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香始焚,乍一嗅去,室内弥散着清冷。

    此屋陈设极为简单:窗根底下一侧分列一只绕肩横纹矮台。窗棂边上笼着张几乎透不进外光的竹帘——看样子那竹帘亦很少被人卷起过。近处地上统共三张软席,却十分奇异地只摆置了一张案台。

    两个男人对坐。一大茶盏翻着热沫,摆了在案台中间,隔开二人各自的小茶盅,第三张软席则静静地躺在案侧。

    二人之间不过方寸,不甚明亮的光团从一旁而来,恰好罩住他们各自一半的脸面。马岱微垂眼目,而他对面的男人同样沉静着。未几,马岱将手背在身后,往竹帘踱去。原本端坐对侧的男人在同一时间托起茶盅,移在唇边浅浅嗅过,倏尔笑道:“泰伯,有话则讲。你我之间,还是不要遮遮掩掩的。”

    帘旁那颀长的身影立于灯影之下,身影的主人则向他这里抛来句轻飘飘的话,略带冷肃:“伯约,这话应当我对你说。”

    闻言,姜维托茶的手顿了顿,仍将尚温的汤水送入口中。放下茶盅的时候,心下已有计较。

    观他的态势,马岱心下已明晓了个大概——今日一早,朝阳宫中诸人参议,有匿名奏本十分直白地弹劾了要求南中豪族出资为朝廷养军一策。言及此策实质乃“压制过于劝服”,政策紧绷、手段高强,在一二年间确实看不出什么,但数年之后,必成心患。

    而此策正是由姜维尚任仓曹掾时提出,在当时经过相府首肯下达了具体的措施。

    建宁、永昌、朱提、越嶲、牂柯、云南、兴古七郡,自建兴七年初,至今已遵奉此策三载有余。蜀南及西陲皆是大片的不毛之地,风俗悍野,人心尚未思服。虽有几年前南征的成绩,但当地的教化一直是大问题。蜀南尚未得到开发,因此国库累积起来的现有的钱粮、物资一应供给北出大军,而南中的骄悍之气又缺少能够施以平服的人力和财力,一直以来,南中七郡的安定都是摆在案头、亟待解决的问题。

    引当地之水,解当地之渴。这是当年那位初来乍到、经验微薄的仓曹掾的本意。而他也的确将自己的想法拎出来践行了一番。此一策,成效颇为明显。对不愿离开当地的土著大户们先加以绥靖,再耀以武力。

    软硬兼施、轮番上阵,半逼迫、半抚慰,许之以名利、压之以威势。

    南中的豪族大户们别无选择,要想顺顺利利地吃到朝廷的饭,就得舍弃一些东西,比如钱财。

    然而问题来自这里:并非所有的大户都想吃一口朝廷的饭。

    说好听了,是心向朝廷。说难听的,那就是被招抚了呗。

    话有人说,事有人办,身后还始终有一群小弟们俯首听命。要金有金,要银有银,要女人有女人,要小弟有小弟。做惯了山大王,甘心把自个儿的脑袋拴在别人的裤腰带上么?

    这些面服心不服的,便是弹劾者口中“数年之后,必成心患”的。

    “白天时,治中从事提及:南中常常骚动不安,态势至今未曾得到舒缓。”

    ——他果然说到这里。

    马岱依旧背着手,听他接下来的动静。

    “我想……或许未必仅有此一策。故,愿闻其详。”

    真新鲜。不搞弯弯绕绕那一套,这人竟直白到要问对方的意见了。

    马岱转过身子,略略歪了脑袋,看着坐在彼处的男人:“要你失望了。目下只有此一策最好用。不过,这政策之所以会遇到阻碍,其本身并无错误,而错处则是派去执行的人。”

    姜维看住马岱的眼睛,静静地等着男人揭开话中意。

    “匆匆忙忙地去了个张翼,他却并非庲降都督的最佳人选。”马岱慢了语速,站在灯下望着他:“伯约,你也来了三五年,可识得更为合适的人选么?”

    姜维沉吟不语。

    “不妨告诉你,匿名弹劾你的正是治中从事马忠。”马岱观察着姜维面上微微变化的表情,心中亦有思忖:“德信常年驻扎南中。六年时,你刚去建宁,他同我说起过你这一策,那时他便觉得不甚妥帖,因你之策太过强苛。但碍于相府没过多久便首肯,且已下达了详细的举措,他便按下了奏表。近二年政策实施期间,虽无大叛,却时生怨语,人心不定,德信甚是忧扰,便趁这次回朝述职,越过相府,向朝中递了奏表。”

    姜维眸中随之攀起一分讶异。

    那马忠自汶山回朝述职,恰逢蜀中雨季来得早,便有将近一月都绊在路上,直至五月中旬,得以进京面圣。有此匆匆一面,却又急着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军中人皆知——西陲一侧的羌人,始终是近年以来距离汉廷最近的心患。而主事的马忠在路上耽搁得越久,汶山郡就越容易出现“不测风云”。

    五年以来,自梁绪在汶山以鸿胪译者一职走马上任,汶山附近地区关乎羌人的教化问题开始解决得有声有色。去岁孟秋,一小撮羌人在石谷附近意图不轨,牙门将张嶷在马忠的授意下,急中生变,反向“打草惊蛇”,当即吓得一半作乱者投降,另一半四下鼠窜,叛乱就此平息。

    经此事后,梁绪当即遥表朝廷,言及时事,建议将主力军队保留一半,大胆将另一半人马均等切割,以佰为单位,设一人为百夫长,对流窜在山间野地的小股羌人团体进行“穿插式”纠治。辅以教化训诫事,将汶山一代的骚动问题解决了大半。

    而马忠虽身在西地,心中却常挂着南中诸郡。临时调职,他明显还是将南面的风物琢磨地更为透彻。比起汶山郡的阔水细木,南方的高山密林更适合此人。

    “你的策略是当下能够解决问题的最佳的一条,否则丞相不会因之而行。”马岱说:“但,的确应该换个人去监督这条政令的实施。”

