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轻薄,猗兰殿却是一片压抑着急风骤雨的凝重。

    琉香低低垂着脑袋,屈身跪于正殿殿口。自远处看去,身形出奇地瑟缩。猗兰殿的掌事宫人此时尚且噤若寒蝉,更别提旁余侍候的那些个大小宫娥与内监——众人清一色地跪在阶下空地上。

    殿内没有起灯。这是极为不可思议的:诸葛贵人的寝宫,竟溶在一片黑暗里!

    枯坐案后,来自姝妍的亲笔此刻被死命地捏在诸葛筠的手心里,区区可怜的一张薄纸已然变成了半团扭曲作祟、布满褶皱的垃圾样状的玩意。

    诸葛筠端坐于彼,神色如铅。

    信写得很短。似乎是姝妍恰好忙于旁的什么东西,抽了时间写给她的,因此手迹略显潦草。

    从前她会惯常于倚赖这个只年长她一岁的阿姐。虽非亲人,却早已在感情纽带上牢固系结。自她伴驾,此三载岁月却令她愈发地感到无边无际的孤单。幼时起那般无条件的亲密,自那便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厚重的宫墙。

    前段日子董恢托琉香带了口信。与其说是口信,不如说是最后的道别。

    琉香持着千分万分的小心,将董大人将往巴郡赴任的消息传给诸葛贵人的时候,贵人沉默一刻,忽然就笑起来。

    她悲悯满怀。

    巴郡流落边陲,生当远行,如何不悲!乱世天下,一句道别就可能是永诀,岂能不悯!

    读到末尾,那信里写道:“……今生大抵恨逢君迟、缘而无份,万莫伤心……”

    她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姝妍见证着她与那董恢从相识到相恋再到如此境地。姝妍更知道,诸葛筠根本无法咽下这段情,因为他只用一句不明心情的道别就宣判了离分,又教她如何不伤心?

    可她还是居高临下地,对她写了那样一句自认高明的话!

    一个稚嫩面庞的小宦探了脑袋瞧见前庭的情况,心中一阵讶异。他不明所以,但口谕已至,作奴仆的,可万万不敢逾越。于是他试探着清了清嗓子。不远处的阶下有几个宫娥好奇而胆怯地回过头来,琉香先趋步而来,替主接旨。

    “琉香姑娘,这大晚上不起灯……贵人是怎么的了?”小宦附耳低问。

    琉香随机应变,故作尴尬道:“回公公的话,我家贵人午后困倦,小睡未起,一下便到了现在,就连晚膳还未曾用呢……”

    小宦眼睛眨眨:“哦,原是如此。刚才陛下又说今夜要来找贵人,叫小臣先来问上一句:贵人可能侍寝了?”

    琉香略显紧张,正嗫嚅间,众奴婢却都齐齐听得殿口突然传来诸葛筠的声音。

    黑漆漆的殿台,乌沉沉的夜幕,冷冰冰的贵妃。

    她的声音既不大也不高,但听上去凸显着刻意的尖利:“劳公公为本宫代告陛下:神思搅扰,有心无力。公公请回吧。”话音刚落,贵人便隐入殿口,空气里徒余费解难安。

    诸葛筠没有遣她宫中侍奉的来姜府回口信,也没有任何关于贵人收到信札之后的反应从猗兰殿传出。姝妍略显烦扰地站在廊下,心跳得有些厉害——阿筠向来与她有问有答、有来有回,从不耽搁。唯独这次,那短短几行字迹宛如石沉大海,悄无声息,甚至……未泛一丝涟漪。

    “夫人!夫人!”半夏的声音却比她的腿脚先跨进府门——姑娘显得焦躁无比。

    姝妍定定心,向她招手。半夏急慌慌地冲在姝妍面前,连礼也没来得及行,口中便报:“……诸葛贵人乘步辇,往咱们府上来了!”

    姝妍挑眉:“为何无人通报?”

    半夏抚按住自己的心口,脸色亦是迷茫不解:“不知道啊,夫人!刚听得消息的时候,是琉香偷偷差了个小厮来的,好像贵人是不愿提前知会夫人似的……”

    闻得此语,姝妍来不及想旁的,只在心下算过时辰,便对半夏吩咐:“先让冬姐安排一下,再喊聂桢速去相府报与侯爷,便准备接贵人凤驾。”

    半夏匆匆忙忙跑去侧院寻款冬。

    姝妍却在此时隐隐感到小腹一阵剧烈的收缩,略有轻痛。

    虽身型偏瘦,但出怀近半月,外人一眼便能看出她处于孕期之中。常理而言,已不该显痛,加上前几个月都是平平安安度过的,更不该无故如此。

    但不得不说,刚才半夏随口的揣测,令她竟没来由地紧张。

    男主人稍显匆忙,却毫无慌乱之色。他那夫人早已站在府外静候凤驾,面上虽无起伏,但看得出,她并不似往日那般平静。姜维不甚了解诸葛贵人突然折身到访臣子府邸的缘由,但他知道姝妍始终对贵人持着一份呵护之心。个中细节,他只当是女儿家之间的秘密,因而未曾过问。

    姜维默默走到夫人身边,同她并立。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夫妇便同时看到一小撮人前呼后拥着诸葛贵人的凤驾,队伍已到了一里外。

    宫中生活的确养出了几分诸葛筠身上的娇贵。从前在相府,丞相以勤俭治家,府中一众女眷即便不是荆钗布裙,也是素衣素袜,毫无半分骄奢之态。自伴驾以来,贵人宫里,吃穿用度皆为上品。既是陛下的吩咐,妃子也不拒。

    不得不说,人靠衣装。诸葛筠如今的模样,从头掂量到脚,倒真有几分凤仪。

    步辇晃悠悠停在府门前。小宦脚步轻巧,麻利地搬来脚凳。贵人由琉香搀着手臂下地。夫妇齐俯首,拜过娘娘。姜维虔敬道:“臣下携臣妇参见贵人,恭迎凤驾。”

    贵人颔首:“当阳亭侯有礼。本宫与姐姐有日子没见了,今日格外想念,便来叨扰一番。”

