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广袤无垠,一泻千里地倾放着羌中的豪峻。于黄陂平齐处极目远望,肺底兀的便能涌上又苦又腥的沙气。颊侧倏尔掠过几股不甚服帖的干烈的风,一目而去,远近奇险各自摆开,占尽人间貌。

    魏延一马独勒,居高临下,眼底全然盛住此处粗犷的景色。马岱手里提着缰绳,与他同驻。两个男人面对着经由陇右的狂沙乱风常年雕刻出的杰作,背靠着狂妄不息的黄河。

    相府委派征西大将军与平北将军共行至洮河。一者,为了亲视羌中地界自八年击退郭淮以来诸县的安顿情况;二者则为安排河隍谷地进一步的开发事宜。

    河隍之地虽肥,却远在边野,与朝中交通极为不利。一来一去的,往往就得耗上个把月的时间。

    一自萧关起战尘,河隍隔断异乡春。

    两个男人一路上很少谈起除公事之外的其他。马岱原本就擅长拘谨口舌,不在外人面前过多言语。倒是魏延自走出汉中地界,反变得轻松了。从他的面子上可以看得出一二——南郑侯身居军中之重时,可不是这副闲散逸致。因公而去的严肃事,却让这个中年以近的男人意外软释了许多。

    此刻的魏延略带贪婪地呼吸着掺过土腥味的空气,眼底又塞满陇西的辽野,自是心旷神怡、直登凌云。

    马岱陪着他看过小半刻钟头,便道:“南郑侯,明日你我动身往狄道去,现下天色已不早了,回吧。”

    兴致上头时,魏延向来不喜被人打断,但碍于身边人是共事多年的同袍兼同僚,虽已强按心底不悦,没有发作,面子上却也没有任何正向的应答,似乎是要故意给马岱吃冷羹。

    马岱处事察人的功夫锻炼多年,早已到位。旁人一个表情,或一个细微的动作,又哪里逃得开那双深渊般的眼眸。

    他自然知道魏延心中有火气。

    但这火气,却不一定全然是因为自己刚好打断了他的赏景之心。

    魏延从鼻中颇为轻蔑地挤出一缕气息来:“泰伯,晚几天有何妨?丞相既然授命与我,我还能半路跑了不成?”

    马岱局促地笑笑。

    “再说,丞相非要你来,不就是要借你的眼,看住我么?”魏延张目看向身边男人。

    马岱眼中瞬间凝滞,不过又转化为他那惯常且迅疾地便能恢复到平和态的微动。

    “嗨,哪里的话。陛下及丞相担忧羌人冥顽,因此任大将军为主,托在下为辅。岱图个清闲,从中斡旋,协调而已。”马岱谦顺地回答。

    魏延向来直快,这次亦是所言不虚——他原本足够独自完成委派之任,丞相却要马岱同行。临行前,相府给的缘由是:文长秉性刚强,恐怕交流沟通间,引得几名羌人长者恼怨。而诸将之中,唯马岱最为沉蕴,且能察情、擅应变,自然应当扛起调和汉、羌的责任。

    可论及真正的原因,相府、魏延、马岱三方都已心知肚明。

    魏延坐镇川北多年,威正之势,远及西地。即使是向来与汉王朝不合的羌人,其中竟也不乏偷摸讨好、献媚者。去年便有几名小首领给南郑侯写密信,表达过献地意图。

    这些事情,相府一概不知。却还是某次酒后闲谈时,魏延同马岱“不经意间”说过几句。马岱听过,原本平静无澜的心中渐起惊惶。

    论起羌中之事,马氏一身的名望比魏延多年的经略更为稳固。羌人归服于马超“神威天将军”的名,汉羌之间的关系自然在章武年初达到了水□□谐的理想状态。近年来,羌人的部落里来来去去好些首领,少的不服老的,新的不服旧的,其内部亦是拉帮结派。朝中一直致力于安定南部,对西边的政策则没有那么的“收放自如”。兼之西陲入蜀道路艰险,大多数时候羌人同朝廷的联系,总是通过顶在汉、魏两国前线的汉中城。

    因此派了马岱和魏延一起,也有上“双保险”之意。

    不知在现下的羌人部落中,究竟是“肯从旧事”而心服于马氏的多一些,还是威服于汉中太守魏延的多一些……

    魏延如今在军中声望最盛。前年凭痛击郭、费二将之功绩,在朝中进封县侯。接踵而至的非财即利。假使魏延是个平顺的性情,便也不必教相府如此作势。可他偏生自恃功高,性格棱角分明,又丝毫不掩锋芒。藉此,自他从军,便陆陆续续得罪了不少共事的同袍,而朝中那班言臣更是各个畏惧他。

    魏延轻嗤一声:“泰伯,丞相初次北上时,魏某提及子午谷之策,那时便与你说,这些年来一起侍奉朝廷和相府,你们马氏却是愈发的谨小慎微了。论定鼎之功,你们有这个资历和实力比任何一个的地位都要高出一大截。如今呢?你们本应该为军中汉说话,却偏要避开朝中事。那票老少文臣,个个喊着为朝廷效力,你看他们有几个是真正为刘氏打算的?还不是借着忠义的壳,干利己的事。”

    “大将军,此言不妥。兄长在世时,我一族已经享尽恩荣。位极人臣,复有何望?”马岱语中稍显艰涩,谦卑转圜道:“……谨小慎微,为人臣子,理当如此。”

    “尔等做过一次惊弓之鸟,就彻底怕了。”魏延嘲道。

    “南郑侯难道就从未怕过么?”马岱笑问。

    “在义阳从军时,魏某就将一身血肉交付上天了。何时生、何时死,都有老天爷照看,我有什么可怕的?!”魏延大笑道,“我不怕死,眼下倒是有很多人怕我不死!”