    “若换了人,此策定要做出修改,那便无法达成当初的目的。施行政策,应当‘人依令行’,而非相反。”

    “但你我都比不上马忠对南中的了解。”马岱接话道:“就算是相府,对于当地的情况,也不会比他所掌握的更多。”

    “可张翼刚刚走马上任。”姜维提醒马岱。

    “他可以回来。”马岱竟有了一丝笑意:“恕我直言。我与张伯恭相识,已不是一年两年,他的为人处事,我还算了解。他的严直不苟,恐怕不适合对付那些心野的南人。章武元年,我曾在当地待过一段时间,南蛮就像牛筋绳一样,你拉得越紧,松开手的时候,他们就打得你越疼。”

    姜维再次沉默下去。他承认,比之面前已然在军中和朝中摸爬滚打十几年有余的马岱,他的某些想法,的确不周。

    而朝中自是本着“轮换制”的原则,将南中七郡的主事长官轮番委派再替回,以此来提防将军和官员们坐大一方。

    “只要合适的人能去往南中,张翼自然还朝。”马岱像是在暗示什么。

    未几,姜维终于放下了心中的不快,缓缓道:“马忠他……确实合适。只是他在汶山郡的任期尚未完成,再快也得到明年了。”

    “在丞相面前多次推荐他。”马岱调侃道:“让他心中感喟,由此欠你一个人情,不好么,护军大人?”

    “尽管他弹劾了我?”姜维摇头嗤笑,心底无奈。

    “他虽弹劾了你,却还得依此策为底,就算他修修改改的,还是动不了大局。你只需要做到:别太较真。”马岱语调松散起来,但依旧十分平静,听不出什么额外的波澜。

    “泰伯此言,醍醐灌顶。”姜维盯着马岱闪烁不定的眼眸,手边同时为自己新添一勺茶汤。

    “羽箭绷得太紧,射程反会缩短。闻言:强则易折,柔且长存。人亦如此。”马岱又转过身,眼光穿透竹帘,投往无名之地:“若求长久,需懂得敛锋。”

    “嗯。”坐于席间的男人听明白了他的话。

    “张嶷此人,伯约观之如何?”马岱问。

    “尚不知其心。但观其人,论起应变之力,不失为一方才俊。”姜维呷过一口茶,客观评判道:“就是处事苛刻了些,听闻上次他在汶山平定叛乱后还要对西羌赶尽杀绝。不过,若得好好磨砺,日后没准会是军中栋梁。”

    “他与你我皆年岁相当,性子直烈,你若愿与之结交,便一定能够交得下他这个朋友。”马岱慢条斯理地说:“他同故兄曾有书信往来,感念举荐之情。那时伯岐不过二十出头,亦算得上马氏交好的人。”

    姜维又稍显诧异地抬眼看向窗边的男人,心中不禁暗暗佩服起他察人论事的本领,以及他逐渐在自己面前揭开的为身后这一姓氏长久发展的铺划。

    “南中七郡,盐铁足备,遗憾的是至今尚未得到足够的开发,也许张嶷他……”姜维轻咳一声,收敛了神色:“……倒是我想得太远了。”

    马岱却骤然转身,直直向姜维投来古怪的神色,半带怀疑,半带惊讶。

    “‘想得太远了’?”马岱步步凑近,眸光闪烁。

    此一瞬间,姜维竟从这个男人的眉间看到了姝妍的影子,于是推手笑道:“泰伯,轻松些,不过笑言耳……”

    马岱却利索地跪坐在姜维对侧,不肯放过这个话题。他微微伸颈向前,牢牢盯着对面人的脸,偏要逼着他说出接下来早已准备好的话。

    “伯约,此为何意?”

    姜维不禁感慨这个姓氏的男男女女在某些方面——比如执拗——简直如出一辙。

    而他偏生又对带着一致印记的“马氏的执拗”毫无应对之策,半是无奈地接着道:“蜀地虽大,但就人口来看,川北稠密,川南稀疏。因此临邛产出的盐铁即便仅仅供给蜀、广汉、梓潼三郡,都已呈疲敝之态。初来此地时,只觉官盐、官铁皆是供不应求。南中却因人力不够、交通阻塞,从未得到良好的开掘。假使……”

    他不说了。

    马岱的指节敲点着案面,随即抱臂挪揄道:“……温吞成瘾。”

    姜维无奈地笑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假使魏廷置在雍凉的主事者意识到这点,利用南北间的私人贸易往来,大量倾销陇右盐铁,长此以往……”

    马岱的眼睛突然变得玄深,脸色亦不再像方才那般切切。不知是因为话正巧说到转圜处,情绪得以瞬间冷却,还是由于情绪的发出者确是个控制力极强的高手。总之,男人的神态悉数平寂,此刻案前铺着的,是他惯常的冷静与疏离。

    “长此以往,若当真卡住蜀之命脉,魏将会‘不战而胜’。”马岱皱了眉。

    “北出心血,则毁于一旦矣。”姜维接话道。

    “刻意说这话给我听,是希冀我接下来‘有作为’,对么?”很明显,马岱准确把住了他的脉搏。

    姜维只得再次承认:就算抛却马岱的资历,自己同样无法赢过与他博弈的每一场心战。不知怎的,马岱那双乌沉沉的眼眸,好似能看透他的心思。那人眸间并无半分刻意,但类似的神态每每掷来,都会令他局促。一开始便是如此,直至今日,仍然如是。

    “大可安心。这件事上,我不准备反驳你。”马岱慢悠悠地:“恰恰相反,我极为赞同。”

