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已新起一炉，从铜器中散出沁鼻的白兰花香。大抵是玉绮得了上次的教训，愈发不敢疏心。姝妍的眼光细致地从室内每一处陈设的边边角角打量过去，惯常使用的器物都摆在她再也熟悉不过的位置，不似动过。
她嗅到不安分的味道就在身边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但她暂时还不能确切地握住这丝气息的来源。
一人廊下叩门，随即将一条巴掌长短、两寸宽窄的细椟托在她面前。姝妍的心始终悬着，直到将这封手札展开，细细阅过一遍。
札记中写及近日事，再提及那款冬的书信是初八到的，那时已将手札按原规发往成都，于是立刻安排人去追回，如此一来一去，则耽误了小半月。
木椟内底以工刀细致描刻着的那一笔画简单的“安”字，字如其意，让她的心神终是趋于平稳。
“三日以内，所有人不得外出。”姝妍向屋外吩咐道。
待递信的人退了片刻，门下窸窣再起——正是玉绮匆匆走进来。姑娘手上还端着沥篮，看一眼面色端平的姝妍，曲膝跪地，开始答话……
从前年夏天开始，汉中的气候就变得古怪。两年间、整八季，满打满算只下过一场不到一刻钟的小雪，而转了这个年节，本该雨水连绵的春天却只花了三四天就变得烈日当头，空气里游荡着的尽是燥热。
似乎盛夏将它自己第三次提了前。
前两年收成锐减，官府自是开仓放粮，将前几个丰年备下的谷食按份额发给受旱较重的褒中一县的老百姓们，解燃眉之急，还算从容。然而到了今年，汉中平原竟全域罹灾，连带着其东三城——上庸、城固、房陵——皆颗粒无收。一时人心大动，相当一部分壮丁扶老携幼，似乎生出举家过函谷的念头。由此，郡内下辖的所有县治皆收紧了出入城关的口子，就连平日以宽松闻名的郡治南郑，也一板一眼地查起了进出关卡的照身帖……
天灾可怖，但最令人惶惧者仍是天灾引发的次生之害。比如人口的叛离，比如……瘟疫。
去岁冬月，其实就已有零星的病人来到南郑城里寻求救治。当时郎中们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只当是一般的肺热病给治了——确也治好了不少人。后来病人们都嫌路费耗得猛，赶着紧的就回了，没见有几个是真的痊愈成一身爽利才走的。都是小老百姓，哪有什么“小康”之家！
但事情愈发地奇异起来。
自入了春，河水迅速回暖，加上本年气候确实异于往年，不知怎的，竟激死了满满一大滩河虾！尸体就那么乱糟糟地铺在渭河边上，天气骤然变热，腐了烂了的，速度变得很快，路人避之不及。就连靠河吃河的渔户们都不肯近前——河滩上臭气熏天，已经到了浅嗅半口就引人作呕的地步。
吴壹作为朝廷走马上任的“封疆大吏”，自然从手下官员口中听到了旱灾带来的风言风语，这几日一面派底下人去各县治了解情况，一面筹划着向成都上奏章，要求开仓赈灾。
因此，除却五十里外、那砚桥口本就忙碌着的军械事宜，姜维还会时不时受到来自这位汉中都督的召见，喊他去吴府磋商时况。
姜维在里间徘徊一阵，不见出来。院外是聂桢臂中抱剑，忠诚地侍于阶前。一炷香的功夫，主人终于从吴壹在南郑的私宅里走了出来，仆从不声不响地跟在身侧。
姜维沿街走着，仍是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近来南郑多了许多灾民，约莫小两千……”聂桢汇报，“都是从周边乡里涌过来的，闹着要进城。昨天早上在城南与守卒爆发冲突，左护军亲率一百人，才平息了动乱。”
听者点着头应答。
“……”聂桢突然刹住话头。
却哪里瞒得过他这身边已然并肩走了十几年的人。
姜维停步回看聂桢，后者虽与自己默契对视，眼底却写几分犹豫。姜维问：“子固，没事吧？”
聂桢抿唇，笑得有些局促。
“仆下无事。只是家主……很长时间没回府了。”
姜维移开了眼眸，同时在心下骤然想起自他离开大概真有小半月……稍稍一想，他还是能够清晰地记起当时的情景。他那夫人的最后一句话是甩给聂桢的。她说，侯爷若无事，不必向她房中去。
自那以后，姜维真的没有踏足内室半步。就连那个家门，他也不曾再叩起过。
忙得忘了似的。
“家主也不曾过问夫人。”聂桢跟着补了一句，听上去颇为直率，“只是今日赶话到此，僭越了……”
他倒是问了几次关于那小儿阿凝的现状，每每答道都是在玉绮的看护下茁壮地长着，所以父亲并不将儿子的喜怒哀乐挂在心间。
只是聂桢提醒地非常中肯——他确实没有问起关于姝妍的半个字。
赌了口气似的。
姜维又走两步，终是乱了心调。
“……子固，那回家看看吧。”他对聂桢说。
聂桢刚才的为难之色却兜兜转转，再上脸面：“夫人不在府里——好些天前就不在了。”
姜维心中“咯噔”一下，却还是按下微动，故作惊讶地瞧着他。
聂桢继续道：“夫人十天前搬去了城南。玉绮妹子说，夫人的家族在那里有故宅，先前储过米粟，因此夫人去开仓放粮了。”
姜维低头笑起来，倒显得松过一口气似的。聂桢奇怪地望着他。
“哦？还以为她回成都了。”
聂桢摇摇头，心下无奈。
“伯约，你们究竟在闹哪一出？”聂桢沉重叹气，轻声质疑，“一府主母，身侧不能总陪着个别的男人吧……”
姜维目光微动，上下打量着聂桢的脸色。
聂桢摊了手，索性摆出要把话说明白的态势：“……夫人身边始终有个男人，我等在成都皆不曾见过。自打夫人住了城南，那人几乎日日相陪。有时同夫人看剑，有时帮着给百姓分粮。还有一次……当时已入夜，蒙猇却来回报，说那人尚未离开，仍与夫人灯下共茶、相谈甚欢。”
“大抵是马氏旧人……”姜维想起那夜姝妍说起的故事，缓缓道。
“‘旧人’……”聂桢不置可否，“你不去看看么？”
姜维滞住步子，也牵回了方才蠢蠢欲动的心怀。他感到一股泛着酸麻的凉意自腹底而起，缓缓攀至眼底，让他向来很难显山与露水的神态不甚自然。
“子固，你跟蒙猇从此不必去城南了。”他看着聂桢，沉默良久，却突然轻笑起来，“风月佳事，我本不爱。如今她身边故旧相伴，毋需叨扰。”
聂桢凝视他的背影，千般无奈。
“听说你的婶母要来？”男人挽了袖口，斜倚在藤椅一侧把手上，一双深沉的黑眸饶具趣味地探看着女子的神色。
几个小厮忙前忙后地搬着米袋子，另有两人正拿着铁锄一下一下地砸着仓底，要将这新米仓凿出个裂口。姝妍正在记录已近出仓、即将被分为一小袋一小袋的米粟数量，听见身侧男人这么问，只是潦草地点点头。
“大人消息灵通。”她弯了腰去查看仓底可能受潮和发瘪的谷物。
“不是说了么，你喊我‘公子’。”
“……大人已有家室。”
“当我还是‘公子’的时候就认识了你。”他饶有兴致地望着姝妍忙前忙后，眼睛一刻不离。
姝妍没搭话。
“你的婶母和你那位小叔叔的夫妻感情，想必还好么？”他突然转了话题。
姝妍略带警惕地望着他。
男人轻笑一声，换了副半嘲不讽的语气：“别老拿我当敌人，行吗？就当我生得不好，今生今世偏巧做了魏的子民。”
“妾之本意，原非若此。”姝妍慢声低眉。
“一和你说话，就抬着八分的谨慎，这样不累么？”
“大人开口，妾会提着十分的谨慎，一分都不敢疏心。”姝妍认真地回答。
“可我能从你的脸上看到答案。”司马昭半眯着眼冲她笑着，“你本就不擅隐藏情绪，喜怒哀乐，皆为分明。”
姝妍用鞋尖轻轻点过已经打好包的小袋，狼毫末端指向那个看上去十分清闲以至于给人一种“无故找茬”错觉的男人，唇间揶揄道：“司马大人，轮到你做事了。”
司马昭捋捋袖子，笑着走来，他在她面前弯下腰，每一只手里各拎上两袋，狡黠的目光定在她的面子上，尽皆纵容：“粮袋分完，夫人应当给在下好好讲讲在蜀都的故事。”他直起腰脊，迈向府外的人声喧嚷。
姝妍盯着他的背影，心中思量。
沔阳。
城下人来人往。这片深厚的土地虽处南郑以西仅百里，却像是从未经历过战乱侵扰似的，同汉中郡经年累月的硝烟四起比来，倒扮着个颇为宁谧的角色。
马车停于溪边，熏人的风掠过车身两侧，姝妍扶着玉绮的手，缓步下车。两位女子面前是一座旧堤，受了两载旱气，堤下水位早已降至不足脚踝高。沔阳的老百姓之所以还未拖家带口地往他处奔逃，想来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沔阳背靠阆水支脉，始终有涓涓细流自陈仓而出。尽管如此，要说比及两年前，这条溪流也窄了不少。
姝妍迈过惠渠，心下亦然觉得石桥这侧干净了太多——从前风烈雨急，多生青苔，常常溢满石路。
一片香雾氤氲中，姝妍正对着马超之墓，虔敬地摆上三柱香。青松翠柏绕了坟冢半周，沉寂在干燥的空气里，却始终欣欣向荣。
“今岁可有安平王爷与王妃来祭过了？”姝妍阖目问道。
玉绮跪于坟冢一侧，安静地向银盆中放入黄纸，垂首道：“回夫人：王爷与王妃还未来过。”
姝妍微微张开双目，心中不免起了几分讶异之感。
要说安平王偶尔记不起他那已故岳丈的重要日子，勉强还能解释两句：王爷夫妇虽育一子一女，但私底下的感情一直不顺遂，这皆因当年刘氏执意要娶一位马氏之女做媳妇。皇族与名门之间的联姻，原本就是挑明拿来用的政治手段。这些年来，刘理身侧美妾环绕，正妃之位不曾变更，也与此有关。除了正妃之位，其余那些同马氏的情感联系，这位王爷不将它放在心上，忍忍也罢了。
但媗娴作为马氏嫡女，理当不该将先父祭事忘却。莫说是今年，往年次次，也不过只有建兴六年她是未随马氏诸人祭拜的。那时因其已有身孕，稳妥起见，皇室的意思是待她产子之后，再与安平王坟前告拜。
姝妍又想起在马氏旧宅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上次见到媗娴告拜祖宗，还要推到半年以前。战事初平，她与王妃在旧宅见过，姐妹间寒暄几句，也听王妃说起太后虽心有不舍，但还是放了她最爱的幼子回到封地。匆匆一面，可谓潦草。
姝妍提裙跪在一旁，一面往银盆中添黄纸，一面对玉绮叮嘱着：“你的身体素日不甚好，这些事情还是少做。”
女孩低了脑袋，腼腆道：“玉绮多谢夫人垂爱。”
姝妍却突然想起什么，不经意又说道：“……我观你的身子，自来了南郑后，倒是爽利了很多。”
“……”玉绮惊讶地眨眨眼，如梦初醒般，似乎这才随着姝妍的话察觉事实。
“汉中风物广博隽秀，不似王都，拥挤错落，想来是对人的身体有些好处了。”姝妍的手指轻柔夹过一片宣脆的纸，将它认真地铺进正沸的银盆，黄纸瞬间卷边，变得焦黑，燃成了小块的烬。
玉绮轻轻皱了眉，手上的动作也停滞了：“夫人，原有一事，但婢子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姝妍看她一眼，不禁微笑道：“伺候的日子久了，反倒愈发拘束了？”
玉绮慌忙收去手里剩下的几张黄纸，颤着肩头，低声以拜：“恐怕夫人那日所想还是有道理的，侯府中似乎确有不安之人……”