    姜维连忙侧身迎她。姝妍跟在贵人身后,回味着她的话。

    姜维并不熟知阿筠,因此自然听不出话里情绪。那贵人方才的语调,却令姝妍倍感拘束。

    “侯爷,本宫想与姐姐单独叙话……说几句就走。”诸葛筠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姜维略显惊讶。但他依然报以极为平和的神态,折腰行礼:“是。臣便暂避。”他临去时瞥一眼姝妍,微微蹙眉。

    姝妍跟着贵人往内室慢慢走,姜维便对蒙猇说:“去宫里搬请王勉大人。若有旁人问起来,便说……是陈仓侯请的。”

    诸葛筠的脚步缓缓掠过,她细细打量着内室的陈设,若有所想。女子拿起一只燃香的漏盖小铜鼎,倏尔轻笑:“故地重游……本宫记得上次来到这间屋子,还是在姜夫人的新婚夜。”

    贵人似是好奇地沿着这间屋子踱步,将小物逐一轻握于手中,又放下……如此重复着。姝妍心中已然确认贵人情绪不好的事实,亦知很大概率是为了自己写去的那几行字。目下看来,信中她自认为的“肺腑之语”恐怕从反面深深地刺激了诸葛筠爱而未得的神经。

    诸葛筠的眼光由地面扫向墙壁,再通至壁顶,这处空间里完完整整看过两圈,最终甚为自然地定于姝妍面上:“上次在夫人的婚礼上同征西将军照面,也是粗浅。只猜他是个讲面子、顾排场的人。现在发现他不仅不喜奢,而且相当简持。可,夫人自小宽宅玉餐,在这侯府还习惯么?”

    她在问,可她的语间却带着不甚自然的冷调。

    姝妍浅笑:“阿筠,你是知道的……”

    却被一个陌生的诸葛筠肃声打断了:“眼下,是‘本宫’在问‘夫人’话。”

    姝妍喉间猛地瑟缩,后脊便也感到局促。虽心下不解,却还是压住微愠,缓缓改口:“……是。回贵人的话:臣妾自小不喜笑谑之言,不爱豪奢之物。故,如今恰得其所。”

    “难以琢磨,这究竟是天意,或即人为……”诸葛筠抱臂缓靠在那扇使床榻与中堂得以分开的屏风边缘。说这话时女子兴味盎然,一双窄眸似乎对地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神色平持,这使她看上去像是刻意忽略着室内的另一人。

    姝妍垂着脑袋,不知如何对答。

    诸葛筠拿起妆奁前一对未收入盒的黄玉耳珰,指腹婆娑着其中一只那颇为光洁的表面,缓缓皱了眉头。

    “姐姐已经显怀。”贵人顺势坐在姝妍的妆案前,手心仍不放下那只耳珰:“如今的身体,可依旧如往昔那般健朗着?”

    姝妍走近贵人,柔声劝慰:“回贵人的话:臣妾向来安好。兼之臣妾一直习剑,身体状况本强于寻常女子,还请贵人万莫挂怀。”

    诸葛筠猛地抬眸看住姝妍,上下打量她一番,冷声道:“是么?可本宫听闻,姐姐现今似将宝剑束之高阁,已无出鞘之意!”

    姝妍同她对视一刻,无话可答。

    诸葛筠骤然抛却了手中玉珰,直直盯住姝妍的脸。

    空气瞬间凝结。

    “呵,还不是乖乖做起他人妇?”诸葛筠冷嘲一声:“妍姐姐从前特出的意志原来只是‘看似坚定’啊?既如此,当初若守约嫁入赵府,和今日的生活比起,又有什么两样?”

    面前人旧事重提,且以此等激烈的情绪。姝妍不禁费解。

    诸葛筠却咄咄道:“请姐姐回答!”

    姝妍思忖片刻,静静答道:“现今……总还是有些不同的。”

    诸葛筠撇撇唇角,语中是满满的嘲讽:“又拿你们‘共同的’匡扶之愿来说么?真是可笑……哼!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拿的是真心,他却用的假意!”

    姝妍眸中终于绷不住怒意,她亦打量起诸葛筠盛怒之下对她冷嘲热讽的神色,心底除了全然的不解,也涌起对眼前人的失望。

    她的眼底在这一瞬间浮起马岱的神色——窗棂之下、被金光笼住他鬓角的那个午后,男人很慢很慢地对她说——为人臣子,不可单独以“利用”二字来定偏颇……

    “阿筠,这世上一切难以衡量的关系,并不都能以‘利用’二字来作结。”

    诸葛筠皱起眉尖,眼底一片冷淡,嗤笑道:“进宫之后,我最不信的,就是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堪称‘纯粹’。”

    姝妍细细思量着女子的神态。

    “征西将军利用了这场婚姻,朝野上下,人尽皆知。”

    二人对着,方寸空间,翻起一阵灼烫。

    “阿筠,既已到这个地步,不如我们两个把话彻底说开。”姝妍直起腰身,满面冷寂:“你就当是……我愿意的。你就当我不甘平静,不肯过舒心日子,偏要随他去跳火坑。”

    诸葛筠的神色突然不再像方才那样单调,女子深深憋了一口气,是极为不甘的模样。

    “姐姐从前与他两不知,现在竟能同他‘心比金坚’么!而我、我与子弘……我们是真的能够了解彼此的心意。我们两个,为何落得如此下场!”诸葛筠的声线颤抖起来,骤然间,泪如泉涌。

    见她突如其来的痛苦模样,姝妍的心怀又在一瞬间得以软却:“阿筠……”

    “你、你!你明明知道一切!从头到尾,你都知道我的记挂!为什么还要写那样硬了心肠的话?为什么!”诸葛筠不管不顾地倾泻着:“我知道啊,你是要时时刻刻提醒我,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是么?!”

    女子低声嘶吼,似在控诉。一行行泪水疯狂地从她眼眶涌出:“但我着实痛恨这个身份!所谓的‘贵人’算什么?!它捆着我的身体,还要一层一层挖开我的心!我只觉得不自由,我甚至厌恶!”