    姜维还是不得不承认,闻听此语,他没来由地长舒了一口气。

    “我等虽极少在朝中进言,但并非意味,我等从不发声。”马岱拢袖起身,在姜维面前踱着步子,作思考状:“南中的开发虽是大事,但当务之急仍是稳定局面。若要举推张嶷卸去一半的军职往南中主理发掘,还需时日。马氏在朝中的故旧,到时会有蒋、董二位大人为此进言,事必成。”

    “还是治中从事先去一步为妙。”姜维轻触杯壁,指尖感到其间茶汤已然凉却。男人眼底悠转:“再者,张嶷还未回朝,从长计议……”

    他的话里自然传递着“还未结交下张嶷这个朋友”的意思。

    马岱满意地瞥了姜维一眼,突然低头笑起来。后者不禁抱以探问的目光。只见马岱抱臂摇头:“先前甚为怀疑,今日终于确信了。”

    “怎么?”姜维的神色反倒放松了些:“泰伯,我说过,你我之间不要遮掩。今日在下就是带着坦荡而来的。”

    马岱轻笑:“你的名利之心还真是‘坦荡’啊。”

    姜维看他一眼,不搭话。

    “伯约,话还没说完吧。”马岱眯眼打量着姜维,继续抱着臂,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

    “是。”姜维承认道:“还有一事。相府现任的兵曹掾……可否为其换职?”

    马岱挑眉:“兵曹掾……那是你曾经的外家兄长梁虔,对么?”

    “嗯。”

    “换职?”马岱居高临下,饶有兴致地盯着眼前人:“军中的人事举荐轮不到我管。况且如今在丞相面前,你这个护军可比我说话管用得多。”

    “泰伯就不要调笑了。”姜维赧然。

    马岱眯眼发问:“为何自作主张?”

    “仲则的性子,其实并不适合在军中。”姜维说:“惹出麻烦,迟早的事——我与端初大哥都这么想。”

    “有意思啊!被自己的亲哥和不是亲弟胜似亲弟的‘一家人’私下里安排了,他会作何想……”马岱故意拖长语调:“料想梁虔本人还没有同意吧?”

    姜维抿唇:“暂未。但……过了今晚,他会同意的。”

    马岱挑眉看他,后者在他略显威逼的目光里只好举手投降:“阿念去劝了……”

    “你还真是体贴阿念。”马岱语间带着浓重的讽意:“坏的、赖的全由她来做,你躲在后面彰显你的高风亮节,是么?”

    姜维不语。

    马氏阴阳怪气的本事是同出一脉,辛辣得很。最好的应对便是寡言少语,避开锋芒……

    “哼,你和你的另一位‘外家兄长’准备把他往哪里安排?说来我听听。”马岱眨眨眼,不禁嗤笑。

    “内廷,长秋从事。”

    “他那说几句就冒火的性格,内廷怕才是最不适合的地方吧。长秋从事……近侍皇后殿下,干的都是内资出入、算饬的活计,能趁手么?”马岱不仅在心底鄙薄起梁绪和姜维的“自作主张”来。

    “能。”姜维点头:“泰伯有所不知,仲则入仕伊始便做天水主簿,管理仓廪谷食的。只后来凉州频发战事,他索性弃了文职,专于武事。”

    “可我怎么觉着他还是对武事更为趁手呢?”马岱不肯松口。

    “的确。但……他并不适合。”姜维同样坚持着。

    出于何等的缘由,马岱不甚明了,但姜维言及此事时满目的肃然与认真,还是引着他在心下多琢磨了一阵:不光姜维,就连梁绪竟也这么认为……那他们二人有此举动,似是上了些保护梁虔的心思。

    不过,从军职转为文职,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定下来的。要先经过相府首肯,再报由朝中,最快也要一年。

    马岱并未答应,但也没有拒斥。

    “泰伯,可否?”姜维的目光里带了恳求。

    “现任光禄勋为向朗大人。”马岱说:“上月重新启用的。伯约应当知道。”

    “是。”姜维语中稍显艰涩。

    他明白马岱的意思——向氏一族与马氏顶多算得上平淡之交。侍奉陛下的向贵人亦非在后宫拉帮结派之人。向家人口中不说什么,却在各方面暗暗与马氏较胜。

    从前马超在时,向氏几个子侄已经派在前军委任。马岱自南面重归中枢后,向朗之侄向宠却在此时连跃三级,直接就做到了中领军。丞相上表出师,特意提及此人“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言辞之间似欲对其寄托大任。前些年街亭之事,由于纵容马谡择路而逃,向氏坐罪,向朗更是当众抹去官帽,提早致仕。

    前段日子李严事发,光禄勋一职空出来,陛下思故,兼之向妃侍奉多年,不曾犯下任何错误,便重新唤回了向朗。

    以此为契机,向氏一门得以重振精神。

    向朗亲子向条——即向贵人之父——现为房陵太守。向条博闻广记,政绩优嘉,以“能吏”之名见称诸君。先前早有传言:陛下欲将其召回朝中近侍御前。

    向朗子侄辈的向宠,自建兴初年受封都亭侯,在军中一直颇具美名。

    而向贵人的两个弟弟向辑、向轶,年纪虽轻,却已在内廷分任三百石的中郎。

    一门二候三武夫,兼之一个比二千石的官职和朝中不在少数的拜在向朗门下的后生,恩宠同盛。

    “这件事上,大约不能帮衬。”马岱挑眉。

    两个姓氏各自不甚对付,而马氏更有自己的骄傲,“不能”即为“不愿”。

    姜维却轻轻笑了。马岱略带好奇地打量他,只见后者抚过杯沿,神态竟松缓起来。马岱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看姜维的样子,却似已有解决之法。

    “啊,无妨。”姜维的眼睛倏尔移开——他的确有了一个想法。

    当真是恰逢其会了。若成,两边的办事者是各取所需。不过如此一来,他要担的风险可能会更大些。但倘使梁虔能从此退出军中转入内廷,长远来看,还是他们这一边受益更多。

    “泰伯当真打算遵循嫠乡侯的训诫,对政事不闻不问么?”姜维回了神思,语气疏松平常,改了副寒暄的口吻。

    马岱踱向那张帘栊,空气中尽是沉寂。

    “向氏只是看似势盛。”马岱沉吟道:“但……眼下谈及这个,没有意义。”

    “你若想在朝中拥有更多的话语权,还是很容易的。”姜维叹道:“你我虽同出自雍凉,但马氏毕竟先来此地,有随先帝之功。且历经多年,根基颇稳。而换做我这个浮萍一般的人,便得步步筹谋,步步艰辛……”

    马岱没有任何回应。

    “炙手可热的骑兵已在你麾下。”姜维补充一句,十指亦交叉放于案底隐晦处:“就没想过将‘无当飞军’也拿到手么?”