姝妍的手指攥住黄纸，目光霎时冷了下去。
未出十日，款冬竟真如信中所述，与她那妹子半夏带着大大小小的家用之物抵达了南郑——既然今年都在汉中过生活，那么整个侯府的搬迁则成必然之态。成都的宅邸也只留了逢昕、樊禹等人。南郑众仆自是欢天喜地了一番，唯有那玉绮在一片热闹中略显惆怅，似乎怀揣心事。
姝妍这才从马氏旧宅回了府，不远便看到半夏与她那阿姐一上一下站于石阶旁，面上是明媚的笑。款冬则如往日那般，对姝妍垂颅轻拜。半夏也赶忙迎过来，在她身后，一众新抵侍从皆停了各处搬卸的动作，恭恭然向主母行礼。
姝妍多日未见款冬的面，自是感怀，不禁握了她的手，往府里带去。
款冬早已四面察看过，心下奇特不见这府男主人，刚欲作问，却教那快人快语的半夏抢了个先：“夫人，怎的不见侯爷？”
姝妍心头稍滞，并未顺话而答。款冬嗅出一丝微妙，回眼示意妹妹少言，后者脸上不禁生出惊诧……
“陈仓侯夫人托婢子带话：侯夫人过两日便带着小公子来探望夫人。”款冬柔声道。
姝妍怀中的期盼与思念交相而生，便慨叹道：“祯儿现在亦如阿凝一般，是个遍地跑闹的年纪，两个小子多日不见。我想啊，她们来了也好。”
“芷妤夫人自小到大都对夫人百般疼爱。”款冬不禁掩颌而笑，“即便夫人与侯爷成婚几载，芷妤夫人的偏爱之心也从未断过。”
姝妍的心底晕开一片温温的柔腻，是连日来不曾有过的舒爽。
“想来此宅原是侯爷前几年离了军中、暂时栖身之所，因此不事雕琢，论及陈设，自是不能与成都宅邸比及了。”款冬察看起姝妍的面色，一边试探，“婢子来时也听蒙大哥说起夫人近日一直住在将军的旧宅，大抵还是不习惯这里？待婢子们拾掇一番，夫人满意了，还是从旧宅子搬回来吧……”
姝妍摆出个微笑，摇摇头。
款冬难掩忧思：“夫人何故如此……”
款冬的话还没说完，却听着男人的脚步从府外进来。一众人等齐齐俯拜：“参见侯爷！”
姜维身边走着聂桢，两个男人都站在阶前。前者似乎并未料及姝妍的突然出现，而后者思其所思，略略担忧地望着前者的侧脸。
侍人们低垂脑袋，肚中虽明白着，谁也不敢将它显在面子上。众人头顶这片空气是突如其来的紧绷。
姜维一双深刻的眼穿过这片空气，定格在廊下人身上。
姝妍却持着冷静，拢袖行礼，语气缓慢：“拜见夫君。”
姜维心底一滞。他走近，几下犹豫，问：“夫人可好？”
姝妍垂眉低目，一言未发。
大庭广众之下，姜维也只端着张无甚情绪的脸，听及此番话，又加重了这些日子以来在心里积着的不悦，于是象征性地点点头，与姝妍擦肩而过。
背后留下的是一院侍从们的相觑，以及孤孤然立于原处的她。
“……冬姐，你也看到了……现在还要问吗？”姝妍惨然道。
款冬目光里沉甸甸的，似乎含上了泪。
自尚书令蒋琬改换政令，于年后发行了针对市贸的新税法，不光朝野上下，而且连带着坊间也暗暗传出川中与三辅地区断了十年之久的行情即将恢复的消息。
与魏重新开市并非小事，这还需要一位使者自蜀都远赴洛阳。
国家间的征伐事既已暂缓，民间商贸恰可借此机会重振旗鼓。
听闻又是那宣信中郎董恢自请北上，愿孤身至洛，希冀修复汉、魏两邦之间的经济往来。
思量此二载间局势稍显动荡，却仍有董恢为使臣，替国家东奔武昌、建业，又将北赴宛、洛，皇帝念其赤心为国，赐其金钺一对，金旄两双，迁以宣信校尉，再使于魏。
这位在江东三进三出、临危未惧，举手投足间皆彰一国高风的董大人如今被他的同僚们交口赞为“董郎”。这位“董郎”眼下在朝中风头正足，人人都预估，距他封侯，兴许只差一步。
于是大家难免又会想及他那位青春早逝的夫人，人们都说，若那董夫人尚在夫君身侧，不知她该有多风光……
心头难解逐渐凝成个永恒：青春唤不回，而斯人已成灰。
董恢华服在身，此刻正拢着袖襟，沿宫墙缓行，耳畔飘过众人极力掩饰着的艳羡的声音，心头却渐成荒凉。
突然忆及最近一次为亡人祭坟，竟然还是在那年的郊山脚下偶遇诸葛筠时，他拎着一包祭品站在她面前，心底凄瑟。
他还清楚地记得诸葛筠问出了那个问题——那个令他十分想要回避却又避无可避的问题。
“大人……可记挂着本宫？”
当年拼力抵挡着想要划清界线的“不臣之愿”早已突破了最后的防护，变得面目全非。
董恢痛苦地自责着，尽管每每这般的酸楚翻涌，都会在他的脑海里愈加清晰地牵起诸葛筠带着娇态的浅浅笑意，在无限的柔情蜜语中撕裂着他的情感。
在为数不多的爱侣相会的日子里，诸葛筠都全然地沉浸在幸福中。可以看得出，她的身与心、灵与肉，都同他默契十足。
这世上真的只有董恢能够包纳得下诸葛筠的喜怒哀乐，也只有他能够做一味安神的药，在那女子交错着烦郁与苦楚的生命里层叠有致地展平她的心事。
“子弘……”
身后突然有人唤住了他。董恢回身望去，竟是那心中人就这么突然地出现在他眼前。
“元妃娘娘……”董恢下意识地垂首俯拜。
诸葛筠缓步来到他面前，董恢嗅见女子身上熟悉的清香——这股足够引他沉迷不悟的香。
诸葛筠身边就带了个琉香悉心侍奉，旁的侍人一概没跟着。董恢见此地行人渐稀，于是才稍稍直了腰脊，抬眸看住她：“筠儿。”
听到这两个字从男人口中倾吐出来，带着隐忍不发的爱意，诸葛筠心中也是一阵悸颤。
“你去洛阳，中途过南郑，替我将这封信捎给妍姐姐吧。”她从如水般丝顺的袖中拿出一只巴掌长度的木圆筒，束着根绦色细带，递将过去。
男人伸手接过，手指在信筒上婆娑一番，关切地盯住诸葛筠的脸。
诸葛筠却抬起玉臂，轻轻按住了董恢的手背——这样亲密的举动，除却相对无言的两个，再无人知晓。
诸葛筠轻叹：“我想总会有个万全之法的。”
董恢突然沉了眼眸，面上是深重的愧疚。看得出这位向来端稳的男人此刻乱了心。
“你们……还好吗？”董恢压低声音问。
“嗯。我们两个，都好。”诸葛筠轻轻回答。
董恢捏紧小信筒，将其默然掩在袖中，眼光投向诸葛筠的鞋尖，不禁皱了眉：“妊娠早期，不应穿如此辛苦的鞋子。”
诸葛筠下意识地向裙底收收脚心，却发现董恢的手早已无声无息地牵住了自己的。二人得以偕行。
“宫妃仪礼。”诸葛筠只轻轻吐出几个字。
董恢只好在心底叹过一口气，牵着她的手心变得更加柔软。
饥民汇聚在汉中城下，吵嚷的场面愈发激烈。城内囤积的官粮虽已开了多次仓，究竟是杯水车薪。吴壹上了城头，垂耳听取一片哀嚎。
小兵脚下“咚咚”地奔来，纳头便拜：“大人！听说那平襄侯夫人一直在放粮，您看咱们是不是把底下这些饥民都赶到城南去？”
吴壹斜睨一眼：“马氏私粮虽能救急，但估计撑不了多久。把这些人赶过去，耗耗他们的家底，倒也不是不可。”
小兵跑着就去轰人了。
吴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对另一人吩咐道：“去我儿吴克处，叫他从本府私库中取些好物，代替本官送与右监军……不，是——‘平襄侯’。”
小兵哪管什么高官大人们之间听上去“文绉绉”的称呼，只顾着一步三节土阶跳下去奉命。眼看这边的局势都快成一锅顶上还沸得乱七八糟、可底部已然焦黑的粥了！
“大灾过后，必有大疫。时矣，势矣。”吴壹冷笑着，顿觉城下嘈杂，心中早就不耐烦了。
当吴克带着两个搬礼盒的小厮走到姜维如今在南郑的府前时，未及叩问，便有人从里走出，行色匆匆，正与他遇上。吴克一看，是那时时不离姜维左右的仆从——虽不知此人名号，毕竟甚为面熟。
聂桢率先颔首而拜：“拜见吴公子。”
吴克拢袖问：“姜大人可在府？”
聂桢摇摇头：“大人有事，出去了。”
吴克便顺着问：“那……夫人可在？”
聂桢面色稍有波动，但还是谦敬答道：“吴公子今日怕是不赶巧了，我家夫人在城南开仓放粮，几日不曾回府。”
吴克心下顿生尴尬。这客从他处迢迢而来，却不能见上主人的面——莫说是主的面了，就算是个影子，竟也无迹可寻！似乎有些说不过去，然则吴氏的教养不允他显出丝毫的不满，只好点头致意，再问两句：“请问你家大人今日去了何处？几时归府？”
聂桢：“往城郊去了，归时未定。因近期城外有疫，倘使大人身无公务，便会去看看状况——吴太守也应当知道大人的举动。”
吴克点头。聂桢亦觉不甚自然——不应越俎代庖接了礼盒，更不可替主赶客。正思忖间，突听一人声自街角向这处来，语中焦急，再定睛看去，原是前几天跟了去城南马氏旧宅的半夏！
“桢大哥！侯爷在哪里？！”那女子冲他喊着。
聂桢的手指下意识握紧袖中剑格：“何事如此慌张？”
吴克旋即提了面皮，不知她来意。
半夏盯住聂桢的眼：“……是夫人，她出事了！”
一夜之间，南郑城内外似乎病下了许多人，其中不乏甫一至此、未去风尘，便染了疾的，以及嗷嗷无告者，饥火烧肠。连日以来的饥疲与突如其来的病困如两股惊魇，缠扰着每个身处其间的人。
听闻城北已经死了一千人。
这个消息是巡夜的士兵带来的，一传十、十传百，几个昼夜的功夫，满天飞撒的消息比满地疯传的疾疫还要迅猛，将一颗又一颗惶惑的心统统罩于死亡的阴霾之中。
姜维在口鼻处遮了张稍厚些的面衣，两根挂绳盘绕耳后，系得很牢固，彼时正躬身拾掇着病人用过的筷箸。一男一女疾步而来，姜维简单瞥他二人一眼，手中麻利，毫不停息。
两个人看他始终不作声地忙碌，一时找不到机会搭话，心下自然焦躁不安。
姜维怀里抱着摞垒得臂高的木碗，一只手中抓了块方经烫煮、热气未散尽的抹布。如他这般官位在身的人，竟舍得弯下腰身、与庶民同遇，由不得使人倍感讶异。不过，在此地聚集着的男男女女尚不知此人竟是朝廷直派的要员。只是眼见他隔三岔五往这里来，又一身布衣，平平无奇的，瞧不出甚么“贵人”模样。
若说他的貌态，是有几分不怒自威端在面子上的。
一人囫囵吞了几口粥水，将手里的碗筷一把子都塞给姜维，眼看撑不住病痛磨怠的身子，骨碌一翻，将脸面转向棚壁里侧，呼呼大睡起来。姜维就跟在他身后收拾那些东西，看上去没什么脾气的样子。
这里成了病人的聚落。
南郑的命令自然发于吴壹——将已经发现病情的人群汇在一处施行集中管治，从临近几城及军中紧急调来些大夫，人员开支皆出自郡治府库。
聂桢看看一旁吊着情绪的半夏，皱了眉心走上前去，压低声音对姜维说：“家中出事了。”
姜维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似乎没听分明，总之是个不甚在意的模样。
聂桢的心头突然一片火燎燎的，情急之下不禁把住姜维的护膊：“家主，事出突然，回去看看吧……”
姜维的动作终于停在原处，目光投向聂桢，后者垂颅道：“……是夫人。”
姜维的眼睛落在半夏身上，见那女子秀眉轻蹙，同样是一副不轻松的样子。他终于将满怀的碗箸放在脚边，直起腰脊，略作不经意地问：“她怎么了？”
聂桢回答：“也病下了。”
“玉绮不是一直在伺候着么？”
聂桢：“玉绮早就病下了。刚听半夏妹子说，那姑娘从前日起就上吐下泻、浑身虚软，没法行走，更别说照顾夫人。”
姜维又说：“喊蒙猇去吧。”他的语气和他的脸色一样，还是淡淡的。