    马岱不得不承认,因眼前这位雄豪的汉子寥寥几句半知天命的话,他的心中骤上几分慷慨。

    魏延昂着头,扯紧手中粗缰,忽然笑道:“陈仓侯,你我在先帝进西川之前就认识了,十几年来交心的话也说了不少,如今别让那些不相干的人给疏远了。”他旋即调转笼头,低呼一声,策马扬鞭,向来时路而去。

    马岱脑中仍在思量魏延的话,没有立刻跟上。待回神,魏延却已经驱至陂坡之下,仰头看他仍立在原地,也不等他,只引着坐骑肆意耍了两圈,又走得没影了。

    马岱看着魏延的后背在黄尘弥漫的崎岖小径上颠簸地远了,又望见那小径之下便是略显平坦的陇右大道。想了想,还是挥鞭,往那条多绕了五六里路的大道而去。

    成都北郊。

    半阵旌旗,半阵王旗,缓缓对展。一半是可堪同日辉比肩的金黄与褚红,另一半则是镶了汉军龙虎图腾的灰白玄三色。

    相府的车驾向此处驶来。待停定,帘幕初起,霜雪两鬓的人缓步走出。他在车轼边停留半刻,环顾四面摆开的雄壮军威。

    诸葛亮的目光最后在城门落定,遥遥的“成都”二字,一笔一画都如切如磋,刻在他的眼底。

    陛下的御驾同皇后的凤辇一并早停在城下等着。这一次,皇帝三更就下榻了。更确切地说,皇帝一夜都没睡。他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眠。虽说丞相是去黄沙讲武修械,整顿军资,明年年底才预备出祁山道。满打满算,君臣二人仍有见面的机会,可刘禅就是隐隐觉得,丞相会把他独自抛在这里,不会回来了似的。

    比起父亲,诸葛亮这个名义上的“相父”竟比先帝陪他更久,感情也理所当然地更为深重。

    诸葛亮走到皇帝面前,缓缓跪拜。

    皇帝下意识扶住了老臣的手臂,倔强地不肯他当众行此大礼。可丞相还是规规矩矩地像往常一样,“咣”的一声跪在他脚下。“陛下,臣走了。”诸葛亮说。

    “相父还回来吗?”刘禅的鼻尖发酸。皇后在身后,眼看着君臣如此,心下亦欲垂泣。

    诸葛亮笑道:“臣会回来。”

    刘禅使劲扶起他,竟在众目之下折身,为他捋去膝间轻尘,又抚平了那些褶皱。

    “回来就好。”刘禅忍住眼泪,“相父此去黄沙,若前线大军有所需,立刻让费司马来信,朕为丞相筹办。”

    诸葛亮点头,又不厌其烦地叮咛道:“忠良之士,陛下要极力任用。”

    刘禅赶忙点头应答,稍显拘谨地抿着嘴巴,面色变得认真起来。

    “……平日在宫中,亦不可放纵自我。”诸葛亮似乎本不欲将此话出口,但碍于心中确有挂虑,还是严肃道,“‘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

    刘禅面上挂不住了——他自知相父所云。那件事自太后到丞相,由上及下,由内及外,每一个嗅到异常的人,都仿佛是他心里扎下的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桩丑闻给皇室几乎造成的倾覆之忧……

    “另应多多修习史事,从中明晓治国安邦的道理。”诸葛亮点到辄止。

    刘禅只好像个认了错的小男孩一样,乖乖地点头。

    诸葛亮原本预备作揖,托起的手臂只到一半,却突然滞住。

    “小女在宫中可还安顺……”

    刘禅心中微动,于是回答:“诸葛贵人一切都好。”

    诸葛亮又恳切道:“臣既已将小女托给陛下,以后还望陛下善待之。”

    “朕向来喜爱阿筠,相父是知道的。”刘禅的眼底又上湿润,“所以……相父放心。”

    诸葛亮闻言,垂首再拜。君臣自此分。

    人群中,布衣素裳的女子盯着父亲消瘦的身形,眼泪顺着脸颊滚落。琉香赶忙关切地看着她,只听女子的声音十分细微,似在自语:“……再见,阿爹。”

    “夫人今日怎的还不起?”玉绮端着漱盆,向往常一样,笑着唤姝妍。这小姑娘近年来的模样出落得愈发标致,做事的手脚也愈发麻利,真有些款冬最初跟随姝妍时候的作风。

    姝妍背朝榻边装睡,不应她的话。

    “侯爷在外面呢,要和夫人说几句话。”玉绮大着胆子走上前去,拍拍姝妍的后心,试探着,“夫人醒了么?”

    “没有……”姝妍慢慢翻身,边起边托住小腹。

    “瞧,这不是早醒了么……”玉绮递来巾帕,假意怪责道,“丞相领着大军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夫人还没下榻……”

    姝妍惊问:“丞相已经走了么?”

    玉绮接回巾帕,浸在温水里,笑答:“当然。定好的巳时二刻启程,大军五更天便在城外整装待发。待巳时一到,丞相拜别陛下和皇后娘娘,就走了。”

    “那他还在家做什么?”

    玉绮突然迷糊起来,搞不明白姝妍的话。

    姝妍急匆匆下榻,外衫也来不及披,一拉开门,却见廊下立着个笑眯眯的姜维,没穿戎甲,像极了无所事事的闲散人士。

    “丞相都快走到新都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姝妍瞪大眼睛责问。

    “丞相就算走到广汉了又如何?我本来就没打算去啊。”男人笑答。

    他口中的所谓“打算”根本就是假话。自入了五月,家里就没见过他几次。此人不是在相府,就是在去相府的路上,一伙人忙前忙后,就是为的北上黄沙之事。兼之夫妇分房而眠,一天中更是打不着几回照面。

    姝妍狐疑地望着他的眼睛。男人顺势走上石阶,凑近道:“阿念难道不信?为夫都站在这里了,嗯?”

    姝妍忽然知道他葫芦里的药长什么样了。

    他竟对她使起欲擒故纵的招数。可她即便知道这是一个招数,也没法不接招。因为进与退的选择,好像都掌控在他的手里。

    “早上故意避着不起,就是不想当面道别。”她开始没好气地自我揭露。

    “嗯。然后呢?”姜维接住她的话。

    “然后现在起来了,发现你竟然还在。”

    “这不正好么?”姜维摊手反问。

    “这不好!”姝妍气急败坏道:“大军皆出,堂堂的护军大人,难道要坐在家里绣花吗?”

    他突然笑了:“看,这不还是当面道了别么?”