    “你此刻是在与我谈论什么?”马岱声音平稳,没有波澜:“你的野心?还是我的筹谋?”

    “都不是。”姜维说:“是‘我们’的意愿。”

    “‘意愿’二字,原本就有不可实现的成分在其间……”马岱仰头叹息:“没有意愿,便不会失望。”

    “泰伯真的无欲无求?”姜维不肯放过话势,这次换他扮起逼问者的角色:“从章武初年走到今天,马氏的名誉还像定鼎天下时那般无懈可击么?向氏只是表面的风光,那马氏呢?若不持续谋划,将是何种结局?”

    “你知道自己现在坐在哪里么?”马岱骤然转头看他,略略扬了声调:“在这个家里,没有人知道这间屋子的存在——除了我和阿兄。上一个进过这间屋子的人是彭羕,他已经死了。”

    从进了门就没挪过半寸身子的男人并不答话,他目不转睛,盯着马岱冷冽的双眼。

    “你若想一逞男儿雄志,去便是了。今生今世,马氏的名和马氏的命,反正都与你死死地系在一处,解也解不开了,你懂么?”马岱冷笑,随即发了狠一般带着深刻的无望,一字一句咬牙道。

    姜维眨眨眼,说不出什么话来。

    “你自己选好的路,前面横着刀戟也好,起着油锅也罢,不肯中道放弃,就走到底!”马岱冷冷道:“我看你的性子,不是那种舍得‘中道转辙’的人吧?”

    两个男人都沉默下来,空间里回荡着更漏富有节律的“滴答”声,预示着深夜已然侵袭……

    “从前也许舍得下——知难而退,人之常心。”姜维的声音有些发闷:“但如今,没有理由放弃,唯有迎难而上。”

    “是么?”马岱略带轻蔑,毫不掩饰他的怀疑。

    “曾经压根没想过将来的事,可现在想了许多。”姜维沉了声:“况且如你所说,现今我身后并非一人一姓,因此这前面的路上,也不只走着我一个。把话说回来,就算要退,也得你我一起退。这就是现实。”

    “‘现实’?……你在威胁我,嗯?”马岱轻笑。

    “当然不是。”姜维笑答:“泰伯,我从前不明白为什么会走上这样一条路,现在既已明白过来,便不敢不走下去了……你说呢?”

    马岱顺手将灯台里将尽的火芯扶直了些,使它能够更为明亮地映出沉在座中难以琢磨的男人的脸庞。他并不觉得指尖受到了焰的灼噬,心间反升起一丝细密的冰凉。

    “袖手旁观么?只可惜,我做不到。”姜维叹道:“泰伯比我更了解此地的局势,因此自然明白:有些位置,你我若不去拿,就一定会有其他的人伸手来抢。”

    马岱深深阖住眼眸,心头是突如其来的松动——他承认姜维所说,句句戳心。从章武到建兴,从雍州到益州,从兄长到他自己,没有哪一部分是真正纯粹的。就算有,那也是蒙了尘的过往,那些他深深葬在扶风的年少不羁的意气岁月,如今只剩历尽蹉跎后留了几百道松垮裂隙的不堪。

    “你后悔过吗?”马岱问:“……背井离乡来到此处,卷入这片杀人不见血的名利场。”

    今夜第一次的,他在同他交心。

    姜维垂下眼眸。马岱借着光,同样是在今夜第一次的,看见这个男人软了神色,脸上余下一片沉静的柔。良久,男人轻轻摇头:“从未言悔。……你呢?”

    马岱沉默再三,喉间终究哽叹:“卧冰而眠,岂有不寒之血。”

    “泰伯,军中声望若是攒够了,就看看它处吧……”姜维半是宽慰,半是试探。

    马岱听到这句话,也不得不承认此人一语中的——离弦的箭正中靶心。

    “要看,但不在此刻。”马岱长叹一口气,故作轻松道:“丞相近二年的身骨不比往年,相府若一旦有变故,只恐军中朝中皆会有人按捺不住。是抽身而退,还是迎头而上,到那时……再作商榷。”

    晨露微明时,他那夫人正侧卧榻间,纳凉的便面垂在手边,女子呼吸沉静,手心微展,似乎睡去未久。

    姜维拿开便面,替姝妍掩了薄衾,旋即转向外间,先起一盏小灯,再摸出一张空白的帛书,借光思忖着。良久,蘸墨,落笔。

    一刻不到、一笔未断、一气呵成。他吹灭灯烛,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又将自己的笔迹借月看过一遍,确认无甚不妥,便待字迹全然变干,将它装入一只新拆好的布袋中,拉紧了绳头。

    男人将这东西放在案头,便去歇着了。

    诸葛筠的手指拂过布袋,把书帛重新封缄,将东西安然置于猗兰殿寝宫内壁的夹层中,那是她向来存放私人信笺的地方。

    信中所写的内容她已阅过,一字一句都教她深深印在脑中。

    琉香对她说:“丞相大人明日便离开成都了,贵人要不要跟着陛下去送送?”

