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岱伏拜,声线既稳既静,不卑不亢:“回陛下:臣闻天子择臣,要的是齐心襄辅——君臣应如血肉傅于骨上,生死不敢忘德。”

    杨仪轻蔑地瞥他一眼。

    马岱怎能察觉不出杨仪的轻视?他的面子始终恭敬朝向龙座,声音却已含着杀人的刀,刀刀刺向杨仪:“多年以来,臣及臣家,矜持本分,朝野上下,谁人不知?杨氏但将此话摆下,臣请陛下令杨氏将那人证与物证一并呈上,先听其言。”

    杨仪从鼻孔深处“哼”了一声,刘禅抬手,殿下立即带上几个人来,另有一人捧了卷长轴,不知写了什么文字或是绘着什么纹样,总之那痕迹是力透纸背,看上去满满当当。

    刘禅投以相当谨慎且奇异的眼光。

    其中一人纳头便拜,战战兢兢道:“奴才……奴才参见陛下!奴才是、是平北将军——不对!奴才是光禄大夫从前在军中的旧部!”

    刘禅:“汝名姓为何?”

    那人回答:“回陛下的话:奴才叫罗大勇,是光禄大夫帐下运粮小簿。”

    刘禅不语。马岱也没吭气——他记得自己的副将曲校尉,他的一众部下里似乎确有那么几个姓罗的。

    “罗氏,还不快快在天子面前陈辞啊?”杨仪沉声催道。

    罗大勇连磕三个响头——天家的威严之气毕竟将他压得缩头缩脑。这人深深呼气、吸气,方才将口舌捋顺:“……回陛下的话:奴才手上有从去年五月开始光禄大夫部曲的军粮进出笺录,这上面详细记载了每一车军粮押往何处、押给何人……经奴才统计,光禄大夫的军粮簿上,收粮二十万斛,运往陇南战场七万斛,三万斛借调给当时的讨寇将军,还余下十万斛……这十万斛、这十万斛后来让小的都给送到南郑去了……”

    话音刚落,捧着卷轴的人就将手中物呈到了黄皓面前。宦者毕恭毕敬地将它转给这位国之至尊,刘禅于是将信将疑地拆去缣绳……

    “回陛下:臣听说马氏未投奔先帝以前,就在汉中一代称雄。臣又听闻这马氏因此便在那千里之外的南郑有好几处私宅。”杨仪不紧不慢地说。

    看过“物证”,又听殿下人如此道来,刘禅心里变得不甚清朗,但毕竟朝堂之上,又问马岱:“……卿将何言?”

    马岱眉心微动,沉默再三,终是回道:“……臣家族确在南郑有三处私宅。”

    “接着说。”杨仪得意洋洋地命令地上那人“趁热打铁”。

    “是……是!大人。”只见那罗大勇抹一把面上的汗珠子,尽力平复声调,“回陛下:这是和奴才同在军中做事的张阿六……”另一人也穿着武人样式的衣裳,立刻对着刘禅行过大礼。

    “奴才张阿六参见陛下!”那人舔舔嘴唇,开门见山道,“奴才是征西大将军魏氏先前的行军校尉,半年前曾随魏氏亲历了岐山之乱。”

    那人恰好回望马岱,马岱看过一眼——他竟认得此人。

    当时策马于魏延身侧的是他的副将陈广,陈广之后,便是这人。马岱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乃是由于此人下巴上生了一大片青灰色的胎记——当天日头凌烈,魏延一身闪着银光的战甲和他身后人脸上明晃晃的胎记,虽是一眼之瞥,却在他的脑海里压出了鲜明而深刻的样状……

    “你有何话?”刘禅压低声音。

    这人比第一个男人要镇定许多:“回陛下:奴才亲耳听见光禄大夫对魏氏说,他愿助其平定河山。当讨寇将军王平赶到金牛道口时,光禄大夫当众策反王将军归顺魏氏,一同作乱。”

    “我们也能作证!”另有几人约莫是张阿六的同袍,也伏地而拜,齐齐应声。

    “忠武侯离世以前,将一半兵符托与臣。”杨仪欠身道,“臣在五丈原发出的号令是:遵循忠武侯遗命,缓缓撤军。而与臣同供职于相府、时任丞相长史的费祎费大人,他却趁臣未有防备,偷窃臣的兵符,将其转交给罪人魏氏,助纣为虐!”

    费祎的脸上尽现震惊。未料这杨仪似已半疯不癫的,竟将这脏水泼向自己了!

    正在费祎瞠目结舌之时,殿内早已一片哗然。马岱眯了双眼,盯住地上那几个人,思忖着面前突如其来的一切。

    杨仪平举玉笏,拖长音调,稍显夸张地展臂:“臣已将人证、物证一并呈上。光禄大夫不是口口声声说要‘自明心迹’吗?轮到你了。请吧。”

    刘禅自然将眼光再次放在马岱身上。

    马岱默不作声。

    杨仪咄咄逼问:“马大夫,如何说啊?”

    马岱思虑再三,开口:“回陛下:臣在汉中的私宅确实存了军粮。不过此事乃先丞相大人托臣为之——当时大军皆在西北,为防汉中突遇魏人侵袭,又缺少粮草,故自建兴十年北出黄沙修造武械时,忠武侯便陆续令臣在南郑囤粮。武侯不愿此事为军中人共知,因此托付臣下之时,只允了臣一人在帐。武侯既殁,无人能够为臣作证。”

    众人惊喧。

    刘禅腹中亦随着翻腾了两下。

    “至于魏氏旧部张阿六所述……”马岱眉心微动,深深叩拜,“此原臣与杨、费二位大人共定之计,因那魏氏强悍难抑,若不用策,恐难压服。我等确忧陛下之忧,只是里间隐秘,未曾料及有人抛却恩义,借此大作文章……臣请陛下明鉴!”

    杨仪听出马岱明里暗里的责骂,但既已决定与他撕破脸面,便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可怜只有那费祎是一头雾水地站在不远处,团蹙眉头,举着玉笏的双臂微微颤抖……

    “爱卿这话……似乎没有辩驳吧?”刘禅终于合了卷轴,缓缓道。

    “臣无言以辩、无言以驳。”马岱沉静地说,“但臣仍坚持:杨氏所言,只具其表,而无其实。一面之词,岂可轻听?臣,但求陛下彻查!”

