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还未过头遍，马岱却猛地睁开了眼。武人累月经年行走于刀尖之上的敏锐本能促使着他翻身而起，一把捉住榻边短剑——凡居于军中，将贴身利器摆在伸手可及之处，这个习惯自少年始，从未更改。他附耳过去，只捕取了几声脚步隔着窄榻内侧的葛布蹭过地面，似乎绕往帐门。
马岱潦草蹬上木屐，又听帐外营中却是悄无声息，四下八方只一片沉寂，心下正奇惑，看向帐口，他的目光竟与一个正闪身而进的男人恰好对上。后者迅速摘了斗笠，抖去一肩的晨露，将那张被夏日骄阳晒得黝黑的面子和那双晶亮机敏的眼眸一并垂了，对着他躬身行礼。
马岱收回目光中那股阵前候敌时才有的酷厉，将手中剑放于一边。只听帐口进来的那个不急不乱道：“家主，昨日在汉中截获的。”随即献上一只泥封木质圆筒。马岱瞥一眼泥封，其上拓的正是“荣”字图纹。展开来看，题头先写“壹、快”二字——是暗语。
最初拿到之时，该物由一匹快马——即一人——承载。
简单几个字，又附了张粗质信札。马岱将两张纸一并读完，问道：“吴骧，送信者现在何处？”
吴骧拱手作答：“当即扣在原处，听候家主发落。”
马岱思忖一刻，吩咐道：“辛苦你去南郑跑个来回，明日就把那人带来见我。”
吴骧立刻戴起斗笠，俯首听命，只一个轻巧的闪身，便按原径出了马岱的大帐。
马岱复坐回榻前，先将圆筒封了，又细想几下，已是睡意全无，便将中衣外套了件常服，默不作声地束起腕甲绑带。
七月流火。伏天已然过半。
芷妤向姝妍来，身后跟的是鸯儿，后者怀里抱着两个月大的马祯，小家伙包在轻薄的一层襁褓里，咿咿呀呀地发出软糯糯的声音。
“侯夫人饮茶赏花，好一番自在清凉呀！”芷妤笑着凑近，语间尽皆温柔：“许久不见你这般宁和了，但要我说来啊，日日都该如此。”
姝妍浅笑着，站起身子迎她。芷妤疾步断了她的动作，将她轻柔地按在石凳上坐好。
“无事可做，亦无事可忧，只得藉此消磨时间。”姝妍笑着打量鸯儿身后，见只有主仆一对，便问：“辰儿没跟着么？”她抬手轻揉马祯伸出襁褓的小脑袋，心下一片温然。
芷妤抚过姝妍的肩头，满目爱意：“辰儿让我压着念书去了。”她又看看四下，“姜老夫人近日可好？”
姝妍点点头，手心温温拂过小腹：“君姑这半月话多了起来，就连精气神也足了不少呢。这下又说要与我和这小家伙一并做些面食，正在庖厨忙着，我又向来拦不住，只好随了……”
芷妤宽解道：“老夫人当然想你这做媳妇的一切安顺，咱们就由着她老人家吧。眼下还差两个月不到了，我看你走路的步子都沉了许多。泰伯又不在，我这一次来，想随你住上个把月。”
姝妍无奈笑问：“是泰伯特意嘱托的？”
芷妤却弯了眼眉，压低声音：“哪里是泰伯啊……是他。那日大军往黄沙去，他匆匆忙忙来了一趟，连马都没下，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务必托我照顾好你……”
姝妍闻言羞怯，心底又随之攀起混了酸麻的温烫。她眨眨眼：“还有两个月呢，不必切切……”
正说着，蒙猇突然从大门口迈进来。那男人稍一滞愣，是见芷妤在此，赶紧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手里拿了个信筒，疾步上前，低着头递给姝妍。
“夫人，侯爷的家书。”蒙猇垂眸，语调温文尔雅。
芷妤笑道：“瞧，我正在说他呢，他的手书竟就到了。怎么就‘不必切切’了？人家可是‘时时切切’的。”
姝妍握着不拆，蒙猇面色有些发赤，便恳求道：“夫人，侯爷特意嘱了……”
见芷妤不甚解意，姝妍只好无奈道：“……他每次都要我当着蒙大哥的面拆他的信，倒像是督促我，生怕我不看似的。”
芷妤掩唇笑起来。蒙猇整张脸面都发红了。
“蒙猇，怎么回事？你家侯爷竟是这样小器的男人么？”芷妤故意严肃了语调。那蒙猇赶紧抱拳作答：“回夫人的话：我家侯爷说，夫人从来都不回他的信，许是夫人懒得看他的字，就叫仆下……劝劝夫人。”听闻此语，芷妤这回也不顾外人的面，只轻轻地笑出了声。
他二人一来一回的，引的姝妍没了法子，也赤着面色，推了泥封，拔开木盖，展开其间私密，装作全部看完，便向蒙猇晃晃手：“阅过了，去向他交差吧。”
蒙猇看姝妍的样子，不禁目起怜意，碍在芷妤面前，立刻感到一份尴尬，便赶紧退了。
听芷妤又说：“阿念，你该适当给他去信的。征人离家千万里，最盼的东西就是这封薄薄的书帛。”
姝妍却淡淡地叹了口气：“消息越少，就越发安心。三天两头去信，唯恐会扰了他思绪。征人身后的挂碍……还是不要太多了吧。”
“你啊……”芷妤叹口气，抚过姝妍的鬓发，“若不将怀中深切说出口，他又怎么会知道你的心呢？”
姝妍温然笑着摇头。
“我听闻侯府尚未回了国舅的请帖么？”芷妤问：“想来已隔去半月，是出了什么岔子，竟还没答？”
吴壹自汉中归朝，逢了其幼子吴康娶妻，便邀尚在成都的同僚及女眷共聚。太后认为丞相大军在北，外戚却在后方摆宴设酒，似有不妥。陛下却格外支持吴氏一族的婚事，说是好久没热闹过了，打算御驾亲至，为公子贺。
姝妍微微苦恼：“虽收了国舅的请帖，但帖上却是夫妇共邀。贸然回复，是不是违了礼数？因此才拖了没有作答。不知阿芜姐姐预备如何？”
“我思来想去，许家姑娘出嫁，我们必得应邀。”芷妤轻轻回答：“马氏与许氏有不少交游，即便泰伯不在朝，做眷属的亦应到场。哪怕只饮一杯酒，也是态度——况且作为姻家的吴大人是太后娘娘的嫡亲兄长、当今陛下的母舅，有这两层关系叠在一处，还由得了其他么？”
“我只觉奇怪。”姝妍不经意蹙了眉，“吴国舅既已知道大军屯于黄沙，机要之士皆随军而去，为何偏在这个关口独归成都，还要一府不落地分发喜帖？如此看来，倒像是国舅府先不按常理行事的……”
芷妤轻拍她的肩头，宽声劝着：“别多想了。你的首要任务可不应该是这个。”
姝妍自知又多了心思，便拉起她的手，笑着招呼起在不远处抱着马祯的鸯儿——一大一小正在摘取那几支低低垂落的海棠。
男人身前随意挎着只阔肚木壶，两根用来系口的绳还滴答着新鲜的水珠子。他高高地抹起袖管和裤管，弯腰卖力地干着活，浑身上下大汗淋漓。他原本是戴着顶草笠的，现在也早不知甩到哪里去了。
他光脚站在一片黄灿灿的秋稻水田之中。正值斜照西下，天际线也发了金黄，有几分“水天一色”之态。他直起上半身，将手中的锄头丢在脚边，抓着根探泥的木棍杵靠一刻，才渐感丝丝麻麻的酸痛沿着腰脊爬上来。
“昭公子！”少年人站在不远处的田埂上大声冲他这边喊，却不见田中的人有应答，这少年模样的便急了心性，丢了鞋子，提起裤腿，便朝水田深处跋涉，“哎呀呀……这、这也太难走了……公子啊！二公子！”
男人终于闻声回头，由于接连未断的劳作，精致有加的面容难免起了些倦色。
少年人艰难地抬起腿，看看自己脚底板的污泥，不禁撇了撇嘴，更加不解自家公子为何要向老爷寻摸这么件苦差事——小半年都滞在扶风以南，往返在郿县与陈仓之间，挖挖修修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天白净。
这个二公子……简直已经不像他印象里的那个素爱整洁的二公子了，反倒吃住都和工人们一起，在土坷垃边、在田间、在水旁……
要不是公子交付：书信必须一月两报，他也不愿揽这个差事。毕竟没有人会放弃在洛阳伺候那位温柔的司马夫人的机会而偏要来碰这片连路都没法走的苦地吧！
“公子……可算找到你了！这路、这路也太难走了！”少年人似乎岔了气，扶着一侧肋骨弯下腰去，口中不禁抱怨起来，将一只半个巴掌宽窄的木筒递给男人。
“哈哈哈！”那公子不怒反笑，一把拿过信筒，斜睨他道，“从京兆尹到扶风这点路，就受不住了，嗯？上个月回洛阳接夫人手书的时候，我看你倒是跑得很快呢？”
少年面色微微一赤，不敢作声。
“公子啊，咱们啥时候才能穿好这渠……”少年人用手抹抹脑门上不小心沾的泥水点，却不小心揩成了个花脸——可他还不知道呢！少年继续小心翼翼地问：“司马大都督昨天还和郭刺史说，不知道那些个蜀人究竟啥时候北出……”
“……穿渠和蜀人都是不可测之事。”男人迅速扫过信件上的内容，心中稍稍波澜，“你回去立刻转告司马大都督：蜀人现在黄沙一带修甲习武。”
“啊？！”少年人震惊的颜色一览无遗，“可是朝中的探报昨天和大都督说，蜀军悉数停在汉中！”
“汉中？”男人嗤之以鼻，眸中颇有几分运筹帷幄之势：“偏军罢了。这次他们无论在哪里备战，都不会在汉中。听闻黄沙一带木料极好，而他们又缺乏军械。”他晃晃手中的东西，眯眼道，“……就算没有这个，只用脑子想想也能想得到。朝中探报的话，那不过是说给郭刺史他们几个听的。”
“是！小的把公子的话一字不落，全部回禀司马大都督！”少年人将裤脚挽高了些，便要转身离去，却让男人揪住了肩头。
只听那男人假意沉了脸面，半是调笑半是威胁道：“哎……捡重点的说。最后一句就别回禀了。”
少年人摸不着头脑，倏尔反应过来，赶忙低下头赔罪：“……是。”
男人使个眼色，就算打发他走。
脚底浸着水间那股难得的凉，男人的头脑愈加清朗起来。虽立在一片温温柔柔的稻田中，他的心底却无故地攀上了一阵大战来临前的决绝。
“马将军，这是何意啊？”诸葛亮一面将竹简递回，又顺势瞥过马岱身后生了张异族面孔、风尘满身的精瘦男子。
“回丞相：属下同征西大将军同去河隍时，了解到部分羌人有献土结好之意，如今西羌部落听闻北出在即，便欲示好，以求襄助王业。”马岱利落道，“属下近日偶得投好书信，便来禀告。”
案后人的眼扫过马岱的脸。后者保持着谦敬面色，站在不远处等着。诸葛亮思忖一二，先向精瘦男子点头致意：“既有投好之愿，本相应先遣汉使，与君等同归河隍。待呈毕朝廷，君等再听调令。”男子学着汉人的节仪，向座上人行过一礼，便唯唯而退。
诸葛亮把话头转向马岱：“近日前军状况如何？”
问及前军，就是在问魏延。
马岱垂首道：“回丞相：一切安好。”