    闻言,诸葛筠的手指在内壁边沿顿了顿。贵人转过身去,背对着琉香,问:“……丞相是北上汉中么?”

    琉香低声嗫嚅:“是去黄沙讲习武事。”

    诸葛筠不吭声。琉香见她心绪不佳,也只得唯唯作退。

    庖厨氤氲着热闹闹的水汽,小灶上似乎正在蒸着什么食物。甫一迈进此处,半夏的鼻腔便率先被这里湿漉漉的气息侵袭了个大概,接着是阵阵散着清甜的好味道,其间还混杂了一些鲜香。热气腾腾间,女子竟看见原是她那姐姐正弯着腰忙前忙后的。现在并非饮食的时辰,款冬不知在给什么人烹调。

    半夏玩心骤起,扯住姐姐系在肩后的襻带,凑近了笑道:“阿姐在给谁做好吃的呢?”

    款冬身子一滞,认真地回答:“还能给谁?自然是给我的好阿妹。”

    半夏睁大眼睛表示不信,女子随手拿起灶台旁整齐码着的碗碟看看,又掀了锅顶凑近了瞧,果真是她最爱的两样:菡萏饼饵、薯蔗羹!

    半夏嗜甜,自小如此。姐妹两个幼年起便过着流离失所的生活。托身马氏之前,在茂陵乞讨过一段日子。半夏每天都很眼馋那家卖果饼的,同龄的幼子们有阿爹阿娘带了,买过一两块果饼,手间甩下的残渣落了在地上,半夏的眼睛就总是盯着、盯着、盯着……当时款冬已经懂事,心中疼痛难忍。从那时起,她便起誓,无论此后姐妹过得好与赖,便都不在意,只要寻到能够做事的人家,替人做了事,贵人们能让阿妹有一口甜饼吃……

    如今愿望实现了——不再流落他方,不再遭人冷眼。乱世里散失了亲故的关怀,在为马氏驱使的十几载青春岁月里逐渐被填补。在姝妍只有十二岁的时候,马超择了款冬侍奉她的起居,而半夏作为款冬唯一的家人,同样来到姝妍身边。故人去后,新一任家主马岱沿袭兄长的意思,于是姝妍身边不再更替旁人。经过多年的磨合,款冬与姝妍之间的默契早已超越寻常。

    然而马岱对半夏的态度却始终审慎。芷妤曾说,马岱是对那可怜的小姑娘抱有成见,这样颇为不公允。而马岱只寻思着,没有搭话。他从来觉得半夏与她姐姐虽出自一家,却不像是亲姊妹似的。款冬生了个宽柔持重的性子,而她妹子却偏是个激厉飞扬的。

    偶有恍惚时,当马岱瞥见半夏忙忙碌碌的样子,竟莫名其妙地生出几分熟识感……

    半夏自少年时期起便没有被马氏的暗司磨砺出众人皆持有的那种从容不迫的风格,似乎是她身上始终葆了顽固的质地。

    当年的暗司主向马超汇报成果的时候曾言道,款冬适合贴身护主,兼以察言观色、刺探联络,因其心志贞坚。

    而半夏则是天生的间子。驾驭得住,则为我做死间;否则,便极易为敌所驱使,成为反间。

    马超挥手一笑,只说半夏尚小,脾性未定,能为马氏所出的力,且看来日。而马岱却始终牢记着当年暗司主对半夏的评判。自他主事后,半夏不曾从平陆手里接过任何一件外务,所为者不过是周全姝妍身边的琐碎。

    上次他们同去洛阳,是姝妍私下的安排。半夏却完成地极为出色,她随机应变的能力的确超群。但即便如此,马岱仍然未改隐忧。那女子终归是从他府里出去的,脾气险浮,性子轻狭,就算她能在做事时勉强藏住性格里的弱点,难保不会被更高她一筹的人控住三寸。

    是得力的下人,但绝不能称为理想的暗从。这是马岱对半夏的评定。

    说话间那羹汤已滚熟了。款冬笑盈盈地垫着两层布巾,将新鲜做好的食物端出锅灶,摆在妹子面前。眼含爱意,催道:“趁热。”

    半夏眨眨眼,脸上一瞬的欢悦,旋即抄起只木勺,送了一口在唇边,带着极大的满足感对她姐姐笑道:“嗯,好喝!”

    款冬微笑着看她将一碗羹汤舀得一滴不剩,那姑娘也不嫌烫,接着掐了半个巴掌大的菡萏饼在手里,一边吹凉,一边吃。款冬突然伸手将妹妹耳后的碎绺顺平了,宽慈地问:“……阿妹,我跟家主说说情,为你寻一门亲,怎样?”

    半夏正向口间递饼的手僵滞原处,她瞪大双眼惊讶道:“姐姐,马氏暗从不允婚嫁,难道不是么?”

    款冬的手指从她的耳畔不动声色地移开了。

    “的确。”她说:“但……你我姐妹多年以来皆为马氏尽心尽力,大小的事情也做了不少,我想……你若有此意愿,我便在夫人同家主面前,用你我二人多年的效劳,为你求个下半生的恩典。”

    “那你呢,阿姐?!”半夏无心再吃,她一甩手,丢开了饼饵。

    款冬仍是笑容温温:“我?我的心思,你还不知么?”

    “可平陆大哥他心如金石,这一生……都会死守暗从之约,不会婚娶。”半夏皱了眉,小心翼翼道。

    “嗯。他的选择,自然也是我的选择,毋须再提了。”款冬的眼波在妹妹提及那男人的名字时流转一瞬,她又转言问道:“咱们还是说说你吧。若你当真有意,我想,家主看在这些年主仆合契的面皮上,会酌情恩准你脱了暗从的身份,而你又自小侍奉夫人,她定会为你寻摸一个相当不错的栖身之所。”

    “可是阿姐!”半夏突然发了急一般:“我、我……我没有这样的意愿!”