“蒙猇他刚听到消息，就已经去了。”聂桢突然有些为难，替蒙猇补了一句，“……还望家主恕其僭越之罪。”
姜维还是无甚波澜。
聂桢心口难安，仍想劝他，却被半夏截住了话头。女子突然道：“侯爷就算不愿见夫人，也应该顾念顾念夫人肚里的孩子吧？”
姜维挑起一侧眉毛，审视着她。
半夏鼓鼓气，索性提高了语调：“夫人已经持续发热三四个时辰了，前日不知从哪来了一群人，夫人为他们亲自开仓，也不知接触了谁，染上了瘟……”
“你阿姐呢？”姜维问。
半夏：“姐姐也染了微恙。”
姜维背在身后的手心无意识地紧绷起来。
榻前这人也裹着件面巾，一双雾沉沉的眸子聚敛榻上。这人什么也没干，就站在原处盯着那具反侧难安的病弱躯体。
自辰时以来，榻上女子高热未退，呼吸艰难，伴有短而猛的呕意。
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拨照料的人，他嫌吵得慌，都给训得退了。
榻上人烧得满面赤红、手足冰凉，连着换了三四盆冷水反复敷擦，仍无甚功用。伺候的人急得团团转，也没办法，又挨了骂，只好讪讪地立在门扉之外，大气不敢出半口。
男人的侍从匆忙入内，附耳说过几句话，他应声狭眸，立刻改了一副神态。
“走吧。”最后瞥一眼倍显痛楚的榻上人，他还是从内室小门快步走了出去。
一瞬间，室内安静地就像是来到了黑夜的至深处。只是那榻上发了猛疾的女子仍在轻声哼唧，似乎生不如死。
——姜维迈进室内，便看到了这般景象：姝妍将一边面颊枕在臂间，侧着身子，将背对着他，微微蜷缩，格外脆弱。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伴随着缓慢而沉重的辗转。看得清楚，她在受苦。
姜维在她身后默默站了一刻，沉声问半夏：“医者何在？”
半夏唯唯诺诺地低了头，怯生生道：“城中大夫不够，所以没能请到……”
姜维皱了眉角，在榻边坐了，打量姝妍覆着一层细汗的面颊——多日未见，这张曾经神采丰盈的桃花面已经在病魇的缠萦下变得憔悴而苍然。
姜维把手探入那张薄薄的被衾，惊觉姝妍的体温竟已高到令人无法承受的地步。他的动作骤然一滞，手心落在她的后肩。似梦似醒之间，姝妍费力地转过半个脑袋，见他突然出现，眼底惊怯。
“回去啊……”姝妍忍着浑身的痛意，费劲地向榻角缩去。她大抵还是不愿让他看到自己满是痛楚、饱经折磨的脸色的。
姜维的心尖突然就塌了下去。此前在二人之间发生的种种不快以及这些不快带给他的耿介的感觉竟在一瞬间十分玄奇地遁形，惹着他突发悔意。
男人软了语调：“阿念……你怎样了？”
姝妍唇齿干涸，直感口舌阵阵发苦。她不想回答他的话——况且一两句之间，竟也说不明白。姜维却突然气恼似的，“不依不饶”地问：“为何不早遣人与我说来？”
姝妍闭上眼睛，心中翻起酸痛，齿间并未放松：“说与夫君又有何用？”
“你的心跳很快。”姜维的手指敷在女子心口，指尖难忍微颤。盯着她略显倔犟的眉间，他终归还是丢了脾气。
姝妍默然转身，又将背影重新塞给他。她往床榻内侧挪蹭着。身后人却张开手臂，欲将她揽往怀里，没料想却教身前人颇为惊乱地避开了。男人眼里是万般的不解，只听她闷闷地拒绝道：“我已有恙，若将你染了……”
“那便染了。”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捞回身前，在感到姝妍还在抗拒之后，他索性将自己的面子凑近上去，“为夫这不是还戴着面巾么？”
姝妍身心俱累，不再抗拒。姜维趁机解释起来：“这几日一直在城外照料病人，倒也攒了些经验，首先须得将衣服从里到外换个遍，以沸水煮之，再晾于日头底下，方可初步将疫除去。”
他挥挥手，此前一直立在不远处的聂桢和半夏就退了，于是掩了帷幕，边说边替她除衣。姝妍悬着一口气力，依偎在他怀中，只有任他摆弄的份。
“它还好吗？”在替姝妍褪去内襦的当口，姜维的动作愈发轻柔。
姝妍知道他的眼光在过问他们这尚未来到人世、只妊娠三月的脆弱孩儿。
“它阿娘都成了如此模样，它又能好到哪里去……”她皱着眉头，倒像赌气似的，说几个字，却难以抑制地轻喘起来。
“对不起。”姜维叹了口气，“这段日子，还是我……”
“是你什么？”姝妍阻断他，突然委曲起来，“……是‘疏了心神’……是‘有苦难言’……还是‘如鲠在喉’？……夫君认为自己受着百般折磨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其实别人也是黯然销魂……”
姜维默默握住姝妍热得发烫的指节，心中隐痛。
“对不起。”
“……若非妾身大病，夫君是否就一直这么下去，永不相问？”她重重喘气，感到晕眩持续袭来，逼得她接连不断地恶心。
姜维盯着她的脸色，又感到裹在自己身前的躯体愈加热烫，将欲脱怀。
他此时才有些真正意义上的慌乱。
“统哥哥他……不过一旧人。你却偏要为此耿耿于怀……”姝妍烧得糊涂起来，低低絮语着，又感到浑身发冷，似掉入深潭，“…… 你呢？……难道你就没有旧人？”
“此时不说这个。”姜维止住：“……你在发烫。”
姝妍迷糊着，皱起眉头，只是想要推开他的手臂。
“别闹了。”他动作麻利，将她的身体放平，随即站起来。
榻上人还在哼唧，痛苦非常。
“我以为你心胸宽阔之人……却小气至此……”她带着几口怨气，倒是咬住话头，“锱铢必较”起来。
姜维颇为无奈，在心底轻轻叹气，念她病得重，只好又退又让地由她撒着娇气去。那女子却不解意，抗拒心愈发强烈，却架不住手上推搡的力气愈发软弱……
“说什么‘对不起’，尽是虚言。”姝妍忙掩住口齿，不受控制地咳喘起来，“你所挂记的不过这孩儿……早知若此，不如留在成都……省得眼前成日晃悠，相看两厌！”话不自觉地被说重，姜维生了不悦之情——但同病人争辩并非明智之举。他将她缓置榻上，一块布巾敷于额顶，试着为她降温。
正巧那蒙猇端着耷了块手巾的铜盆匆匆迈入，眼光直投向姝妍：“夫人，我……”
还未说出几个字，蒙猇突然愣在原地，向来清淡的脸色稍显错愕。
“侯爷……仆下参见侯爷。”男人赶忙俯拜。
姜维不由得看了蒙猇一眼——那些始终保持着对彼此最为信任的情感的主仆之间，冥冥纽结在一处的那股力量是向来紧密的。因此往往只需简单的一眼，这段关系之间潜在的裂隙或愈发强固的韧力都将在眼色对碰与对撞的瞬间得到确认。
姜维接过蒙猇手里的器物，恢复了不急不慌的状态。不知怎的，蒙猇却显得无所适从。
“侯爷，夫人她……”蒙猇突然低了目光，语调随之坠落。
“这些日子都是你在夫人身侧，辛苦。”
“仆下职责所在。”蒙猇垂首。
“回府歇息吧。”
蒙猇哑然，眼神飘过他们面前的方寸空间，终是移往别处，走的时候略显唐突，忘记带上身后的门扉，因此留了一处空荡。
“阿猇。”
身后被人叫住。蒙猇缓缓转过脑袋，一块面巾直直向他前怀抛来，正好纳进臂弯中，姜维站在那处对他说：“此乃猛疾，应当佩好面巾。”蒙猇心中惶惶，骤地感到后心连着脊梁骨一片火烫。几分懊悔倏尔添上心头，将他五味杂陈的情绪不间断地搅拌在一起，并且令它们愈发缠结、愈发交错，无法厘清、无法区分！
蒙猇浑浑噩噩地走着，头脑一路发昏，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去的。
“大疫一起，依政令，锁城便成必然之势……”聂桢略带担忧地望一眼内室，再盯住姜维的背影，“家主预备如何？”
“自然离开此地。”姜维说。
“仆下探得消息：那吴大人下的令虽只关闭四处通道，只进不出，但汉中全郡——连同西三郡郡治——皆已锁了城门。”聂桢沉声道，“而目下的情况是：走得出南郑，却走不到阳安关口。”
“子固，去找周翁吧。”姜维对聂桢说。
“周翁？他竟在此么？”聂桢眼底微上惊诧，但转瞬即逝……
“周翁”，这个人是一段活着的传闻。从未有人见他的面，也无人知他究竟盘桓何处。甚至无人知他是男是女。只有当他“真正的主人”召唤，他才会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主人面前。
这个世上没有“周翁”办不到的事，但只有一个前提：非关键之时，这位神秘面孔绝不轻动。
只因他已经是死士中的传奇。
“家主若要出城，夫人却不一定能承受得住颠簸之苦。”蒙猇提醒着，心中不由得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周翁”产生了一丝不甚信任之感。
姜维从紧贴心口的衣袋里摸出一根形似芦苇枯杆的物什子。聂桢接了它，在手间打量二三，却发现这东西折了四折，甫一展开，竟有小臂这么长。聂桢又见这东西边缘齐整，唯独留了个细细的豁口，便听姜维吩咐：“将它燃了，插于城中最高处，自会有人来寻你。”
聂桢狐疑地将这东西恢复了原样，格外细致地塞进他那从不离身的腕甲内侧——脉络最近处最为薄弱，但也最安全。
墙下仰首，环视八方，瞄准那地，他疾步而去……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有身形静静地站了在身后，作为暗人的敏锐洞察力驱使聂桢警惕地回头。一人垂手立于五尺开外，头戴竹笠，恰恰好遮住脸面。
“聂桢。”那人确认道。
与其说那是个“人形”，不如说是一个男女难辨的“影子”。“影子”一双肩头虽阔，但因其披挂着半身黑纱，竟奇异地显出如帛缎般的滑薄。这个人和这身装束修饰出的气息都赐予聂桢一种恍恍然的非真实感。
“您是‘周翁’？”听他准确无误地喊出自己的名号，聂桢便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底气不足。尽管“影子”的身材根本不高大，乍一看去，甚至还有些矮小。
“影子”不出声，似乎已经看破聂桢在他面前极力掩饰着的半惑半奇的心思。
“您随我来吧。”聂桢欠身。“影子”的脚步不过倏尔，便掠过他。聂桢自十六岁起便在逐渐习惯他如今赖以为生的这一身份，但在“影子”面前仍觉稚嫩。他不禁暗自抱起肃然之心。
“影子”礼貌地等在几尺外，聂桢心中轻微迟滞，迅速跟上……
成片的梧桐树叶集体耷拉着，软趴趴地垂在窗棂之下，从白到晚，空气中的旱热气息丝毫未减。这一季热得猛烈，连素日活跃在夏夜里的蝉儿们都匿了迹，或是生，或是死，总之不知藏到何处去。窗下站着的人目光沉潜，心事微上，腹中似有筹划。
聂桢远远向窗下人作揖，然后将满院寂静留与这两个人。
“少主何时动身？”“周翁”问。
姜维淡淡地回答：“只夫人动身。”
“周翁”沉默。
“城中不太平。”姜维说，“而且，这场瘟疫来得古怪。我想，我还是应当留在此处。”
闻言若此，“周翁”便以无声为答。