    “又强迫我做不愿做的事……”姝妍郁郁地说,“进屋穿甲吧……”

    为姜维束好最后一根绑带,姝妍从颈后将自小贴身戴着的半块镂雕黄玉解下,拿在手心里最后看过几眼,递给他。姜维略显不解,但还是接过这块浸着她体温的玉饰。

    “你说自己不信天意,由不得我却信。”她说:“它替我挡过一刀,从那以后,我便将它认作能保人安泰的灵物。”她不再说下去,只是推着他的手,要他握住那东西。

    男人微微一滞,先凝视着手里的玉饰,顺势背对她坐下,轻笑道:“那……替我戴上。”

    姝妍抚平那根连缀着残玉的细绳,为他挽藏在贴身一层的衣领内。她将手捧玉,小心地把它放在男人心口处,松开玉石,她的手指贴着他的肌肤,感到那处温热,盛着一颗强有力跳动着的心脏。

    姝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在他衣间停留地久了些。面红耳热,正欲移出领口时,却教他握住手心。镜中映照着二人不甚相同又颇为相似的脸色。

    “别担心。”姜维说,“为夫命大得很。小时候贪玩掉进藉水,不但没淹死,反扑腾着会了水。倒是你……”他说着便转过身,满面认真,“待产之日,我必定回来。”

    “别折腾了……”姝妍默然抽出了手,“黄沙到成都的路途,刚去就得回。”

    一时间,二人都不做声。

    “好,便听你的。”男人起身,走到门口前又顺手从榻上替她拿了外衫披着,“无事最佳,有事便找蒙猇。他随时待命。”

    姝妍点头。

    姜维略显犹豫,似乎想再叮嘱什么要事,但考量到她眼下孕期已过半,便从喉间咽了。

    他轻抚着姝妍的小腹,唇边笑道:“我思来想去,‘凝’字倒是不错,且男女皆可。我们将这孩儿唤做‘凝’,阿念意下如何?”

    ——他提起了这件事,还是顺了她的意思。

    姝妍思量一二,齿间便落了一个轻巧而郑重的“嗯”字。

    他摆摆手,边走边嘱咐,一副朗然模样:“阿念,不用相送了。你们二人,都要平安。”男人踏着满地细碎而轻快的鸟啼声,踏出了府门。

    待过一刻,玉绮又端了粥饼进来,问姝妍道:“方才侯爷不是说无心远行吗?夫人也明明不舍得,为什么还是催着侯爷走了?”

    姝妍已经坐在妆奁前,闻听此语,只是淡然道:“他是两边都有心,但他总能舍掉其中一边的心。”

    “夫人啊……”玉绮跪在她身侧,一边舀粥一边小心翼翼地问,“听刚才的话……夫人若一定要侯爷留下,侯爷是真的能留在成都么?”

    姝妍接过玉绮手里冒着微微热气的粥碗,只专心尝起其间的滋味。

    新都,一座嵌在蜀郡之北、相当秀珍的小县。由于尚未跨出蜀郡,三军暂且没有感到道途的艰阻难行。待出了蜀郡,再走五十里,进入广汉郡东南,平坦便会为崎岖所替。

    马蹄哒哒不休,一人一骑正从后军赶将上来。为丞相车驾擎旗的十来个士卒有序地走在车马两侧,闻听背后忽扬马嘶,齐刷刷回眼去看。

    马上的男人戴顶暗褐虎盔,全身甲衣,足蹬双绣筒束口矮靴,腰间别把短剑,一手折鞭,一手勒缰,悬着笼头,立定此处。

    “丞相大人,是征西将军到了!”离得最近的士卒忙着报告。

    舆车内的人探出目光,将眼眸落定于车下的男人身上。姜维按剑俯首:“拜见丞相。属下盔甲在身,不便下马……”诸葛亮抬手轻止,笑道:“向来不必多礼。”

    这十来个士卒连带才看明白,将军身后还有两驾,此时赶至,二人便低了身子,速速下马,对丞相叩首行礼。大家定睛,原来是贬往梓潼郡的庶人、昔日风光无二的朝廷光禄勋李严及其子李丰。

    李氏出事后,府中遣散了所有伺候服侍的下人,一众侍妾也各自寻了去处。只余了李夫人在府打点余波。朝中的意思,李氏父子先去梓潼,夫人后至。因李宫人在后宫待产,陛下还是心存怜惜之意,待皇嗣落地,李宫人再随其母一并迁往。

    父子身后各自负着一个包袱,装了些贴身细软。李丰年轻力强,由此在肩上多束了一个麻布包裹,看上去亦是不甚轻快。李严小步上前,拜在车下:“草民李严,拜见丞相大人……”李丰赶忙随着父亲的动作。李严又转向姜维,语调仍未变:“……拜见征西将军。”

    诸葛亮依旧稳坐车内。姜维嘴上虽不说多的,却勒着辔头避在一侧,脸上端着不由自主的拘谨。

    “前几天北迁,不想今日恰好同丞相大军行至一处,便与我儿辞别丞相大人。”李严拱手再拜。

    诸葛亮看他一眼,没有太多的神情变化。

    李严叹口气:“留一条老命,死于何地,听天由命,草民再无他想。”

    接过丞相的眼色,小兵走上前去,扶起了李严。李丰见状,赶忙从这小兵手中接过父亲的手臂,众人只听车中男子淡淡道:“正方,路途遥长,保重。”

    李氏父子就背着仅有的三个包裹,站于原处,目送着汉军踏碎初阳,一路向北。

    走过十里,狭窄的小道逐渐延展开,尘沙声亦微弱下去。姜维听见车中人向他吩咐道:“伯约眼下无事,替我给成都去封书信。表奏李丰为江州都督,同蒋长史协力交运。”

    “是。不过……将以何种缘由上奏?”姜维试问。

    ——李严既为庶人,不该再无端起用。其子事父,自然也是庶人。道理类此。

    受着颠簸,车中人的声音却愈发端稳:“李严虽一贬到底,李丰尚年盛力强,倘因其父而弃其子,于国乃为损亏。”

    姜维听出这话里还隐着其他的含义,略略一想李氏坐罪的前后事,大致明晓丞相之心,便蓦然于此叹服。

    “喏。”男人按剑接命。

    迥望错枝乱石,极目高谷深流。挺秀的群山环抱着峥嵘的关楼,面面军旗嵌在崇峻之间,栈栏上下交纵,首尾咬合。穹顶以上是盛夏初至略显苍烈的日头,穹顶之下则是斗折蛇行的层叠蜀道。士卒于此便自觉地分成两条“一”字缀连的细长,齐头并行。