诸葛亮：“泰伯劳苦。此次羌人投好，对于明年的北出，则是意外之喜。回禀了陛下，本相便欲将这一部分羌人新编入前军你部，不知你意下如何？”
马岱躬身辞却：“回丞相：属下已统骑兵营，恐……分身乏术。”
诸葛亮的眼中掠过复杂，但下一瞬间又变得澄明起来：“本相知你意在避嫌，但羌人素来野直，此次又是冲你之名而投，若日后跟的不是你，却是其他将军……”
马岱继续谦卑着：“征西大将军对待士卒向来宽严相济、赏罚分明，其部下皆愿为之效死。岱却以为，若将羌人交付魏将军，魏将军定可恩威并治，从而早日为朝廷训练出羌人的赤胆忠心。”
诸葛亮与马岱相对沉默。良久，诸葛亮问：“现今的羌中，是遵循旧恩、心服马氏的占多数，还是威服于文长的更多？”
“回丞相：洮、湟一带，半数羌族部落皆愿臣服于我朝。”马岱不紧不慢。
他的话说得漂亮也完美，任谁也挑不出一丝错误。
国舅府举办婚宴，自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常。那些北出备战的将领们虽无法亲自到场，他们的眷属却都一早便赶来，为这吴小公子贺喜。
芷妤陪着姝妍同乘一驾马车，那蒙猇自是如影随形、伴在左右。鸯儿抱着马祯，看护着马辰，带着两个小男孩子坐在另一体量较小些的车里。而落葵自然同款冬一起走在侯府车驾之后，照管贺礼。
车外是蒙猇的声音：“二位侯夫人，陛下和贵妃的御辇迎着咱们方至，仆下便将车马引向偏道暂避。”
“嗯。”姝妍抬起一层苇帘，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皇帝正踩着玉凳走下御辇，吴壹带着家眷及府中仆从老小一齐叩首行礼。姝妍再看一眼：诸葛筠玉腕轻舒，琉香扶着她下辇。贵人半身绫罗，鬓边琳琅，粉面桃花，气色很是不错。
姝妍不禁在心下暗暗松口气。
皇帝和皇妃却并不向国舅府中去，待侯府的车马缓缓跟停，那年轻的妃子站在陛下身边，将目光递来。车中走出的两个女子皆为此而惊讶。芷妤叩拜下去，而诸葛筠的手恰到好处地托住了姝妍的小臂，皇妃对皇帝笑着，语中娇媚：“妍姐姐身有不便，妾为姐姐求陛下恩典……”
“当下毋需多礼。陈仓侯夫人也快快请起吧！”皇帝面色一亮，随即宽仁地向着两位命妇招手，芷妤拾掇衣襟，从地上起身。
“姐姐那日在信中托我的事，方才已寻了机变，同陛下讲过了。”诸葛筠俯耳对姝妍羞怯道，“陛下的意思，主理椒房的大长秋霍斌大人明岁欲招揽新属，正好有个位置能空出来。”
姝妍心下不明所以。众人都在，她却有些糊涂起诸葛筠的话。但诸葛筠的心情却看似格外开朗，众目睽睽之下竟牵起了姝妍的手，随着陛下共同迈入了吴府。
一片声乐喧天的热闹中，王爷驾至。甘陵、安平二位王爷各自携王妃叩拜皇帝及皇妃。
皇帝委躯于臣子之家，未携皇后却领皇妃，后宫如今的形势，一目了然——众女眷走马灯似的匍匐在这位青春而明媚的诸葛贵人脚下的时候，心中都有数。
姝妍跪坐在席间，隔着一层浓厚的喜气远远望去——诸葛筠今日的确心情舒畅，与陛下夫唱妇随，将皇家风范做到完美。
姝妍细细想起方才诸葛筠趴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几句话。听得出来，在说这话时，她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不安和羞怯……
姝妍正想着，肩上却抚了一只手，待转头去看，原是媗娴。
侍女颇有眼色，早为主人抱来一张软席，王妃提裙，款款落座。
“阿念，又在琢磨什么？”媗娴柔和地问，四下看过一圈，“我看见鸯儿那姑娘抱着祯儿在那边转悠着，怎么却不见婶娘？”
姝妍回她：“婶娘正在里间，同新妇的娘家人说几句话。”
“听闻这是许靖大人的嫡亲孙女、现任侍中大人许游的胞妹。”媗娴说，“论及身份家世、品貌才学，皆与吴氏相配。”
姝妍不禁微笑道：“确是一对璧人。”
却说着，芷妤从廊下拐过来。媗娴体贴地起身，为她呈上一杯茶水，芷妤抿过两口，笑道：“许家姑娘一切安好，只是年纪轻，没见过如此阵仗，不免紧张得很。不过……这样一个盛大的场合，魏夫人竟没来。”
“魏夫人？”媗娴拿着茶勺的手不禁顿了一下。三个女子互相看看。芷妤立刻拉近媗娴的手，将她和姝妍凑在一处。
“南郑侯夫人托病未至，派府上的几个下人搬了几盒贺礼，路上却又碰了马车不利索，于是姗姗来迟，正在卸车。”芷妤低声说，“只是……吴国舅似有些不快在脸上的，当场不便发作，让夫人劝了几句，使唤吴大公子去府外致谢了。”
姝妍说：“奇怪。”
芷妤和媗娴的目光齐齐投来。媗娴轻轻放下茶勺，只一招手，侍女又将一张软席移来，送往芷妤面前。这下三个女子都得以安然坐在此地，借着外院的喧闹，更无从知晓三人的话音。
姝妍说：“吴大人以武职常年留任汉中，就算不是正督，那也是实际上的副贰都督。二位大人的关系应非止于‘不错’，而是相当地……‘亲密’。可眼下看来，这段关系似乎并不像众人所听到的那般无隙。”
芷妤静静听着，媗娴却接了姝妍的话继续补充：“近三年来，吴国舅似乎将重心放回了朝中。国舅爷与王府走动频繁，在外人看来，这是皇亲国戚之间再正常不过的交往。可一半以上的原因，却是为了劝说王爷回朝领职。”
“回朝领职？”芷妤看向媗娴。
“嗯。”王妃默然点头，“王爷面上虽有推辞，但终究并未将话说尽。我观他……还是渐有还朝之心的。”
“王爷年轻，自然愿意侍于陛下近处，为国家效劳。”芷妤淡然道。
“我时常进言奉劝——若请旨离开封地回到成都，兹事体大。而众人之眼又时刻盯在王爷身上，一不留心，恐成祸端……”媗娴说到此处，不禁轻蹙秀眉。
芷妤点头称许：“阿瑾，你费心了。”
“只因先父同叔父的教诲，万不敢忘。”媗娴沉了语调，不再多言。
“阿瑾姐姐，你说……”姝妍慢慢端起芷妤刚刚舀好的茶汤，眼光则转向媗娴，“国舅是不是刻意试探二位王爷？”
媗娴思忖一二，却摇了头。她说：“方才府前遇上甘陵王和王妃，寒暄几句，我稍加牵引，可王兄同王嫂却似乎并不知其间隐含。国舅若刻意为之，应当也频频拜会甘陵王府。”
“这些年来甘陵王都守在封地，除却一年两觐的皇家之仪，平日里是见不到他与朝中有任何联络的。”姝妍接话道，“但……我向来听闻，不知缘何，那甘陵王似乎与国舅并不亲密。”
“不止。甘陵王同陛下的关系亦不甚和谐。”媗娴声音极轻，“听王爷说，太后娘娘本来就不喜甘陵王——因王兄的性子自幼严直，成年之后尤甚，一众皇亲国戚又让他挨着个得罪了不少，太后由此更为忧扰。加上年前贺岁，王兄上书谏言陛下，只不知奏表里写了什么，惹得陛下似有不快之意。若真如阿念妹妹所说，那国舅此举，亦有合理的解释。”
“年前……”姝妍便想起宫中的那场风波，不禁沉了心。
“听来听去，我却总觉得一切都不甚妥当……”芷妤难掩忧思，“国舅在外，手里大小是有兵权的。而内宫之事，这些年来都由太后娘娘决策，眼下国舅与王爷的亲切却甚比至尊……我虽不明白政事，却也知道：外戚之家凡有举动，便都是前朝的风向标。”
姝妍将手盏推向一侧，不再饮茶。媗娴虽也沉默，脸上却隐现忧虑。
一人在廊下折身拜会：“臣，选曹郎陈祗参见安平王妃，拜见陈仓侯夫人、当阳亭侯夫人。”
芷妤和姝妍颔首答礼，王妃轻轻看过廊下男人一眼，半抬起手臂道：“陈大人有礼。”
陈祗拢袖，再次作揖：“表妹出阁，吴家伯父便差使在下，将今日赏光的宾客逐一谢过。”他又依尊位向王妃和二位侯夫人再拜，谦逊道，“祗观王妃及二位侯夫人在此饮茶，不知府上茶饮可还爽口？”
“陈大人劳神。妾等托了国舅和国舅夫人的福，宴上的一切饮食都万分合口。”芷妤笑答。
陈祗托托袖子，将目光转向姝妍：“当阳亭侯同夫人成婚那年，祗恰好被外派至江州，一直未曾当面道贺，改日将亲自拜会侯府。只望到时……夫人肯纳下陈祗的名帖。”
自入川始，马氏虽与许氏族人略有来往，但作为许氏诸多姻亲的其中一姓，陈氏一脉与他们向来不算熟识。陈氏没有族人在军中效劳，因此这眼前的陈祗应与姜维亦无交往。
而她上次与陈祗见面，应是在相府。再远一些，是丞相遇刺那夜，走在艰险难行的祁山道上，陈祗冲去带血的锋刃，又将自己的坐骑让给了她，略显拘束地与她搭了几句话。后来应是那男人感到讨了个没趣，便将话势终结在了彼处……
“嗯。”姝妍心中虽有不解，却还是应了男人的请求，拘谨地点点头。
还没开宴，外间有几个宾客却已喝得上了头，趁着一片闹哄哄的喜气，互相勾起肩背，往这边走来。陈祗眼尖，连忙呼了几个小厮，一同将几个半醉的男人拉止在廊下，意图暗暗地隔开他们与亭中端坐的贵人。
陈祗的脸色有些尴尬，会意小厮赶紧将他们几个架走。其中一个男人却不愿意顺从地离开，揽着婚礼上乱糟的闹意，向亭间定睛一瞧，挽着几个同伴，说：“……别、别闹了，好像是王妃在那坐着，看咱们呢！”
“……王妃？”另一个红了眼睑的男人却打趣道，“哪个王妃啊？”
“安平王妃，我认得。”第三个男人瞅了一眼，身子还半摇不稳的，却要参拜。
媗娴就坐在不远处，仪表端庄，同样抬了半只手臂，示意宾客直身。
第二个男人却睁大眼睛仔细瞧过一番，不禁笑得更大声了。两个同伴怪责般地看着他，却听他用半醉半醒的口吻调侃道：“哦？原是那个卖唱的……”
同伴一挥手，“嗨呀……”全都傻乎乎地轻笑起来。
原来并非微醺，他们已然喝得颠三倒四了。
“哪里来的狂徒？！”一片喧杂中，只听姝妍冷笑一声，女子眸中瞬间敷上一层许久不见的冰霜：“竟是几个不知乾坤、不晓尊卑的东西！”
“你……是谁家的？”很明显，这半醉半醒、耍着流气的男人还未完全意识到自己惹下的祸。
“本夫人倒要问问，你算谁家的？！”姝妍横眉，缓缓扶着腰腹起身。媗娴欲在袍底按住姝妍的手指，却叫女子利索地脱开了。
现在很难分辨究竟是座中的芷妤更紧张，还是廊下的陈祗。那群低着头不敢出半口气的小厮，此时纷纷默契地挡在廊下与前庭的那几节石阶旁，生怕在场的任何一位有闪失。
姝妍缓步走下石阶，芷妤在她身后站了起来。