“周翁，一路上请您务必小心、谨慎。”姜维压低声叮咛着。与此同时，里间的姝妍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柔弱的低吟，牵引着他的眼光不自觉地去向那处，“只因夫人状况不甚良好……”
“时隔七载，少主对仆下的信任是否不抵从前？”“周翁”始终沉静。
“何得此问？”
“周翁”的话语没有一丝一毫的调子：“先主人旧时之训令，仆下永世无忘，不止今日。”
听他言语之间仍对自己过世的父亲保持至高敬意，姜维默然片刻。
“姜氏训令代代以传，终汉一朝、百十年间，从未断弃。少主南下，凉州耳目仍在，未曾有过丝毫懈怠。”“周翁”作揖道，“先主人殁于战场，我等上下内外，皆以少主马首是瞻。夫人既进了姜氏的门，就是一家主母。仆下将以此身为主母安危悬心。”
姜维心中微动。一阶之隔，没能隔开石阶上下的两个人在这偶发瞬间共生的神契。
“少主欲将主母送往何处？”
“南乡，戚氏旧宅。”姜维说出了早已选定的答案。
戚氏，那是他亡故的阿娘未出阁前的旧姓。戚，外祖世代皆以此为姓，居于陇南，戚氏血脉流传近百年，雍州一带，颇留戚氏的豪族之风。
“周翁”思忖片刻：“三日后的卯时二刻，还请少主将主母玉体挪至城西门大街、第一个路口。彼处，仆下恭候您与主母。”
“让开点！快让开啊！”城下乱糟糟的，一眼望去，一半是携家带口的饥民，拼死拼活也要进城领上半口粥食，另一半则是孤单单被弃于原地的病患，拖着半死不活的躯壳，默默忍受着将他们认作瘟神的眼光。
“快点给老子让开！听不懂人话吗？！”小兵被蜂拥而上的饥民缠住，不耐烦地朝着堵在他正前方的身体搡了一把，“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南郑！是你想来就能来的吗？滚啊！”
“今天没粮了啊！明天、等明天再来吧啊！明天一定有——人人都有……走吧、走吧！”另一小兵在同伴身边打着哈哈，懒散散地伸出手臂拦着情绪激昂的众人，语中是明晃晃的驱赶。
鸯儿端来两碗白水，急了一脑门的汗，劝道：“夫人和小公子先喝些水吧。”
一阵热风骤然而来，吹起芷妤肩上轻耷的薄纱，她感到难以言说的躁与惧的混杂情绪慢慢爬过心间。
“阿娘，喝水嘛……”马祯乖巧地端过鸯儿手里的水碗，自己不顾着喝，先捧于母亲面前。
芷妤拂拂他的小脑袋，展眉道：“祯儿自己喝，阿娘不渴。”
马祯得了允准，这才“咕嘟咕嘟”地一饮而尽，这样子当真是给渴坏了！小孩又回头对鸯儿说：“鸯儿姨姨也喝呀？”鸯儿扯出笑意，只推推手。
马祯于是乖乖坐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树下，目光好奇，不住地探看着周遭的一切。
芷妤遥遥安抚几下小孩子，复蹙了眉，忧虑满怀。
“谁成想咱们刚到，还没见到姑娘，就生了这样的难事……”鸯儿亦为失落，“若是落葵妹妹跟来，应当能替夫人……”
芷妤按住鸯儿的肩头，宽柔解释着：“这次北行不过家中琐事，只带你同来。只是探望阿念她们，却不巧遇上这样的动荡，属实意料之外了。”
“夫人，咱们不如原路返回吧？趁汉中四郡还没有彻底封锁……”鸯儿建议道。
“南郑城外都这副样子了，城里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景象，我自是担心阿念，若不看上她一眼，怎么能够放下心折返啊？”芷妤叹口气，忧思难安，“现在我只后悔竟带了祯儿。若他没有跟我来，就安安分分待在家里，该有多好……”
“夫人这不是害怕咱们姑娘那爱闹爱笑的小公子寂寞吗……”
“是啊，同龄的孩儿之间总有些大人不明白的默契。”想及姜凝平日里的可爱模样，芷妤心下不禁松动一分，缓释了连日紧张的情绪。
“侯爷也不同吴大人知会，否则吴大人定会车马鸾驾，请夫人进城的。”鸯儿噘了嘴，不禁抱怨两句。
“王公之妻、侯爵之女，珍馐佳肴、金石玉器，平时本就应有尽有，复有何求？眼下这样的特殊时期，更不该惹人注目，免得再生枝节、引来不虞。”芷妤款款道，“侯爷向来如此治家、约束眷属，难道铸了今日之错么？”
鸯儿低头羞惭道：“夫人，婢子知错了。”
“看到这番乱象，几个心中能不慌不乱的？你不过是一时情怯。”
鸯儿心中大为感念，低着头陷入沉思。
二人的目光同时投向老树根，竟然发现那彼处一片空荡，不见了马祯的身影！
鸯儿跑去看，绕着树干一圈，又四处八方寻着，却在树下找到了那两只水碗，一只尚且立着，一只已经倒扣在地上，水渍溅得稀稀拉拉的，似乎不久前刚刚被打翻！
“夫人！”鸯儿一把抓起两只碗，焦急地喊了一声。
芷妤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灰，没有半丝血色。她的双眼骤然发黑，身体被一阵猛烈而不受控的颤栗袭击，虽站在原地，却无法保持重心，看上去像是随时快要坠倒……
鸯儿奔向芷妤，关键时刻得以托住她的手臂，却感到掌心里是足以令她心惊肉跳的冰寒。鸯儿的后背一阵刺痛，连带着后颈上的汗毛根根倒立。
“祯、祯儿？祯儿……祯儿！”芷妤终于迈开步子，感到心口一阵发着干燥的剧痛。
鸯儿紧紧跟在她身侧，眼睛一刻不停地遍寻四处。那城下喧嚷人群最深处钻出几个不解人间疾苦的孩子，拨着成年人的大腿，在他们的腰脊间来回穿梭，孩子们又喊又叫，满脸红扑，洋溢着肆意而张扬的活力，却丝毫不知摆在自己面前的是由饥荒和瘟疫叠加带来的无可比拟的多舛命途……
芷妤便向人群密处跌跌撞撞地摸去。
“看来将军这次是真急了。”小厮手边不停地打着包袱，对同伙说，“三天不合眼，就是起了战事，也没见将军这么操心……”
同伙唉声叹气起来，小厮不解。
“想不通，真想不通。”这同伙幽幽道，“古话说得好：‘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可这大灾还没完呢，大疫却好像是迫不及待地就来了……”
“你说，不会真是‘那位大人’不得民心，惹得‘天怒人怨’了吧……”他鬼鬼祟祟地看着对方，肚皮里突然胀气，打了个响嗝。
对方看着他大笑起来：“那首民谣唱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口称贤相，天子之氓；土赋四税，盖为民殃。豆菽既丰，王租已偿；首曰报之，次曰尔殇。水利千里，耕凿自将；我公曰嘻，何以生商？’”
“‘口称贤相，天子之氓’……”小厮悄声说，“‘口’、‘天’一个‘吴’字，‘土’下有个盖，再加个‘豆’，就是个‘壹’字，一个明摆的，可不就是那大人吗？！”
“诶诶，我还听说啊……说他命格多水，水又与土相克，所以汉中才旱了这么久……”第三人突然凑近这两个的耳边，也带上副“撮土焚香”的神色。
“这都不算啥。”引发话题的人此时一招手，另两人就好奇地凑来，双双睁大眼睛盯住他，只听这人又压低嗓音，“吴大人好像对将军颇有微词。我昨天揣着邸报从吴大人行所出来的时候，却听见他和那吴氏大公子说，将军是‘马高三尺儿未冠’，不足为忧。”
“要给将军说吗？”一人不禁忧虑道。
“这种事情，咋给将军说？”他眨眨眼，“说好了就算了，说坏了，将军怎么看你我？”
“……那个吴大人，他到底‘忧’啥？”其中一人听得糊涂，思维明显比同伴们慢了半拍。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他故作神秘，不再往下说。
“那么大的官人，还成天担心这、担心那，不是没事找事嘛……”最后开腔的不耐烦地摆摆手，三人没想太多，立刻就散了，去做各自的事。
汉宫，朝阳殿。
殿堂对侧，熏了蕙草的一双立式香炉，炉膛尚未完全温热，厚重的茅香已从大殿上弥散而下。
一个时辰前，群臣就陆陆续续抵达殿下，恭候至尊召见。
春三月以来，这位陛下将早朝时间向后推延了一刻钟，这“一刻”虽短，但日日上朝的群臣至今还未适应。
杨仪踱步上殿，身后跟了三五个与之交好的同僚。先丞相诸葛武侯去后，还能在朝中聚拢帮派的已然穷矣，但杨氏据其数十年来积攒的人脉，仍然拥有志同者。
杨仪路过身着朝服的马岱身侧，后者沉静地敛着眼眸。杨仪从鼻孔里“嗤”了一声，趾高气扬地往前走去。
朝臣的班位中，最为重要也最为特殊的，当属文武二列之首。从前在文官队伍的首席位次上，永远站着诸葛亮，而武官队伍的席次则常常发生变更。
如今的文官之首，自是尚书令大人蒋琬。
杨仪直走到与蒋琬平行的位置，略略颔首，就当客套。蒋琬温和地谦让半步，杨仪也毫不客气地与他并立一侧，底下的文臣武将们齐刷刷地望着殿上这幕。
马岱始终站在中间靠前的位置，卸了武职的他已然与光禄勋大人向朗共事，因此站在向朗身后，若单按次序看去，则为第三。
杨仪翻翻白眼，不想理会这些人。
皇帝提袍坐定，诸臣进殿。
“陛下。臣仪，有本启奏！”杨仪慢悠悠地说，收了玉笏，从袖间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奏本，向外迈出一步。
文武之间原本泾渭分明、毫无联结的地带，由于杨仪横插其间，却突然生出维系似的，变得和谐起来。
“杨卿有何奏本啊？”刘禅问。
“臣要弹劾现任光禄大夫、前任平北将军、陈仓侯马岱。”杨仪口齿锐利，傲然道。
惊哗声起、惊哗声落。
类此的“弹劾事件”，上一次还是先丞相在时，那前任光禄勋李严突然向相府发难。此事的结局自已不必多言：先丞相后发制人、扭转局势，将光禄勋贬往不毛之所——梓潼。
李氏上下，由此倾覆。
“中军师，何出此言？汝当慎重。”事发突然，刘禅为了制衡局面，还是选择将大殿里的焦点固定在杨仪身上。
亲历过上次弹劾事件的众人此刻无一不屏息凝神，将目光悉数聚集在马岱挺拔的后背上。
杨仪得意地看到势头既已被造起，也挺直了腰脊，对皇帝陈词道：“臣弹劾奏条有二。其一，臣举发马氏在军中任职时，曾因公行私，将军粮收为私用；其二，臣举发马氏曾以平北将军之高位，借陛下‘平乱’之名打压魏氏，行‘铲除异己’之事！”
一片窃语。
“臣所述马氏二罪状，证人、证物皆在殿外。”杨仪拖长了语调。
刘禅却皱了眉头，沉思前事，一时不语。
马岱则是不动如山的态势，仿佛一面高峻且幽静的崖壁，哪怕历经千百载的日晒雨淋，始终坚毅，自然风物的作用竟难以将其貌磨损。
“爱卿有何话说？”刘禅这才把目光转向马岱。
马岱轻轻摇头，不答反问：“陛下可知汉中郡近况如何？”
此语一出，众人更为讶异。被弹劾的主角竟强转话头，令包括那高坐明堂的至尊都猝不及防。
“朕……从吴大人呈来的报告中，有所耳闻。”
马岱轻声道：“眼下川北适逢灾祸，而杨大人不仅不为国出谋划策，反在此无中生有、搬弄是非么？”
“爱卿言重了……”刘禅作安抚状。
“陛下问臣有何话说，臣确有一句：杨氏所言，只有其表，却无其实。”马岱躬身而拜，将玉笏平托额前，“此句过后，若陛下还欲听，臣当自明心迹；若陛下不愿再听，臣便一言不发，自请诏狱。”