    姝妍默默承受着女子向她砸来的声嘶力竭,自己连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那些好的、坏的;恪守规矩的、僭越常理的;温柔的、狠心的……她站在这个灰色地带,面对着自小无话不谈、无心不交的姐妹,竟发现自己无法走向任何一个哪怕是明显偏颇的场域。她是如此的无奈、无力、无助。

    “阿筠……是我的错……我不该写那样的话……对不起。”姝妍向诸葛筠靠近,语中无措而慌乱。她看见诸葛筠瘫软在妆奁前,双手紧紧抱住脑袋,将一张极为痛楚的脸拼命地压在两臂之间,不肯示人。

    案台则随着女子身体无意识的颤抖而产生了危险的共鸣。

    “你的错,姐姐……”诸葛筠惨笑道:“那我呢?我有错吗,姐姐……我、我有没有错?你告诉我啊!我不曾做过半件有违这个身份的事。上次的案子,你和我为什么要赌誓啊?我们是为了‘脸面’,对不对?!我们为了谁的脸面?为了皇帝、为了太后!可结果呢?结果是什么?!刘夫人被太后赐死了,尸体就埋在汉宫南郊的乱坟里!”

    姝妍目眦骤张,不敢相信她的话。

    “我的宫里除了琉香,所有在那天见过你的人后来都被太后以各种理由换掉了!你知道她们去哪了么?她们全都‘回老家’了!这后面的事,你的娘家、你的夫家,他们可有任何一个人告诉过你么?姐姐,如此种种,你都知道吗?!”

    姝妍脚下不稳,险些跌磕在枰边。她压住心底惊骇,一只手狠狠扒住案角,这样才不至坠倒。腹中一阵紧缩。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令人犯呕。

    回老家……

    这是另一层面的意思:是……悉数处死!

    “我不愿意看到这些!你知道吗?我本不该困在宫中,整日看着她们之间尔虞我诈!”诸葛筠声泪俱下:“自从父亲送我入宫……不!从父亲和先帝在永安订下了我的婚事——从那时开始,我就不再期盼什么了……三年,三年!我苦苦挣扎着,我想……我还是为了父亲吧!我一遍一遍对自己说:是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女子五官皱成一团,呜呜地哭着,倾吐着内心深处最为痛楚的情感。

    “我不争也不抢,可我的不争不抢,却让所有人都觉得奇怪!哈哈哈,你猜她们怎么在背后说我的?她们说,诸葛贵人就是故作清高,不过生了一副好皮囊,都是以色侍人的,色衰而爱弛,等陛下玩腻了,看她怎么哭!”

    诸葛筠说这话时虽流着泪,却显得格外平静,心如死灰般的平静,倒不如说是……冷漠。姝妍听着这些来自宫中女人口里最为刻薄的舌根,只泛起一阵彻头彻尾的恶心。

    她终于听懂了黄夫人临去时满嘴冒着血花却还要拼了劲地挂怀着即将入宫的女儿时那份半恨半怜的撕裂。知女莫如母。黄夫人说,阿筠生性纯善,宫中的腌臜,只可能毁了她。

    “……姐姐大概是唯一不会觉得奇怪的人吧?姐姐清楚得很,我若决定要争,东西二宫便没有一个女人能争得过我!姐姐也知道,可我根本无心去争……为什么不争啊?”她的语调突然软弱下来:“其实有很多次,我都很想和陛下坦白。我想和陛下说,奉旨入宫、在你枕边侍奉的这个人,她根本不爱你。她闷闷不乐,不是因为思念家中的阿爹与弟弟,而是……可我知道这不怪陛下,婚事是先帝与父亲定的。陛下与我,我们只是两枚不配拥有自己心思的棋,必须头对头、脚对脚地挨在一起!还有媗娴姐姐、皇后、李宫人……大家都是如此!甚至是姐姐你!你也是如此,不是么!”

    姝妍胸口一阵隐痛,她握住诸葛筠更为冰凉的手心。

    “可是你竟然对我说,你‘愿意’……”诸葛筠的笑容十分难堪,口中带着深深的讽意:“我问你,这还是你么?媗娴姐姐赐婚那日你问我,如果有一天这样的事轮到我的头上,我会如何?我说不知道,也许乖乖从命。可当我反问你时,你记得自己是怎么说的?”

    姝妍的眼里已有泪光。

    诸葛筠一字一句,傲然道:“姐姐昂着头说——‘我绝不接受’。”

    姝妍不忍再看她的伤楚。诸葛筠的每一句参杂了伤痛的话都像是什么人拿了一把小刀,轻轻地刮喇着她的肌体。

    没有大量流血,却留了细细密密的痕迹,泛疼泛痒,引不起她的注目,轻微的血痕却始终盘桓在此地,令她难以释怀。

    “可如今呢?世间事便是这么奇怪吧……”诸葛筠嗤笑:“当年那么勇敢,说着不肯认命的那个人,在接旨那日一声没吭。而预备好了乖乖听话的人,却没打算‘听话’,因为这个人根本不肯违拗自己的心,她从始至终就厌弃着一切!”

    姝妍从她的话里嗅出一丝隐隐的异常。

    沉默一刻,诸葛筠抹了眼泪,半扶着案头,勉强站起身子:“方才话说重了,请姐姐原谅。”

    “没关系,阿筠。”姝妍忍着泪水,摇头宽慰。她感到自己的心跳愈发激烈起来。

    “从小到大,妹妹从未求过姐姐任何事,但今日既然心事已明,我想求姐姐……”贵人竟绕到姝妍身前,缓缓跪了下去。

    姝妍大惊失色,撑起身体要来扶她。诸葛筠却阻了她的手腕,生硬地跪在地上,不肯改变。

    “我是为了自己。”诸葛筠彻底冷静下来,一字一句道:“我承认,我不如你和征西将军那样,你们即便不是因爱结合,可你还是动了情,所以能做到为他考量。而我只是个自私的人,凡事都为自己想。”

    “阿筠,你可不是自私的人。”姝妍看住她颓丧的脸庞,心中只剩彷徨:“你若真的自私,便不会为了相府,奉旨伴驾。从章武二年到建兴六年,我才是真正自私的人,不是么?”