姝妍杏目圆睁，一分不移地盯住眼前这个醉汉，挑眉道：“我当高阳乡侯府中人才济济，今日才知，原来养着你们这一班滥货。”
“大胆！”陈祗低头喝责，“座上乃陈仓侯夫人。此乃当阳亭侯夫人。三位贵人在此，你们几个还不速速赔罪？！”
其中一个男人被姝妍这么一训，原本就已清醒过来，又挨了陈祗的责骂，更是心胆发颤，倏地冒起一后背的冷汗。他带头跪在地上连连叩首：“是小的有眼无珠，不识二位侯夫人！方才口出狂言，我们这就给王妃娘娘赔罪！”
另一人也赶紧跪下磕头，瑟缩着脖颈，哪还敢抬眸再看！
而真正“口出狂言”的那一位，此情此景下，酒也醒罢几分，额前随即渗了一层细密汗珠，面色青赤交杂，只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整张脸瞬间变得白沥沥的：“王妃娘娘恕罪……”
“狂悖之徒！今日王妃可以要了你们三个的命！”姝妍骂道。
三个男人像狗一样蜷在原处，个个畏缩，连气都喘不匀了。
陈祗拉着脸，脸周一片灰：“夫人不要动怒……”他小心翼翼地劝着，眼光已然不自觉地在姝妍的腹部来回探看，生怕出了什么问题。
王妃端坐彼处，周身严峻，像一尊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玉人。但空气里却不经意地生出几分冷意，在盛夏天气里，倍感突兀。
芷妤也走下石阶，默不作声地将姝妍隔在自己身后。她看着脚边趴着的三个人，抬高了声调：“这三个人醉了，带他们去更衣。顺便给他们好好醒醒酒。”
陈祗一招呼，那几个小厮手脚利落，立刻抻起地上三个人的胳膊，半拖半拽地往后面扶去了。
芷妤走向正在雕栏边迎来送往的吴夫人，款款拜过，只见她向府邸的女主人说过几句话，那吴夫人面上是一半的尴尬，一半的歉疚，眼睛直朝这边望。不一会儿，那几个不知礼数的宾客便脱了帽冠，被带出了府外，此时又见吴夫人疾步而来。
“舅母。”媗娴起身行礼。
“媗娴，委屈你了。”
王妃却只是淡淡地摇了摇脑袋，始终保持着谦和的笑容。
“你随我去内室看看罢，理儿还不知道这事……”
“舅母，此乃小事，原本不打紧，我们……就不要告诉王爷了。”媗娴柔声恳求着，“今日是康弟的好日子，新妇刚至，马上拜堂，孩儿不愿喧宾夺主……”她的音量也逐渐低了下去。
“哎，好……真是个好孩子！”吴夫人牵起媗娴的手，爱怜道，“你总能为我们着想，实在难得啊！那就随你。”
媗娴回头看过芷妤和姝妍两眼，便低着头，随吴夫人进门去了。
芷妤叹口气：“阿瑾什么都好，只是性子太柔了。”
姝妍低头默然：“所以阿瑾姐姐处事周全，能当得起王妃娘娘。有时会想，那年被迫接受的皇家之婚，竟有几分冥冥……”
“你不进宫，倒才像马氏的‘冥冥’。”芷妤笑了，“否则定是大祸接小祸、日日不间断。”
姝妍颇为无奈地陪着她笑：“我不能忍受毫不相干的人当着我的面，折辱我的家人。”
芷妤心底微微漾起一圈泛着涟漪的暖意，她握住姝妍的手心：“阿念，从很早的时候起，我便知你一定能做到‘宽恕’。你看似面冷，实则心热——自小如此，以后也是如此。这是你的心性，不会变的。如今看你与阿瑾真正地重归旧好，兄长生前的最后一愿，才算实现了啊……”
姝妍听她提及伯父，有些想哭。
“家人就是这样，不管散落何处，血脉永远不断。”芷妤说，“当我们选择维护家人的时候，家人也同样会维护我们。”
姝妍静静听着，心头一片暖意。
“今日之事，唉。”芷妤沉沉叹气：“早年媗娴与我共落他乡，委身乐籍的本只我一人，可后来人们却都认为，是她在市井和街里卖唱，以求生计——只因她出身高贵，后来又成了王妃。知道旧事的那些人始终盯着这段经历不放，就好像……这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说到此，芷妤冷了语调，眼底渐趋冰凉：“我二人为了生计，流落在这样的乱世里，族人皆死。比起偷生，男人女人们说两句闲言碎语又有什么大碍？我那时只想苟活下来，能有一丝见到泰伯和兄长的机会，哪怕微渺，我也会牢牢抓住。当时的我们都很年少，而媗娴，她又何尝不是如此的想法。”
姝妍紧紧回握着芷妤微微发抖的手。
“或许这就是不公——世人对女子的不公。”芷妤默然道，“他们不会说起女子是怎样的坚强不屈，只会在心底暗暗唾弃她们罔顾名节。当然，如果是一个男子，人们便会记得他曾经是个包羞忍耻、待时而动的天地男儿，只是不知为何被命运作弄，才虎落平原、龙游浅滩……”
芷妤不想再多话，而姝妍揪着心口的痛，幽幽道：“……阿芜姐姐，委屈你们了。”
与吴氏结亲，是一般官宦人家想都不敢想的事。虽说国舅常年在汉中驻守，但境内四州之地，就数川北最为重要。因此，吴壹才是那个将外戚权势真正地由内拓展到外的关键人物。自光禄勋李严被贬为庶人，内外大小事宜一并取决于相府，朝中的形势虽看上去是“一家独大”，可短短数日间，吴府还是迎着众人的眼光，站住了中心地带。
内外筵席还在继续。姝妍透了口气，缓缓走过内室檐下。女子身后跟着玉绮，姑娘是一刻不离，分毫不差地照顾着她。
隔着墙壁，她似乎听见里间有人在争辩。
一男一女。男的是吴国舅，而那女声……则是吴太后。
姝妍并没打算停留，起了步子。可那里间却似乎吵将起来，二人的声音竟愈发高了。皇亲国戚，在这样特殊的场合里吵嘴……姝妍叹口气：一家果有一家愁，即使皇室，也不能幸免。
她已拐至廊角，里间的争论声却渗出了墙壁，连每一寸空气都不要放过似的，此刻偏巧钻进了她的耳朵。
姝妍站住了。
“……还是应当与南郑侯商榷。”太后说。
“阿妹，你觉得为兄我在汉中这么些年，就没有试探过吗？南郑侯不愿意回成都，除非……”国舅的声音猛地低了下去，墙外人听不清了。
“什么！”太后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不可能！要更改先帝的意思？这、这绝对不行啊！”
“你啊！”国舅埋怨道，“先帝、先帝……你堂堂太后，就不为自己想？陛下的资质，你我都知道。而且当时立太子，是因为你的理儿尚年幼。要不然，当今龙座上坐的是谁，还未可知也！”
太后没有声音。
国舅接着说：“陛下同你本非亲生母子，这养出来的‘感情’……也不过是名义上的。这些年他孝敬你，是因为皇家的礼教在。要是换个不如你强势的太后，陛下恐怕早就将你我这一姓的外戚废黜了。”
太后幽幽叹了口气：“皇帝长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与我这个母后，也确是渐渐离心了……”
“是丞相惯出来的。”国舅说，“皇帝现在想要脱开臣下的束缚了，嗯？这么多年以来，都是丞相在支撑着内外的大事，相府一旦有失，皇帝是否有能力坐得稳那把龙椅？”
向来说一不二的太后竟也变得嗫嚅起来。她许久没有搭话，后来才说：“但……哥哥也不该涉险。”
“只要寻得安稳的支持，便不算涉险。”吴壹慢悠悠地，“毕竟，亲舅甥之间，毋需试探。”
太后问：“兄长之意所为何？”
“理儿已有还朝之心。”吴壹继续道，“一点即透，孺子可教。”
“可永儿他……”
“不必担心永儿。”吴壹说，“眼下永儿与皇帝失了和气，这对他来说，倒成了件好事。远远地避开漩涡，让你这做亲娘的，也放心些。”
“唉。”太后沉沉叹了口气。
“我原本将最有可能的希望寄在南郑侯身上，可他却只想得到军权，对内政却是一点都不感兴趣。可惜了啊……真是可惜！”吴壹说，“这次的婚事，也是试探。南郑侯府上最终还是没来人，由此观之，他确是打定主意，要与我心面不和了……”
“我早知兄长力主康儿求娶许氏女，并非为了个简单的‘贵戚联姻’，而是许氏在朝中，虽不像其他几个大姓那般有话语权，却通过婚姻盘根错节——他们的姻家和婚家遍布朝堂，若能争取许氏一姓的支持，就等于将陈、霍、向、费四姓同时揽在身后。还有……在军中根深蒂固的马氏，就算不在朝中参与政事，他们同样与许家人交好，而且马氏女又早就做了我们家的媳妇，这层关系是想脱也脱不开。”
“妹妹，你总算看得清楚。”吴壹呵呵笑起来。
“我伴驾先帝、又抚养了当今皇帝，整日思忖的不比你们前朝那些个男人们少。后宫曾经刮过的血雨腥风，也不比你们前朝争权夺利的势头弱。”
吴壹爽朗地笑了几声。
“哥哥，谋事之时，还是务必小心啊！”吴太后叮咛着，带了深重的忧虑。
姝妍的心脏怦怦直跳，听到吴壹将要走出内室，她一个闪身便贴靠在了另一侧外墙上，大气不敢出一口。玉绮警觉地护在姝妍外侧，同样屏住呼吸。
待国舅走出房门，姝妍的大脑还在飞速地整合着方才短短半柱□□夫里听到的一切，将它们逐一默记。
她一面揣测着可能会有的变故，心底只剩战栗。
军中、朝中。国事、政事。陛下、太后。相府、外戚……
在这样风雨欲来的多事之秋，她一个字都不能忘记，却连一个字都不可说出口。
太后也缓步走出了屋门。庆幸的是，兄妹二人都没有向姝妍避着的这侧来。姝妍暗暗压拳，努力让头脑保持冷静。
又等一刻，她才敢转出此地，沿着来时路走向仍旧歌舞升平的筵席。她的眼睛瞥到那扇疏忽了皇室隐秘的门，门扉把手处盘绕着根绳带，而那根绳带似与众有殊——大抵是缘于名门府邸的显贵作风，那是一条艳红艳红的缎带，下系了半个巴掌大小的精雕碧玉环。一眼看去，极有辨识度。
姝妍伫足，手指暗暗抚过那条如水般滑腻的带子……
四路无人，她的心一动，利落地扯下了那条秀出的门饰。
槐果方熟去一遍，转眼便是八月。
吴府小宴刚罢，宫中又设一宴——原是陛下生辰即到，借着给陛下庆寿的名，命妇们都提前一二日便到了内宫。年后虽减罢了朝觐之礼，但天子寿诞这样的要事，还是应当斟酌着摆下一场国宴，彰宣皇家之仪。
但因北出大军在前线待命，太后和国舅商定，这次筵席便毋需隆重。一来，需要宽定前方将士的心；二来，则开源节流，充盈国库，仍作国家征伐之需。
不知怎的，素日手脚利索的玉绮却又病下了，于是换了半夏作陪。
姝妍提早一日进的后宫。她原本应随众眷属同住颐安宫，结果前脚刚迈进拱门，那琉香便带着满脸的喜色匆匆而来，替诸葛贵人邀姝妍同住猗兰殿。