众人心中惊动，不知局势将会向着哪一边发展。
刘禅犹豫再三，终于吐出几个字：“爱卿讲来。”
她嗅到不安分的味道就在身边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但她暂时还不能确切地握住这丝气息的来源。
一人廊下叩门，随即将一条巴掌长短、两寸宽窄的细椟托在她面前。姝妍的心始终悬着，直到将这封手札展开，细细阅过一遍。
札记中写及近日事，再提及那款冬的书信是初八到的，那时已将手札按原规发往成都，于是立刻安排人去追回，如此一来一去，则耽误了小半月。
木椟内底以工刀细致描刻着的那一笔画简单的“安”字，字如其意，让她的心神终是趋于平稳。
“三日以内，所有人不得外出。”姝妍向屋外吩咐道。
待递信的人退了片刻，门下窸窣再起——正是玉绮匆匆走进来。姑娘手上还端着沥篮，看一眼面色端平的姝妍，曲膝跪地，开始答话……
从前年夏天开始，汉中的气候就变得古怪。两年间、整八季，满打满算只下过一场不到一刻钟的小雪，而转了这个年节，本该雨水连绵的春天却只花了三四天就变得烈日当头，空气里游荡着的尽是燥热。
似乎盛夏将它自己第三次提了前。
前两年收成锐减，官府自是开仓放粮，将前几个丰年备下的谷食按份额发给受旱较重的褒中一县的老百姓们，解燃眉之急，还算从容。然而到了今年，汉中平原竟全域罹灾，连带着其东三城——上庸、城固、房陵——皆颗粒无收。一时人心大动，相当一部分壮丁扶老携幼，似乎生出举家过函谷的念头。由此，郡内下辖的所有县治皆收紧了出入城关的口子，就连平日以宽松闻名的郡治南郑，也一板一眼地查起了进出关卡的照身帖……
天灾可怖，但最令人惶惧者仍是天灾引发的次生之害。比如人口的叛离，比如……瘟疫。
去岁冬月，其实就已有零星的病人来到南郑城里寻求救治。当时郎中们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只当是一般的肺热病给治了——确也治好了不少人。后来病人们都嫌路费耗得猛，赶着紧的就回了，没见有几个是真的痊愈成一身爽利才走的。都是小老百姓，哪有什么“小康”之家！
但事情愈发地奇异起来。
自入了春，河水迅速回暖，加上本年气候确实异于往年，不知怎的，竟激死了满满一大滩河虾！尸体就那么乱糟糟地铺在渭河边上，天气骤然变热，腐了烂了的，速度变得很快，路人避之不及。就连靠河吃河的渔户们都不肯近前——河滩上臭气熏天，已经到了浅嗅半口就引人作呕的地步。
吴壹作为朝廷走马上任的“封疆大吏”，自然从手下官员口中听到了旱灾带来的风言风语，这几日一面派底下人去各县治了解情况，一面筹划着向成都上奏章，要求开仓赈灾。
因此，除却五十里外、那砚桥口本就忙碌着的军械事宜，姜维还会时不时受到来自这位汉中都督的召见，喊他去吴府磋商时况。
姜维在里间徘徊一阵，不见出来。院外是聂桢臂中抱剑，忠诚地侍于阶前。一炷香的功夫，主人终于从吴壹在南郑的私宅里走了出来，仆从不声不响地跟在身侧。
姜维沿街走着，仍是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近来南郑多了许多灾民，约莫小两千……”聂桢汇报，“都是从周边乡里涌过来的，闹着要进城。昨天早上在城南与守卒爆发冲突，左护军亲率一百人，才平息了动乱。”
听者点着头应答。
“……”聂桢突然刹住话头。
却哪里瞒得过他这身边已然并肩走了十几年的人。
姜维停步回看聂桢，后者虽与自己默契对视，眼底却写几分犹豫。姜维问：“子固，没事吧？”
聂桢抿唇，笑得有些局促。
“仆下无事。只是家主……很长时间没回府了。”
姜维移开了眼眸，同时在心下骤然想起自他离开大概真有小半月……稍稍一想，他还是能够清晰地记起当时的情景。他那夫人的最后一句话是甩给聂桢的。她说，侯爷若无事，不必向她房中去。
自那以后，姜维真的没有踏足内室半步。就连那个家门，他也不曾再叩起过。
忙得忘了似的。
“家主也不曾过问夫人。”聂桢跟着补了一句，听上去颇为直率，“只是今日赶话到此，僭越了……”
他倒是问了几次关于那小儿阿凝的现状，每每答道都是在玉绮的看护下茁壮地长着，所以父亲并不将儿子的喜怒哀乐挂在心间。
只是聂桢提醒地非常中肯——他确实没有问起关于姝妍的半个字。
赌了口气似的。
姜维又走两步，终是乱了心调。
“……子固，那回家看看吧。”他对聂桢说。
聂桢刚才的为难之色却兜兜转转，再上脸面：“夫人不在府里——好些天前就不在了。”
姜维心中“咯噔”一下，却还是按下微动，故作惊讶地瞧着他。
聂桢继续道：“夫人十天前搬去了城南。玉绮妹子说，夫人的家族在那里有故宅，先前储过米粟，因此夫人去开仓放粮了。”
姜维低头笑起来，倒显得松过一口气似的。聂桢奇怪地望着他。
“哦？还以为她回成都了。”
聂桢摇摇头，心下无奈。
“伯约，你们究竟在闹哪一出？”聂桢沉重叹气，轻声质疑，“一府主母，身侧不能总陪着个别的男人吧……”
姜维目光微动，上下打量着聂桢的脸色。
聂桢摊了手，索性摆出要把话说明白的态势：“……夫人身边始终有个男人，我等在成都皆不曾见过。自打夫人住了城南，那人几乎日日相陪。有时同夫人看剑，有时帮着给百姓分粮。还有一次……当时已入夜，蒙猇却来回报，说那人尚未离开，仍与夫人灯下共茶、相谈甚欢。”
“大抵是马氏旧人……”姜维想起那夜姝妍说起的故事，缓缓道。
“‘旧人’……”聂桢不置可否，“你不去看看么？”
姜维滞住步子，也牵回了方才蠢蠢欲动的心怀。他感到一股泛着酸麻的凉意自腹底而起，缓缓攀至眼底，让他向来很难显山与露水的神态不甚自然。
“子固，你跟蒙猇从此不必去城南了。”他看着聂桢，沉默良久，却突然轻笑起来，“风月佳事，我本不爱。如今她身边故旧相伴，毋需叨扰。”
聂桢凝视他的背影，千般无奈。
“听说你的婶母要来？”男人挽了袖口，斜倚在藤椅一侧把手上，一双深沉的黑眸饶具趣味地探看着女子的神色。
几个小厮忙前忙后地搬着米袋子，另有两人正拿着铁锄一下一下地砸着仓底，要将这新米仓凿出个裂口。姝妍正在记录已近出仓、即将被分为一小袋一小袋的米粟数量，听见身侧男人这么问，只是潦草地点点头。
“大人消息灵通。”她弯了腰去查看仓底可能受潮和发瘪的谷物。
“不是说了么，你喊我‘公子’。”
“……大人已有家室。”
“当我还是‘公子’的时候就认识了你。”他饶有兴致地望着姝妍忙前忙后，眼睛一刻不离。
姝妍没搭话。
“你的婶母和你那位小叔叔的夫妻感情，想必还好么？”他突然转了话题。
姝妍略带警惕地望着他。
男人轻笑一声，换了副半嘲不讽的语气：“别老拿我当敌人，行吗？就当我生得不好，今生今世偏巧做了魏的子民。”
“妾之本意，原非若此。”姝妍慢声低眉。
“一和你说话，就抬着八分的谨慎，这样不累么？”
“大人开口，妾会提着十分的谨慎，一分都不敢疏心。”姝妍认真地回答。
“可我能从你的脸上看到答案。”司马昭半眯着眼冲她笑着，“你本就不擅隐藏情绪，喜怒哀乐，皆为分明。”
姝妍用鞋尖轻轻点过已经打好包的小袋，狼毫末端指向那个看上去十分清闲以至于给人一种“无故找茬”错觉的男人，唇间揶揄道：“司马大人，轮到你做事了。”
司马昭捋捋袖子，笑着走来，他在她面前弯下腰，每一只手里各拎上两袋，狡黠的目光定在她的面子上，尽皆纵容：“粮袋分完，夫人应当给在下好好讲讲在蜀都的故事。”他直起腰脊，迈向府外的人声喧嚷。
姝妍盯着他的背影，心中思量。
沔阳。
城下人来人往。这片深厚的土地虽处南郑以西仅百里，却像是从未经历过战乱侵扰似的，同汉中郡经年累月的硝烟四起比来，倒扮着个颇为宁谧的角色。
马车停于溪边，熏人的风掠过车身两侧，姝妍扶着玉绮的手，缓步下车。两位女子面前是一座旧堤，受了两载旱气，堤下水位早已降至不足脚踝高。沔阳的老百姓之所以还未拖家带口地往他处奔逃，想来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沔阳背靠阆水支脉，始终有涓涓细流自陈仓而出。尽管如此，要说比及两年前，这条溪流也窄了不少。
姝妍迈过惠渠，心下亦然觉得石桥这侧干净了太多——从前风烈雨急，多生青苔，常常溢满石路。
一片香雾氤氲中，姝妍正对着马超之墓，虔敬地摆上三柱香。青松翠柏绕了坟冢半周，沉寂在干燥的空气里，却始终欣欣向荣。
“今岁可有安平王爷与王妃来祭过了？”姝妍阖目问道。
玉绮跪于坟冢一侧，安静地向银盆中放入黄纸，垂首道：“回夫人：王爷与王妃还未来过。”
姝妍微微张开双目，心中不免起了几分讶异之感。
要说安平王偶尔记不起他那已故岳丈的重要日子，勉强还能解释两句：王爷夫妇虽育一子一女，但私底下的感情一直不顺遂，这皆因当年刘氏执意要娶一位马氏之女做媳妇。皇族与名门之间的联姻，原本就是挑明拿来用的政治手段。这些年来，刘理身侧美妾环绕，正妃之位不曾变更，也与此有关。除了正妃之位，其余那些同马氏的情感联系，这位王爷不将它放在心上，忍忍也罢了。
但媗娴作为马氏嫡女，理当不该将先父祭事忘却。莫说是今年，往年次次，也不过只有建兴六年她是未随马氏诸人祭拜的。那时因其已有身孕，稳妥起见，皇室的意思是待她产子之后，再与安平王坟前告拜。
姝妍又想起在马氏旧宅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上次见到媗娴告拜祖宗，还要推到半年以前。战事初平，她与王妃在旧宅见过，姐妹间寒暄几句，也听王妃说起太后虽心有不舍，但还是放了她最爱的幼子回到封地。匆匆一面，可谓潦草。
姝妍提裙跪在一旁，一面往银盆中添黄纸，一面对玉绮叮嘱着：“你的身体素日不甚好，这些事情还是少做。”
女孩低了脑袋，腼腆道：“玉绮多谢夫人垂爱。”
姝妍却突然想起什么，不经意又说道：“……我观你的身子，自来了南郑后，倒是爽利了很多。”
“……”玉绮惊讶地眨眨眼，如梦初醒般，似乎这才随着姝妍的话察觉事实。
“汉中风物广博隽秀，不似王都，拥挤错落，想来是对人的身体有些好处了。”姝妍的手指轻柔夹过一片宣脆的纸，将它认真地铺进正沸的银盆，黄纸瞬间卷边，变得焦黑，燃成了小块的烬。
玉绮轻轻皱了眉，手上的动作也停滞了：“夫人，原有一事，但婢子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姝妍看她一眼，不禁微笑道：“伺候的日子久了，反倒愈发拘束了？”
玉绮慌忙收去手里剩下的几张黄纸，颤着肩头，低声以拜：“恐怕夫人那日所想还是有道理的，侯府中似乎确有不安之人……”
姝妍的手指攥住黄纸，目光霎时冷了下去。
未出十日，款冬竟真如信中所述，与她那妹子半夏带着大大小小的家用之物抵达了南郑——既然今年都在汉中过生活，那么整个侯府的搬迁则成必然之态。成都的宅邸也只留了逢昕、樊禹等人。南郑众仆自是欢天喜地了一番，唯有那玉绮在一片热闹中略显惆怅，似乎怀揣心事。