    “哼,装什么清高?!”杨仪轻蔑地说,随即一甩衣袖,“陛下!臣字字句句皆属实,人证物证俱在此。臣请将马氏下狱!”

    刘禅心头撼动。君王也同样拧着两团粗粗拉拉的眉毛,面上无光,覆满忧思。

    原本提神开窍的蕙草香气扑满了大殿,却让人在这个过分清醒的时刻忧思不安。

    “朕想,卿……姑且先去廷尉罢。”皇帝沉默许久,终于说。

    马岱微微一滞,还是选择了不动声色地叩拜。这一叩一拜间,男人的心头却莫名地冷了一分。

    其实很难去形容这样的感觉,如果非要扯出几个形容,大约是……某面看似坚韧的石壁突然豁出裂隙,令一条长满爬虫、近乎腐臭的烂草叶从中鬼鬼祟祟地探出了头。

    费府灯火通宵。

    侍人们不禁惶然,缘于其主刚归家,便跟着从那皇宫里来一道诏令,叫费祎近期不必上朝,只是候在自个儿的府邸中。

    稍稍有点察言观色能力的人都感觉得出来:这位现任的后军师、曾经相府的亲密之才费祎费大人,是被禁足了。

    风言风语起得极快。尤其是那十几年如一日、以敬谨侍奉天家的马氏突遭骤变,那位堂堂一姓之主连府都没回,竟直接自汉宫去了廷尉——惊呆了的不止朝臣,而且还有他们的仆人们。

    而马府主母竟在此关键时期缺了位。就算派个扬鞭策马一路狂奔的去送这家中突遇变故的消息,怎样也得耗上三五天。

    仆人们于是不由自主地揣测:待马夫人归府,只恐那一姓之主已然……

    马府的大门自此闭了。路人从外看它,好似与平日那座廊檐连绵的宏阔建筑并无二致,但稍稍细瞧几眼,还是能够察觉出府前隐约弥散着一阵萧寒。

    路人而且也不会知道,虽然这座府邸外透冷意,在它的内部却一切如旧。

    因为有平陆在。

    平陆当即决定,将所有记载于册的马氏暗从全部隐于山林。这一命令不止下给马府,而且也悄然送到姜府。姜府当即便走了几个用人——这本不应当属于惹眼之事,然而一条轻薄的木椟几乎在同一时刻随着他们的离去而暗暗地向北而行……

    平陆另祂荣速速动身,无论如何要将成都的情况呈给姝妍。

    祂荣的隐遁力十分惊人,兼之为众所不能及的反追踪手段。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候,派他北上是最佳选择。

    只可惜平陆处事虽稳妥,却终归晚知:那将尽千里之外的南郑亦已翻天覆地。

    “明日护卫夫人去见周翁,就别回来了。你回成都,送一味药给泰伯。”姜维将一只巴掌大小的布袋递去,蒙猇拿了,不明所以。男人又郑重嘱托一句:“记着:务必交到他手上。”

    蒙猇感使命之重,俯首再问:“待仆下过了马府,家主可还有话要托给陈仓侯?”

    姜维说:“若真如泰伯在信中预料的那样,目下……他要么闭府谢客,要么已经进了廷尉。而你大概是过不了府的。我想,你还是直接去廷尉见他。”

    见蒙猇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姜维又简单解释道:“没有旁的话,话都在这里。”他轻按蒙猇手里的布袋,“只要泰伯见到这味药,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蒙猇开始相信姜维与马岱逐渐建立起的默契。

    “从廷尉出来,转身再去那费大人府上——将这个交与他。”姜维又递给他一个看上去十分古朴的木盒,蒙猇同样习惯性地接来,在手间拎拎重量,感到九成以上都来自于这只木盒,由此,里面装着的东西便可知一二。他答:“是。”

    姜维的话既已说完,便不再额外叮咛。是他一贯以来的作风。

    “家主,那夫人……”蒙猇却犹豫起来。

    “不必忧心,夫人自有去处。”姜维说:“但你记着,夫人不问便罢,但凡问起家中事,一个字都别跟她提。”

    “是。仆下谨记。”蒙猇抱拳。

    看主人恢复了素日不畏不惧的模样,他虽对姝妍的去处仍存忧思,但话已说尽,也不好再讲,又不可僭越,只好唯唯以退。

    廊下草间突起窸窣动静。一只白兔伸头伸脑,遥遥向那站在廊底的人眨眨眼,随即无比迅疾地横跃过前院。那人只看着一抹灰白如风一般闪向园中那侧的草叶茂盛处,继而消失得无踪无迹。

    半夏掩身在短廊另一边,望望刚才相谈的两人,此时只剩了一个。她转过脸面,思忖再三,像是下定决心,又深深吸过一口气,才从这处走出。

    女子手间端一方漆盘,其上托一只耳杯,盛取棠梨玉蕈汤,提着几分谨慎,向那人递去:“侯爷,庖厨新熬好的汤水……”

    姜维略略看过一眼,轻轻招手:“嗯,先放下吧。”

    半夏不禁劝两句:“侯爷已经一日未饮食了,好歹应当吃些热的……”

    姜维耐着性子解释:“……作战时急行军,一二日不沾饮食亦是常有之事。何况当下。”

    半夏端着漆盘的手心微微发热,语气愈发软绵起来:“侯爷可是忧心夫人未食么?夫人她……走前已浅浅喝过几口了。”

    姜维盯住她的眼,唇间缄默,心中思量。

    半夏鼓鼓勇气,突然长跪在姜维面前,将漆盘平举过颅顶,语调颤动:“婢子恳请侯爷顾念身体。万勿……万勿为了旁人而损己啊……”

    姜维看着她莫名紧张的神色,缓缓将漆盘中的耳杯拿起,自己面前看过几下,就在这女子认为他即将饮下所有的时候,他却出乎她意料地将耳杯原封不动地按回漆盘里,轻笑一声。

    半夏不解地抬头。

    姜维眸色微变:“半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么?”