    诸葛筠惨笑着,拍拍姝妍的小臂:“妍姐姐,不说这个了。姐姐是我最为依赖的人,如长姐、如挚友,我只求你一件事……”

    姝妍恰在此刻沉沉托住诸葛筠的手臂,阻挡了她的话势,她几乎是在强迫诸葛筠抬起头看着自己。

    “贵人!”姝妍低声,眼底闪烁着晶莹:“……不要冲动!”

    “叫我筠儿。”诸葛筠的眼底换了一副姝妍熟悉的倔强:“……就像以前那样。”

    “……筠儿。”姝妍咬唇看她,心间一阵浓烈的凄楚:“我知道你想说的,可山长水远,他已经在巴郡了。”

    “只要我努力,就能见到他。”诸葛筠的眼睛似在冒火。

    “世间求而不得的爱实在太多了,不止你一个……”姝妍流下眼泪。

    “我不要留遗憾!”诸葛筠咬牙,语中坚硬:“哪怕半分的遗憾,我都不愿意!”

    姝妍也跪在她面前,却不知如何是好。诸葛筠双手托住姝妍的肩膀,声音虽低,却十分决绝:“如果你没有对我说谎,你是真的‘愿意’随征西将军赴汤蹈火,那么就一定深深知道‘愿’与‘不愿’的区别!一字之差,足以定下一个人的生死!”

    姝妍不想再看诸葛筠的脸庞。

    “我求姐姐了。”诸葛筠低声下气,重重叩首,肢体略略僵硬。地上的女子强作欢颜,一字一顿:“要么子弘回朝,要么我便去巴郡。总之,我要见他,我要他陪在我身边。”

    姝妍眼底微红,扶正诸葛筠的肩头,终给了她一句无声的应答。

    姝妍深呼一口气,默然合上眼眸,拼力稳住自己的心绪,只觉腹中此前一直翻腾着的异样感愈发严重。

    诸葛筠没有察觉出什么,见姝妍已默然首肯,也没有多的话,只是神色淡漠,稍显浑噩地从地上支起身子,作揖告辞。

    “阿筠,我……我便不送你了。”姝妍已经无法起身,她感到汗湿后脊,竟渗湿了中衣。

    贵人走到门边,抬起玉手,示意侯夫人好生歇着。随即拉开门扉,迈了出去。候在廊下的婢子们簇拥上来,一刻不到的功夫,听得小宦一声稍显尖剌的呼告:“——贵人起辇!”

    然后是男主人的脚步和低声的送往:“臣恭送凤驾……”

    姝妍却觉耳边嘈杂地传来一阵怪唳的旋律,类于鸟鸣的声音,又像什么人在低低地啜泣,始终不肯停息……

    她的指节狠狠卡住案头边缘,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女子仿若石像。

    而这尊石像在跨门而入的姜维眼里,满脸冒着冷汗,上身发抖,似哭非笑,一副遭了晴天霹雳的模样。

    他三步并作两步,蹲在姝妍身前,伸出的手却怎么也不敢碰她!

    “阿念,这是……”

    生平第一次,还未等男人问出完整的话,她先将冰凉的手心紧紧敷在他的指间,堵住了一切接下来可能的猜测。

    “我的肚子……好疼。”她求助着,满心慌乱,流下眼泪。

    因她屈腿坐在枰座中,正方便被他顺势抱起。在感到男人怀抱的温度裹挟而来的一瞬间,姝妍小腹的收缩程度已经达到了极致,几乎就要疼昏过去。而在抬起她身体的同时,男人却不经意地瞥见在那张枰上留了一块轻微的血红。

    因为这一抹令人窒息的赤色,他的心跳骤然加剧,惯于冷静的头脑几乎中止了思考。

    窸窣。是脚步声还是谁的低语,分不清明。人的听觉总会比一切其他的感觉更早些地恢复过来。

    “……妊娠中期,胎动不安,不要大意了……”

    老者的嘱咐一缕一缕地飘进耳中。从廷尉回来后,她很久也没有睡过像这样一场的好觉。躺在榻间,毫无压力,舒展身体,全然松爽……

    睁眼时候,斜照恰好投在榻尾她再也熟悉不过的屏风外,那张锦面披了满怀的金辉,正滤过几层光热,渐趋温柔,不显炽烈。

    她已经被人换过一身衣服,大概是为了腰间宽松,中衣的小带便没让人系上。

    姜维走过屏风,影子顿了片刻。男人缓缓进来,鞋底没有声音。

    姝妍赶忙闭了眼,只剩耳朵悄悄听着男人的动作,他将盘底放在案头,向她走近,坐下。男人身上的温度传来——他俯凑,为姝妍掩好薄衾。

    他用手指浅浅婆娑着她的眉尾,动作极轻微极小心,仿佛触摸一件珍物。

    有人在外室报——姝妍听出那是玉绮。她的语速有些发急:“侯爷,张将军府上的小原来了……”

    “慢着。”姜维打断了她。

    “喏。”玉绮的声音随即变轻,人影也向门扉处退却几步。

    姝妍感到身侧温度在一瞬间消褪,此刻男人已转到了屏风外侧。一阵的功夫,玉绮已不在室内,而姜维再次转过屏风,端了其中一碗,坐在原处。碗底与漆勺轻微叩碰,听上去很有节律。

    姝妍睁开眼,看见他的瞳仁依旧透亮,只是其间蕴了一点担忧。

    姜维已经换了一身雾色收袖常服,没束武冠,整个人显得随和而儒雅。看他的样子,送走诸葛贵人的凤驾应已是至少两个时辰前的事了。

    姝妍的手心下意识地摸向小腹。男人既已看见她全然清醒,便暗自松了口气。他的手掌率先握住她那只伸向小腹的手,仿佛在牵引她一般,将二人交叠的手一齐缓缓地覆在那处隆起,姝妍这才彻底宽了心。