堂前是众位夫人和姑娘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明日的场合，贵人不愿标榜特殊，因此让琉香先一步候在殿下，只等姝妍。
琉香难以抑制心中的喜悦：“贵人已经收拾好了偏阁，也备好了饮食，只待夫人呢！”
姝妍的心情自然由此而变得好了一些。
国舅府上听到的对话就像一块冰，一段日子以来，始终在她心中硌着。白天的时候冰会淌成稠腻腻的水，可一到夜里，又立马固结……如此反复，令她倍感折磨。
其实她当晚回府，便写成了手书，却最终没敢寄出去。这是她第一次惧于路途中或有变数而不敢有动。
……很久以前阿宇落水的事情，让她狠狠地长了个教训。
马岱说得不错：迅速决断却不一定就比瞻前顾后更为能赢得他人的赞许。决断只需要一股“再而衰、三而竭”的勇气，而瞻前顾后却需要更多机密的铺垫。
这一直都是马岱的作风。而这以后，竟也逐渐为姝妍所默认。
诸葛筠的脸上一片光泽，她喜笑颜开，松开裙摆，却揽住了姝妍的手臂。女子细细察看着姝妍的面容，心中是百般的舒畅，似乎自国舅府匆匆一别，她又逢上了什么喜事。
姝妍拍拍她的手背，笑道：“阿筠，近日心情不错啊……”
诸葛筠扑哧一声，面上含羞：“哎呀！姐姐，这里可不是说私密话的地方，先随妹妹进去吧！”
“嗯。我特意为你烹了些槐花粥，十分清凉，顺便去去暑。”姝妍吩咐着，半夏便将怀里一直抱着的漆盒打开，诸葛筠探着目光瞧过一番，盒里清香四溢，一滴汤水也没撒出来。
“姐姐知我心。”诸葛筠甜甜地笑起来，
二人于是一并往里走。
“姐姐，子弘他……过了年底就还朝了。”诸葛筠明媚的眼光里，是深切而克制的眷恋，“我知道，这多亏了姐姐。若不是姐姐与我的那封信，我倒真的觉得欠了姐姐一份情。”
姝妍不明就里，但脚步没停。
“姐姐，我那日与你争吵起来，是我失了礼节。后来若不是当阳亭侯派了口信过来，我还不知道，姐姐后来因此卧床休息了好几日。都是我的疏忽，对不起……”诸葛筠小声说着，低下了头。
姝妍却觉局促，忙说：“与你有甚关系？是我自己总不听王大人的医嘱，稍一着急，就……”
“若不是我激了姐姐，姐姐也不会……”
“阿筠，你我之间不要说这样的话，好么？”姝妍握住诸葛筠的手心。
贵人轻轻点头，面色明澈起来。
“姐姐，你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呢！”诸葛筠笑着，面中一片微晕，“你的手书说，只要我在陛下面前进言二三，先将兵曹掾梁大人由外职转入内职，便一定能让子弘还朝……”
“我的手书？”姝妍疑惑道。
“是啊。”诸葛筠眨眨眼睛，眉间更是温柔：“哦，这么一说……应是当阳亭侯的手书——毕竟那些是他写下来的。信中说，你当时卧榻，身体不爽利，便由他将你的意思代笔。”
“信中说……要你在陛下面前推举梁大人？”姝妍问。
诸葛筠点点头，唇边是难以散去的快乐。
“当时，我正在愧疚呢！因为与姐姐闹得不好看，却还耍了性子，非要姐姐帮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弥补，我只觉得，自己是太过分了。但过了几日，姐姐那封信一到，我的心里没来由地松快了许多，想着，这下子也算能帮到姐姐，那我便不只是为了来日能够见到子弘，更是为了姐姐呀……”诸葛筠小声说着，语气里仍有惭愧。
姝妍的心却空了一下。
诸葛筠见她面色不如来时那般好，赶忙关切道：“可是腹中有异样之感么？掐指算来……临蓐期可就在下个月了不是？”
姝妍稍显尴尬地笑了笑，托起她的手臂安慰道：“阿筠，我没事。只是你方才说起那封信的时候，我倒感觉像是很久前发生的事了，却一下子没想明白，走了个神……”
诸葛筠缓抚过姝妍的后心，眉眼温柔，也不再问了。
宫中的月色其实与宫外的并无二致，只是赏月者的心境决定了情愫里的喜怒哀乐。诸葛筠牵着姝妍的手，两个女子并肩行在廊桥上，看着水面上漂浮着的簇簇睡莲已然眯缝双眼，借着如缎的月光，打起了呵欠。
诸葛筠与姝妍低低叙着话，时不时飘出几声轻快的浅笑，也都是来自这久居深宫的女子。
湖边暗处却突然出现一个影子！
诸葛筠和琉香丝毫没有察觉，姝妍的余光却已瞟到那影子，而一直立在五步之外的半夏则瞬间警觉起来，疾步上前，将两个女子紧紧盯在自己目力所能及的范围以内。
姝妍不动声色地把住诸葛筠的手，后者并未发觉湖边异常，还维持着畅谈的兴致。半夏旋即朝那影子而去——这向来是主仆之间的默契。
在这时，琉香却感到了一丝诡异，姑娘同样下意识地护在了贵人身后。诸葛筠看看姝妍，再看看琉香，终于察觉了异动。
诸葛筠终究是胆子大，她拉着姝妍一起走近河边，将姝妍交给了琉香，自己速速去看个究竟。而半夏站在那处，已将“影子”牢牢控制住。
那是个半大年纪的宫娥，稍显惊惧、手脚凌乱，瑟缩着勉强站在此处。女孩子背上负着个便面大小的扁扁的布包，半夏制住她的那一瞬间，她正蹲在湖岸边试图解开背着的包袱。
诸葛筠刚打量她几眼，女孩子“扑通”跪下，连连叩首。
琉香严厉道：“大胆！哪一宫的婢子？深更半夜打扮成这副样子，要到哪里去？”
那女孩子垂着头颅，咬紧牙关，不肯作答。
“是要私会情郎，还是预备逃出宫外？说！”琉香横眉，继续威逼道。
那女孩子似乎快要晕倒了。
“夫人，那包裹里恐有玄秘。婢子方才闻见，她身有血气……”半夏伏在姝妍耳边悄声说。
姝妍心中自是相信半夏的估判，但诸葛筠还未说话。
“抬起头来。”诸葛筠命道。
那女孩却不肯。琉香便俯身，用了些力，抬起了她的下巴。借着光，诸葛筠看到那女孩子的眼里已有泪花。
“你的包裹脱下来，给本宫瞧瞧。”
“求求贵人……求求贵人！婢子万万不能给贵人看！求求贵人了……”女孩子竟然哭了起来。琉香却不会任她胡闹，只一手拨过去，便将包袱扯了下来。女孩子眼见包袱被夺，瞬间崩溃，浑身亦是不受控制地发起了颤！
琉香掂量着包袱，竟觉得那包袱似乎有温度，心下也是奇怪着。她将包袱递在诸葛筠面前。诸葛筠玉手轻挥，琉香便将包袱平放在地上，蹲下身子，三两下解开了搭扣。
月色原本轻薄，可就在此刻，一股雪白的光柱却突然刺穿云层，恰好打在那包袱展开的地方。
琉香胃里一阵翻覆，竟顾不得阻拦主子去看，当即不管旁人，便呕了出来！
半夏立刻掩住口鼻。一股血肉的酸腥气在这个瞬间弥散在几人之间。诸葛筠也在此时将那东西看得明明白白！
那是一个人。一个成了形，却又……不成形……的人！
一个婴孩！但……是一个半的……婴孩。
只因那团东西是一个婴孩的身体，还额外连带着半个不是脑袋的脑袋和两只完整的幼细手臂？！
那堆东西泛着青光，还未来得及擦拭血迹，就没了生命的体征。似乎出生没多久就已经死了。因一直捂在布袋里的缘故，从母体里带出来的血都结了痂块，一片一片覆在身体四周，在月色的衬照下，就像得了毛斑病的成年人的脑袋。
那一直抗拒的小女孩却似已麻木不仁，眼目空洞，上半身软趴趴的，还在地上僵僵跪着。她勉强支撑着，不让自己在贵人面前乱了尊卑、当场晕死。
惊惧。
诸葛筠还未来得及稳住语调，先听到一声闷哼自身后传来。
众人齐齐回头去看，姝妍身子一歪，脚跟不稳！半夏迅速揽住她的后背，声音惊恐：“……诸葛贵人！”
诸葛筠一眼看到有一股深色的液体从姝妍的裙摆下侧洇出，只一瞬的功夫，就淌遍了她的鞋底……
天地颠倒起来。姝妍的鼻间仍旧充斥着畸形胎儿的气息，可脑中却突然浮现出那年在冀城，她看到的“易子而食”的恐怖场面……
把活生生的孩子当成鸡崽子杀……那一瞬间带给她的强烈震撼，与今夜的恐怖交杂一处，像一只鸡笼将她死死圈住……不！不是鸡笼！是囚笼，是铁打的囚笼。扭曲的记忆斑驳陆离全部冲上来，将她的神思猛然压翻在惊骇浪潮之下，不得挣脱！
姝妍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诸葛筠对琉香喊着，要她看住那女孩……
猗兰殿的烛火彻夜通明。
诸葛筠向来就寝的内间已经腾给了姝妍，而外面则站了一屋子人。王勉大人和几个医官在里间忙碌，一直为娘娘们服务的产婆也已经进去打配合了。贵妃走出雕廊，觉得今夜的室内格外憋闷。
半夏早已出宫回府，知会两座侯府。而皇后的凤辇不时便至。这件突如其来的事，连带着陛下忧了心，御驾也往西宫驶来。
殿外石凳上端端坐着个身着常服的男人，腰间别一把长剑，他的目光直视着前方，似在歇息，似在守候。
诸葛筠匆匆向殿外走去。待走到男人身边，那人就立刻站起来，对着贵人便拜。
“羽林右监，你我之间，还多甚么礼节？”诸葛筠把住赵统小臂，眉间尽是忧扰，“多亏你今夜入宫察勘皇宫禁卫，否则我在那湖边，真要乱了手脚，恐会误了妍姐姐……”
“臣职责所在。”赵统俯首，稍有嗫嚅，还是轻声问了一句，“她……如何了？”
诸葛筠摇摇头：“王大人面上生气，不允我们过问，只说备足热水和布帛。但统哥哥也是知道的，像生孩子这样的事，旁的人是完全帮不上忙，还是要靠妍姐姐自己……”
赵统抿抿唇，不再过问。
“明日还要备席，任务繁重，你当养足精神。”诸葛筠虽知道他的心绪，却还是找着由头尽量宽释赵统，“统哥哥，不如先回吧……”
赵统缓缓拱手作揖，转身便走。可没走出两步，男人停了下来，背影似乎格外犹豫。
诸葛筠望着他，心底悄然发疼，嘴上还是可以起着催促：“赵大人放心去，今夜若是宫里有什么消息，无论好坏，本宫的第一条口信定会托给赵府。”
听闻此语，背影却转了身。
男人还是走到诸葛筠面前，默默无语，重新坐回石凳上。诸葛筠的心则在此刻无声地撕开了一条口子……
她当然知道此间含义。
赵统向来都是个倔强的——温和，但也倔强。
男人说：“贵人的口信送到臣府上，还要一个时辰。”
诸葛筠的喉间猛地发酸，她很想如小时候那般钻进赵统的臂弯里，好好地哭一场。可是月色之下，相对而立的两人，他已是朝臣，而她是皇妃。
青梅竹马事，已随西风去。