    半夏眼底发烫,清清楚楚地将震惊之色写于面上——她似乎并未预料竟有此刻——一个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时刻。

    藏着私心、长期企盼的情绪突然压过一切。半夏慢慢将手中物平放在膝前这一小片空地上,低了脑袋。

    “说来说去,不过还是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无关痛痒。”半夏突然像是换了一个人,“婢子说得多了,只会惹来侯爷厌烦……婢子终究是婢子,侯爷终究是侯爷。”

    姜维不语。意料之中。对于俗世人情,他向来不是个凭一时之感就去轻易定义某段关系的人。对人心的把握一点也不似博取军机,后者讲究的就是迅捷,而前者则更为深沉也更为稳健。要说他更擅长的,大约仍是后者。

    “建兴六年盛夏,婢子随姑娘出行。未久,在陇南军营之中偶然识得了侯爷。自那时起,婢子之心,便已定下。”半夏双颊潮红,不敢抬眼再看姜维,“婢子知道,在这样一个等级森严的世间,婢子之卑之微,原本不配。但婢子一直随在姑娘左右,姑娘既已出嫁,婢子便也是侯府的人……”

    男人一直垂目看着她,第一次地,他发现这女子虽为仆从,眉心额角却有几分明丽——似乎因为她出于马氏,竟也浸润了几分姝妍身上秀而不弱、娇而不媚的气息。

    “婢子进府六年,看见侯爷并非拘于身份等级之人,若侯爷……曾对婢子生过哪怕一分怜悯之心,婢子都将诚惶诚恐、感念君恩……”半夏几乎是咬着唇角说出最后这几句话,然后深深弯腰,伏拜于地。她的肩头仍在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像极了雨露打过的梧桐,隔夜之后,在清新而自然的晨气中带着庆幸的怯意。

    姜维在这女子面前蹲了下去,他的手握住半夏的肩膀,使她抬起脑袋面对自己。

    半夏从未如此接近地同这个令她既爱又怯的男人对视,只一瞬的功夫,女子别过脸面,感到五官所在皆被他的目光盯得燎烧起来。

    “你想要本侯收了你。”姜维一字一句道。

    半夏小心翼翼地,始终不敢回眼看他:“侯爷说笑了,未经夫人允准,婢子怎敢……”

    “哦?你不敢么?”男人轻嗤一声,“告诉本侯:眼下夫人如何?”

    半夏唯唯诺诺地回答:“夫人刚刚离开是非之所……”

    姜维手上突然用了些力,半夏惊觉自己被牢牢掌握在他手中。

    “夫人缠绵病榻,你却自荐枕席。”姜维眼底尽是冷意,他看到面前女子的脸面逐渐变得难堪起来。

    “侯爷!”半夏惊慌地抬起头,语气里带上委屈。她正不知作何解释,而恰恰又在这个当口,男人迫使她直视着自己,两股锐利的目光对准她的双眼,似乎已经戳到她内心的至深处。

    他看到半夏在主人面前的惶遽大为消减,也摸到女子心思里的虔敬与纯直亦已不似往昔。

    半夏的胸脯微微起伏,眼底略有愠怒,却又不敢展露太过,只得强压住心中酸楚。

    姜维眯眼看她,此刻的他显得阴晴不定:“但你要知道,你不会有任何名分,哪怕是一个卑微的‘侍妾’——即便你先前随夫人嫁入侯府,本就是合乎汉礼的媵妾。”

    “婢子……婢子仍会感念侯爷。”半夏咬咬牙,被迫带上深重的屈辱,“但婢子有一事不明:侯爷既已身居高位,府中却不置侧室……这是为何?”

    姜维深深地盯住她郁郁不乐却又一筹莫展的样子:“倘使问过,你就能从此甘心了么?”

    “不知道。也许会的。”半夏心口猛然一堵,“但如果始终憋着不问,心中就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永远也不得轻松。”

    “好。那本侯不妨告诉你,叫你安个心。”姜维眸色渐沉,仿若骤雨将要到临前的那一刻,天空中密布的阴霾,成块、成团地聚压一处,酝酿着令人避之不及的风暴,“当年同马氏结亲时,本侯便定了决心——无论之后好与坏,只一位侯夫人。”

    半夏秀眉忽蹙,眼底涌上泪水:“……果真因为她。”

    “你还是没听明白。”姜维笑着摇头,“‘侯夫人’可以是任何人,不必一定是她。但无论是哪个女人,这座府里只会有一位夫人。”

    半夏缓缓垂首,默然咀嚼起男人的话。她感到一片无声的碎裂自心底而起,悄无声息地将她持有的克制的爱怯之情瞬间击破……

    “是因为我的身份吗?”半夏的语气里充盈讽刺,“她是贵人之女,出身于公侯世家,而我……我不过是个端茶递水干脏活的奴婢,主子招之即来,主子挥之即去,除此之外,无人在意。”

    “这世上有一人在意你。”姜维盯着她,“——你姐姐,不是么?”

    半夏倔犟地将面目转向一侧,在姜维看不完全的地方,她感到自己的胸腔“突突”狂跳着,几欲裂开。一股难言的痛楚自腹间而生,刺激得她眼前发昏。

    “可我没能听姐姐的话……”半夏咬唇冷笑,“她曾对我说,要我在侯府好生侍奉,莫作他想。可我呢?我就是不甘心。我一直不甘心。”

    姜维看着她的脸色渐发苍白,双颊却又因情绪激动而生了淡薄的绯色,他不禁觉得这张脸在某些瞬间真的很像姝妍。

    世上有两种类别的相似。一种求形,一种求神。

    他从前不曾如此细致地观看过半夏的脸,但此时此刻这女子几分嘲恨、几分自怜的样子竟与姝妍神似……他心中微动,不禁皱眉。

    “这汤凉了,婢子替侯爷热一热。”女子起身站定,终将言语压回腹中。就在她伸手即将拿到那只耳杯的时候,男人突然按住了她的手心。

    半夏面上错愕,不敢动作。蹲在地上的男人缓缓起身,将她拽得更近。半夏的呼吸急促起来,一双眼里写满了不确定。

    “夫人的榻,你竟惦记了这么久……”姜维的眼光逼近她的侧颊,“要本侯收了你,倒也不是不可。”