    “我……”她腹间爬升起一股极为浓重的惭愧。

    男人不动声色地松开她的手,把拿了好久的碗递去——那意思是要她自己爬起来喝。姝妍带着愧疚,只好半撑着上身,回手去找榻角的垫枕。

    王勉早就苦口婆心叮嘱过她:在情绪上一定要避免大起大落,须得清心静气,待出怀至第二月即整段孕期的第五月过完,方可松心。

    因关心则乱。可人但凡有心,怎能不乱。况且她关心的不是别人,正是阿筠。

    姜维就端着药碗,注视着她。他并不帮她去拿垫枕,这使她心中更为懊恼。待她好容易够到了那东西,试图将它垫在背后的时候,腰脊却感到了一点突如其来的暖意。

    男人已经挪在合适的位置,而她已经恰好靠在他的身上。羞怯之间,她刚想说点什么,一勺温热已经贴着嘴唇略带压迫。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用说。

    因为一切都可以用一个字概括——喝。

    五六勺的量,净了碗底。

    相处三年,此人的脾性已基本被她摸过一遍。这人一般来说,都是平和脸色,对事不对人。而真正生气时,会一言不发,只对人、不对事。恰如此刻。

    “贵人宫中可有消息么?”她心虚地问着。

    姜维回给她一个冷峻的表情。

    “我们今日只是……意见有些不合。所以……”她还在解释。

    “贵人宫中没有消息来,我倒是捎了个口信去贵人宫里。”

    终于说话了。好兆头。姝妍暗自松去一口气。

    “提醒贵人不要搅和我府上的事。因她是皇妃,我们是臣下,于情于理,都不该互相掺合。”

    姝妍不禁轻轻抗议道:“阿筠并非不讲道理的,这样对她太过苛刻了!”

    “我并没有不讲道理。”姜维挑起一侧眉毛:“相反,我同贵人讲了一些道理,并且提醒她,若怀着不切实际的愿望,只会对与之有关的人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姝妍不得不在心下默然承认他的话极为在理。

    “阿念,这件事情,恐怕帮不着贵人。”姜维慢条斯理地说,转手放了汤碗,略显沉寂。

    姝妍却突如其来地感到有某种轻微的隔阂亘在心间。

    “是真的害怕帮不到她,还是夫君你原本就不想掺和进来?”

    姜维眨眨眼:“有什么区别?”

    “可……你是说过的——我的事,以后就是你的事……”

    女子突然软绵了语调,眼中温润而细腻,眉间略染伤色,这使她看上去十分娇媚,有些脆弱,但也格外讨爱。

    摇身一变,秀挺的梅枝竟化作柔拂的柳絮。

    男人的面色随即发生了变化——很明显,他吃得下这一套。

    姜维轻叹一口气,拿不准应该如何应对狐狸一般的女人。

    姝妍摸准时机:“阿筠不过是想再见他一面啊……”

    “她是陛下的贵人,董恢是朝廷委派的郡守。”

    “我熟知阿筠的,她若未能遂愿,恐怕不好收场……”姝妍继续软磨硬泡。

    “丞相可也了解这些?”

    姝妍哑然。一直以来,丞相都将心神扑在国家事务上,对自己独女的心事却是全然未知的状态。

    见她踌躇不语,姜维心下便知了个大概,于是换了一种宽慰口吻:“阿念,若想在这件事上帮贵人一把,考虑过后果么?”

    姝妍知道他会问到底,嗫嚅二三,还是乖乖答道:“自小到大,在阿筠的事情上,我已习惯了感性,不顾及后果的……”

    姜维听过她的话中意,亦沉默一刻。

    “听闻董恢目下在涪陵。”姜维垂目,将视线移向屏风隔断处:“此事不可化大,因此不能急……审时度势,过段日子再作决定。”

    姝妍拿不住他的意思,但又觉得他八成起了应允相助的苗头。

    男人用一只手臂环绕着她的肩膀,手指顺势在她的锁骨附近不经意地婆娑着,心不在焉。

    倏尔回过神来,姜维又将另一碗微微腾着热气的汤汤水水拿给她。姝妍看一眼,是大有裨益的乳瓜寒鲋汤——是她惯常喝得下的。先抿一小口,咂咂嘴:“嗯……味道似乎与平日不同。”

    姜维颇为无奈:“真是张狐狸嘴巴。今日是为夫亲自熬的,熟是熟了,但这味道……就不得而知了……”

    看他冷着张脸,语中肃然,但为她跑前跑后,这手脚倒勤快得很……

    “这味道好得很。”她违心地说。

    男人根本不吃这一套:“少来。”

    姝妍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从他手里拽过碗勺,兀自饮起来。

    还不及送到嘴边的勺底变浅,半夏又急头急脑地赶到外室,这女子脚跟还未站稳,口中便匆忙道:“侯爷!夫人!张夫人那边恐怕是要不成了!”

    “张夫人……”姝妍皱眉:“哪个张夫人?”

    姜维脸色一瞬的凝滞。刚要起身,却教姝妍先扯住手心,塞来一整张面子的困惑。

    “哎呀!回夫人的话:就是庲降都督张翼将军的夫人!”

    “王姐姐?!她怎的了?!”姝妍已经全然无心再去喝汤。

    “半夏。”姜维低喝。

    屏风那面的女子却并未因此警示而收口,反颤了声调:“……回夫人的话:张夫人从昨夜起便进了临蓐期,可谁知道,今早生了一子后,腹中仍有一子滞黏,捱到刚才玉绮来通报时,产婆发现那孩子是个坐胎,一时生不下来!现在产婆没法催产,夫人的力气几乎耗尽!那张将军眼下哪能赶得回来?张夫人恐怕是有话要托付给夫人,却赶上夫人身体不适,所以……”

    “刚才为什么不告诉我?!”姝妍心中火急火燎,一把掀开被衾,蹬了鞋子就要起身,她将碗塞给男人,另一只手火速摸向中衣结扣处,一些温烫的汁水扬洒在二人袖间。

    “你……”刚伸手去阻拦,姜维的手却被无情地拨到了一侧,他无奈道:“你刚出了那样的事,等下再去!”

    “我能等,王姐姐能等么?!”姝妍忍住腹间阵痛,瞪他一眼。嗔责之间,竟不觉升了声调:“别的不说,伯恭可是你素日交好的同袍!”