    剑门关。

    在诸如这般的崇峻山岭间,为大军压阵殿后是一项极为重要的工作。掐住出川咽喉的剑阁主关楼,城楼之上站着位银甲红缨、手执长剑的青年将领,身形挺拔,器宇轩昂。

    山与天,人与关隘,利刃与湍流,粗粗几笔,勾出雄浑的“万夫莫开”之势。

    张嶷双肩交扣一件灰褐披风,撑着一条胳膊在城关土墙边眺瞰。底下的兵士们一步不停,沿着蜿折的蜀道奔赴目的地,上方守候着大队人马的将军则一刻不敢松懈。

    亲兵拿着牛皮水袋,试探了好几次,想让自家将军喝几口,图图清凉,却都叫张嶷不耐烦地推了。亲兵实在无奈,但也知道这是张嶷向来的脾性:做起事来有些自顾自的,且绝不喜欢被人扰乱节奏。

    前军未过剑阁之前,将军是断断不肯松懈的。别说是饮水,亲兵甚至怀疑将军一直盯着剑阁道口的那双眼睛究竟会不会眨动一下。

    张嶷仰头看过一遍天空,估算过时间,按照这么个走法,再有一个时辰,中军便能进入剑阁道了。入了夜,后军也大抵能走到关楼。

    这也就意味着,他要在这面打着他“張”字的绣线将旗之下披甲带剑,站到黎明。

    亲兵当然能看到自家将军脸上的倦色加重了许多。张嶷还朝刚过一日,就赶上汉军北出,很明显,他尚未来得及修整片刻,便得继续打起精神,随军而行。

    一路的鞍马劳顿原本不算什么,但偏巧在入夏时节患上了轻微的痢疾,近日脾胃稍稍虚弱,走路竟有些打摆子。身体的不适,体现在面色上,自然不甚好看。

    但这是他的职责所在,无论如何,也必要克难。

    “本将说了,不喝。”张嶷撑着上半身,看也不看,一手便推开了旁人递来的水袋,“啊,你是……”他这才看见身边不知何时起站了个同他一般年岁的男人,此刻被推往一边的水袋正是男人方才递来的,被他拿在手里,拔了口,有热气从里间飘出。

    “在下姜维。”男人敛颌作礼。

    张嶷直觉此名颇为耳熟,也的确是忘了第一次总在哪里听过。

    “张将军还是且饮些热水罢。”姜维把手中水袋再递向张嶷,口中温然,“关口阴凉,将军身体不爽利,而丞相仍对将军有所托。”

    张嶷接过,吹散两口热气,“咕嘟咕嘟”地咽了几下,胃中的紧涩骤感温顺,连带着四肢亦舒朗起来。

    “这是何物?”张嶷咂嘴,感到喉间的热消散之后,一股清爽涌上来,引得人的神思似欲清明,“……从前未曾喝过。”

    姜维垂首而笑:“此乃南中地区特产的蔓荆。先前平北将军府上赠来的,临行之际,胡乱带了些在身边,倒为将军派了些用处……”

    张嶷这几年不在朝中,一直忙于西地之事。当时就闻听娶了马氏姑娘的不是赵家郎,倒是个别的什么人。此时又听他顺嘴提及马岱,于是隐隐约约印证了猜测,便问:“足下该是泰伯的姻家、如今的朝廷护军?”

    姜维闻言作揖。

    张嶷拱手:“原是当阳亭侯。在下失敬了。”

    姜维摆手,不在意。张嶷也不再和他多讲半个字,眼睛只是看着城下蜿蜒前行的队伍,似有所思。

    关楼上的气氛是料想不到的冷。

    姜维站了一刻,自觉眼下碰了无趣,暂生退意。就在这个当口,张嶷却突然感到后背直冒冷汗,接二连三的绞痛从腹间直窜上来。姜维关切的目光送来,张嶷又觉两股酸麻,自知定是那痢疾反复了。眼看人要站不住脚……亲兵赶忙把他扶靠在墙边背风侧,男人此时已是腰脊曲折,面色痛苦。

    姜维折身看他:“张将军不如先歇着……”

    张嶷还挣扎着要撑起身体,但每每动作一下却感到头晕目眩,耳中只余嗡鸣。

    “不行……职责所在,必得……”张嶷哼唧着,不肯屈从于病疾。

    姜维看着他面上苦态,一时自然不知如何劝奉。

    “偏赶到这个时候!”张嶷捂着小腹,发了怒一般自恼道,“……戎马十余年,丢人!”

    眼看着就冒了一脑门的虚汗,当着生人的面,张嶷自是懊恼。姜维却并不在意,只是不知从哪里摸出块汗巾,塞到他手中。张嶷半是羞恼半是自责,赶紧抹了一把前额,心中已经暗生歇息之意,只是仍觉姜维同自己毕竟不甚熟识,抹不下面子,因此强作坚持。

    姜维趁势再劝一句:“人都有发了急病的时候,将军切勿硬撑啊!”

    张嶷面目攒紧,腹间实在绞痛,因这么一下又来得极猛,竟连带着他半张后背都疼起来。他终于拍拍姜维的肩膀,万般的无奈下,只得首肯后者的提议。

    姜维将手中水袋封了口,抛给张嶷的亲卫,利索吩咐道:“夜里多饮,凉了再烫,明日就好。”

    小兵感激地接过,夹在腋下,腾出两只手,赶紧馋着张嶷往关楼下走。

    姜维站在刚才张嶷站过的地方,“張”字将旗似与他并肩,此刻在身后逆风而展,比半个时辰前更为飒利。

    晓星初现,是天色将近清明的信号。关楼上的人岿然立于原处,身型似乎和三个时辰之前看到的那个没什么两样。

    关下的将士从前一天下午一直走到现在。正在通关的是清一色的后军。拉着粮食草料、辎重器械,因此自然走得慢一些。但是这样一支向来军纪严明的队伍,顶多再有半个时辰,赶在黎阳初上就能悉数越了剑阁。到那时,关楼上亦能偃旗。

    小兵一步连跨三节土阶“蹬蹬蹬”地跑上来,面上展笑,十分感恩地将捧在手里的水袋递将过去:“姜护军,我家将军让我把这个归还大人。”

    姜维拿在手里瞧一眼——张嶷已将水袋从内及外冲洗过一遍,这才吩咐手下人还回来的。他随口便问:“你家将军可好了?”