    款冬细细打量着女子白赤交加的脸颊。

    “当真没有么,妹妹?”

    半夏似在挣扎,倏尔咬唇道:“……当真没有。妹妹只想为夫人和……侯爷……恪守本职,尽心尽力。”

    款冬眼底似有繁复,但面前更为年轻的女子一直垂着脑袋,没有察觉到她姐姐目光里的难言之隐。款冬又看过妹妹一番,终是宽仁地笑了。她牵起半夏微微发凉的手心,抚慰道:“就知道你不够喝,那锅里还有一碗。等下记得盛出来。喝汤要趁热,回头放凉了,该对胃口不好了。”

    款冬解了襻膊,将它整齐叠好,放在樊禹平日里趁手拿得到的老地方,对半夏最后叮嘱道:“阿妹,既然并无它思,就好生侍奉。侯爷是朝中要人,侯府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日后……可别疏了心。”

    这第二碗汤水,半夏站着端了很久,却连半口也咽不下去。女子腹中稍上懊怒之意,却又无处发作,只得将手中碗勺泄了愤一般重重地磕在灶边。女子顺势蹲了下来,将脊背靠在已然冷却了大半的灶壁旁,喉间憋着闷气。

    她的目光捕捉到一麻布小包,正躺在灶角。大约忙碌的用人们根本没在意,它便不知在何时就滑了出来,灰扑扑的,似乎已被世界遗忘。

    半夏顺手将它拿起在手中捏捏,掂量二三,又放在鼻尖闻过几下,心下骤感奇怪。

    这是马氏的独门绝传药之一,专治来势迅猛而顽痼难化的风寒症。可是隔着布包发散出来的味道却似乎不对劲。半夏打开麻布包时,发现这东西已经被人为地拆过封。起初她只以为是放在整日水汽弥漫的庖厨灶下沾了潮,因而变了性状。可当女子真正看到里间,却发现配材之中偏生少了一味独活。而且观这包药的分量,也不似一剂两剂,而是足足累计了十几剂之多。半夏虽不懂药材,却对马氏几门基础绝药各自的配比成分了如指掌——暗从自小接受的训练内容之一便是识辨和搭配这几味常见的药材,以备急用。

    莫说近日,就是近一年之久侯爷和夫人——包括老夫人在内——似乎都没有罹患风寒,因此根本用不到这样的猛药。

    半夏皱皱鼻尖,愈发困惑。不过,她还是将药包按原样折好,放在了灶膛附近。

    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的脸——玉绮。玉绮在马府侍奉的时候,原本并非体弱之人,却不知怎的,自来到姜府,这年轻姑娘是三天两头的生病,有一次甚至下不了榻,那天还是半夏替她打扫的侯爷的书房……

    半夏急匆匆把碗碟冲净,潦草一收,人已经迈出了庖厨的门,转身往偏院去了。

    玉绮不在。逢昕倒是跪在不远处的地上拾掇着什么。半夏正欲发问,地上的姑娘却好似吓了一跳似的,想去遮盖地上散落的东西。半夏哪里会容得她躲闪,向前一大步,伸出手去,逢昕随即可怜巴巴地将几张纸塞进她手中。半夏定睛一瞧,原是写得密密麻麻的食谱。不过不是逢昕的笔迹,是马府常年供职着的老厨子老孙的。

    “嗨,我以为妹妹在藏什么好玩意呢……”半夏打量着逢昕紧张的神色,晃晃那几张纸:“原来全是妹妹本家、那老孙舅翁的‘绝学菜’么?”

    逢昕噘起嘴,快要哭出来了。

    “哎呀,算了算了!我又没怪责妹妹!这是做什么样子……”半夏只好将手中东西又塞还给逢昕,顺便将她扶起来。

    逢昕跪得久了些,一时还站不稳,边打趔趄边闷声闷气地解释着:“夏姐姐,可折磨人了……咱们夫人怀着身子,老吃不进东西,我不得好好研究研究嘛……”

    半夏听罢,挥挥手:“这有什么难的?夫人不喜辛辣、不喜甜腻,更不喜酸、不喜苦……”

    逢昕扳着手指头,目瞪口呆,表情难看,带了哭腔:“啊?!世间一共五味,夫人竟然没有一味爱的么!这、这可叫我怎么弄啊?!夏姐姐,救命呀……”

    半夏拍拍逢昕的脑袋瓜,笑道:“单拎出任何一味,夫人的确不爱。但若混起其中两三味,混得好了,夫人不就爱了?来,我教你几招啊……”她凑过去,逢昕则听话地将耳朵贴靠上来,两个女子细声细气地说着,不时从年轻的唇间漏出几分笑语……

    夜色清淡。

    平陆像往常一样检查马府门前点起的一对夜灯笼,却隐隐感到异常。心下正疑着,一只细瘦身影便从镇门兽一侧闪出,随着影子同时显出的是一对极为细薄的铁刃,打着疾厉的飞旋,向阶前男子直簌簌地刺去!

    平陆稍稍侧了面颊,只一瞬的功夫,第二片铁刃被他稳稳定于两指之间,双指夹住的铁刃带着女子香。而第一片铁刃并未随着他闪避的动作改换路径,“唰”的一声,干脆利落地斩断了檐底一只灯笼的挂带。灯笼“哗”的一下,正巧坠在平陆怀里。男人低吟一句:“阿宁,多日不见,出手迅疾了许多。”

    款冬笑吟吟地背着手,从阴影里走出。沐在轻薄的月光下,不觉便柔了三分。

    阿宁。只有平陆会这么唤她。

    冬日最宁。年少之时二人间的一句笑语,平陆便为她起了这个小名。后来叫着顺口,又是个吉祥的寓意,便也不改了。

    也只有两个人共在一处的时候,平陆才会这么唤她。

    “知道我要来?”款冬眼底晶亮。

    男人回答:“若知道是你,就不会接下这东西了。”说着弯腰拾起地上的铁刃,统共一双,都递了给她。

    款冬轻声说:“不接么?小心哪天被伤到……”