    “唉,坐着!”他猛叹一口气,心下不耐烦。

    “你!”姝妍气血上涌,正要瞋目再怪,姜维却握住她的肩,直将她稳妥地按在榻边。

    “……我来。”姜维半蹲在地上,替她系好履鞙,动作麻利,却不粗疏。

    二人走过屏风的当口,姜维瞥一眼半夏低垂着的倍显温顺的脑袋,心间忽起杂驳。

    满屋飘着血气。

    上了年纪的产婆在外室忙着安顿刚到未久的孩子们,几个从宫中来的医官也在那里收拾药囊。

    内室,榻上人已然气若游丝,尽现灯枯之势。

    王氏平日是个身材娇细的女子,经此一番死劫,两个幼子的厮缠还是夺去了母体回魂的机会。女人软在彼处,只剩下薄薄一层躯体,仰着面子,还吊了些微弱的生息。榻尾跪着两三个婢女,皆低声垂泣着,女孩子们手边凌乱摆了几个铜盆,各自盛了大半盆半黏不稠、令人心惊的暗红……

    夫妇二人第一眼便同时看见此等惨况。那男人不自觉便拧了眉心,那女子的咽喉则在瞬间冲上一股极为浓烈的腥气,带得她心口发苦。

    “王姐姐!”姝妍三步并作两步,半跪在张夫人榻前:“……是我!我到了!”

    王氏原本快要完全僵滞的眼睛在这一刻应声转向姝妍。前者眸底干涩,唇间是凄厉厉的惨白,而后者略显惊惧的一对瞳孔则湿漉漉地映着王氏的不堪。姝妍清清楚楚地看见替夫人掩了下身的那条被衾,在锦面上亦涌着大片大片的湿红!

    血渍没干。这也就意味着,榻上人还在持续出血。

    “妍妹妹……你、你终于……”王氏费力地挣扎出一只手,姝妍用力握住它,感到的只有发着颤的湿冷。

    “是、是!我来晚了……正要……向姐姐赔罪!”姝妍趴在榻前,用力扯出一个令王氏心安的神色,可没等她的嘴巴咧到一半,便先淌下泪来。姜维无声无息地捏住姝妍的肩头,将女子从地上托起,迫使她改换姿势,得以展了小腹,坐在榻边。

    王氏的手紧紧握住姝妍的,带着无力而苍凉的惨笑:“素来不喜交际,昨天到今天……生死关头,要寻个能托付的……我、我这脑子里竟只留了你……”

    “是、是……姐姐有什么要托付的,尽管说!”姝妍抹了眼泪,睁大眼睛看着王氏苍白的脸面。

    “我去了,两个孩儿就成了没娘的……”王氏的眼角扑簌簌落下泪珠:“日后,伯恭正值盛年,若要续弦,怕孩子们受苦……”

    姝妍不忍卒听。

    “因此,我求妹妹照拂他们……”

    姝妍稍一滞愣,随即点头。那刻凄楚,却无处可诉。

    王氏将目光好容易聚在站于一旁的姜维,她费力地伸着手,似在呼唤。无奈有此心却无此力,女子抗不过体内一点一点散失的生命迹象,只得屈从于现实。姜维复又走近,俯身在女人面前,沉静地听着。

    “伯恭他……性子严苛,得罪过不少人。别人说他,他也很少听从……他这几年能与将军交心,实在、实在是难得的事……日后还盼……”

    姜维抬起手腕止住榻上人的忧思,倏尔点头,给她一个足够定心的神色。

    王氏半合双眼,异常地疲惫:“等伯恭给孩子们起了名……劳烦你们夫妇转告他:回头在坟前,告诉我一声……”

    姝妍悲从中来,不能自持。姜维盯着她此刻的反应,心中微上顾虑。

    “妹妹你……不久也要迎来孩儿。只可惜……我、我没这个眼福了……”王氏神情涣散,伸着手想要碰碰姝妍的肚子,姝妍赶忙贴靠地近些,但不待王氏触到那团温热的东西,她的手指就如同几根不甚康健的兰草,瞬间枯坠榻边。

    姝妍感到最后一条泪痕刚刚划过面颊,眼前人却已神态干瘪——张夫人不动了。

    姜维的手一路不肯撒开,姝妍就任他握着。她的面色有些发白。不过她的大脑尚未完全麻木,还能进行思考。

    夫妇二人放慢步调,走在青石板路上。身后的马车与主人的行进频率保持一致,悄然护在不远处,诉说着安心。

    夜光已然将这座城绝大多数的角落完美遮盖住,就连逃开宵禁,坐在石桥洞底消遣的老人,肩上也不动声息地披了七分的月色。

    “伯约……”

    她突然发现自己很少叫他的小字。

    但他却破天荒地没有应答。可她还是会说下去——她向来如此。

    “我没事。”女子轻声,试作宽慰。

    “嗯。”男人喉间发出一声低沉。

    “只是……”姝妍骤然发现接下来要说的话让她难以在他面前启齿。

    姜维突然停了步子。他已经知道姝妍即将要说的话,可他并不愿意听,所以他也因此不想让她说出口。

    “不想听。”生平第一次,他是如此地直白。

    “我还没说呢。”默契开始作祟,她的心还是因此发了软,但又不肯承认被男人摸准七寸,于是故意转圜着。

    “知道你要说什么。”姜维的眼光移开——凡看不到他目光的时候,姝妍是从来把握不住此人心思的。

    “是么?”她反问。

    他的眼底飘忽一下,很快便恢复到素日沉静。

    “什么都不必假设。因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说:“……要一起走。”

    姝妍眼底发疼,喉头也在这一刻狠了命地哽住。

    此前那些所有来自内外亲疏的非真非假、亦真亦假的指控、揣测、琢磨,都在此刻化为乌有。她愣在原处,为这样一句露骨的话,竟不知如何是好。

    “走吧。”姜维却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似乎那句话只是随意而为,并不涉及任何男女之间的私人情绪。

    “但……若有‘注定’呢?”姝妍却不肯追随他,略显忧郁地站在原地,不愿松释方才胸中的起伏。

    “没有‘注定’。”姜维突然蕴了些笑意:“事在人为,且我向来不信天意。”

    天意。姝妍在心中嘀咕着——自中兴以来,谶纬风行民间近二百年,早已铭刻在人们的骨血里,如今这个世上就没有几个人是不信“天意”的。眼前男人的言语虽然听上去轻描淡写的,可谁能知道这人在心里究竟作何想?他是不是个“老迷信”,委实难讲!

