在一片热情中含了些大小姐的任性:有些放纵、有些傲然,让他这样一个惯于安稳的男人第一次有了贴近她、了解她的万般罪恶的念头。

    ——不臣之愿。他提醒自己。

    她千不该万不该随着他去江东。这一切只是让他的不臣之愿更加强烈,除此以外,就剩下一阵带着浓浓酸麻的遗憾。

    抱憾终身的感觉。他有妻,所以断然不会与丞相唯一的千金产生任何羁绊。可如今,发妻已经长眠地下。清明之时,故人相见,唯独牵起一阵浅酌低唱般的悸动。

    但她已是陛下的女人。

    ——不臣之愿。董恢再次拼力提醒自己。

    诸葛筠饰了淡妆的姣好面容就在他的眼前,他必须保持一万分的谨慎的理智,与她划开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

    心虽作此想,嘴巴却不由得他自己:“回贵人的话……臣惦念。”

    诸葛筠的眼里霎时涌出一片激烈的情绪,身后是怀薇在唤她上车回府,因今日贵人出宫,难得聚齐,相府便也不办公事,于是提醒她不要误了家宴。诸葛筠努力抑制心中的情感,眨眨眼:“……董大人,再会。”

    董恢躬身送她,眼底温润,内里已是百感交杂。

    姝妍一眼看见那男人送别梁绪和大嫂,正在府外徘徊。那人也在这一瞬间看见了她,赶着步子走来,只欲揽住她的腰,却教女子轻推开了手臂。姜维眨眨眼,稍作不解。

    “昨日说好的,今日从相府回来,只多等我一个时辰,便不用泰伯和马夫人陪了,为何心急,却不等我?”不知她缘何沉着脸色,因此他机敏地抢先一步怪责。

    “若等你一并去,黄花菜都凉了。”姝妍不理睬他。

    “好好,这次是为夫动作慢了。”姜维赶忙补一句:“下次定作陪。”

    姝妍递来一个不甚温和的神色:“阿绪大哥和子宓嫂嫂刚走吧?”

    “夫人原来看见了啊……”

    “哼。还打算偷偷摸摸到什么时候?”她突然问。

    “啊?”姜维不知她话中之义,一副摸不到头脑的样子。

    “我们上山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梁大哥、二哥及子宓、潋栀二位阿嫂……”姝妍假装生气道:“潋栀阿嫂说,每年清明她与子宓嫂嫂都会为‘她’烧些祭品。”

    男人立刻沉默不语。

    “还要瞒着我,这又是何必……”姝妍皱着眉头,沉沉叹道。

    “听我解释,好吗?”他的表情略显难堪。

    姝妍抬起手腕止住他的“千言万语”:“梁氏是你曾经的姻亲,当然应该念及旧人……”

    面前的男人卸下了一切难言的模样。神色幽幽,虽略显惆怅,却还是轻轻点了头。他想要解释一二,而这女子却没有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

    “这次便罢了,下次夫君可定要作陪。”姝妍挑起眉毛,神间虽未改,语中早柔了:“想来……倘你亲手烧去祭品,故人才会开怀……”

    姜维松过一口气,心下万般感念,便又一次趁势揽住她的肩头:“莫说下次,以后每年清明,定当次次作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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