姝妍这才从马氏旧宅回了府，不远便看到半夏与她那阿姐一上一下站于石阶旁，面上是明媚的笑。款冬则如往日那般，对姝妍垂颅轻拜。半夏也赶忙迎过来，在她身后，一众新抵侍从皆停了各处搬卸的动作，恭恭然向主母行礼。
姝妍多日未见款冬的面，自是感怀，不禁握了她的手，往府里带去。
款冬早已四面察看过，心下奇特不见这府男主人，刚欲作问，却教那快人快语的半夏抢了个先：“夫人，怎的不见侯爷？”
姝妍心头稍滞，并未顺话而答。款冬嗅出一丝微妙，回眼示意妹妹少言，后者脸上不禁生出惊诧……
“陈仓侯夫人托婢子带话：侯夫人过两日便带着小公子来探望夫人。”款冬柔声道。
姝妍怀中的期盼与思念交相而生，便慨叹道：“祯儿现在亦如阿凝一般，是个遍地跑闹的年纪，两个小子多日不见。我想啊，她们来了也好。”
“芷妤夫人自小到大都对夫人百般疼爱。”款冬不禁掩颌而笑，“即便夫人与侯爷成婚几载，芷妤夫人的偏爱之心也从未断过。”
姝妍的心底晕开一片温温的柔腻，是连日来不曾有过的舒爽。
“想来此宅原是侯爷前几年离了军中、暂时栖身之所，因此不事雕琢，论及陈设，自是不能与成都宅邸比及了。”款冬察看起姝妍的面色，一边试探，“婢子来时也听蒙大哥说起夫人近日一直住在将军的旧宅，大抵还是不习惯这里？待婢子们拾掇一番，夫人满意了，还是从旧宅子搬回来吧……”
姝妍摆出个微笑，摇摇头。
款冬难掩忧思：“夫人何故如此……”
款冬的话还没说完，却听着男人的脚步从府外进来。一众人等齐齐俯拜：“参见侯爷！”
姜维身边走着聂桢，两个男人都站在阶前。前者似乎并未料及姝妍的突然出现，而后者思其所思，略略担忧地望着前者的侧脸。
侍人们低垂脑袋，肚中虽明白着，谁也不敢将它显在面子上。众人头顶这片空气是突如其来的紧绷。
姜维一双深刻的眼穿过这片空气，定格在廊下人身上。
姝妍却持着冷静，拢袖行礼，语气缓慢：“拜见夫君。”
姜维心底一滞。他走近，几下犹豫，问：“夫人可好？”
姝妍垂眉低目，一言未发。
大庭广众之下，姜维也只端着张无甚情绪的脸，听及此番话，又加重了这些日子以来在心里积着的不悦，于是象征性地点点头，与姝妍擦肩而过。
背后留下的是一院侍从们的相觑，以及孤孤然立于原处的她。
“……冬姐，你也看到了……现在还要问吗？”姝妍惨然道。
款冬目光里沉甸甸的，似乎含上了泪。
自尚书令蒋琬改换政令，于年后发行了针对市贸的新税法，不光朝野上下，而且连带着坊间也暗暗传出川中与三辅地区断了十年之久的行情即将恢复的消息。
与魏重新开市并非小事，这还需要一位使者自蜀都远赴洛阳。
国家间的征伐事既已暂缓，民间商贸恰可借此机会重振旗鼓。
听闻又是那宣信中郎董恢自请北上，愿孤身至洛，希冀修复汉、魏两邦之间的经济往来。
思量此二载间局势稍显动荡，却仍有董恢为使臣，替国家东奔武昌、建业，又将北赴宛、洛，皇帝念其赤心为国，赐其金钺一对，金旄两双，迁以宣信校尉，再使于魏。
这位在江东三进三出、临危未惧，举手投足间皆彰一国高风的董大人如今被他的同僚们交口赞为“董郎”。这位“董郎”眼下在朝中风头正足，人人都预估，距他封侯，兴许只差一步。
于是大家难免又会想及他那位青春早逝的夫人，人们都说，若那董夫人尚在夫君身侧，不知她该有多风光……
心头难解逐渐凝成个永恒：青春唤不回，而斯人已成灰。
董恢华服在身，此刻正拢着袖襟，沿宫墙缓行，耳畔飘过众人极力掩饰着的艳羡的声音，心头却渐成荒凉。
突然忆及最近一次为亡人祭坟，竟然还是在那年的郊山脚下偶遇诸葛筠时，他拎着一包祭品站在她面前，心底凄瑟。
他还清楚地记得诸葛筠问出了那个问题——那个令他十分想要回避却又避无可避的问题。
“大人……可记挂着本宫？”
当年拼力抵挡着想要划清界线的“不臣之愿”早已突破了最后的防护，变得面目全非。
董恢痛苦地自责着，尽管每每这般的酸楚翻涌，都会在他的脑海里愈加清晰地牵起诸葛筠带着娇态的浅浅笑意，在无限的柔情蜜语中撕裂着他的情感。
在为数不多的爱侣相会的日子里，诸葛筠都全然地沉浸在幸福中。可以看得出，她的身与心、灵与肉，都同他默契十足。
这世上真的只有董恢能够包纳得下诸葛筠的喜怒哀乐，也只有他能够做一味安神的药，在那女子交错着烦郁与苦楚的生命里层叠有致地展平她的心事。
“子弘……”
身后突然有人唤住了他。董恢回身望去，竟是那心中人就这么突然地出现在他眼前。
“元妃娘娘……”董恢下意识地垂首俯拜。
诸葛筠缓步来到他面前，董恢嗅见女子身上熟悉的清香——这股足够引他沉迷不悟的香。
诸葛筠身边就带了个琉香悉心侍奉，旁的侍人一概没跟着。董恢见此地行人渐稀，于是才稍稍直了腰脊，抬眸看住她：“筠儿。”
听到这两个字从男人口中倾吐出来，带着隐忍不发的爱意，诸葛筠心中也是一阵悸颤。
“你去洛阳，中途过南郑，替我将这封信捎给妍姐姐吧。”她从如水般丝顺的袖中拿出一只巴掌长度的木圆筒，束着根绦色细带，递将过去。
男人伸手接过，手指在信筒上婆娑一番，关切地盯住诸葛筠的脸。
诸葛筠却抬起玉臂，轻轻按住了董恢的手背——这样亲密的举动，除却相对无言的两个，再无人知晓。
诸葛筠轻叹：“我想总会有个万全之法的。”
董恢突然沉了眼眸，面上是深重的愧疚。看得出这位向来端稳的男人此刻乱了心。
“你们……还好吗？”董恢压低声音问。
“嗯。我们两个，都好。”诸葛筠轻轻回答。
董恢捏紧小信筒，将其默然掩在袖中，眼光投向诸葛筠的鞋尖，不禁皱了眉：“妊娠早期，不应穿如此辛苦的鞋子。”
诸葛筠下意识地向裙底收收脚心，却发现董恢的手早已无声无息地牵住了自己的。二人得以偕行。
“宫妃仪礼。”诸葛筠只轻轻吐出几个字。
董恢只好在心底叹过一口气，牵着她的手心变得更加柔软。
饥民汇聚在汉中城下，吵嚷的场面愈发激烈。城内囤积的官粮虽已开了多次仓，究竟是杯水车薪。吴壹上了城头，垂耳听取一片哀嚎。
小兵脚下“咚咚”地奔来，纳头便拜：“大人！听说那平襄侯夫人一直在放粮，您看咱们是不是把底下这些饥民都赶到城南去？”
吴壹斜睨一眼：“马氏私粮虽能救急，但估计撑不了多久。把这些人赶过去，耗耗他们的家底，倒也不是不可。”
小兵跑着就去轰人了。
吴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对另一人吩咐道：“去我儿吴克处，叫他从本府私库中取些好物，代替本官送与右监军……不，是——‘平襄侯’。”
小兵哪管什么高官大人们之间听上去“文绉绉”的称呼，只顾着一步三节土阶跳下去奉命。眼看这边的局势都快成一锅顶上还沸得乱七八糟、可底部已然焦黑的粥了！
“大灾过后，必有大疫。时矣，势矣。”吴壹冷笑着，顿觉城下嘈杂，心中早就不耐烦了。
当吴克带着两个搬礼盒的小厮走到姜维如今在南郑的府前时，未及叩问，便有人从里走出，行色匆匆，正与他遇上。吴克一看，是那时时不离姜维左右的仆从——虽不知此人名号，毕竟甚为面熟。
聂桢率先颔首而拜：“拜见吴公子。”
吴克拢袖问：“姜大人可在府？”
聂桢摇摇头：“大人有事，出去了。”
吴克便顺着问：“那……夫人可在？”
聂桢面色稍有波动，但还是谦敬答道：“吴公子今日怕是不赶巧了，我家夫人在城南开仓放粮，几日不曾回府。”
吴克心下顿生尴尬。这客从他处迢迢而来，却不能见上主人的面——莫说是主的面了，就算是个影子，竟也无迹可寻！似乎有些说不过去，然则吴氏的教养不允他显出丝毫的不满，只好点头致意，再问两句：“请问你家大人今日去了何处？几时归府？”
聂桢：“往城郊去了，归时未定。因近期城外有疫，倘使大人身无公务，便会去看看状况——吴太守也应当知道大人的举动。”
吴克点头。聂桢亦觉不甚自然——不应越俎代庖接了礼盒，更不可替主赶客。正思忖间，突听一人声自街角向这处来，语中焦急，再定睛看去，原是前几天跟了去城南马氏旧宅的半夏！
“桢大哥！侯爷在哪里？！”那女子冲他喊着。
聂桢的手指下意识握紧袖中剑格：“何事如此慌张？”
吴克旋即提了面皮，不知她来意。
半夏盯住聂桢的眼：“……是夫人，她出事了！”
一夜之间，南郑城内外似乎病下了许多人，其中不乏甫一至此、未去风尘，便染了疾的，以及嗷嗷无告者，饥火烧肠。连日以来的饥疲与突如其来的病困如两股惊魇，缠扰着每个身处其间的人。
听闻城北已经死了一千人。
这个消息是巡夜的士兵带来的，一传十、十传百，几个昼夜的功夫，满天飞撒的消息比满地疯传的疾疫还要迅猛，将一颗又一颗惶惑的心统统罩于死亡的阴霾之中。
姜维在口鼻处遮了张稍厚些的面衣，两根挂绳盘绕耳后，系得很牢固，彼时正躬身拾掇着病人用过的筷箸。一男一女疾步而来，姜维简单瞥他二人一眼，手中麻利，毫不停息。
两个人看他始终不作声地忙碌，一时找不到机会搭话，心下自然焦躁不安。
姜维怀里抱着摞垒得臂高的木碗，一只手中抓了块方经烫煮、热气未散尽的抹布。如他这般官位在身的人，竟舍得弯下腰身、与庶民同遇，由不得使人倍感讶异。不过，在此地聚集着的男男女女尚不知此人竟是朝廷直派的要员。只是眼见他隔三岔五往这里来，又一身布衣，平平无奇的，瞧不出甚么“贵人”模样。
若说他的貌态，是有几分不怒自威端在面子上的。
一人囫囵吞了几口粥水，将手里的碗筷一把子都塞给姜维，眼看撑不住病痛磨怠的身子，骨碌一翻，将脸面转向棚壁里侧，呼呼大睡起来。姜维就跟在他身后收拾那些东西，看上去没什么脾气的样子。
这里成了病人的聚落。
南郑的命令自然发于吴壹——将已经发现病情的人群汇在一处施行集中管治，从临近几城及军中紧急调来些大夫，人员开支皆出自郡治府库。
聂桢看看一旁吊着情绪的半夏，皱了眉心走上前去，压低声音对姜维说：“家中出事了。”
姜维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似乎没听分明，总之是个不甚在意的模样。
聂桢的心头突然一片火燎燎的，情急之下不禁把住姜维的护膊：“家主，事出突然，回去看看吧……”
姜维的动作终于停在原处，目光投向聂桢，后者垂颅道：“……是夫人。”
姜维的眼睛落在半夏身上，见那女子秀眉轻蹙，同样是一副不轻松的样子。他终于将满怀的碗箸放在脚边，直起腰脊，略作不经意地问：“她怎么了？”
聂桢回答：“也病下了。”
“玉绮不是一直在伺候着么？”
聂桢：“玉绮早就病下了。刚听半夏妹子说，那姑娘从前日起就上吐下泻、浑身虚软，没法行走，更别说照顾夫人。”
姜维又说：“喊蒙猇去吧。”他的语气和他的脸色一样，还是淡淡的。
“蒙猇他刚听到消息，就已经去了。”聂桢突然有些为难，替蒙猇补了一句，“……还望家主恕其僭越之罪。”
姜维还是无甚波澜。
聂桢心口难安，仍想劝他，却被半夏截住了话头。女子突然道：“侯爷就算不愿见夫人，也应该顾念顾念夫人肚里的孩子吧？”