    半夏嗫嚅着,炙烫的感觉死死地压在她的脸面上,叫她无处遁逃——女子的确不曾切身体会到,自男人的周身竟能传递出这般强制的气息。侍奉左右之时,她偷眼看到的那些毫毫厘厘,偶得悸动,而此时此刻,本应涌出的既惊且喜的情绪却极为不自然地为怯惧所代替。从前天涯海角,当下则是一寸之间。两张面孔骤然而刻意的缩近,只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眼前贴近的深眸中却没有那原本应在男女欢爱到来前具有的情绪起伏。

    他在审视自己。

    至此,半夏终于看懂姜维的神色。她心底忽生细细密密的刺麻,顺着心壁一股脑儿地攀至喉尖,让她在这一瞬间显得悲酸又戚愤。她朝相反的方向缩避几寸,心头趔趄。

    姜维顺势撒开了她的手腕,抱臂,看着自己面前略略惊惶的人。他的目光在一霎那变得严格而冷峻。

    “想好了么?”他庄重地问。

    同为一句,半夏却将深深的讽刺听到淋漓。

    “夫人的榻就在内室,不远。”他庄重地说。

    半夏眉心倏紧,随着一股强烈的厌弃感袭来,几滴眼泪坠落。就像她持续多年、无望也自误的情感,堕入深渊。

    她嗤笑一声,目光略空,挺直了腰脊,也没行礼,转身就离开了。

    姜维盯着脚下依旧摆着的耳杯与漆盘看了半刻,廊阶下唤了个人,叫他将东西收了,自己则迈出了府门。

    自这居于明兰宫的王氏贵人将皇长子送至皇后的椒房殿养着之后,明兰自是意料之间地冷清了许多。皇帝偶尔还回来看看这位偏于东隅的一宫主位,但对她的宠爱与欣赏,已不可同往昔比及。

    宫娥下人们私底下会传些闲话,说这王氏也不是因为旁的原因失了宠,只怪她当天在那椒房宫里过烈,竟肯以金钗自毁容颜。

    可惜了,陛下偏又是个全天下最爱美人的男人,当美人一失却这张娇美的面皮,她这个人,在陛下眼中看去啊,肯定也就无甚趣味了。

    宫婢漫不经心地扫着阶边微尘,悄悄对伙伴说:“上次陛下赐御膳,特地给椒房殿多赐了一道菜呢!姐妹们都说,那宫的娘娘连着多年不得宠爱,这次陛下突然垂恩,还不是因为皇长子的缘故?”

    她的伙伴左右各看两眼,确认身侧无人偷听闲谈,这才相当谨慎地表示赞同道:“是呀,我那个在椒房殿侍奉的二姐也说,皇长子再学上几年皇家礼仪,不出什么差错的,肯定就是东宫之主了……”

    “不管怎样,咱们娘娘还是皇长子的亲阿娘,到时候皇长子是要尊生母为上的……”

    话音未尽,便感到突如其来的春风熏得醉了人意似的,她俩又同时看到院内草木摇落,簌簌抖下几片尚未赶得及凋敝的旧岁老叶,与之相反而衬的则是那些点滴冒得的嫩芽在枝间倔挺成长,精神焕发。

    “可是也不一定吧?”姑娘手中清扫的动作不敢放松,“皇后娘娘势强,咱们娘娘当初不就是为了给皇长子找个庇护才……”

    又是没来得及将话说透,却冷不丁地听见一股怪声刺穿了空气——像是什么带了尖喙的禽鸟。两个宫娥急忙跑出去看,一低头便见一只花色斑驳的鸡在殿外“咯咯”地打起了鸣!

    “呀!竟然是只‘祝祝’!”宫娥惊喜道。她立刻丢了手里的木帚,闹心骤起,口中低声呼着“祝祝”、“祝祝”的拟声词,诸如此类,也不知是在驱赶那只鸡,还是在吸引它的注意力。

    远远跑来两个小宦,神色不大好。

    “哎呀!哎呀!别闹了!”其中一个宦者招着手就朝宫娥这边喊,“什么‘祝祝’、‘祝祝’的?!这是只母的!”

    “母的?!”两个年轻姑娘眨巴着眼睛,看看不远处扑腾着快要起飞的鸡,不禁笑作一团,“小公公,你开什么玩笑呢?天下这么大,可在哪里能见到会打鸣的母鸡啊?”

    闻言,宦者的脸色有些不自然。宫娥一愣,也不再说这些没轻重缓急的玩笑话。

    小宦瞪她们一眼,追着那只禽兽就跑了,像是责任在身,一定要去逮到它。

    晚些时候,宫娥又在其他姐妹那里听到了另一则传闻——这只母“祝祝”的确会打鸣,且已连续打鸣了一月。一开始,人们都以为它是只公鸡,后来发现它竟是经由阉割的母鸡!只因它生了比雄禽更为漂亮的羽翼,于是在外貌上产生了一种使人认为它是公鸡的误会。再后来,人们以此为逸事,清晨路过那处,还会去旁观这只能打鸣的母鸡,一睹其雄壮的“风采”。可是前几日,却不知是哪个嘴巴碎的下人,闲言间把这桩奇闻告诉了在明德宫侍奉的那几个,传着传着,不知怎么进了那仇公公的耳朵。仇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他从这只母鸡身上嗅到隐秘,就将此事禀告了皇帝。

    皇帝眉头紧锁了一天,便下令务必将这禽兽带到他面前。

    宫娥沉默下去,眼珠滴溜转转,却不敢作声。

    “古语云:‘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前汉有女主天下的恶风,后汉有妇人乱政!而现在宫里竟也有这样的事,陛下心里肯定不舒服了……”

    “一开始……是在哪里发现的啊?”宫娥压低声音问小姐妹。

    小姐妹讳莫如深:“可千万别出去乱说啊!我也是听说的!她们说……是在太后娘娘的长乐殿!”