诸葛筠陪着他坐下，而赵统难得一见地没有刻意去维护君臣之界，只是由着身边坐了贵人。
诸葛筠垂着脑袋，她的声音虽轻，却已听得出几分哽咽：“……统哥哥，那我陪你。”
马岱潦草蹬上木屐，又听帐外营中却是悄无声息，四下八方只一片沉寂，心下正奇惑，看向帐口，他的目光竟与一个正闪身而进的男人恰好对上。后者迅速摘了斗笠，抖去一肩的晨露，将那张被夏日骄阳晒得黝黑的面子和那双晶亮机敏的眼眸一并垂了，对着他躬身行礼。
马岱收回目光中那股阵前候敌时才有的酷厉，将手中剑放于一边。只听帐口进来的那个不急不乱道：“家主，昨日在汉中截获的。”随即献上一只泥封木质圆筒。马岱瞥一眼泥封，其上拓的正是“荣”字图纹。展开来看，题头先写“壹、快”二字——是暗语。
最初拿到之时，该物由一匹快马——即一人——承载。
简单几个字，又附了张粗质信札。马岱将两张纸一并读完，问道：“吴骧，送信者现在何处？”
吴骧拱手作答：“当即扣在原处，听候家主发落。”
马岱思忖一刻，吩咐道：“辛苦你去南郑跑个来回，明日就把那人带来见我。”
吴骧立刻戴起斗笠，俯首听命，只一个轻巧的闪身，便按原径出了马岱的大帐。
马岱复坐回榻前，先将圆筒封了，又细想几下，已是睡意全无，便将中衣外套了件常服，默不作声地束起腕甲绑带。
七月流火。伏天已然过半。
芷妤向姝妍来，身后跟的是鸯儿，后者怀里抱着两个月大的马祯，小家伙包在轻薄的一层襁褓里，咿咿呀呀地发出软糯糯的声音。
“侯夫人饮茶赏花，好一番自在清凉呀！”芷妤笑着凑近，语间尽皆温柔：“许久不见你这般宁和了，但要我说来啊，日日都该如此。”
姝妍浅笑着，站起身子迎她。芷妤疾步断了她的动作，将她轻柔地按在石凳上坐好。
“无事可做，亦无事可忧，只得藉此消磨时间。”姝妍笑着打量鸯儿身后，见只有主仆一对，便问：“辰儿没跟着么？”她抬手轻揉马祯伸出襁褓的小脑袋，心下一片温然。
芷妤抚过姝妍的肩头，满目爱意：“辰儿让我压着念书去了。”她又看看四下，“姜老夫人近日可好？”
姝妍点点头，手心温温拂过小腹：“君姑这半月话多了起来，就连精气神也足了不少呢。这下又说要与我和这小家伙一并做些面食，正在庖厨忙着，我又向来拦不住，只好随了……”
芷妤宽解道：“老夫人当然想你这做媳妇的一切安顺，咱们就由着她老人家吧。眼下还差两个月不到了，我看你走路的步子都沉了许多。泰伯又不在，我这一次来，想随你住上个把月。”
姝妍无奈笑问：“是泰伯特意嘱托的？”
芷妤却弯了眼眉，压低声音：“哪里是泰伯啊……是他。那日大军往黄沙去，他匆匆忙忙来了一趟，连马都没下，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务必托我照顾好你……”
姝妍闻言羞怯，心底又随之攀起混了酸麻的温烫。她眨眨眼：“还有两个月呢，不必切切……”
正说着，蒙猇突然从大门口迈进来。那男人稍一滞愣，是见芷妤在此，赶紧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手里拿了个信筒，疾步上前，低着头递给姝妍。
“夫人，侯爷的家书。”蒙猇垂眸，语调温文尔雅。
芷妤笑道：“瞧，我正在说他呢，他的手书竟就到了。怎么就‘不必切切’了？人家可是‘时时切切’的。”
姝妍握着不拆，蒙猇面色有些发赤，便恳求道：“夫人，侯爷特意嘱了……”
见芷妤不甚解意，姝妍只好无奈道：“……他每次都要我当着蒙大哥的面拆他的信，倒像是督促我，生怕我不看似的。”
芷妤掩唇笑起来。蒙猇整张脸面都发红了。
“蒙猇，怎么回事？你家侯爷竟是这样小器的男人么？”芷妤故意严肃了语调。那蒙猇赶紧抱拳作答：“回夫人的话：我家侯爷说，夫人从来都不回他的信，许是夫人懒得看他的字，就叫仆下……劝劝夫人。”听闻此语，芷妤这回也不顾外人的面，只轻轻地笑出了声。
他二人一来一回的，引的姝妍没了法子，也赤着面色，推了泥封，拔开木盖，展开其间私密，装作全部看完，便向蒙猇晃晃手：“阅过了，去向他交差吧。”
蒙猇看姝妍的样子，不禁目起怜意，碍在芷妤面前，立刻感到一份尴尬，便赶紧退了。
听芷妤又说：“阿念，你该适当给他去信的。征人离家千万里，最盼的东西就是这封薄薄的书帛。”
姝妍却淡淡地叹了口气：“消息越少，就越发安心。三天两头去信，唯恐会扰了他思绪。征人身后的挂碍……还是不要太多了吧。”
“你啊……”芷妤叹口气，抚过姝妍的鬓发，“若不将怀中深切说出口，他又怎么会知道你的心呢？”
姝妍温然笑着摇头。
“我听闻侯府尚未回了国舅的请帖么？”芷妤问：“想来已隔去半月，是出了什么岔子，竟还没答？”
吴壹自汉中归朝，逢了其幼子吴康娶妻，便邀尚在成都的同僚及女眷共聚。太后认为丞相大军在北，外戚却在后方摆宴设酒，似有不妥。陛下却格外支持吴氏一族的婚事，说是好久没热闹过了，打算御驾亲至，为公子贺。
姝妍微微苦恼：“虽收了国舅的请帖，但帖上却是夫妇共邀。贸然回复，是不是违了礼数？因此才拖了没有作答。不知阿芜姐姐预备如何？”
“我思来想去，许家姑娘出嫁，我们必得应邀。”芷妤轻轻回答：“马氏与许氏有不少交游，即便泰伯不在朝，做眷属的亦应到场。哪怕只饮一杯酒，也是态度——况且作为姻家的吴大人是太后娘娘的嫡亲兄长、当今陛下的母舅，有这两层关系叠在一处，还由得了其他么？”
“我只觉奇怪。”姝妍不经意蹙了眉，“吴国舅既已知道大军屯于黄沙，机要之士皆随军而去，为何偏在这个关口独归成都，还要一府不落地分发喜帖？如此看来，倒像是国舅府先不按常理行事的……”
芷妤轻拍她的肩头，宽声劝着：“别多想了。你的首要任务可不应该是这个。”
姝妍自知又多了心思，便拉起她的手，笑着招呼起在不远处抱着马祯的鸯儿——一大一小正在摘取那几支低低垂落的海棠。
男人身前随意挎着只阔肚木壶，两根用来系口的绳还滴答着新鲜的水珠子。他高高地抹起袖管和裤管，弯腰卖力地干着活，浑身上下大汗淋漓。他原本是戴着顶草笠的，现在也早不知甩到哪里去了。
他光脚站在一片黄灿灿的秋稻水田之中。正值斜照西下，天际线也发了金黄，有几分“水天一色”之态。他直起上半身，将手中的锄头丢在脚边，抓着根探泥的木棍杵靠一刻，才渐感丝丝麻麻的酸痛沿着腰脊爬上来。
“昭公子！”少年人站在不远处的田埂上大声冲他这边喊，却不见田中的人有应答，这少年模样的便急了心性，丢了鞋子，提起裤腿，便朝水田深处跋涉，“哎呀呀……这、这也太难走了……公子啊！二公子！”
男人终于闻声回头，由于接连未断的劳作，精致有加的面容难免起了些倦色。
少年人艰难地抬起腿，看看自己脚底板的污泥，不禁撇了撇嘴，更加不解自家公子为何要向老爷寻摸这么件苦差事——小半年都滞在扶风以南，往返在郿县与陈仓之间，挖挖修修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天白净。
这个二公子……简直已经不像他印象里的那个素爱整洁的二公子了，反倒吃住都和工人们一起，在土坷垃边、在田间、在水旁……
要不是公子交付：书信必须一月两报，他也不愿揽这个差事。毕竟没有人会放弃在洛阳伺候那位温柔的司马夫人的机会而偏要来碰这片连路都没法走的苦地吧！
“公子……可算找到你了！这路、这路也太难走了！”少年人似乎岔了气，扶着一侧肋骨弯下腰去，口中不禁抱怨起来，将一只半个巴掌宽窄的木筒递给男人。
“哈哈哈！”那公子不怒反笑，一把拿过信筒，斜睨他道，“从京兆尹到扶风这点路，就受不住了，嗯？上个月回洛阳接夫人手书的时候，我看你倒是跑得很快呢？”
少年面色微微一赤，不敢作声。
“公子啊，咱们啥时候才能穿好这渠……”少年人用手抹抹脑门上不小心沾的泥水点，却不小心揩成了个花脸——可他还不知道呢！少年继续小心翼翼地问：“司马大都督昨天还和郭刺史说，不知道那些个蜀人究竟啥时候北出……”
“……穿渠和蜀人都是不可测之事。”男人迅速扫过信件上的内容，心中稍稍波澜，“你回去立刻转告司马大都督：蜀人现在黄沙一带修甲习武。”
“啊？！”少年人震惊的颜色一览无遗，“可是朝中的探报昨天和大都督说，蜀军悉数停在汉中！”
“汉中？”男人嗤之以鼻，眸中颇有几分运筹帷幄之势：“偏军罢了。这次他们无论在哪里备战，都不会在汉中。听闻黄沙一带木料极好，而他们又缺乏军械。”他晃晃手中的东西，眯眼道，“……就算没有这个，只用脑子想想也能想得到。朝中探报的话，那不过是说给郭刺史他们几个听的。”
“是！小的把公子的话一字不落，全部回禀司马大都督！”少年人将裤脚挽高了些，便要转身离去，却让男人揪住了肩头。
只听那男人假意沉了脸面，半是调笑半是威胁道：“哎……捡重点的说。最后一句就别回禀了。”
少年人摸不着头脑，倏尔反应过来，赶忙低下头赔罪：“……是。”
男人使个眼色，就算打发他走。
脚底浸着水间那股难得的凉，男人的头脑愈加清朗起来。虽立在一片温温柔柔的稻田中，他的心底却无故地攀上了一阵大战来临前的决绝。
“马将军，这是何意啊？”诸葛亮一面将竹简递回，又顺势瞥过马岱身后生了张异族面孔、风尘满身的精瘦男子。
“回丞相：属下同征西大将军同去河隍时，了解到部分羌人有献土结好之意，如今西羌部落听闻北出在即，便欲示好，以求襄助王业。”马岱利落道，“属下近日偶得投好书信，便来禀告。”
案后人的眼扫过马岱的脸。后者保持着谦敬面色，站在不远处等着。诸葛亮思忖一二，先向精瘦男子点头致意：“既有投好之愿，本相应先遣汉使，与君等同归河隍。待呈毕朝廷，君等再听调令。”男子学着汉人的节仪，向座上人行过一礼，便唯唯而退。
诸葛亮把话头转向马岱：“近日前军状况如何？”
问及前军，就是在问魏延。
马岱垂首道：“回丞相：一切安好。”
诸葛亮：“泰伯劳苦。此次羌人投好，对于明年的北出，则是意外之喜。回禀了陛下，本相便欲将这一部分羌人新编入前军你部，不知你意下如何？”
马岱躬身辞却：“回丞相：属下已统骑兵营，恐……分身乏术。”