    小兵笑答:“好多了,我家将军正往这里来,准备替回大人。”

    话正说着,将军便风风火火地爬上了关楼,一眼看到姜维仍在原处尽责,心中先上一丝愧惭。张嶷大步走来,面色微微发赤,俯身抱拳,口中谢道:“嶷感念当阳亭侯相助之恩……”

    “顺手为之,何故多礼?”姜维对着张嶷的脸招呼几下手中的水袋,又说:“……倒是这个,多谢了。”

    张嶷虽已站定在自己的“張”字将旗之前,却还是有些拘束。只听身旁的男人对他说:“张将军,你我既是同袍,以后在军中碰了彼此,便称军职,如何?”

    张嶷心里骤然松懈下来,又为自己曾在姜维面前强撑、意图拒绝他的友善而升起更为厚重的惭念。一想自己几个时辰前下关靠在河边歇息的时候,心里竟还无故猜测姜维是专意为了替他,才上关楼的……

    由于先前早就听闻此人颇得爱重,自然凭感觉地,便以为他是个工于心计的圆滑人,所以更加怀疑他此番的举止乃有刻意挤压同僚之嫌,因而生了几分不齿。

    可经过如此交往,始知姜维原非众人嘴里“极善趋利”的一类。也许比起“趋利”,他不过是更明白如何“避害”罢了。

    趋利避害四个字的背后,是溶在人骨血里的本能。

    姜维拱手道:“既然张将军的身体稍有好转,维便归职了。”

    “姜护军慢些……”张嶷突然对身后的亲兵吩咐,“下去寻纸笔来。”随即又挽留姜维,“可否稍候?君代我职守,远离中军整整一夜。在下还是写个便笺,托与丞相,万一怪责……”

    姜维却同时止住了他和他的亲兵,轻笑道:“无需麻烦了。若张将军乐意,这一次便算作私事。”

    张嶷又松了一口气,心下瞬间明快。姜维正要下关,一阵错杂的脚步声却自垛口迎来,爬上三四个风尘仆仆的兵卒——军容虽齐整,却不知怎的,个个手足无措、面带倦色。

    “张将军!我们……我们就停下喝了口水,结果把柴禾给滑……滑到剑溪里边去了!”其中一个小兵越说越心虚,垂头丧气地站在张嶷面前,等着挨骂。

    “怎么不追?!”张嶷板了脸,厉声责问。

    “将军,我们在上游……水急得很,追不上啊……”

    “诶!”张嶷白他们一眼,蹙紧眉头,“……丢了几车?”

    “两车……”小兵满面惭愧,不敢隐瞒,又补道,“……两大车。”

    张嶷险些压不住腹中恼意,正要训责几句,却教原本欲走的姜维转了话头,这厢提醒道:“张将军,为防首尾二军出现不测,你我皆知,中军亦会押解一小部分辎重随行……”

    张嶷不解地看着他。

    姜维笑道:“凑巧的是,在下习惯额外再备几车柴禾。将军若信得过,便从在下的随行军资中迁来两车多余的,晚些时候送至你部。”

    虽说由将军们多备的辎重一概不会在正式作战时计入仓曹的簿本,但张嶷认为这不失为一些含有“欺瞒”含义的行径。他持着自己的“原则”,摆摆手,不肯接受提议。

    姜维补了一句:“权当是在下借给将军的。不过,日后将军可一定要记得归还啊。”他又将水袋在张嶷面前晃了两下,似笑非笑地望住他。

    张嶷思忖两下,沉沉叹了一口气,不禁心中叹服:此人行事,实是用尽了周全!

    怕自己打起原则牌,故有此一句。现在是姜维替他在部下面前转圜一番,于情于理,都不该再推却。

    “好,便当是张嶷暂借。待仓曹清点完毕,大军在黄沙扎下营盘之前,我必遣车归还。”张嶷郑重作揖。

    “告辞。”姜维匆匆走下了关楼。

    张嶷站在高处,略略垂目看到关下那人独骑上道,策往中军,心中再次腾起无限感慨。

    “病情总是反复,这样下去……”

    “唉……食少事繁,岂能久乎?我等日日宽劝,好坏说尽,大人却不甚在意。”

    “到来年春天,恐怕积重难返。”

    “……”

    皇帝特意叮嘱两位常年在宫里侍奉的医官大人随军而来,令他们时刻监测丞相的身体健康状况。哪怕如今离朝千里,也得将病情逐个记了,半月一回奏。

    二位医者刚走出丞相在黄沙暂作起居的屋舍,回头一看,恰见此处房屋颇为蔽薄,两颗心不禁同时酸了一下,两双眼睛再彼此对望,终是各自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走吧,还得疏奏陛下呢。”一人说,“天色已晚。宫里带来的油蜡、灯芯,用完可就完了,黄沙偏狭得很,这些东西不易寻见啊……”

    另一人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跟上同僚的步伐。

    姜维正与他们迎面而来,耳中隐约飘进几句关乎诸葛亮病势的话,想及那夜马岱的担忧,心下亦为此隐动几分。他一路直入这座暂时的“相府”,瞥见稍显单薄的屋墙,不禁默然。

    他推了门,诸葛亮依旧像曾经许多个日夜里人们能够看到的那个他一样,保持着伏案落笔的姿势。窗下只立了个轻装小卒,深夜里早就上了困意,因此没有察觉到有人走进屋子。姜维却站在此处,心中是进退两难。他突然觉得关于庲降都督的事其实也可以明天再说。

    诸葛亮竟极为难得地放下了笔。借光看去,从面上能感到今夜的诸葛亮不知因为什么事情,似是格外欣悦。

    坐在案后的男人果然笑问:“都这么晚了,伯约还不睡吗?”