    “……过几天趁早把孩儿的名告诉我。”姝妍假意轻松道:“免得‘注定’发生,一时来不及……”

    “我说了,没有‘注定’。”姜维呵呵笑道:“唯一‘注定’的事,现在便可以告诉你。那就是:我必然会早你一步,离开人间。”

    姝妍的表情瞬间冷却几分。

    看她如此紧张,姜维才意识到这句话含的分量之重,赶忙自嘲着,试图作解:“若按年纪算,便是如此……”

    不如不说,说了却是雪上加霜。

    姝妍有些气恼地甩开他的手,怒道:“胡诌乱道!”

    男人抿抿嘴,倍感局促。他旋即挽回姝妍的手,附耳赔笑道:“……夫人宽心些,都是为夫的罪过,失言了。”

    姝妍撅着嘴巴,试图掰开他的手:“不许说生说死的!这路还要不要走了?”

    “走。当然要走了。”男人开朗道:“而且要好好地走,一直走到尽头。”

    姜维知道她在害怕。张夫人的惨状一定吓到了她。生产,便是鬼门关前走一遭。顺利了,皆大欢喜。不顺利,一尸两命的事亦是常见。

    他挽着那只不甚听话的手臂,替她抚顺后背因情绪而带起的阵阵不平,又在心底牢牢告诫自己一遍,不禁深刻怜惜起她这份难得的纯直之心。

    很久以前——大概是问名那日——追在她不怎么轻松、甚至稍显逃避的脚步之后。他初来乍到,对大多数的事都弄不明白,当然也包括感情。那时虽免不了恍惚,但他已经偏执地抱持着一种感觉——在这祸欲横流的乱世人间,她是唯一的真实。

    现下尤甚。

    更漏将阑,男人还立于廊下,似乎候着什么人。

    室内熏了支淡淡的柏香,在夜色深处晕开,悄无声息地溢出窗缝,隐约将男人挺拔的身骨轻乎乎地笼住。五月将尽的天气里,不知不觉就静了心神。

    男人身后是一间朴秀的小室,小室只有一扇窗,窗前垂了一层轻薄的帘栊,帘栊虽已隔断月色,却不知不觉地点缀了这片空间里略显单调的气氛。

    窄廊下的人抬眼看看天色:一片晴朗。嵌在夜空里的云群微微发乌,云中迭摞的纹理却是肉眼可见的清晰——如此,明日定是个好气候。

    有人沿着廊桥小径走来。男人眯眼一瞥,辨认出那正是他在等待的人。

    那人立住脚,在矮阶下俯首作揖:“泰伯。”

    马岱看他一眼,见此人着了身常服,并未束冠,只将乌发略显随意地裹于巾帻中,恍惚之间倒像极了当年谷城初见时的那一身装束。而此情此景下的自己,已全然抛却了当时奔逃的落魄。

    人们之间的兜转,当真是玄深莫测。

    “我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马岱平静地说:“至少,不会赶在这个时辰来。”

    阶下人一副谦敬的姿态,微微垂首。

    马岱抬头看夜空,似乎自语:“毕竟……此夜已深。”

    阶下人却说:“夜虽深,犹未央。”

    “你倒是执意得很……”马岱嘴上嗤笑:“跟我宣扬起‘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么?”

    “也许吧。”阶下人面色平和,语调沉潜:“行乐及时,眼下也不算什么坏事。毕竟你我皆是‘生年不满百’。”

    马岱自然听懂他话中藏着的意思,兴味渐浓,再次试问:“既然早就明白‘生年不满百’,还肯‘常怀千岁忧’么?”

    阶下人目光与他相对,笑道:“肯。”

    马岱原本冷峻的眼中突然便缓和了一分,向身后那座不引人注目的小室的古朴窄门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伯约,请吧。”马岱垂眸看姜维,后者没有任何迟疑,便踏入此地。

    长矛在一瞬间脱手,笔直直地扎向院中供来习练武术的木人,木人“哐啷啷”地倒下,肩颈上那个不圆不方的玩意儿滚出去几尺远,再一看去,那木人可怜巴巴的,已是“人首”分离。

    梁虔站在小院正中,挂了一条对襟汗衫,眉心死拧着,目中冒火,脸上是极不解气的模样。潋栀三步并作两步,本已走到偏室,又折身返回,站在不远处喊了一句:“阿郎,大晚上的,发什么疯呢!”

    梁虔瞪她一眼:“我发什么疯,你还不知道吗?!”

    “火气真大……”潋栀走向梁虔,口中嘟囔着:“不就是连着去了两次都没见着阿弟么?这有什么的,赶明早下朝直接寻见他,你两人把该说的话一说,不就全好了?”

    梁虔手里又握了一根短矛,忿忿不平,满口发酸:“哼!以他现在的身份,还肯‘屈尊降贵’,跟我说话么?”

    话音未落,手中矛又冲去,将另一木人的“胸膛”刺穿。因他使的力极大,这只木人便比第一只更惨些——随着“铮”的一声,长了翅膀一般往门口,待潋栀再瞧去,它已死死钉在门柱一侧,垂着“脑袋”,只剩一副半死不活的“躯壳”。梁虔又操起一只阔口短匕,像丢飞刀一样不管不顾、发泄般地甩向门口,彼时却恰巧走进一人,那匕首贴着女子手臂飞过,竟“倏”的一声扎在门框内侧!