诸葛亮的眼中掠过复杂，但下一瞬间又变得澄明起来：“本相知你意在避嫌，但羌人素来野直，此次又是冲你之名而投，若日后跟的不是你，却是其他将军……”
马岱继续谦卑着：“征西大将军对待士卒向来宽严相济、赏罚分明，其部下皆愿为之效死。岱却以为，若将羌人交付魏将军，魏将军定可恩威并治，从而早日为朝廷训练出羌人的赤胆忠心。”
诸葛亮与马岱相对沉默。良久，诸葛亮问：“现今的羌中，是遵循旧恩、心服马氏的占多数，还是威服于文长的更多？”
“回丞相：洮、湟一带，半数羌族部落皆愿臣服于我朝。”马岱不紧不慢。
他的话说得漂亮也完美，任谁也挑不出一丝错误。
国舅府举办婚宴，自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常。那些北出备战的将领们虽无法亲自到场，他们的眷属却都一早便赶来，为这吴小公子贺喜。
芷妤陪着姝妍同乘一驾马车，那蒙猇自是如影随形、伴在左右。鸯儿抱着马祯，看护着马辰，带着两个小男孩子坐在另一体量较小些的车里。而落葵自然同款冬一起走在侯府车驾之后，照管贺礼。
车外是蒙猇的声音：“二位侯夫人，陛下和贵妃的御辇迎着咱们方至，仆下便将车马引向偏道暂避。”
“嗯。”姝妍抬起一层苇帘，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皇帝正踩着玉凳走下御辇，吴壹带着家眷及府中仆从老小一齐叩首行礼。姝妍再看一眼：诸葛筠玉腕轻舒，琉香扶着她下辇。贵人半身绫罗，鬓边琳琅，粉面桃花，气色很是不错。
姝妍不禁在心下暗暗松口气。
皇帝和皇妃却并不向国舅府中去，待侯府的车马缓缓跟停，那年轻的妃子站在陛下身边，将目光递来。车中走出的两个女子皆为此而惊讶。芷妤叩拜下去，而诸葛筠的手恰到好处地托住了姝妍的小臂，皇妃对皇帝笑着，语中娇媚：“妍姐姐身有不便，妾为姐姐求陛下恩典……”
“当下毋需多礼。陈仓侯夫人也快快请起吧！”皇帝面色一亮，随即宽仁地向着两位命妇招手，芷妤拾掇衣襟，从地上起身。
“姐姐那日在信中托我的事，方才已寻了机变，同陛下讲过了。”诸葛筠俯耳对姝妍羞怯道，“陛下的意思，主理椒房的大长秋霍斌大人明岁欲招揽新属，正好有个位置能空出来。”
姝妍心下不明所以。众人都在，她却有些糊涂起诸葛筠的话。但诸葛筠的心情却看似格外开朗，众目睽睽之下竟牵起了姝妍的手，随着陛下共同迈入了吴府。
一片声乐喧天的热闹中，王爷驾至。甘陵、安平二位王爷各自携王妃叩拜皇帝及皇妃。
皇帝委躯于臣子之家，未携皇后却领皇妃，后宫如今的形势，一目了然——众女眷走马灯似的匍匐在这位青春而明媚的诸葛贵人脚下的时候，心中都有数。
姝妍跪坐在席间，隔着一层浓厚的喜气远远望去——诸葛筠今日的确心情舒畅，与陛下夫唱妇随，将皇家风范做到完美。
姝妍细细想起方才诸葛筠趴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几句话。听得出来，在说这话时，她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不安和羞怯……
姝妍正想着，肩上却抚了一只手，待转头去看，原是媗娴。
侍女颇有眼色，早为主人抱来一张软席，王妃提裙，款款落座。
“阿念，又在琢磨什么？”媗娴柔和地问，四下看过一圈，“我看见鸯儿那姑娘抱着祯儿在那边转悠着，怎么却不见婶娘？”
姝妍回她：“婶娘正在里间，同新妇的娘家人说几句话。”
“听闻这是许靖大人的嫡亲孙女、现任侍中大人许游的胞妹。”媗娴说，“论及身份家世、品貌才学，皆与吴氏相配。”
姝妍不禁微笑道：“确是一对璧人。”
却说着，芷妤从廊下拐过来。媗娴体贴地起身，为她呈上一杯茶水，芷妤抿过两口，笑道：“许家姑娘一切安好，只是年纪轻，没见过如此阵仗，不免紧张得很。不过……这样一个盛大的场合，魏夫人竟没来。”
“魏夫人？”媗娴拿着茶勺的手不禁顿了一下。三个女子互相看看。芷妤立刻拉近媗娴的手，将她和姝妍凑在一处。
“南郑侯夫人托病未至，派府上的几个下人搬了几盒贺礼，路上却又碰了马车不利索，于是姗姗来迟，正在卸车。”芷妤低声说，“只是……吴国舅似有些不快在脸上的，当场不便发作，让夫人劝了几句，使唤吴大公子去府外致谢了。”
姝妍说：“奇怪。”
芷妤和媗娴的目光齐齐投来。媗娴轻轻放下茶勺，只一招手，侍女又将一张软席移来，送往芷妤面前。这下三个女子都得以安然坐在此地，借着外院的喧闹，更无从知晓三人的话音。
姝妍说：“吴大人以武职常年留任汉中，就算不是正督，那也是实际上的副贰都督。二位大人的关系应非止于‘不错’，而是相当地……‘亲密’。可眼下看来，这段关系似乎并不像众人所听到的那般无隙。”
芷妤静静听着，媗娴却接了姝妍的话继续补充：“近三年来，吴国舅似乎将重心放回了朝中。国舅爷与王府走动频繁，在外人看来，这是皇亲国戚之间再正常不过的交往。可一半以上的原因，却是为了劝说王爷回朝领职。”
“回朝领职？”芷妤看向媗娴。
“嗯。”王妃默然点头，“王爷面上虽有推辞，但终究并未将话说尽。我观他……还是渐有还朝之心的。”
“王爷年轻，自然愿意侍于陛下近处，为国家效劳。”芷妤淡然道。
“我时常进言奉劝——若请旨离开封地回到成都，兹事体大。而众人之眼又时刻盯在王爷身上，一不留心，恐成祸端……”媗娴说到此处，不禁轻蹙秀眉。
芷妤点头称许：“阿瑾，你费心了。”
“只因先父同叔父的教诲，万不敢忘。”媗娴沉了语调，不再多言。
“阿瑾姐姐，你说……”姝妍慢慢端起芷妤刚刚舀好的茶汤，眼光则转向媗娴，“国舅是不是刻意试探二位王爷？”
媗娴思忖一二，却摇了头。她说：“方才府前遇上甘陵王和王妃，寒暄几句，我稍加牵引，可王兄同王嫂却似乎并不知其间隐含。国舅若刻意为之，应当也频频拜会甘陵王府。”
“这些年来甘陵王都守在封地，除却一年两觐的皇家之仪，平日里是见不到他与朝中有任何联络的。”姝妍接话道，“但……我向来听闻，不知缘何，那甘陵王似乎与国舅并不亲密。”
“不止。甘陵王同陛下的关系亦不甚和谐。”媗娴声音极轻，“听王爷说，太后娘娘本来就不喜甘陵王——因王兄的性子自幼严直，成年之后尤甚，一众皇亲国戚又让他挨着个得罪了不少，太后由此更为忧扰。加上年前贺岁，王兄上书谏言陛下，只不知奏表里写了什么，惹得陛下似有不快之意。若真如阿念妹妹所说，那国舅此举，亦有合理的解释。”
“年前……”姝妍便想起宫中的那场风波，不禁沉了心。
“听来听去，我却总觉得一切都不甚妥当……”芷妤难掩忧思，“国舅在外，手里大小是有兵权的。而内宫之事，这些年来都由太后娘娘决策，眼下国舅与王爷的亲切却甚比至尊……我虽不明白政事，却也知道：外戚之家凡有举动，便都是前朝的风向标。”
姝妍将手盏推向一侧，不再饮茶。媗娴虽也沉默，脸上却隐现忧虑。
一人在廊下折身拜会：“臣，选曹郎陈祗参见安平王妃，拜见陈仓侯夫人、当阳亭侯夫人。”
芷妤和姝妍颔首答礼，王妃轻轻看过廊下男人一眼，半抬起手臂道：“陈大人有礼。”
陈祗拢袖，再次作揖：“表妹出阁，吴家伯父便差使在下，将今日赏光的宾客逐一谢过。”他又依尊位向王妃和二位侯夫人再拜，谦逊道，“祗观王妃及二位侯夫人在此饮茶，不知府上茶饮可还爽口？”
“陈大人劳神。妾等托了国舅和国舅夫人的福，宴上的一切饮食都万分合口。”芷妤笑答。
陈祗托托袖子，将目光转向姝妍：“当阳亭侯同夫人成婚那年，祗恰好被外派至江州，一直未曾当面道贺，改日将亲自拜会侯府。只望到时……夫人肯纳下陈祗的名帖。”
自入川始，马氏虽与许氏族人略有来往，但作为许氏诸多姻亲的其中一姓，陈氏一脉与他们向来不算熟识。陈氏没有族人在军中效劳，因此这眼前的陈祗应与姜维亦无交往。
而她上次与陈祗见面，应是在相府。再远一些，是丞相遇刺那夜，走在艰险难行的祁山道上，陈祗冲去带血的锋刃，又将自己的坐骑让给了她，略显拘束地与她搭了几句话。后来应是那男人感到讨了个没趣，便将话势终结在了彼处……
“嗯。”姝妍心中虽有不解，却还是应了男人的请求，拘谨地点点头。
还没开宴，外间有几个宾客却已喝得上了头，趁着一片闹哄哄的喜气，互相勾起肩背，往这边走来。陈祗眼尖，连忙呼了几个小厮，一同将几个半醉的男人拉止在廊下，意图暗暗地隔开他们与亭中端坐的贵人。
陈祗的脸色有些尴尬，会意小厮赶紧将他们几个架走。其中一个男人却不愿意顺从地离开，揽着婚礼上乱糟的闹意，向亭间定睛一瞧，挽着几个同伴，说：“……别、别闹了，好像是王妃在那坐着，看咱们呢！”
“……王妃？”另一个红了眼睑的男人却打趣道，“哪个王妃啊？”
“安平王妃，我认得。”第三个男人瞅了一眼，身子还半摇不稳的，却要参拜。
媗娴就坐在不远处，仪表端庄，同样抬了半只手臂，示意宾客直身。
第二个男人却睁大眼睛仔细瞧过一番，不禁笑得更大声了。两个同伴怪责般地看着他，却听他用半醉半醒的口吻调侃道：“哦？原是那个卖唱的……”
同伴一挥手，“嗨呀……”全都傻乎乎地轻笑起来。
原来并非微醺，他们已然喝得颠三倒四了。
“哪里来的狂徒？！”一片喧杂中，只听姝妍冷笑一声，女子眸中瞬间敷上一层许久不见的冰霜：“竟是几个不知乾坤、不晓尊卑的东西！”
“你……是谁家的？”很明显，这半醉半醒、耍着流气的男人还未完全意识到自己惹下的祸。
“本夫人倒要问问，你算谁家的？！”姝妍横眉，缓缓扶着腰腹起身。媗娴欲在袍底按住姝妍的手指，却叫女子利索地脱开了。
现在很难分辨究竟是座中的芷妤更紧张，还是廊下的陈祗。那群低着头不敢出半口气的小厮，此时纷纷默契地挡在廊下与前庭的那几节石阶旁，生怕在场的任何一位有闪失。
姝妍缓步走下石阶，芷妤在她身后站了起来。
姝妍杏目圆睁，一分不移地盯住眼前这个醉汉，挑眉道：“我当高阳乡侯府中人才济济，今日才知，原来养着你们这一班滥货。”
“大胆！”陈祗低头喝责，“座上乃陈仓侯夫人。此乃当阳亭侯夫人。三位贵人在此，你们几个还不速速赔罪？！”