    平陆的眼光却突然变得温润,借着月,不禁多看了女子几眼,那张几乎从不流露任何心绪的脸上竟显了一丝笑容。

    “家主等在暖阁。”平陆叮咛着:“去吧。”

    款冬抬脚迈进这座无比熟悉的府邸,路过他身侧的一瞬间放慢了步子,她轻轻握住平陆的腕甲,问道:“你最近……还好吗?”女子的脸色微微泛红,不知怎的,就连语气也变得格外小心。

    闻言,惯如止水的男人心底轻动。他站在原处,任她捏握着属于自己身体的这一部分——男性暗从的腕甲与身体可堪合一,是他们最隐秘的部分,其间装载着最为趁手的暗物。专事暗器的暗从出手时利落且凶狠,没人看得清那些可致伤残甚至死亡的玩意是从何处而来。而任何一个想要窥看此间究竟的外人都会被划为禁区。即使是在暗从内部,也没有人能够全然地了解同他并肩作战的人最得心应手的暗器,更不会有人好奇于此。

    款冬似乎在等一个令她足够安心的回答。

    平陆用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这样一来,二人的手指得以短暂地交绕一处,他说:“嗯,一切都好。”

    女子低头微笑,手间用了些轻微的力道,似欲借此动作,聊表痴缠。倏尔,她松了手,疾步走进马府。

    成都郊外。风起平地,卷起轻微的黄尘。

    年轻面庞的男孩手间只持一柄短剑,正静默地立于此地,等待辞别。

    姝妍下了马车,缓缓走来,从袖间拿出一条丝织缎带递给他。男孩恭敬接过,触到那东西质地滑凉如水。

    “不得已时,可将此物托回。”夫人叮嘱一句。

    “谨遵夫人命。”

    姝妍走近了些,再次打量着他的五官,眼光周全而谨细。

    “阿苍,这张脸面,还习惯么?”

    “回夫人:镜中看过几日,很快就习惯了。”年轻人折腰回答。

    “瓴苍,你受累了。”姝妍轻声道:“换容之法,是不得已而为之。本欲另择他人,但你曾亲至洛阳,对彼处熟悉,是最佳人选。可你毕竟在那里露过脸面,有此行动,还是谨防万一。”

    瓴苍面色极为宽和,一直静静地听着夫人的话,之后才说:“所幸祂荣大哥下刀的手法极为精湛,而且家中独门之药应有尽有,所以没留痕迹。夫人一定不要挂怀。”他俯首作揖,宽慰道。

    “好。”姝妍从袖间再次拿出一个小包:“半夏听说你要走,连着两个晚上没睡,磨了些丹砂,托我转交与你。”

    瓴苍腼腆笑道:“多谢半夏姐姐惦记了。”

    “洛阳风紧,多多添衣。来日若画起美人图,别忘了成都。”最后一句叮咛过后,姝妍硬了硬语调,不再往下说。

    瓴苍的眼中泛起泪光。年轻的心灵但凡在面对生别离的时候,总会让心性里最易触动的那部分占尽上风。

    “夫人和家主也当珍重。”瓴苍利索地抹了眼角泪花,郑重道:“瓴苍此去,不辱主命。”

    姝妍眨眨眼:“嗯,去吧。”

    “阿昭,有心在此赏月,无心回我的信么?”男人缓带轻裘,大步跨入府门。月色铺洒石阶,教他逐一踏过,衬出个豁达风貌、雅丽仪表。

    虽听到此语,站于廊下的男人却出乎意料地既没有接话,亦没有动作。

    “耍闹什么小孩子脾气呢,嗯?”男人将一只手轻松随意地搭在身旁人的肩上:“我不远千里回朝述职,可不是为了成天看到亲弟弟闷着怪气!”

    司马昭抿抿嘴巴,故作轻松道:“阿兄,没什么……”

    “得了吧。”男人用另一只手轻捶弟弟的心口,挑起眉尖,不禁挪揄他道:“我可是你亲大哥。从三岁开始就带着你拉屎撒尿了……你若是有心思,能瞒得过我?”

    司马昭稍显叛逆地推开了哥哥的胳膊。

    被他推开臂膀的男子现年二十有四,年纪虽轻,却早早地历练出了一身沉雅的气度。六七年间,从中军到战场,从陇南到许昌,司马师逐渐成长为了众人交口而赞的“弘毅之才”。

    最近在边陲乡村通渠的活计干得差不多了,兼之近一年多,西南无战事,因此司马师以轮换之名回到洛阳的家中,一面享受着天伦,一面度过乱世之中难得的平和日子。

    “听着,让你烦扰的若是内事,我一点也不担心——你能处理好。”司马师瞥一眼弟弟的神情,心中了然:“若是外事,我的建议是:权衡利弊,当断则断。”

    司马师的话毫不拖泥带水,而司马昭向来又是相当聪明的人,不会听不明白,除非他是在有意装傻。

    “看来你还需要时间。”司马师说。

    “快得很。我要是下了决心,明天就能‘断’。”司马昭嗤之以鼻。

    “但现实摆在眼前——分明是你不肯下决心。”

    “我只是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司马师笑道:“傻子,单靠追又偏偏追不到的猎物,一箭射死,不就得了?”

    “我拉不开弓。”司马昭没好气道。

    “哦?”司马师故作深沉:“自小骑射纯熟,成年后反倒拉不开弓?”