姜维挑起一侧眉毛，审视着她。
半夏鼓鼓气，索性提高了语调：“夫人已经持续发热三四个时辰了，前日不知从哪来了一群人，夫人为他们亲自开仓，也不知接触了谁，染上了瘟……”
“你阿姐呢？”姜维问。
半夏：“姐姐也染了微恙。”
姜维背在身后的手心无意识地紧绷起来。
榻前这人也裹着件面巾，一双雾沉沉的眸子聚敛榻上。这人什么也没干，就站在原处盯着那具反侧难安的病弱躯体。
自辰时以来，榻上女子高热未退，呼吸艰难，伴有短而猛的呕意。
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拨照料的人，他嫌吵得慌，都给训得退了。
榻上人烧得满面赤红、手足冰凉，连着换了三四盆冷水反复敷擦，仍无甚功用。伺候的人急得团团转，也没办法，又挨了骂，只好讪讪地立在门扉之外，大气不敢出半口。
男人的侍从匆忙入内，附耳说过几句话，他应声狭眸，立刻改了一副神态。
“走吧。”最后瞥一眼倍显痛楚的榻上人，他还是从内室小门快步走了出去。
一瞬间，室内安静地就像是来到了黑夜的至深处。只是那榻上发了猛疾的女子仍在轻声哼唧，似乎生不如死。
——姜维迈进室内，便看到了这般景象：姝妍将一边面颊枕在臂间，侧着身子，将背对着他，微微蜷缩，格外脆弱。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伴随着缓慢而沉重的辗转。看得清楚，她在受苦。
姜维在她身后默默站了一刻，沉声问半夏：“医者何在？”
半夏唯唯诺诺地低了头，怯生生道：“城中大夫不够，所以没能请到……”
姜维皱了眉角，在榻边坐了，打量姝妍覆着一层细汗的面颊——多日未见，这张曾经神采丰盈的桃花面已经在病魇的缠萦下变得憔悴而苍然。
姜维把手探入那张薄薄的被衾，惊觉姝妍的体温竟已高到令人无法承受的地步。他的动作骤然一滞，手心落在她的后肩。似梦似醒之间，姝妍费力地转过半个脑袋，见他突然出现，眼底惊怯。
“回去啊……”姝妍忍着浑身的痛意，费劲地向榻角缩去。她大抵还是不愿让他看到自己满是痛楚、饱经折磨的脸色的。
姜维的心尖突然就塌了下去。此前在二人之间发生的种种不快以及这些不快带给他的耿介的感觉竟在一瞬间十分玄奇地遁形，惹着他突发悔意。
男人软了语调：“阿念……你怎样了？”
姝妍唇齿干涸，直感口舌阵阵发苦。她不想回答他的话——况且一两句之间，竟也说不明白。姜维却突然气恼似的，“不依不饶”地问：“为何不早遣人与我说来？”
姝妍闭上眼睛，心中翻起酸痛，齿间并未放松：“说与夫君又有何用？”
“你的心跳很快。”姜维的手指敷在女子心口，指尖难忍微颤。盯着她略显倔犟的眉间，他终归还是丢了脾气。
姝妍默然转身，又将背影重新塞给他。她往床榻内侧挪蹭着。身后人却张开手臂，欲将她揽往怀里，没料想却教身前人颇为惊乱地避开了。男人眼里是万般的不解，只听她闷闷地拒绝道：“我已有恙，若将你染了……”
“那便染了。”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捞回身前，在感到姝妍还在抗拒之后，他索性将自己的面子凑近上去，“为夫这不是还戴着面巾么？”
姝妍身心俱累，不再抗拒。姜维趁机解释起来：“这几日一直在城外照料病人，倒也攒了些经验，首先须得将衣服从里到外换个遍，以沸水煮之，再晾于日头底下，方可初步将疫除去。”
他挥挥手，此前一直立在不远处的聂桢和半夏就退了，于是掩了帷幕，边说边替她除衣。姝妍悬着一口气力，依偎在他怀中，只有任他摆弄的份。
“它还好吗？”在替姝妍褪去内襦的当口，姜维的动作愈发轻柔。
姝妍知道他的眼光在过问他们这尚未来到人世、只妊娠三月的脆弱孩儿。
“它阿娘都成了如此模样，它又能好到哪里去……”她皱着眉头，倒像赌气似的，说几个字，却难以抑制地轻喘起来。
“对不起。”姜维叹了口气，“这段日子，还是我……”
“是你什么？”姝妍阻断他，突然委曲起来，“……是‘疏了心神’……是‘有苦难言’……还是‘如鲠在喉’？……夫君认为自己受着百般折磨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其实别人也是黯然销魂……”
姜维默默握住姝妍热得发烫的指节，心中隐痛。
“对不起。”
“……若非妾身大病，夫君是否就一直这么下去，永不相问？”她重重喘气，感到晕眩持续袭来，逼得她接连不断地恶心。
姜维盯着她的脸色，又感到裹在自己身前的躯体愈加热烫，将欲脱怀。
他此时才有些真正意义上的慌乱。
“统哥哥他……不过一旧人。你却偏要为此耿耿于怀……”姝妍烧得糊涂起来，低低絮语着，又感到浑身发冷，似掉入深潭，“…… 你呢？……难道你就没有旧人？”
“此时不说这个。”姜维止住：“……你在发烫。”
姝妍迷糊着，皱起眉头，只是想要推开他的手臂。
“别闹了。”他动作麻利，将她的身体放平，随即站起来。
榻上人还在哼唧，痛苦非常。
“我以为你心胸宽阔之人……却小气至此……”她带着几口怨气，倒是咬住话头，“锱铢必较”起来。
姜维颇为无奈，在心底轻轻叹气，念她病得重，只好又退又让地由她撒着娇气去。那女子却不解意，抗拒心愈发强烈，却架不住手上推搡的力气愈发软弱……
“说什么‘对不起’，尽是虚言。”姝妍忙掩住口齿，不受控制地咳喘起来，“你所挂记的不过这孩儿……早知若此，不如留在成都……省得眼前成日晃悠，相看两厌！”话不自觉地被说重，姜维生了不悦之情——但同病人争辩并非明智之举。他将她缓置榻上，一块布巾敷于额顶，试着为她降温。
正巧那蒙猇端着耷了块手巾的铜盆匆匆迈入，眼光直投向姝妍：“夫人，我……”
还未说出几个字，蒙猇突然愣在原地，向来清淡的脸色稍显错愕。
“侯爷……仆下参见侯爷。”男人赶忙俯拜。
姜维不由得看了蒙猇一眼——那些始终保持着对彼此最为信任的情感的主仆之间，冥冥纽结在一处的那股力量是向来紧密的。因此往往只需简单的一眼，这段关系之间潜在的裂隙或愈发强固的韧力都将在眼色对碰与对撞的瞬间得到确认。
姜维接过蒙猇手里的器物，恢复了不急不慌的状态。不知怎的，蒙猇却显得无所适从。
“侯爷，夫人她……”蒙猇突然低了目光，语调随之坠落。
“这些日子都是你在夫人身侧，辛苦。”
“仆下职责所在。”蒙猇垂首。
“回府歇息吧。”
蒙猇哑然，眼神飘过他们面前的方寸空间，终是移往别处，走的时候略显唐突，忘记带上身后的门扉，因此留了一处空荡。
“阿猇。”
身后被人叫住。蒙猇缓缓转过脑袋，一块面巾直直向他前怀抛来，正好纳进臂弯中，姜维站在那处对他说：“此乃猛疾，应当佩好面巾。”蒙猇心中惶惶，骤地感到后心连着脊梁骨一片火烫。几分懊悔倏尔添上心头，将他五味杂陈的情绪不间断地搅拌在一起，并且令它们愈发缠结、愈发交错，无法厘清、无法区分！
蒙猇浑浑噩噩地走着，头脑一路发昏，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去的。
“大疫一起，依政令，锁城便成必然之势……”聂桢略带担忧地望一眼内室，再盯住姜维的背影，“家主预备如何？”
“自然离开此地。”姜维说。
“仆下探得消息：那吴大人下的令虽只关闭四处通道，只进不出，但汉中全郡——连同西三郡郡治——皆已锁了城门。”聂桢沉声道，“而目下的情况是：走得出南郑，却走不到阳安关口。”
“子固，去找周翁吧。”姜维对聂桢说。
“周翁？他竟在此么？”聂桢眼底微上惊诧，但转瞬即逝……
“周翁”，这个人是一段活着的传闻。从未有人见他的面，也无人知他究竟盘桓何处。甚至无人知他是男是女。只有当他“真正的主人”召唤，他才会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主人面前。
这个世上没有“周翁”办不到的事，但只有一个前提：非关键之时，这位神秘面孔绝不轻动。
只因他已经是死士中的传奇。
“家主若要出城，夫人却不一定能承受得住颠簸之苦。”蒙猇提醒着，心中不由得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周翁”产生了一丝不甚信任之感。
姜维从紧贴心口的衣袋里摸出一根形似芦苇枯杆的物什子。聂桢接了它，在手间打量二三，却发现这东西折了四折，甫一展开，竟有小臂这么长。聂桢又见这东西边缘齐整，唯独留了个细细的豁口，便听姜维吩咐：“将它燃了，插于城中最高处，自会有人来寻你。”
聂桢狐疑地将这东西恢复了原样，格外细致地塞进他那从不离身的腕甲内侧——脉络最近处最为薄弱，但也最安全。
墙下仰首，环视八方，瞄准那地，他疾步而去……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有身形静静地站了在身后，作为暗人的敏锐洞察力驱使聂桢警惕地回头。一人垂手立于五尺开外，头戴竹笠，恰恰好遮住脸面。
“聂桢。”那人确认道。
与其说那是个“人形”，不如说是一个男女难辨的“影子”。“影子”一双肩头虽阔，但因其披挂着半身黑纱，竟奇异地显出如帛缎般的滑薄。这个人和这身装束修饰出的气息都赐予聂桢一种恍恍然的非真实感。
“您是‘周翁’？”听他准确无误地喊出自己的名号，聂桢便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底气不足。尽管“影子”的身材根本不高大，乍一看去，甚至还有些矮小。
“影子”不出声，似乎已经看破聂桢在他面前极力掩饰着的半惑半奇的心思。
“您随我来吧。”聂桢欠身。“影子”的脚步不过倏尔，便掠过他。聂桢自十六岁起便在逐渐习惯他如今赖以为生的这一身份，但在“影子”面前仍觉稚嫩。他不禁暗自抱起肃然之心。
“影子”礼貌地等在几尺外，聂桢心中轻微迟滞，迅速跟上……
成片的梧桐树叶集体耷拉着，软趴趴地垂在窗棂之下，从白到晚，空气中的旱热气息丝毫未减。这一季热得猛烈，连素日活跃在夏夜里的蝉儿们都匿了迹，或是生，或是死，总之不知藏到何处去。窗下站着的人目光沉潜，心事微上，腹中似有筹划。
聂桢远远向窗下人作揖，然后将满院寂静留与这两个人。
“少主何时动身？”“周翁”问。
姜维淡淡地回答：“只夫人动身。”
“周翁”沉默。
“城中不太平。”姜维说，“而且，这场瘟疫来得古怪。我想，我还是应当留在此处。”
闻言若此，“周翁”便以无声为答。
“周翁，一路上请您务必小心、谨慎。”姜维压低声叮咛着。与此同时，里间的姝妍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柔弱的低吟，牵引着他的眼光不自觉地去向那处，“只因夫人状况不甚良好……”
“时隔七载，少主对仆下的信任是否不抵从前？”“周翁”始终沉静。