其中一个男人被姝妍这么一训，原本就已清醒过来，又挨了陈祗的责骂，更是心胆发颤，倏地冒起一后背的冷汗。他带头跪在地上连连叩首：“是小的有眼无珠，不识二位侯夫人！方才口出狂言，我们这就给王妃娘娘赔罪！”
另一人也赶紧跪下磕头，瑟缩着脖颈，哪还敢抬眸再看！
而真正“口出狂言”的那一位，此情此景下，酒也醒罢几分，额前随即渗了一层细密汗珠，面色青赤交杂，只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整张脸瞬间变得白沥沥的：“王妃娘娘恕罪……”
“狂悖之徒！今日王妃可以要了你们三个的命！”姝妍骂道。
三个男人像狗一样蜷在原处，个个畏缩，连气都喘不匀了。
陈祗拉着脸，脸周一片灰：“夫人不要动怒……”他小心翼翼地劝着，眼光已然不自觉地在姝妍的腹部来回探看，生怕出了什么问题。
王妃端坐彼处，周身严峻，像一尊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玉人。但空气里却不经意地生出几分冷意，在盛夏天气里，倍感突兀。
芷妤也走下石阶，默不作声地将姝妍隔在自己身后。她看着脚边趴着的三个人，抬高了声调：“这三个人醉了，带他们去更衣。顺便给他们好好醒醒酒。”
陈祗一招呼，那几个小厮手脚利落，立刻抻起地上三个人的胳膊，半拖半拽地往后面扶去了。
芷妤走向正在雕栏边迎来送往的吴夫人，款款拜过，只见她向府邸的女主人说过几句话，那吴夫人面上是一半的尴尬，一半的歉疚，眼睛直朝这边望。不一会儿，那几个不知礼数的宾客便脱了帽冠，被带出了府外，此时又见吴夫人疾步而来。
“舅母。”媗娴起身行礼。
“媗娴，委屈你了。”
王妃却只是淡淡地摇了摇脑袋，始终保持着谦和的笑容。
“你随我去内室看看罢，理儿还不知道这事……”
“舅母，此乃小事，原本不打紧，我们……就不要告诉王爷了。”媗娴柔声恳求着，“今日是康弟的好日子，新妇刚至，马上拜堂，孩儿不愿喧宾夺主……”她的音量也逐渐低了下去。
“哎，好……真是个好孩子！”吴夫人牵起媗娴的手，爱怜道，“你总能为我们着想，实在难得啊！那就随你。”
媗娴回头看过芷妤和姝妍两眼，便低着头，随吴夫人进门去了。
芷妤叹口气：“阿瑾什么都好，只是性子太柔了。”
姝妍低头默然：“所以阿瑾姐姐处事周全，能当得起王妃娘娘。有时会想，那年被迫接受的皇家之婚，竟有几分冥冥……”
“你不进宫，倒才像马氏的‘冥冥’。”芷妤笑了，“否则定是大祸接小祸、日日不间断。”
姝妍颇为无奈地陪着她笑：“我不能忍受毫不相干的人当着我的面，折辱我的家人。”
芷妤心底微微漾起一圈泛着涟漪的暖意，她握住姝妍的手心：“阿念，从很早的时候起，我便知你一定能做到‘宽恕’。你看似面冷，实则心热——自小如此，以后也是如此。这是你的心性，不会变的。如今看你与阿瑾真正地重归旧好，兄长生前的最后一愿，才算实现了啊……”
姝妍听她提及伯父，有些想哭。
“家人就是这样，不管散落何处，血脉永远不断。”芷妤说，“当我们选择维护家人的时候，家人也同样会维护我们。”
姝妍静静听着，心头一片暖意。
“今日之事，唉。”芷妤沉沉叹气：“早年媗娴与我共落他乡，委身乐籍的本只我一人，可后来人们却都认为，是她在市井和街里卖唱，以求生计——只因她出身高贵，后来又成了王妃。知道旧事的那些人始终盯着这段经历不放，就好像……这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说到此，芷妤冷了语调，眼底渐趋冰凉：“我二人为了生计，流落在这样的乱世里，族人皆死。比起偷生，男人女人们说两句闲言碎语又有什么大碍？我那时只想苟活下来，能有一丝见到泰伯和兄长的机会，哪怕微渺，我也会牢牢抓住。当时的我们都很年少，而媗娴，她又何尝不是如此的想法。”
姝妍紧紧回握着芷妤微微发抖的手。
“或许这就是不公——世人对女子的不公。”芷妤默然道，“他们不会说起女子是怎样的坚强不屈，只会在心底暗暗唾弃她们罔顾名节。当然，如果是一个男子，人们便会记得他曾经是个包羞忍耻、待时而动的天地男儿，只是不知为何被命运作弄，才虎落平原、龙游浅滩……”
芷妤不想再多话，而姝妍揪着心口的痛，幽幽道：“……阿芜姐姐，委屈你们了。”
与吴氏结亲，是一般官宦人家想都不敢想的事。虽说国舅常年在汉中驻守，但境内四州之地，就数川北最为重要。因此，吴壹才是那个将外戚权势真正地由内拓展到外的关键人物。自光禄勋李严被贬为庶人，内外大小事宜一并取决于相府，朝中的形势虽看上去是“一家独大”，可短短数日间，吴府还是迎着众人的眼光，站住了中心地带。
内外筵席还在继续。姝妍透了口气，缓缓走过内室檐下。女子身后跟着玉绮，姑娘是一刻不离，分毫不差地照顾着她。
隔着墙壁，她似乎听见里间有人在争辩。
一男一女。男的是吴国舅，而那女声……则是吴太后。
姝妍并没打算停留，起了步子。可那里间却似乎吵将起来，二人的声音竟愈发高了。皇亲国戚，在这样特殊的场合里吵嘴……姝妍叹口气：一家果有一家愁，即使皇室，也不能幸免。
她已拐至廊角，里间的争论声却渗出了墙壁，连每一寸空气都不要放过似的，此刻偏巧钻进了她的耳朵。
姝妍站住了。
“……还是应当与南郑侯商榷。”太后说。
“阿妹，你觉得为兄我在汉中这么些年，就没有试探过吗？南郑侯不愿意回成都，除非……”国舅的声音猛地低了下去，墙外人听不清了。
“什么！”太后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不可能！要更改先帝的意思？这、这绝对不行啊！”
“你啊！”国舅埋怨道，“先帝、先帝……你堂堂太后，就不为自己想？陛下的资质，你我都知道。而且当时立太子，是因为你的理儿尚年幼。要不然，当今龙座上坐的是谁，还未可知也！”
太后没有声音。
国舅接着说：“陛下同你本非亲生母子，这养出来的‘感情’……也不过是名义上的。这些年他孝敬你，是因为皇家的礼教在。要是换个不如你强势的太后，陛下恐怕早就将你我这一姓的外戚废黜了。”
太后幽幽叹了口气：“皇帝长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与我这个母后，也确是渐渐离心了……”
“是丞相惯出来的。”国舅说，“皇帝现在想要脱开臣下的束缚了，嗯？这么多年以来，都是丞相在支撑着内外的大事，相府一旦有失，皇帝是否有能力坐得稳那把龙椅？”
向来说一不二的太后竟也变得嗫嚅起来。她许久没有搭话，后来才说：“但……哥哥也不该涉险。”
“只要寻得安稳的支持，便不算涉险。”吴壹慢悠悠地，“毕竟，亲舅甥之间，毋需试探。”
太后问：“兄长之意所为何？”
“理儿已有还朝之心。”吴壹继续道，“一点即透，孺子可教。”
“可永儿他……”
“不必担心永儿。”吴壹说，“眼下永儿与皇帝失了和气，这对他来说，倒成了件好事。远远地避开漩涡，让你这做亲娘的，也放心些。”
“唉。”太后沉沉叹了口气。
“我原本将最有可能的希望寄在南郑侯身上，可他却只想得到军权，对内政却是一点都不感兴趣。可惜了啊……真是可惜！”吴壹说，“这次的婚事，也是试探。南郑侯府上最终还是没来人，由此观之，他确是打定主意，要与我心面不和了……”
“我早知兄长力主康儿求娶许氏女，并非为了个简单的‘贵戚联姻’，而是许氏在朝中，虽不像其他几个大姓那般有话语权，却通过婚姻盘根错节——他们的姻家和婚家遍布朝堂，若能争取许氏一姓的支持，就等于将陈、霍、向、费四姓同时揽在身后。还有……在军中根深蒂固的马氏，就算不在朝中参与政事，他们同样与许家人交好，而且马氏女又早就做了我们家的媳妇，这层关系是想脱也脱不开。”
“妹妹，你总算看得清楚。”吴壹呵呵笑起来。
“我伴驾先帝、又抚养了当今皇帝，整日思忖的不比你们前朝那些个男人们少。后宫曾经刮过的血雨腥风，也不比你们前朝争权夺利的势头弱。”
吴壹爽朗地笑了几声。
“哥哥，谋事之时，还是务必小心啊！”吴太后叮咛着，带了深重的忧虑。
姝妍的心脏怦怦直跳，听到吴壹将要走出内室，她一个闪身便贴靠在了另一侧外墙上，大气不敢出一口。玉绮警觉地护在姝妍外侧，同样屏住呼吸。
待国舅走出房门，姝妍的大脑还在飞速地整合着方才短短半柱□□夫里听到的一切，将它们逐一默记。
她一面揣测着可能会有的变故，心底只剩战栗。
军中、朝中。国事、政事。陛下、太后。相府、外戚……
在这样风雨欲来的多事之秋，她一个字都不能忘记，却连一个字都不可说出口。
太后也缓步走出了屋门。庆幸的是，兄妹二人都没有向姝妍避着的这侧来。姝妍暗暗压拳，努力让头脑保持冷静。
又等一刻，她才敢转出此地，沿着来时路走向仍旧歌舞升平的筵席。她的眼睛瞥到那扇疏忽了皇室隐秘的门，门扉把手处盘绕着根绳带，而那根绳带似与众有殊——大抵是缘于名门府邸的显贵作风，那是一条艳红艳红的缎带，下系了半个巴掌大小的精雕碧玉环。一眼看去，极有辨识度。
姝妍伫足，手指暗暗抚过那条如水般滑腻的带子……
四路无人，她的心一动，利落地扯下了那条秀出的门饰。
槐果方熟去一遍，转眼便是八月。
吴府小宴刚罢，宫中又设一宴——原是陛下生辰即到，借着给陛下庆寿的名，命妇们都提前一二日便到了内宫。年后虽减罢了朝觐之礼，但天子寿诞这样的要事，还是应当斟酌着摆下一场国宴，彰宣皇家之仪。
但因北出大军在前线待命，太后和国舅商定，这次筵席便毋需隆重。一来，需要宽定前方将士的心；二来，则开源节流，充盈国库，仍作国家征伐之需。
不知怎的，素日手脚利索的玉绮却又病下了，于是换了半夏作陪。
姝妍提早一日进的后宫。她原本应随众眷属同住颐安宫，结果前脚刚迈进拱门，那琉香便带着满脸的喜色匆匆而来，替诸葛贵人邀姝妍同住猗兰殿。
堂前是众位夫人和姑娘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明日的场合，贵人不愿标榜特殊，因此让琉香先一步候在殿下，只等姝妍。