    宫娥后脊发凉。

    “别担心,你家主子可聪明着呢!就算宫里发生变故,你主子也能好好的。”小姐妹看她神情大变,赶着安慰几句,转念一想,又摆出一副凑热闹不嫌事大的神色,“倒是长乐宫里的那些人啊,她们该紧张几天了——太后娘娘罩得起她们,可谁又知道陛下会不会借她们发火呢?”

    “是啊……”宫娥喃喃低语,一面点头,仿若魔怔,“……陛下与太后娘娘终归不是亲母子啊……是啊……”

    天色尚未清明,树影一路摇晃。随着残余的月光透进来,车内人形同样是交叠不定。

    蒙猇看一眼仍旧十分虚弱的姝妍,想及她身边的婢女们皆已病下,无人侍奉在侧,而主人却不知从哪招来个老男人——至少赶车的人看上去比自己年长很多——来护送夫人出城,就生出一股浓重的忧思。

    他没和赶车人说起过半个字,因为他知道赶车人绝不会回应他半个字。但眼下无论如何,他们三个人已同处一辆车舆,且目的明确:直奔汉中城北门。

    “你好小的肚量……”窝在车舆深处的女子微微喘息着,突然发出动静——她的声音还是很痛。

    蒙猇尚在沉思,因此没有听清。

    “何必事事在意……何必……”她皱着眉心,身心俱痛,终的是哽咽起来,“你的旧人,我又何曾埋怨过半个字……”

    蒙猇试探地唤了一句:“夫人?”

    姝妍竟抓住了他的手。

    蒙猇心底大惊。但他只是在滞愣里松了神,犹豫挣扎一番,没能从姝妍发着凉意的手心里脱出来。

    “‘夫人’……可你何时真心把我当你的夫人啊……”姝妍叹口气,哭了起来,“建兴六年开始,多少言不由衷?你说啊……”

    蒙猇心头隐痛,正不知如何是好,姝妍却贴靠上来,将面颊枕在他的肩头。蒙猇感到一颗发着热的头颅软绵绵地贴在自己的心口。

    他下意识地朝离她更远的角落避了避,却发现自己的心脏跳得愈发猛烈——他避无可避。

    肩上的女子低低哭着,仍在絮语。此时的她变得娇懦、温软、柔弱,像承认错误的孩子,带着怯怯的怨情,小声嘟囔着:“总是喊你‘呆子’……可我才是‘呆子’吧……难道不是我太笨了么?连架都不会吵……”

    “夫人……”蒙猇脸红心跳,不敢再听。

    “你很久都没有喊过我的乳名了。”姝妍将脑袋贴得更紧,意识仍是混沌,口中娇气道,“求求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以后我不会再提那个让你生气的人了……”

    蒙猇的心口忽而发紧。一股急剧的、火烧火燎的感觉此刻正在猛烈地攻击和磨噬他近乎模糊的理智。

    “我的心里真的好疼啊呜呜呜……”姝妍愈发娇气着,“可我在忍了。”

    狭窄的空间内只有他们二人。而她的倾吐与表白,竟然只有他听得到。

    “……谁让我爱了你,什么都能忍。”姝妍流着眼泪,环住了男人的腰,“但我忍不了你的冷淡……我唯独忍不了你对我冷淡啊……”

    至此,蒙猇终于不能再忍耐——他大着胆子握住了姝妍的手,感到她在微微颤抖。

    “怎么会是你的错呢,阿念……”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蒙猇感到自己的声音十分不自然。他的手臂停滞在半空中,犹豫不决,还是落在她的后背上。他试探性地拍拍她的肢体,作安慰态:“好了、好了啊……不哭了。”

    怀里女子低低呜咽起来,像一只费了很多力气才获取了安全感的猫。

    “那你以后可不可以别说气话了……”

    “……好,不说了。以后都不说了。”蒙猇心神乱动,皱皱眉头,手臂轻轻揽在姝妍的肩上,不敢再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正当心绪千百般翻涌,车舆骤停。

    “下车。”车外男声命道,说着便来将苇帘掀开,在这一瞬间,蒙猇忙从姝妍的搂抱中脱身,显得有些狼狈。“周翁”的眼神沉闷地掠过他,不作言语。

    “我们到了吗?”甫一问出这句话,蒙猇立刻觉得自己十分幼稚。

    “你到了,我没到。”男人沉声说,“我带夫人接着走,你绕水往南。”

    蒙猇还想问两句,被“周翁”毫无情感地打断了:“别说废话。”

    蒙猇于是提起长剑,跳下了车。

    马车一路扬尘,往更远方而去,似乎要不了多久就能奔过地平线。而蒙猇站在原地,心情翻涌难安。他知道他原本能够将私人情感抑制到缄默的。但这一切假设都随着刚才与姝妍的短暂相处而爆发、而碎裂、而挫败。

    僭越了方寸的秘密空间里,同时储藏了她的软弱与他的怯懦。但任凭他们两个,哪一个都无法轻易从中自拔……

    他从未见过姝妍这副模样。从前夫人总是丰姿绰约地站在侯爷身侧,几乎不曾绽露过半分私态,更别提在哪一个侍人面前失色。然而方才她泪水涟涟的潸然柔态,直牵得人郁郁躁躁、心曲乱弹……

    细想大约还是除了那次吧——蒙猇只在那个年节入宫朝拜的清晨看到夫人展开手底的信,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只有那次,他记得那是第一次看到她笑。

    蒙猇抬头看过已然凉薄的月色,嗅到空气里无处不在的炙热气息,这预示着几个时辰后又将开启一个新的焦躁干旱、未见水汽的白昼。蒙猇从心底幽幽抬了口气,眉头依旧未展。男人终于抬脚,与马车的辙印背道而行。

    本就燥热的天气愈发将人们身体里的不安逼到临界点。鸯儿这姑娘满头是汗,挤在臭烘烘的人群里,试图靠近南郑城门,而她那位夫人终是因体质纤柔了些,落在了后面。鸯儿扒住一个守卒的手臂,大声问:“这位阿哥!丢了孩子应该去找谁?!”