“何得此问？”
“周翁”的话语没有一丝一毫的调子：“先主人旧时之训令，仆下永世无忘，不止今日。”
听他言语之间仍对自己过世的父亲保持至高敬意，姜维默然片刻。
“姜氏训令代代以传，终汉一朝、百十年间，从未断弃。少主南下，凉州耳目仍在，未曾有过丝毫懈怠。”“周翁”作揖道，“先主人殁于战场，我等上下内外，皆以少主马首是瞻。夫人既进了姜氏的门，就是一家主母。仆下将以此身为主母安危悬心。”
姜维心中微动。一阶之隔，没能隔开石阶上下的两个人在这偶发瞬间共生的神契。
“少主欲将主母送往何处？”
“南乡，戚氏旧宅。”姜维说出了早已选定的答案。
戚氏，那是他亡故的阿娘未出阁前的旧姓。戚，外祖世代皆以此为姓，居于陇南，戚氏血脉流传近百年，雍州一带，颇留戚氏的豪族之风。
“周翁”思忖片刻：“三日后的卯时二刻，还请少主将主母玉体挪至城西门大街、第一个路口。彼处，仆下恭候您与主母。”
“让开点！快让开啊！”城下乱糟糟的，一眼望去，一半是携家带口的饥民，拼死拼活也要进城领上半口粥食，另一半则是孤单单被弃于原地的病患，拖着半死不活的躯壳，默默忍受着将他们认作瘟神的眼光。
“快点给老子让开！听不懂人话吗？！”小兵被蜂拥而上的饥民缠住，不耐烦地朝着堵在他正前方的身体搡了一把，“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南郑！是你想来就能来的吗？滚啊！”
“今天没粮了啊！明天、等明天再来吧啊！明天一定有——人人都有……走吧、走吧！”另一小兵在同伴身边打着哈哈，懒散散地伸出手臂拦着情绪激昂的众人，语中是明晃晃的驱赶。
鸯儿端来两碗白水，急了一脑门的汗，劝道：“夫人和小公子先喝些水吧。”
一阵热风骤然而来，吹起芷妤肩上轻耷的薄纱，她感到难以言说的躁与惧的混杂情绪慢慢爬过心间。
“阿娘，喝水嘛……”马祯乖巧地端过鸯儿手里的水碗，自己不顾着喝，先捧于母亲面前。
芷妤拂拂他的小脑袋，展眉道：“祯儿自己喝，阿娘不渴。”
马祯得了允准，这才“咕嘟咕嘟”地一饮而尽，这样子当真是给渴坏了！小孩又回头对鸯儿说：“鸯儿姨姨也喝呀？”鸯儿扯出笑意，只推推手。
马祯于是乖乖坐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树下，目光好奇，不住地探看着周遭的一切。
芷妤遥遥安抚几下小孩子，复蹙了眉，忧虑满怀。
“谁成想咱们刚到，还没见到姑娘，就生了这样的难事……”鸯儿亦为失落，“若是落葵妹妹跟来，应当能替夫人……”
芷妤按住鸯儿的肩头，宽柔解释着：“这次北行不过家中琐事，只带你同来。只是探望阿念她们，却不巧遇上这样的动荡，属实意料之外了。”
“夫人，咱们不如原路返回吧？趁汉中四郡还没有彻底封锁……”鸯儿建议道。
“南郑城外都这副样子了，城里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景象，我自是担心阿念，若不看上她一眼，怎么能够放下心折返啊？”芷妤叹口气，忧思难安，“现在我只后悔竟带了祯儿。若他没有跟我来，就安安分分待在家里，该有多好……”
“夫人这不是害怕咱们姑娘那爱闹爱笑的小公子寂寞吗……”
“是啊，同龄的孩儿之间总有些大人不明白的默契。”想及姜凝平日里的可爱模样，芷妤心下不禁松动一分，缓释了连日紧张的情绪。
“侯爷也不同吴大人知会，否则吴大人定会车马鸾驾，请夫人进城的。”鸯儿噘了嘴，不禁抱怨两句。
“王公之妻、侯爵之女，珍馐佳肴、金石玉器，平时本就应有尽有，复有何求？眼下这样的特殊时期，更不该惹人注目，免得再生枝节、引来不虞。”芷妤款款道，“侯爷向来如此治家、约束眷属，难道铸了今日之错么？”
鸯儿低头羞惭道：“夫人，婢子知错了。”
“看到这番乱象，几个心中能不慌不乱的？你不过是一时情怯。”
鸯儿心中大为感念，低着头陷入沉思。
二人的目光同时投向老树根，竟然发现那彼处一片空荡，不见了马祯的身影！
鸯儿跑去看，绕着树干一圈，又四处八方寻着，却在树下找到了那两只水碗，一只尚且立着，一只已经倒扣在地上，水渍溅得稀稀拉拉的，似乎不久前刚刚被打翻！
“夫人！”鸯儿一把抓起两只碗，焦急地喊了一声。
芷妤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灰，没有半丝血色。她的双眼骤然发黑，身体被一阵猛烈而不受控的颤栗袭击，虽站在原地，却无法保持重心，看上去像是随时快要坠倒……
鸯儿奔向芷妤，关键时刻得以托住她的手臂，却感到掌心里是足以令她心惊肉跳的冰寒。鸯儿的后背一阵刺痛，连带着后颈上的汗毛根根倒立。
“祯、祯儿？祯儿……祯儿！”芷妤终于迈开步子，感到心口一阵发着干燥的剧痛。
鸯儿紧紧跟在她身侧，眼睛一刻不停地遍寻四处。那城下喧嚷人群最深处钻出几个不解人间疾苦的孩子，拨着成年人的大腿，在他们的腰脊间来回穿梭，孩子们又喊又叫，满脸红扑，洋溢着肆意而张扬的活力，却丝毫不知摆在自己面前的是由饥荒和瘟疫叠加带来的无可比拟的多舛命途……
芷妤便向人群密处跌跌撞撞地摸去。
“看来将军这次是真急了。”小厮手边不停地打着包袱，对同伙说，“三天不合眼，就是起了战事，也没见将军这么操心……”
同伙唉声叹气起来，小厮不解。
“想不通，真想不通。”这同伙幽幽道，“古话说得好：‘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可这大灾还没完呢，大疫却好像是迫不及待地就来了……”
“你说，不会真是‘那位大人’不得民心，惹得‘天怒人怨’了吧……”他鬼鬼祟祟地看着对方，肚皮里突然胀气，打了个响嗝。
对方看着他大笑起来：“那首民谣唱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口称贤相，天子之氓；土赋四税，盖为民殃。豆菽既丰，王租已偿；首曰报之，次曰尔殇。水利千里，耕凿自将；我公曰嘻，何以生商？’”
“‘口称贤相，天子之氓’……”小厮悄声说，“‘口’、‘天’一个‘吴’字，‘土’下有个盖，再加个‘豆’，就是个‘壹’字，一个明摆的，可不就是那大人吗？！”
“诶诶，我还听说啊……说他命格多水，水又与土相克，所以汉中才旱了这么久……”第三人突然凑近这两个的耳边，也带上副“撮土焚香”的神色。
“这都不算啥。”引发话题的人此时一招手，另两人就好奇地凑来，双双睁大眼睛盯住他，只听这人又压低嗓音，“吴大人好像对将军颇有微词。我昨天揣着邸报从吴大人行所出来的时候，却听见他和那吴氏大公子说，将军是‘马高三尺儿未冠’，不足为忧。”
“要给将军说吗？”一人不禁忧虑道。
“这种事情，咋给将军说？”他眨眨眼，“说好了就算了，说坏了，将军怎么看你我？”
“……那个吴大人，他到底‘忧’啥？”其中一人听得糊涂，思维明显比同伴们慢了半拍。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他故作神秘，不再往下说。
“那么大的官人，还成天担心这、担心那，不是没事找事嘛……”最后开腔的不耐烦地摆摆手，三人没想太多，立刻就散了，去做各自的事。
汉宫，朝阳殿。
殿堂对侧，熏了蕙草的一双立式香炉，炉膛尚未完全温热，厚重的茅香已从大殿上弥散而下。
一个时辰前，群臣就陆陆续续抵达殿下，恭候至尊召见。
春三月以来，这位陛下将早朝时间向后推延了一刻钟，这“一刻”虽短，但日日上朝的群臣至今还未适应。
杨仪踱步上殿，身后跟了三五个与之交好的同僚。先丞相诸葛武侯去后，还能在朝中聚拢帮派的已然穷矣，但杨氏据其数十年来积攒的人脉，仍然拥有志同者。
杨仪路过身着朝服的马岱身侧，后者沉静地敛着眼眸。杨仪从鼻孔里“嗤”了一声，趾高气扬地往前走去。
朝臣的班位中，最为重要也最为特殊的，当属文武二列之首。从前在文官队伍的首席位次上，永远站着诸葛亮，而武官队伍的席次则常常发生变更。
如今的文官之首，自是尚书令大人蒋琬。
杨仪直走到与蒋琬平行的位置，略略颔首，就当客套。蒋琬温和地谦让半步，杨仪也毫不客气地与他并立一侧，底下的文臣武将们齐刷刷地望着殿上这幕。
马岱始终站在中间靠前的位置，卸了武职的他已然与光禄勋大人向朗共事，因此站在向朗身后，若单按次序看去，则为第三。
杨仪翻翻白眼，不想理会这些人。
皇帝提袍坐定，诸臣进殿。
“陛下。臣仪，有本启奏！”杨仪慢悠悠地说，收了玉笏，从袖间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奏本，向外迈出一步。
文武之间原本泾渭分明、毫无联结的地带，由于杨仪横插其间，却突然生出维系似的，变得和谐起来。
“杨卿有何奏本啊？”刘禅问。
“臣要弹劾现任光禄大夫、前任平北将军、陈仓侯马岱。”杨仪口齿锐利，傲然道。
惊哗声起、惊哗声落。
类此的“弹劾事件”，上一次还是先丞相在时，那前任光禄勋李严突然向相府发难。此事的结局自已不必多言：先丞相后发制人、扭转局势，将光禄勋贬往不毛之所——梓潼。
李氏上下，由此倾覆。
“中军师，何出此言？汝当慎重。”事发突然，刘禅为了制衡局面，还是选择将大殿里的焦点固定在杨仪身上。
亲历过上次弹劾事件的众人此刻无一不屏息凝神，将目光悉数聚集在马岱挺拔的后背上。
杨仪得意地看到势头既已被造起，也挺直了腰脊，对皇帝陈词道：“臣弹劾奏条有二。其一，臣举发马氏在军中任职时，曾因公行私，将军粮收为私用；其二，臣举发马氏曾以平北将军之高位，借陛下‘平乱’之名打压魏氏，行‘铲除异己’之事！”
一片窃语。
“臣所述马氏二罪状，证人、证物皆在殿外。”杨仪拖长了语调。
刘禅却皱了眉头，沉思前事，一时不语。
马岱则是不动如山的态势，仿佛一面高峻且幽静的崖壁，哪怕历经千百载的日晒雨淋，始终坚毅，自然风物的作用竟难以将其貌磨损。
“爱卿有何话说？”刘禅这才把目光转向马岱。
马岱轻轻摇头，不答反问：“陛下可知汉中郡近况如何？”
此语一出，众人更为讶异。被弹劾的主角竟强转话头，令包括那高坐明堂的至尊都猝不及防。
“朕……从吴大人呈来的报告中，有所耳闻。”
马岱轻声道：“眼下川北适逢灾祸，而杨大人不仅不为国出谋划策，反在此无中生有、搬弄是非么？”
“爱卿言重了……”刘禅作安抚状。
“陛下问臣有何话说，臣确有一句：杨氏所言，只有其表，却无其实。”马岱躬身而拜，将玉笏平托额前，“此句过后，若陛下还欲听，臣当自明心迹；若陛下不愿再听，臣便一言不发，自请诏狱。”
众人心中惊动，不知局势将会向着哪一边发展。
刘禅犹豫再三，终于吐出几个字：“爱卿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