    姜维眨眨眼,走上前去。私事习惯吞吐,而对于公事,他向来是开门见山的。

    “丞相,属下为朝廷号召豪族养军一事而来。先前治中从事递的弹劾奏本,细细想来,是有些道理的……”

    诸葛亮将案头铺散着的公文稍稍拢了拢,将它们叠放在一个相对空余的角落,向身后的凭几中央靠了靠,饶有兴致地听他说起来……

    细细听罢,诸葛亮心中已有计较。他深深盯住恭谨地站在案前不远处的姜维,这位下属的脸上始终持着端重。这样一个更深露重的夜,一切皆显出人困马乏的疲态,却极少有人仍能敬立于彼,葆有这般的耐性。

    “伯约,当时上奏本,马忠的目的可是弹劾。”

    “是。”

    “你今日反欲荐他往南中去?”诸葛亮盯住姜维。

    “是。”姜维还是不卑不亢的态度,不过他的声音低了些,“属下推荐治中从事,职责所在。况且德信所弹劾者,乃这一策,而非针对我本人。”

    诸葛亮心中便起了感慨,面上依旧云淡风轻,招手唤姜维近前。

    “你与刚来时,确有不同了。”

    姜维的眼睛在此刻才与诸葛亮认真对视,他发现从那双写下了风霜的眼角边缘慢慢地淌出几分极难察觉的认可。

    “很多人不明白本相为何会对你另眼相看。”诸葛亮缓缓道来,“论及才能,你堪称万里挑一,但仍有不足。本相是看准了你的心性。”

    姜维俯首静听,不作言语,心中微动。

    “知世故,却不流于世故。”诸葛亮说,“建兴六年,本相看到你,就如同看到了建安十三年辞别隆中、一入乱世的我自己。五年过去,如今的你早已不似我,但如今的你,恰是你自己。”

    姜维默默承接着诸葛亮的话,心间情绪虽早有翻覆,但都被他极为克制地压在了腹中。

    诸葛亮低头笑道,似带了几分自嘲之意,“……其实,待到两鬓霜雪,评判一个人‘世故与否’,就成了最不重要的事。那时,只要‘你’仍是你,就不算枉走一趟……”

    “那么此时的丞相,还是‘丞相’么?”姜维沉默良许,突然问道。

    过了许久,诸葛亮重新拿起他那把精心呵护、多年以来从未离身的羽扇,轻声道:“盖棺之时,自有回答。”

    姜维的喉间滚起一阵温热,眉头无意识地皱过,心底全然折服于这句话。

    诸葛亮拉回自己的神思,眼睫温和,在不经意间转了话势:“黄沙虽小,产出的木料确好。此乃今日刚造的木车,来看看罢。”

    姜维这才注意到靠着诸葛亮的床榻一侧竟立了只形状类牛又类马的一人足高的木质偶像。案后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展开了一张皮制卷稿,遥遥一眼,其上则密麻累叠着墨迹,画着些形貌奇怪的图示。

    “‘肋长三尺五寸,广三寸,厚二寸二分,左右同。前轴孔分墨去头四寸,径中二寸……’”姜维凑近了些,默读起卷稿上的字迹,更加重了疑惑。他的眼睛一边又细细打量起这木偶的体量,竟发现制作工技极为缜细,与卷稿所画图示几无二致。

    诸葛亮却仍是一副疏淡的神色:“再造百余,一旬以后投用于军中粮草运输,彼时则可节约将近一半的人力。”

    “丞相是如何钻研出这样……精巧的木械?”姜维的震惊之色这回直白地写在面上,皱眉喃喃道,“……岂止精巧,亦应……非常实用。”

    诸葛亮则绕着木偶缓缓察看一圈,似在最后确认它的精细度。倏尔,男人驻足,背过身去,羽扇在此时不经意暗抚过心口。姜维听到诸葛亮不过淡淡地答了一句:“……亡妻未去之时,与我同思。故人辞别三载,今日终成。”

    将近两个月的厉兵秣马,三军将士竟没有一个喊苦喊累的,汉军的劲头反倒愈发强猛起来。

    魏延与马岱并辔而回,赶至黄沙郊外,听到军队晨起的喊号子声,二人于是放慢了行路的步伐。

    遥遥朝这处奔来一骑,骊马的毛色在阳光的直射下乌黑锃亮,肢体看上去十分健康。它的主人在离魏、马二人五十步开外紧辔勒缰,冲他们笑着。

    马岱看都懒得去看,便已经知道是谁。

    魏延驶向来者,略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姜护军。”

    姜维下马,礼貌作揖:“大将军。”

    魏延看他一眼,催马向军营去,身后留下个本就不慌不忙的马岱。姜维顺势牵起马岱的坐骑,马岱却并不顺着他,同他各扯住一端缰绳,问:“怎么?”

    姜维稍一滞愣:“我为泰伯执辔。”

    “慢。”马岱把住他的臂膀,狐疑道:“……可是阿念出了什么事?”

    姜维随即无奈地笑着:“阿念无事……只是知道泰伯今日归营,故而来迎。”

    马岱上下打量他,冷声拒道:“无事哪来的殷勤。”

    姜维垂首笑答:“真的无事……阿念说这几日你定会拍马赶到黄沙,要我稍加留心。”

    马岱这才松了缰绳,也放了与他对峙的念头。姜维就这么一左一右牵着两匹坐骑,走进了汉军中军大营。马岱却感到脸上和身上都有点不自在——虽说在军中的资历和地位确实要高于姜维许多,但二人在朝中受领的却是同样等级的爵位。同级之间有了这样的举措,总会引来些牵碍。即使知道二人有姻亲关系,仍存落人话柄之忧。可那姜维却是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面色坦然,谈笑自若。

    “搞什么名堂,嗯?”马岱掀开自己的大帐,边走边解开斗篷,利索卷折几下,“倏”的一声抛向案头。姜维已经顺手开了一只小壶,其间还冒着热气,递给马岱,又捡了他脱下的斗篷,默默挂在木架边。

    “泰伯,我就不能与你坦诚相待?”姜维说,“自那夜谈过,我以为你是终于肯接纳我了……”

    马岱盯他一眼,只喝起水来,不搭他的话。

    “到今天,还不信么……”姜维面上有些滞涩,“……孩子都有了。”

    剩半口没咽完的水硬是在马岱的喉管里呛开,他猛咳几下,瞪着面前的男人:“姜维,说你就说你,少拿我们家那还未落地的孩儿说事!怎么,又寻到新的法子来‘拿捏’我了?!”