    当兵的不耐烦地盯她一眼,甩甩手腕:“往那边走!”

    鸯儿的目光投往他所指的地方,只见那里约莫是几对大发雷霆的父母,似乎也是因为丢了小孩子的,又急又躁!再一想近几日汉中大乱,最见怪不怪的除了满地抢食的饥民,就是屡屡横遭的离散之灾了。

    可怜天下寻常人!

    鸯儿努力挤出这个愈发逼仄的圈子,将仍陷在摩肩接踵的喧嚣里无法自拔的芷妤扯出是非之所。“夫人,咱们快去那边看看!”鸯儿急急地说。

    二人与那小卒费尽口舌地交涉了一番,却是未果。芷妤的眼一夜未阖,经由这样的剧变,周围肌理已然有泛乌的前兆。

    “咱们绕着城墙找了一夜,夫人……小公子不会真的……”鸯儿终于承受不住,哭出了声。

    芷妤眼底也泛着泪,闻言骤然冒火:“不许说这样的话!”

    鸯儿将唇边咬得发白,哪敢再说半个字!

    暗处,一双灰蒙蒙的眼仔仔细细地将心急如焚的一主一仆两个盯住。眼的主人身边摆了张胡床,另一位只穿了件缣帛单衫的男人坐在那上,饶有兴致地端起一杯半温不凉的茶汤,在唇边浅嗅几下,似在琢磨。

    “那孩子怎样了?”男人问。

    “回公子:仆下将他送往骆崖,由专人好生照看。”

    男人自然对仆从的做事风格表示赞赏。

    “哼,又是个公侯之子。”男人丢下茶盅,似乎想到了一件令他不齿的事,于是换了副慵懒的口吻讽道,“全是细皮嫩肉的,遭不起苦。”

    几个给他端茶递水的小厮跟着笑起来。灰色眼眸的男人没笑,只是一刻不松懈地俯看着那处的两个女子。

    “时候到了,你去吧。”男人扬扬下颌,随即起身。他最终没饮那茶。

    灰色眼眸的男人揣着他的命令,与之反向而去。

    “贵人?”小女孩脆生生的语调将芷妤拉回现实。她勉强打量这个揪住自己衣角、看上去顶多七八岁的布衫姑娘,“有个人让我把这个递给你。”姑娘说着遥指彼方,鸯儿看到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站在那里,芷妤没顾得上看那边站着的是何方神圣,因她立即便在小姑娘的手心里看到一只朱绦玉索!

    这是属于马祯的东西——自他呱呱坠地便从未离身,且一直佩在心口的吉物!

    芷妤的心口忽地冲上一股激动,便拉起姑娘的手问:“小姑娘,姨娘问你,你可认识那人?”

    小姑娘似乎被吓愣了,一下子就脱开芷妤的手,跑得离她远远的。

    芷妤快步走向那人。走近了才是触目惊心的一幕:这络腮胡男人的面中竟竖着贯穿一条浅褐色的刀痕!一时惊惧,还是鸯儿大着胆子问:“请问您可见过了我家小公子?”

    男人深渊般的眼眸像是要将芷妤溺没。

    “贵人,敢问我那孩儿何在?”芷妤问。

    男人不答半个字,只转身便走。芷妤倏尔滞愣,与鸯儿对视一眼,立马去跟男人的步伐。

    待姝妍恢复清醒的头脑、能够判别身侧动静之时,她发现自己平躺在一处完全陌生的环境中。这里空气潮热,厚重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睁开双眼看不到自然风物,只有黑黢一片,沉闷闷地压在额顶。

    姝妍下意识地在身侧摸索几下,感到马超赠与她的那柄短剑贴身放着,这才稍稍安了心。她的四肢仍在试图恢复力气。

    “在哪里……”她微弱地问。

    平生从未听过的陌生男人的声音在近处响起,惊得她一激灵——

    “仆下为主母拿些热水。”

    黑暗之中,姝妍无法辨识这声音的主人究竟为谁。情况未明之前,她不敢再问半个字,只是用右手牢牢把住身下压着的利器,不肯疏忽分毫!

    没有烛照,甚至没有一丁点的光。

    若非她还能在一呼一吸间感到泥土中散出的十足的潮味,她会一度认为自己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海。

    “主母请喝水。”

    姝妍紧闭着嘴巴。

    这人才从衣袋中“咻喇”一下擦亮了火石,姝妍勉强令自己的眼睛迅速地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她猛眨几下眼,一动不动地注视面前的人,惊觉竟比方才不见其貌之时更加无法判别他的身份。

    此人笼着面纱,斗笠之下更看不清他的目光。

    “主母受惊了。待送归主母,仆下自当于家主面前领罚。”

    “你叫我……‘主母’?”

    ——这次她没有一股脑地询问别人是谁——就像她每每都会去做的那样。她不禁想起曾有人对此表示过“不满”……

    “是。主母。”

    她感到头脑仍是不甚清明,因她想问的话还是不能被立刻问出——至少不是充满逻辑的那种问询。

    这人却知道她要问什么。但这人偏不顺着她的话去答。

    “你是侯爷的人。”

    这人默认。

    姝妍挣扎着支起半个身子,愈发觉得空间逼仄难忍:“他人呢?”

    这人依旧以沉默应答。

    “我在问你话:他人呢!”姝妍骤咳几声,感到在这样一个恶劣且陌生的环境里,自己几乎压不住心底的迷惘与恐惧。

    这人经过大风大浪,压根儿没把她的质问放在心上。

    “南郑。”他就吐两个字。

    “回去。”姝妍也丢给他两个字。

    “不可。”他看着手边即将燃尽的火石盒子,目光艰深,“家主的命令是将您送到南乡。”

    “城中将起干戈,可你的家主就这么擅自作了决定,他何曾征求过本夫人的意见!”姝妍强压心头涌动,尽力在一片寂黑里厘清纷乱的思绪。

    “还请主母谅解家主。”这人根本不存在松口的意思。

    姝妍又感到眼底生热,难以掩盖的疼痛侵袭着她的肢体,不久前因病而生的眩晕感再次爆发。

    新一轮无休无止的病痛折磨。

    “穿过这条密道,便出汉中。”这人还要再说几句,却叫姝妍阻断了。

    “你可知道陈仓侯夫人在何处?”