    司马昭似乎有些垂丧,但更多的是不甘:“我以为那女人极易控制,她接近蜀之要人,只要拿她族中旧恨作为诱逼,自然会如我的愿。但事情麻烦却麻烦在,她竟然是个软硬皆不吃的……”

    “既然是她自己选择站在咱们对面的,你还有什么可犹豫?”司马师的语调懒洋洋的,仿佛这件事情不足挂齿。

    “我犹豫……是因为……”司马昭唇间突然变得干涩,他似乎极不情愿说出接下来的话:“猎人也会迷恋追逐猎物的感觉。”

    司马师挑眉看他,司马昭走下廊阶。

    月色渐显朦胧。

    “那女人身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司马昭背对着哥哥,眯起双眼幽幽道:“是我缺乏的,我说不清……但那东西强烈地吸引着我。那东西……又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呵……”司马师无奈地笑着:“阿弟,你还年轻,身边虽然围过不少漂亮姑娘,但说起‘感情’二字,恐怕还不太能掌握得住。”

    司马昭转过身子看住他。

    “不管不顾,一味的只想得到,这可不算爱。”司马师走到他身边:“你还是会将她‘弃之如敝履’——和你此前对待那些女孩子的方法没什么两样。”

    “这次不太一样。”司马昭说。

    “行了。”司马师站得累了,就坐在最底一条石阶上。他拍拍手边的位置,示意弟弟陪坐。后者终是觉得此话题不足深谈,便也极为顺从地与他并肩坐在一处。

    “这场围猎和这只猎物,还是由咱们的狩猎者自斟自酌吧。”司马师嗤笑一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说了也没用。”

    “司马大哥,别取笑弟弟了,行么?”司马昭没好气地说,心中却总是拗着一股气似的,不肯转折。

    “好好好。”司马师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心中忽生怜溺:“我今夜专为盐铁而来,先前有些话在信中说不明白。我问你:蜀中盐铁的情况究竟如何?”

    司马昭从胸袋内层摸出一封束了口的绸包,给司马师递去,后者利索地拆了,借着月光读起来。倏尔,男人心中计较稍定,于是徐徐笑道:“……世间之事还真是千奇百怪。开发南中的深处缘由,蜀人反不能全然洞察,倒是叫个魏人给引上了台面。”

    司马昭只冷笑一声,心间似是不屑,也不作另言。

    “阿馥?”司马师问:“许久不见她的笔迹。最近两年,那姑娘的信可是来得少多了。”

    “阿兄宽心,她暂时没问题。”司马昭说。

    “‘暂时’?”哥哥难免质疑。

    “暂时。”虽是强调,但司马昭的语气变得随意起来,也带了满口的慵懒。他点点兄长手里的信札:“东西每月一次,廿四必到,这就是她的保证。”

    “呵,能从‘主子’案头窥得公文往来,还是你培养的好啊……”司马师又看一遍,将手迹叠好放回:“不过,我还是不放心她。一个年轻姑娘,只身在遥遥之处,那蜀都派系复杂、局势波诡云谲,难保不会变节。况且,她也只是父亲出公差时在半道上带回来的,出身低贱,只不过养在咱们家,你就真的肯用她?”

    “用人不疑,我向来如此。”司马昭挑眉道:“出身高低,无甚所谓,只要能为我所用,狗户屠夫和王孙贵子又有什么两样。”

    “你不吝惜自己么?”司马师轻问:“为了给司马家铺路,”

    “我十七岁就杀人了,阿兄。”司马昭面不改色,语调中填满了冷冽:“太和二年,南乡郊外,手中刀刺进那人心脏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这刀也可能会刺向我,他身体里的血下一刻就可能会从我的身体里喷溅出来。假使我不杀他,他就会杀我。世道就是这样,根本没有给我留下选择的余地。”

    司马师静静听着,他的手掌抚过弟弟的后颈,怜惜的同时,心底徒余哀叹。

    “钱、权、色,哪个不勾着身处高位者孜孜以谋?但这些东西都不长久——财富散尽、权位跌碎、红颜薄命,俯仰而已。惟有建功立业的理想或可彰耀万世。”司马昭眼底闪烁,看向身旁人:“大哥,我知你自小有鸿鹄之志,弟弟我但愿俯首为君,甘做马前卒。”

    司马师内里激荡,深深地盯着司马昭认真的脸庞。

    “父亲说‘肃清万里,总齐八荒’,我没有这样宏阔的志气,但我愿意为了家族尽一份力。父亲在努力地维护司马家的声誉,大哥也同样是信奉‘修齐治平’的人,而我对这些都不甚在意。”司马昭摆手,口中幽幽:“我不会怜惜自己的羽毛,反正手里已经早早沾了血的滋味。倘使父亲和大哥的功业可继千秋,我不介意做个罪在当代的恶人。”

    兄弟两个的眼底都有些湿润。

    一朵乌云悄悄压过银盘,迫使此刻的大地陷入一片短暂而静谧的暗黑。

    司马师闻言沉默,良久,还是难忍叮咛:“阿昭,心愿虽切切,但凡事须忌讳‘想当然’三个字。很多时候你以为能够将万事万物控于一手,却勿忘提防那些‘意料之外’。从小你就是这样,对自认为能够亲近的人予以无限的信任,但是你知道么,你的心,是不能交付给任何人的,也包括……我。对谁都是一副样子,这样不好。”司马师皱了眉:“阿馥既然做你的间子,你就不该与那女子有任何关乎私人的牵缠。”

    司马昭不吭声,只是听着。

    “岂不闻:‘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司马师温然道:“你我兄弟,还是走得稳一些。”

    “阿兄,放心,我有分寸。”司马昭抬起一只手,远远地遮在眉前,挡了月光。说这话时,甫一翻手,似将那月光握于掌中,向他哥哥努努嘴:“……送给你的,拿着。”

    司马师拍开推在自己面前的拳头,又在司马昭胸前搡一把:“多大了?还闹这一套。”

    “此物最朗澈,与阿兄相配。”他指着掩在乌墨之后的一丝皎白,唇边舒惬:“君欲作朗月,我便作层云,替君挡下那些愚昧者的指指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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