    姜维故作尴尬,赶着赔笑。

    “有话就说。”马岱一手松了腕上的绑带,感到终于卸了多日以来的奔波之劳,又三下两下拆了胸甲,活动着腰脊。

    姜维却先给自己搬来一张胡床,坐稳了,才唤道:“阿承,出来吧。”

    马岱手里拿着甲衣,看看姜维,不知所以。

    帷幕后却闪出个一身戎装的少年人,一只小臂托着顶皮胄,另一只手按了腰间剑,颀长的身材,青春跃跃的面庞,此刻站在五步以外,笑着看向两个成年男人。

    马岱微微一惊,蹙眉道:“承儿?你怎么跟来了?”

    “拜见小叔叔。”少年人俯首作揖,说话间便露出两排好看的皓齿,眸间流光,“侄儿束发从军,是自己要来的。”

    马岱将责问的神情狠狠地甩向坐在侧面的姜维,而后者早已料到会是这个态势,便早有准备,坦然地接住了他眼中不太客气的刀光剑影。

    马承赶紧解释道:“小叔叔,不怪姐夫。我不好去烦堂姐,只好缠着姐夫了……”

    “经过我的允许了么?怎么都不让我省心!”马岱呵责:“你和你堂姐一个比一个喜欢偷着往外跑!怎么?家族遗传啊!”

    少年人立刻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乞求道:“泰伯叔叔,我十五岁零一个月了,从军的年纪已经到了,你怎么还不同意啊……”

    马岱仰头长叹,心中尽是无语。

    “刀剑无眼,懂么?”马岱沉脸摆手,“明天立刻打道回府。”

    “诶,泰伯,要这小子现在回去,恐怕不能行了。”姜维故作局促不安状,“他的名字已经写在征人名册上了,现归中军帐下,由在下调遣,若回去……就是逃兵。”

    “大言不惭!什么‘为我执辔’?我说你怎么无缘无故耍起这一套了。”马岱稍加愠怒,“你记着:他是我兄长的儿子,他姓马!还轮不到你来安排。”

    姜维立刻换上一副羞惭的样子,避开了马岱尖锐的神色。

    马承却坚定了语气,再次对着马岱俯拜:“回去就是逃兵。我阿爹在天有灵,一定不要看到我做逃兵。承儿是不会主动回去的,除非小叔叔喊人用牛皮绳把我捆了抬回家。到时候阿母问起来,承儿就说:是小叔叔压着,不让承儿从军。”

    “你阿母知道这事?”

    马承挑起一侧的眉毛,表示应答。

    少年人此刻的神采竟像极了他已故的父亲。马超的面孔与马承隐隐叠于一处,而马岱只得在内心长叹——即便多年来都在将这孩子往诗书经文上谆谆引劝,却终究没能压住他像极了他父亲的心性和他与生俱来的半腔热血。

    “小叔叔,我不愿意顶着阿爹的爵位空享银俸。侄儿已经读过十年的书,接下来应该随着你们在战场上磨砺。”马承说这话时,眼中流光溢彩,独属于少年人的英姿弥散在他颇为俊逸的脸上,格外瞩目,“阿母和小叔叔都曾说过,只要是马家的儿郎,没有一个不是文武皆通的。侄儿读得起书,也要提得起剑!以后要成为……”他看一眼始终持着笑意,坐在叔侄二人身后的姜维,不禁赤了面色:“……要成为像你们这样……文韬武略的男子。”

    马岱脸上虽然复杂,心中却没来由地生了几分宽慰之意。

    “好,你既然想好了,我便允了。”马岱说,“只是你已承袭斄乡侯的爵位,在军中有招摇之嫌,还是将名与爵一同隐去。”

    “是。”马承笑答,“姐夫一早就说要承儿化名从军,侄儿便以‘乌’为姓,起名‘槐里’。”

    “‘乌槐里’……”马岱终是轻笑一声,心底归于温润。

    槐里,扶风郡的北县,依山傍河,以花糕闻名雍州,那里曾是汉朝赐予马腾的封邑。

    言及故里,则是雪涛似辉,青山如黛,岁月缱绻,风流无限。

    他拍拍马承的肩膀,还是严肃道:“一口一个‘姐夫’、‘小叔叔’的,像什么样子?汉军之中可无家人。”

    “喏。平北将军。”马承清脆地回答。

    “你已经安排地如此缜密,先前还同我虚话做什么?”马岱看一眼姜维,将手中的甲衣抛去,教后者稳稳接了拿在手里,调笑一般地看着他。马岱又抄起一只木盆往外走,甩下一个难以琢磨的背影,口中严格道:“这乌槐里既是你部下,就好好管束他。有三长两短的,都应归你负责。若他修不成个文武全才……也拿你是问。”

    姜维坐着回答:“喏,平北将军。”

    马承看看姜维,青春的迹象在脸上含苞待放,他的眼里写满了胜利的喜悦。少年人的心性无比诚挚,终没忍住心间的快乐,在马岱身后偷偷地笑出了声。

    白日刚抵黄沙,夜间又被喊去看军阵习演。走出演兵场,马岱深深推出一口气,试图缓解疲惫。身边走着的魏延虽也倦怠,但更多的却是不悦。

    马岱还是眼尖——那杨仪跟着丞相,从另一侧栅口快步走出。长史昂着头颅,一脸的不屑。

    魏延口中不禁咒骂两句。马岱正在思忖如何宽解,从身后赶上的姜维却顺势拍了拍他的肩头。马岱生平第一次感念姜维来得如此之巧。他立刻抽身退后,将魏延旁边那个随时可能承接怒火的危险位置拱手让与姜维。

    “竖子!”魏延狭眸怒道,“吆五喝六,人将死也!”

    姜维不禁看向走在斜后方的马岱,短暂的功夫,后者递来的眼光里写的是“克制”。

    姜维便劝一句:“大将军,道不同,便不必与之谋啊……”

    魏延瞥他一眼:“哼!文武之间的‘不必谋’,那是水与火的关系,你懂么?!”