    “……”

    “主母问话,为何不答?”姝妍瞋目瞧他。

    “回主母:仆下不知。”

    “你既不知,我便更要回去。”姝妍坚定不移。她已凭借自己的气力半跪在这里,才发现此地似乎是一处土洞,狭长、闭塞、曲身,只容得一人匍伏前进……

    但这里却罕见地干净。除却新鲜的泥土味道,这里的壁面都像是被人工地琢磨过,显得光滑、平整。

    “主母三思。”这人依旧阻在她身前。

    沉默。

    “听闻陈仓侯夫人昨日已至城外,但由于锁闭,侯夫人未能进城。”这人终于不好违了她,只得如此作答。

    “我们现在何处?”

    “回主母:离箕谷不足二十里。”

    姝妍盘算几下,顺势抬眸看向他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也试着从此人不甚通透的面容里捕获一些对她有用的信息——比如,在情形未明的此刻,这个今夜才与她一面、交谈不过寥寥数语的人,他究竟几分真、几分谎。

    “随侯爷做事几年了?”她盯住眼前人,似乎刁难。

    这人狭了眼眸,没有立刻回答。于是又成了百般被压抑着的沉默,狭长的洞穴里两张面孔细细相对,姝妍的话音闷在方寸空间里,甚至听不到明显的回声。

    “……回主母:仆下侍奉四十一载。四十一载、零九个月。”

    姝妍心底微震。一股轻而细的“不知天之高、地之下也”的惭意将她软软地包裹住。方才自己那些不知深浅的模样,大抵已教此人给静静地领会了。在她这面,只余下几声压于心底的嗫嚅。

    “我若坚持返回,你会作何劝阻?”字句虽还坚定,但她的话音已然软绵几分。

    “回主母:仆下不敢作阻。”这人深沉的嗓音倾吐着他见过的世面,因此格外地令人安心,“但侯爷既已将主母交与仆下,主母的脚步要走往何处,仆下便一定跟在何处。”

    姝妍心中仍未完全平缓,但一丝不言的安然已在二人之间默默地联结起来。

    “你一定知道陈仓侯夫人——她不碰武事,因此身子素来不好。”姝妍感到体温逐渐攀升,但头脑却异常地清醒,“我认为有必要折返,找到她,带她一起走。”

    这人沉默一刻,点头。

    “多谢你了。”姝妍垂目致意,“倘使真有什么岔子,侯爷面前,我自交代。不会牵扰到你。”

    这人却说:“请主母宽心。”

    姝妍不再多话,开始摸索这条来时路。至此,她也不知道在自己意识不清的时候,这人是怎样凭着一己之力将她搬到了这里。

    这人跟上她的动作。姝妍又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叮咛,顺着就解答了她心底的疑问——

    身后人说:“主母身有不便,还请如来时那般趴在仆下的背上。”

    “董大人,咱们得绕道而行了。”王简用袖襟轻抹一把额前细汗,隐隐担忧道。

    二人站在丘顶俯看南郑城外的乱况。王简忧思难安,而董恢手里的旄钺安然不动。

    “文伯,可有同他们讲过吗——我们只是借道。”

    王简点头,语中不甚轻松:“若是一般的封锁也就罢了——吴都督自能为我等开个便道。但眼下之封之锁,乃是由于突然爆发的瘟疫,大人您重任在肩,还是不要以身冒险啊……”

    王简说的十分在理。董恢再度沉吟。不经意间,他摸到了袖筒深处那封诸葛筠托给姝妍的信笺,想及临行时可爱之人的温温嘱咐,稍加蹙了眉。

    王简只认为董恢是在琢磨未来之事——因为眼下南郑城这么一闹,一行使者们抵达洛阳的日子便会因此而延误几日。

    董恢将手中象征使臣之位的旄钺递与身侧人,犹豫再三,还是展开了袖间信。

    “阿姊在上:小妹百拜。前时相念之事,虽已筹划再三,仍觉心中不安……”董恢逐字看去,却频频地念到自己的名,由此而知此信八九不离十是与自己有关,于是引着他再度往下读:“……因而深感惶惧:若阿姊所忧之事不日成为现实,非死不得赎我与子弘之罪。小子何错?小子又何辜?唯我二人,万死莫白……”董恢躯干一震,未明的恐惧爬满了他的心,一股深重的难信之感从他瞳孔深处倏尔出现。他只是感到头脑发木,眼底冒凉,读到此处,潦草地将最后一行字看尽:“……旁无所求。唯愿姊姊安康。筠儿泣血顿首。”

    董恢心底大动。

    江南江北、朝堂之上,几次三番面对着那位雄踞一方的霸主孙氏和为之效命的文臣武将,他的心神都未曾有过半分摇曳。而将北斗之尊托于肩头的感觉同此时比起来,其重其位,竟显黯然!

    此事不能发生。而且此事绝无发生的可能!他不会允许。

    手心无意识地揉皱了素笺,男人对王简说:“我需要纸笔。”

    一刻,董恢将新封缄的信交与侍从,吩咐道:“待我走到第七日,想个法子将这封信送进城去,交给平襄侯夫人。”

    侍从十分郑重地接过。

    夜雨哗哗地下。在冬衣尚未褪尽的时节,这股突如其来的返寒令人倍感彻骨。

    成都始终阴雨绵绵,而汉中却万里晴空,不见一滴雨水。两地极端的割裂岂止是一座山脉、一条河道,冥冥玄奇,好似自夏雨秋风诸般物候,便始有分别之意。

    宽长的诏狱被分割成一块块彼此沉默而独立的小间,而最里间那处铁栅将男人与其他人隔开。自他步入此地,看守的小卒们就从未听他开口说起过半个字。

    记载在簿的刑罚,是这里人人都要走过一遭的。这个男人此前已接受过一次——还是两次——可大家听那给他用刑的小卒搬弄是非,说他不愧武人,全程一声没吭,只在将近结束时微微淬出一小口血水。他的衣袍因此染了些污物——只限于此。

    狱卒提着漆篮,摇摇晃晃地走到灯火通明处,对同伴说:“要我说,这马氏就是豪阔啊,他家仆人每天送的饭都‘丁是丁、卯是卯’的,而且样样不重复。瞧!今天雨下得这么大,食盒居然没晚半刻呢!”