    潋栀慌了神,匆匆往府门去,只走到一半,却见姝妍已利索地拔出门内匕首,拿了在手里,又听女子口中调侃:“兄长,匕首可不兴你这么个玩法。”

    潋栀脸上先是一片火燎,心下只怪梁虔始终不改冲动,险些伤了自家人。

    姝妍迈下石阶,从袖口摸出方帕,将匕首表面拭过,走到潋栀面前,先行一礼:“阿嫂。”随即将匕首递还男主人,面色随和:“兄长。”

    梁虔亦是脸色赤燎,既已尴尬起来,又十分碍于面子,便支吾着不肯接过女子手中的东西。

    还是潋栀再次作了缓和剂。她一手牵住姝妍,柔声道:“妍妹妹不在家好生歇着……怀着身子,不辞辛苦的,却还要过来……”她看看姝妍身后,不禁冷了些神色:“这……妹妹怎么也没带婢女?那蒙猇呢?他干什么去了?”

    姝妍面色腼腆,回答:“玉绮在外面守马车,一并候着呢,嫂嫂不要忧心。蒙大哥今晚有事,不在府。再者,他也并不知我出门,就别怪责他了。”

    梁虔还是气鼓鼓的,不过男人自知已经过了火,便弯腰抱拳赔礼道:“险伤了弟妹,是为兄的错,下次一定注意……”

    潋栀斜睨梁虔,不禁嗔道:“还有‘下次’么?”

    梁虔找补道:“是、是,绝对没有‘下次’。”男人面显难色,上下打量着姝妍的身体,仿佛有什么话哽在喉间憋不出来的样子,倒先结结巴巴地紧张了,颇无底气地:“……没有伤到吧?”

    “无妨,兄长。”

    梁虔故作姿态地清清嗓子:“那……咳咳,这个时辰来,弟妹可有要事么?”

    看他引人发笑的模样,姝妍反倒开怀了许多,先对着潋栀眨眨眼,又将话刻意说给梁虔听:“自然。叨扰仲则兄长了。”

    梁虔前几日登门,姜府无人。据款冬说起,他们夫妇去张将军府上了。那日张夫人产子,不幸罹难,后来几天,姜维一直在帮协着张府料理主母后事。今天又去过一次,男主人依旧无影无踪,款冬又带着赧色,说姜维刚好去了马府——因那马岱正好有事找。

    梁虔自然心生桎梏。

    他总感觉自己这四年多的运气差了点。如今朝中大军皆在汉中、汉南休整,观北出之事,一时无望。在此地即将迈入第五个年头,他还是初来时那个由相府征辟的七品兵曹掾,拿着三百石的年俸,每日所作所为不过查验武库、整饬军械,几年之间凑合着提了两级,不过都是平调,换汤不换药的。目下还是安分守己地作着兵曹掾,心中却郁闷得不行。

    大哥梁绪先在汶山,随着太守何祗对羌人施行教化工作。前年换过一次任,又随着费祎扎在永安,与边境线上荆、襄二地的吴人打着交道,其职自然从鸿胪译者连着升了三级,现为益州从事祭酒。那梁绪嘴上虽不说,心里也知道梁虔的烦闷,可梁绪所司职责并非遴选官员,且祭酒之职又直接效命于皇廷,与相府人事两相不干。再兼,他二人同出一姓,越职举荐自己的亲弟,总还是惹人话柄。

    梁绪的意思,是要梁虔折腰往姜府去。先前,梁虔气傲的不行,坚决抵制。后来还是梁绪施软,苦口婆心地劝了一番——目下遴选军中人才,姜维正新兼任了护军,监护众将、推荐能者,这是姜维的职责所在。看一个人行是不行,只他一句话的事。

    梁虔才勉强认了这个理。

    他那自小相伴长大的竹马,如今早已从最初那人微言轻的小小仓曹掾做到了征西将军。外人看来,这样的晋升,似是“一步登天”之势。而其间的缘由,如此迅捷的手段,或明或暗,无论哪端,都有各路人等抱着揣测的心态。梁虔则愈发气结,就连他这个外家兄长,都会时不时怀疑起姜维的心思。

    尤其这二年,梁虔悲哀地发现他们之间共同的话语少了很多。梁绪长时间在地方忙碌,今年才下了调令将其撤回蜀都。梁虔自己则常年在后军,而姜维频频出入相府,三人三处,除却年节,基本没有照面。就算上下朝的功夫,也是各忙各的,匆匆几句话,便打发了彼此。

    眼下,他这个曾经亲如骨血的外家兄长想要见他一面,抛开要他变得“唯唯诺诺”的跨不过去的这道心理门槛,竟还要他瞅准时机?!

    来回两次都不见他,今夜特意寻了个没人搅扰的时辰,却让那款冬一句轻飘的话又给打发了!——去了马府。

    梁虔百感交杂,不知如何平抚。

    旧人始终不敌新人吧。昔日的婚家早随着堂妹的夭逝埋在了陇南黄沙中,而如今的婚家明显更值得劳神费力。看那马岱只轻轻喊了一嗓子,不管黑夜白天,他都上赶着奔去了。哼!梁虔心中又起一股浓重的不平。但眼前女子低眉顺目的模样还是将他拉回了现实。

    “哎,这是啥话……见外了。”梁虔深深呼出一口气,姝妍听得男人语间仍存几分不悦。

    “还站着说话做什么?进去啊!”潋栀催促着。

    “诶!你先别催。”梁虔向妻子皱了眉,面上还是不自在:“说是不见外,那也得问个明白:都这么晚了,弟妹究竟有啥事?”

    “这几日兄长心情不好,假使能轮得到我,我便跟着宽解兄长几句。若轮不到,让兄长看不顺眼、心情更差了,那我转个身,回去便是。”姝妍说得轻快又利脆,垂眸谦顺的模样竟让梁虔挑拣不出一点不虞之处。

    梁虔还是没有动。潋栀已有不快,刚欲冲他暗暗发作,男人突然转了眼,盯住姝妍的脸面,抱臂幽幽道:“……弟妹屈身前来,不光是这个原因吧?”

    “既是一家人,此话才是真的见外。”姝妍抬起手中匕首,将它再次递去,眸中晶亮:“为浇灭兄长胸中块垒,所以来了。”

    梁虔颇为犹豫地目测着女子。良久,乍一抬手,接了那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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