琉香难以抑制心中的喜悦：“贵人已经收拾好了偏阁，也备好了饮食，只待夫人呢！”
姝妍的心情自然由此而变得好了一些。
国舅府上听到的对话就像一块冰，一段日子以来，始终在她心中硌着。白天的时候冰会淌成稠腻腻的水，可一到夜里，又立马固结……如此反复，令她倍感折磨。
其实她当晚回府，便写成了手书，却最终没敢寄出去。这是她第一次惧于路途中或有变数而不敢有动。
……很久以前阿宇落水的事情，让她狠狠地长了个教训。
马岱说得不错：迅速决断却不一定就比瞻前顾后更为能赢得他人的赞许。决断只需要一股“再而衰、三而竭”的勇气，而瞻前顾后却需要更多机密的铺垫。
这一直都是马岱的作风。而这以后，竟也逐渐为姝妍所默认。
诸葛筠的脸上一片光泽，她喜笑颜开，松开裙摆，却揽住了姝妍的手臂。女子细细察看着姝妍的面容，心中是百般的舒畅，似乎自国舅府匆匆一别，她又逢上了什么喜事。
姝妍拍拍她的手背，笑道：“阿筠，近日心情不错啊……”
诸葛筠扑哧一声，面上含羞：“哎呀！姐姐，这里可不是说私密话的地方，先随妹妹进去吧！”
“嗯。我特意为你烹了些槐花粥，十分清凉，顺便去去暑。”姝妍吩咐着，半夏便将怀里一直抱着的漆盒打开，诸葛筠探着目光瞧过一番，盒里清香四溢，一滴汤水也没撒出来。
“姐姐知我心。”诸葛筠甜甜地笑起来，
二人于是一并往里走。
“姐姐，子弘他……过了年底就还朝了。”诸葛筠明媚的眼光里，是深切而克制的眷恋，“我知道，这多亏了姐姐。若不是姐姐与我的那封信，我倒真的觉得欠了姐姐一份情。”
姝妍不明就里，但脚步没停。
“姐姐，我那日与你争吵起来，是我失了礼节。后来若不是当阳亭侯派了口信过来，我还不知道，姐姐后来因此卧床休息了好几日。都是我的疏忽，对不起……”诸葛筠小声说着，低下了头。
姝妍却觉局促，忙说：“与你有甚关系？是我自己总不听王大人的医嘱，稍一着急，就……”
“若不是我激了姐姐，姐姐也不会……”
“阿筠，你我之间不要说这样的话，好么？”姝妍握住诸葛筠的手心。
贵人轻轻点头，面色明澈起来。
“姐姐，你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呢！”诸葛筠笑着，面中一片微晕，“你的手书说，只要我在陛下面前进言二三，先将兵曹掾梁大人由外职转入内职，便一定能让子弘还朝……”
“我的手书？”姝妍疑惑道。
“是啊。”诸葛筠眨眨眼睛，眉间更是温柔：“哦，这么一说……应是当阳亭侯的手书——毕竟那些是他写下来的。信中说，你当时卧榻，身体不爽利，便由他将你的意思代笔。”
“信中说……要你在陛下面前推举梁大人？”姝妍问。
诸葛筠点点头，唇边是难以散去的快乐。
“当时，我正在愧疚呢！因为与姐姐闹得不好看，却还耍了性子，非要姐姐帮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弥补，我只觉得，自己是太过分了。但过了几日，姐姐那封信一到，我的心里没来由地松快了许多，想着，这下子也算能帮到姐姐，那我便不只是为了来日能够见到子弘，更是为了姐姐呀……”诸葛筠小声说着，语气里仍有惭愧。
姝妍的心却空了一下。
诸葛筠见她面色不如来时那般好，赶忙关切道：“可是腹中有异样之感么？掐指算来……临蓐期可就在下个月了不是？”
姝妍稍显尴尬地笑了笑，托起她的手臂安慰道：“阿筠，我没事。只是你方才说起那封信的时候，我倒感觉像是很久前发生的事了，却一下子没想明白，走了个神……”
诸葛筠缓抚过姝妍的后心，眉眼温柔，也不再问了。
宫中的月色其实与宫外的并无二致，只是赏月者的心境决定了情愫里的喜怒哀乐。诸葛筠牵着姝妍的手，两个女子并肩行在廊桥上，看着水面上漂浮着的簇簇睡莲已然眯缝双眼，借着如缎的月光，打起了呵欠。
诸葛筠与姝妍低低叙着话，时不时飘出几声轻快的浅笑，也都是来自这久居深宫的女子。
湖边暗处却突然出现一个影子！
诸葛筠和琉香丝毫没有察觉，姝妍的余光却已瞟到那影子，而一直立在五步之外的半夏则瞬间警觉起来，疾步上前，将两个女子紧紧盯在自己目力所能及的范围以内。
姝妍不动声色地把住诸葛筠的手，后者并未发觉湖边异常，还维持着畅谈的兴致。半夏旋即朝那影子而去——这向来是主仆之间的默契。
在这时，琉香却感到了一丝诡异，姑娘同样下意识地护在了贵人身后。诸葛筠看看姝妍，再看看琉香，终于察觉了异动。
诸葛筠终究是胆子大，她拉着姝妍一起走近河边，将姝妍交给了琉香，自己速速去看个究竟。而半夏站在那处，已将“影子”牢牢控制住。
那是个半大年纪的宫娥，稍显惊惧、手脚凌乱，瑟缩着勉强站在此处。女孩子背上负着个便面大小的扁扁的布包，半夏制住她的那一瞬间，她正蹲在湖岸边试图解开背着的包袱。
诸葛筠刚打量她几眼，女孩子“扑通”跪下，连连叩首。
琉香严厉道：“大胆！哪一宫的婢子？深更半夜打扮成这副样子，要到哪里去？”
那女孩子垂着头颅，咬紧牙关，不肯作答。
“是要私会情郎，还是预备逃出宫外？说！”琉香横眉，继续威逼道。
那女孩子似乎快要晕倒了。
“夫人，那包裹里恐有玄秘。婢子方才闻见，她身有血气……”半夏伏在姝妍耳边悄声说。
姝妍心中自是相信半夏的估判，但诸葛筠还未说话。
“抬起头来。”诸葛筠命道。
那女孩却不肯。琉香便俯身，用了些力，抬起了她的下巴。借着光，诸葛筠看到那女孩子的眼里已有泪花。
“你的包裹脱下来，给本宫瞧瞧。”
“求求贵人……求求贵人！婢子万万不能给贵人看！求求贵人了……”女孩子竟然哭了起来。琉香却不会任她胡闹，只一手拨过去，便将包袱扯了下来。女孩子眼见包袱被夺，瞬间崩溃，浑身亦是不受控制地发起了颤！
琉香掂量着包袱，竟觉得那包袱似乎有温度，心下也是奇怪着。她将包袱递在诸葛筠面前。诸葛筠玉手轻挥，琉香便将包袱平放在地上，蹲下身子，三两下解开了搭扣。
月色原本轻薄，可就在此刻，一股雪白的光柱却突然刺穿云层，恰好打在那包袱展开的地方。
琉香胃里一阵翻覆，竟顾不得阻拦主子去看，当即不管旁人，便呕了出来！
半夏立刻掩住口鼻。一股血肉的酸腥气在这个瞬间弥散在几人之间。诸葛筠也在此时将那东西看得明明白白！
那是一个人。一个成了形，却又……不成形……的人！
一个婴孩！但……是一个半的……婴孩。
只因那团东西是一个婴孩的身体，还额外连带着半个不是脑袋的脑袋和两只完整的幼细手臂？！
那堆东西泛着青光，还未来得及擦拭血迹，就没了生命的体征。似乎出生没多久就已经死了。因一直捂在布袋里的缘故，从母体里带出来的血都结了痂块，一片一片覆在身体四周，在月色的衬照下，就像得了毛斑病的成年人的脑袋。
那一直抗拒的小女孩却似已麻木不仁，眼目空洞，上半身软趴趴的，还在地上僵僵跪着。她勉强支撑着，不让自己在贵人面前乱了尊卑、当场晕死。
惊惧。
诸葛筠还未来得及稳住语调，先听到一声闷哼自身后传来。
众人齐齐回头去看，姝妍身子一歪，脚跟不稳！半夏迅速揽住她的后背，声音惊恐：“……诸葛贵人！”
诸葛筠一眼看到有一股深色的液体从姝妍的裙摆下侧洇出，只一瞬的功夫，就淌遍了她的鞋底……
天地颠倒起来。姝妍的鼻间仍旧充斥着畸形胎儿的气息，可脑中却突然浮现出那年在冀城，她看到的“易子而食”的恐怖场面……
把活生生的孩子当成鸡崽子杀……那一瞬间带给她的强烈震撼，与今夜的恐怖交杂一处，像一只鸡笼将她死死圈住……不！不是鸡笼！是囚笼，是铁打的囚笼。扭曲的记忆斑驳陆离全部冲上来，将她的神思猛然压翻在惊骇浪潮之下，不得挣脱！
姝妍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诸葛筠对琉香喊着，要她看住那女孩……
猗兰殿的烛火彻夜通明。
诸葛筠向来就寝的内间已经腾给了姝妍，而外面则站了一屋子人。王勉大人和几个医官在里间忙碌，一直为娘娘们服务的产婆也已经进去打配合了。贵妃走出雕廊，觉得今夜的室内格外憋闷。
半夏早已出宫回府，知会两座侯府。而皇后的凤辇不时便至。这件突如其来的事，连带着陛下忧了心，御驾也往西宫驶来。
殿外石凳上端端坐着个身着常服的男人，腰间别一把长剑，他的目光直视着前方，似在歇息，似在守候。
诸葛筠匆匆向殿外走去。待走到男人身边，那人就立刻站起来，对着贵人便拜。
“羽林右监，你我之间，还多甚么礼节？”诸葛筠把住赵统小臂，眉间尽是忧扰，“多亏你今夜入宫察勘皇宫禁卫，否则我在那湖边，真要乱了手脚，恐会误了妍姐姐……”
“臣职责所在。”赵统俯首，稍有嗫嚅，还是轻声问了一句，“她……如何了？”
诸葛筠摇摇头：“王大人面上生气，不允我们过问，只说备足热水和布帛。但统哥哥也是知道的，像生孩子这样的事，旁的人是完全帮不上忙，还是要靠妍姐姐自己……”
赵统抿抿唇，不再过问。
“明日还要备席，任务繁重，你当养足精神。”诸葛筠虽知道他的心绪，却还是找着由头尽量宽释赵统，“统哥哥，不如先回吧……”
赵统缓缓拱手作揖，转身便走。可没走出两步，男人停了下来，背影似乎格外犹豫。
诸葛筠望着他，心底悄然发疼，嘴上还是可以起着催促：“赵大人放心去，今夜若是宫里有什么消息，无论好坏，本宫的第一条口信定会托给赵府。”
听闻此语，背影却转了身。
男人还是走到诸葛筠面前，默默无语，重新坐回石凳上。诸葛筠的心则在此刻无声地撕开了一条口子……
她当然知道此间含义。
赵统向来都是个倔强的——温和，但也倔强。
男人说：“贵人的口信送到臣府上，还要一个时辰。”
诸葛筠的喉间猛地发酸，她很想如小时候那般钻进赵统的臂弯里，好好地哭一场。可是月色之下，相对而立的两人，他已是朝臣，而她是皇妃。
青梅竹马事，已随西风去。
诸葛筠陪着他坐下，而赵统难得一见地没有刻意去维护君臣之界，只是由着身边坐了贵人。
诸葛筠垂着脑袋，她的声音虽轻，却已听得出几分哽咽：“……统哥哥，那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