    姜维只好俯首赔礼:“是在下浅薄了。”

    魏延说:“伯约,你还年轻。有些事情得等你走到这个位置的时候才能明白。到那时,你才会发现,有些人骨子里就下贱!”

    魏延停住脚步,一股突如其来的凌厉杀意从眸间射出。他狠咬牙关,一字一字地说:“我与杨仪,必死一个。”

    马岱和姜维都不敢接话。魏延则按着剑,向他二人不耐烦地点了个头,当是告辞,就回自己的营房去了。

    马岱上前几步,同姜维并肩而立,四只眼睛一齐望着武人骄悍的背影。已然降下苍茫的夜色将二人不经意间笼在一处,旷野之间有牧笛声隐隐显显,似乎将人与山的距离不断拉远,又不断推近。

    姜维说:“泰伯,我也许知道你为何选择在朝堂收声,却专意于军中之事了。”

    马岱没有说话。

    “军中未定。”姜维用只有马岱能听到的声音继续说道,“而你的心事,一直都是南郑侯。”

    马岱却说:“没这么简单。”

    姜维接着他的话:“那么我猜……还有相府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马岱冷哼一声:“相府若能有态度,早就摆出来了,怎会放任至此?只怕到了今天丞相都不肯承认:他其实根本解决不好魏、杨之间的矛盾。”

    这下换做姜维不言语。马岱背着手,示意姜维与自己一并走走。只听马岱缓缓说:“白日里你说要与我‘坦诚相待’。我此时恰有一问,但愿你坦诚。”

    姜维低着头听他发问。

    “有些位置,你究竟想不想要?”马岱的语气格外冷静——比他此前几十年中的任何一次问话都要冷静。

    姜维并没有急于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陪着身边男人又走了些距离,随后放慢了步调。此刻马岱听见耳后传来一个同样沉静却也十分坚硬的“嗯”字。

    “好。”马岱移开了眼光,将它们投向乌濛濛的远山。四下几乎全黑。军中点起一排夜巡火炬,姜维才发现二人已经走出了中军营门,来到了后军生火埋灶的地方。

    “若有此愿,我当助你。”此时的马岱十分疏离,无人能从他身边触到一丝暖意,“军中若有喋血,第一个罹难的便是南郑侯。”

    姜维心中震撼。一股未名的怖意丝丝密密沿着脏器的边缘入侵至深处。他为马岱竟能说出这样大胆的话而倍感惊惧。在此前三十年的人生里,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着由身边人简单的几句话便在他心底最深处掀起的惊骇。姜维一面极力地压下激烈的情绪,一面试图尽快伪装脸面,不愿马岱看穿他已然不宁的心神。

    倏尔,他的头脑才从猛烈的冲击中回过味来,在平息了震荡后,他下意识地想到了一个影响深远、且极易因此而带来的后果:“若……少了南郑侯,将来北出,在朝中要面对的阻力也许会更强……”

    “远在天边的文臣的阻碍和近在眼前的武人的掣肘,若必须选一个,你的答案是什么?”马岱冷笑一声,“那寸兵符,你要拿,就要把它一整个握在手中。榻边若有猛虎盘桓,你还能闭得上眼么?”

    姜维深深吐出一口气,力图保持清醒。

    “我会慢慢从军中抽身而退。”马岱说,“但在这之前,南郑侯的问题必须解决。”

    “泰伯……”姜维语中发涩,“可他是你多年的同袍,也曾……与我共事。”

    “可他的不安已经写在脸上了。”马岱沉了语调,“这次去往西羌,你觉得相府为什么偏要我同行?南郑侯的确忠于国家,但不如说……他从始至终,都忠于先帝。”

    姜维的眸中骤上惊异。

    “他对相府的态度,不止你和我,所有人都在看着。如今丞相尚在,他已经敢当众拔刀,扬言要杀了同僚。相府一旦有事,一个素来面服而心不服的大将手里又握着半只虎符……毕竟他的心,始终在为先帝效命。”马岱齿中暗含杀机,“假使不幸为我所言中,那时一乱,军中将是何等情形?朝中又将如何?若北面趁虚而入,国将倾覆。”

    姜维嗫嚅再三,直觉形势愈发诡谲。

    “我早就说过,马氏不是不会争,而是我等为人臣子,不到必要之处,不能争。”马岱幽幽道,“这便是你我当初的分歧所在。但你无论如何也得记着,今日既然打算去争,就是为了来日的安稳。”

    姜维面上哑然,在心里默默记下。

    “我抽身而退,你坐收马氏在军中的故旧。”马岱嗤笑道,“重归朝政不是小事,只是我无暇再替你铺路,且凭你自己。”

    姜维点头。就算二人达成了默契。

    “泰伯,先前你可知道,丞相实有吞魏之志。”姜维换了一副不太在意的口吻,于是这话甫一听去,就像是稀松平常。

    马岱挑眉,神态半知半解。

    姜维沉潜一二,终是说道:“最初,拔三郡及西县百姓入川时,我以为丞相只欲拓土,旨在吸纳更多的臣民和物资。后来却发现,揣测实在浅显。那日他邀我同看他打造的奇技,我才知他蓄志多年。某日闲谈时,阿念曾与我提起建兴六年北出失利一事,说那时丞相驳斥了为拔民入川一事而贺的人。众人只当丞相失子,心绪不佳。殊不知,正是由于先帝一直都将北地看作汉家之地,因此丞相才会认为‘一夫之死,皆为过。何足相贺。’……原来如此。”

    “我未曾见过先帝。”姜维同马岱对视一刻,又移开了眼眸,“只是有时听阿念说起过。”

    马岱笑着叹了口气:“先帝颇具英豪气,曾有兵败如山倒,却百折而不挠。世人都言先帝折节下士,秉性宽弘,也许的确如此,但也许……并非如此。终究不过是一姓之论,但凭说耳。”

    两人又接着走了一阵,心下各自思忖,彼此不与对方再言半字。良久,姜维似乎想起什么似的,轻轻扶住马岱的肩头,温然而笑:“泰伯,多亏你塞来的荆蔓,张伯岐的病算是痊愈了。”

    马岱将话意听在耳中,面上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往前走。

    连山敷着一层微薄的云,身未在其间,手却可摘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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