    众人将那三层漆盒打开偷偷地看,不禁发出“啧啧”声。一人悄声道:“咱们在鬼地方当差,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饭菜,要不然咱们各尝一口,再……”

    “滚滚滚!想清楚点!”另一人将他不安分的手大力地拍开,“……这地方关的都是皇亲国戚,再不济也是王公侯爵,人家的饭你也想蹭几口?你懂不懂事:他们是贵人,多半都杀不了头!等人家明天转个眼出去,你还混不混了?!”

    那不老实的人虽还是满脸的倔,却又不由得从心底畏惧起来,赶忙颇有眼力见地为同伴点好了灯,二人就往最里间那小屋走。

    “老张,你听!”不老实的突然站住了,“你听,啥声?!”

    老张理都没理他,约莫胆子本来就比他大得多,仗着当差的年月又比他更长,虽整日对着阴森森的鬼魅之地,好歹练了一身的正气,因此满面的无谓,只管继续走。

    “别走了!别走了……你听啊!”身后人不依不饶地扯住他的小臂,声音发抖,“不对劲!好像有人跟着咱们!”

    “烦不烦啊你!”走在前面的人这才给他的伙伴一个面子似的回头去看——二人身后哪有什么影子?!只一片熟悉的漆黑黑的长长通道,通道近处是值夜的那帮人低低闲聊着……

    身后的也觉得自己未免疑神疑鬼,赶忙弯腰驼背、讪讪跟上。

    二人刚把漆盒放在空地,转身的时候,原本胆大的那个叫“老张”的却突然拉住同伴的手,语调慌乱:“……小郑,不对劲啊!”

    这次换小郑一把甩开他的手,装模作样地驳道:“胆小就说胆小,你看看,哪有人?!”

    老张在他脖颈后面搡一把,二人还是不自觉地加快了回去的步伐……

    马岱独坐牢房里,侧耳倾听动静,身形却分毫未动。

    墙根下的影子隐匿了一切声响。马岱背朝着他,轻声道:“你很利落。”

    影子应声而出,但为不引人耳目,仍在暗处躬身俯拜:“蒙猇拜见陈仓侯。”

    马岱抬眸:“你那位主人有什么话?”

    蒙猇从胸袋中摸出姜维托给他的那只巴掌大小的药囊放在马岱手边。马岱没接,只用眼睛沉沉地盯着。

    蒙猇解释:“侯爷应当打开它,一窥究竟。”

    马岱不语。

    蒙猇不再劝说,但换了副恭恭敬敬的神色候在一边,似乎一定要看到马岱打开这只小包。

    “他是否认为我无能为力,竟至于此。”草榻上盘腿而坐的男人幽声问。

    蒙猇:“侯爷从心底里敬重陈仓侯,并未有过此言。”

    马岱轻笑一声,拿起那物什子,在漆黑一片中摸出里面的东西,用指腹婆娑几下——确是一味药。此地无光,他拿了浅嗅,感到一阵密而轻薄的苦气在唇间微散开来。

    “侯爷只说,将这味药材务必交到您手上——见药如见心。”

    马岱垂眸深思片刻,轻抬手臂:“蒙猇,我有一事要你去做。”

    蒙猇皱眉,稍显惊诧。

    依照规矩,他只为本家所用,绝无替门外人做事之责,更不敢存此心。

    “我知道规矩。”马岱说:“马府的平陆,你识得。他和你一样。明白么?”

    蒙猇抿唇不语。

    马岱给他留下一点琢磨的余地。

    良久,长道尽头的灯火都熄灭了。大约是值夜的小卒也熬不了太久,因此都散了去睡觉。

    两端各自陷入新的黑暗。

    “我也知道,你很喜欢一个人。”马岱突然说,“你要替我去做的这件事,当然关乎这个人的未来。”

    蒙猇略略失色,所幸是黑夜至深处,他连忙试着收回心底的波荡。

    “所谓姻亲,恰是如此。”马岱盯住他的脸,“你为姜氏做事,但你家夫人姓马,不是么?”

    蒙猇感到马岱似乎将他的灵魂拽出过身体,清清晰晰地研究过一遍。他面色发热,不知如何回答。

    雨声渐弱,但还是听得人心乱。

    蒙猇皱眉,语间隐隐传来痛楚:“侯爷……仆下对夫人绝无僭越之心,也绝不敢僭越!”

    马岱盯着他,不急不忙:“本侯哪句话说你僭越了?”

    蒙猇只得将脑袋垂得更低。

    “仆从之人,仰慕主母,本是寻常事。既为仆下,自然想为你家夫人做些事,对吧?”马岱换了神色,眯眼笑道。

    “侯爷是如何……”蒙猇不自觉地就叹了口气。

    “我家阿念自小就惹人爱。”马岱说,“如此秀出的女子,很难不让你喜欢。”

    蒙猇心中的那盏烛台终于打翻,热滚滚的灯油流了一地,瞬间连成一片火海,肆意地侵毁他的每一寸心房。

    “就算你再努力地掩饰,该察觉到的人还是能一眼察觉。”马岱低头嗤笑,“知道吗,有时候我的确怀疑那姜伯约是以怎样的一套标准去驯养死士的。我也怀疑,若真有事,他那些死士是否牢靠……因为从你身上就能看出——你藏心的能力远逊于平陆。”

    蒙猇心中有些垂丧,终究卸下包袱,跪地应答:“……是。”

    马岱沉静地说:“我要你替马氏向费祎送个东西,再给他传句话……”

    窗外雨急,一瞬间就能将无数新生的嫩叶打落,唯独那些根叶繁茂的松柏始终常青,始终劲挺于风霜雨雪,未曾显过丝毫动摇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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